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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生命沉思

2020-10-29 05:43王春林
長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劉建國老李小說

王春林

[——《煙火漫卷》(遲子建)——《有生》(胡學文)——《遠方有多遠》(張忠民)——《我們騎鯨而去》(孫頻)——《泡澡》(劉慶邦)——《父親和我的時代》(楊遙)]

閱讀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煙火漫卷》(載《收獲》2020年第4期),藝術形式層面上最值得注意的特點之一,就是對“草蛇灰線法”的成功設定與運用。所謂“草蛇灰線法”,是早在金圣嘆那個時候,就被他在小說評點中較為廣泛使用的一種技法術語。在其著名的《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金圣嘆曾經寫到:“有草蛇灰線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雹偻ㄋ滓稽c說,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技法之一,“草蛇灰線法”就是指,在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關系之間隱伏貫穿著一條若隱若現、時斷時續的線索脈絡。在《煙火漫卷》中,遲子建非常嫻熟地多次使用了這種“草蛇灰線”的方法。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共有兩處。

一個出現在上部的第五章里:“劉建國平素是不怎么聯系他的。但有個禮拜天,他突然給于大衛打電話,求他一起帶個男孩,去澡堂泡澡。于大衛說你又不是帶女孩泡澡,干嗎這么忌諱,還得我陪綁?劉建國說他不習慣帶學齡前兒童洗澡,怕有閃失?!钡胶髞?,伴隨著故事情節的逐漸展開,我們方才徹底了解到,劉建國之所以特別懼怕自己單獨帶著男孩去洗澡,與他在四處搜尋銅錘而無果的過程中,一次無意間犯下的罪惡緊密相關。在展開對他的罪孽的分析之前,我們首先需要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的存在。在上部第七章的結尾處,劉建國搭乘客棧老板的汽車返回駐地:“客棧老板打開了雨刷器清理蟲子黏膩的尸骸時,劉建國仿佛看見了一道道血痕,心陣陣作痛,他對客棧老板說:‘請慢點開?!币粋€人,能夠如此體恤關注蚊蟲螻蟻的生命,其內心深處的善良,當毫無疑問。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把這個細節,與劉建國為了尋找銅錘竟然不惜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這樣的故事情節聯系在一起,那么,他的善良無私與道德高尚,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但令人難以置信的一點是,劉建國這么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居然也會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長期以來,盡管劉建國竭盡所能地想要遺忘掉這件罪孽,但它卻一直梗在他心中從未消失。這件令劉建國一想起來就追悔莫及的罪惡的真相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四處搜尋銅錘的劉建國,來到了作為中蘇界湖的大興凱湖畔。正是在大興凱湖畔,一方面想起自己這么些年來因四處搜尋銅錘所飽受的那些委屈,另一方面聯想起了知青時曾經的戀人張依婷,劉建國一個人大放悲聲:“本該在青春期閃光的愛與性,在劉建國的命運中,是板結泥土中被壓抑得干癟了的種子,難以發芽,那一刻他的委屈終于爆發了,大放悲聲?!闭窃谶@個特定的時刻,他忽然在一條被廢棄的船的艙里,遇到了“一個穿白背心的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光著屁股,玩萬花筒”。劉建國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個天真無邪小男孩的突然出現,竟然會刺激出他內心里潛伏著的魔鬼邪欲來。從此之后的劉建國,不僅怕見光屁股的小男孩,而且也怕見月亮和狗:“它們一個是天上的審判官,一個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見了他的犯罪?!币恢钡轿套影部桃怅J入到黃娥母子的生活之后,劉建國方才鼓起勇氣去面對自己曾經的罪惡。只有到劉建國重返大興凱湖畔,經歷過一番耐心打探,方才了解到,自己當年的罪惡行徑的確對那個名叫武鳴的小男孩造成了相當嚴重的精神創傷,他不僅怕見成年男人,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如果說當年那個偷走了銅錘的人對劉建國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那么,劉建國則同樣也對武鳴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正因為劉建國已經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所以,他最終才決定用余生來陪伴武鳴,以如此一種充滿著懺悔意味的行動來為自己贖罪。

另一個,則出現在上部的第七章:“自從于大衛告訴他不必找銅錘之后,劉建國確實沒再來過猶太公墓,以致他把車停在墓園外,看守人見劉建國和一個陌生人來此,覺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見著劉建國和于大衛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證,做個登記。劉建國得以覷見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證信息,上面標注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鶴崗市下轄的一個縣?!本o接著,兩人便進入公墓。翁子安在將石子擺到謝普蓮娜墓前之后,要求劉建國先離開,他要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的一個小時:“翁子安從猶太公墓出來時,眼睛亮了,氣色也好看了。他告訴劉建國,祭奠完謝普蓮娜,他又拜謁了一座猶太建筑師的墓?!币幌蚨际轻t院里出醫院里進的翁子安,為什么好端端地要來拜謁看起來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猶太公墓?還有,作家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披露翁子安出生的相關信息?雖然劉建國對此似乎毫無懷疑,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卻不能不心生疑竇。其實,這也是遲子建事先埋下的一條“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與此緊密相關的,則是翁子安不僅對他當年丟失銅錘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而且也向劉建國打聽了解事件的全部過程,以及若干相關的重要細節,比如,那只掉在了地上的虎頭鞋。所有的這些都成為了這一條“草蛇灰線”的有機組成部分。

但其實,在從于大衛那里了解到自己是日本遺孤的奇特身世之后,劉建國就不僅放棄了繼續尋找銅錘的行動,而且也對人生產生了巨大懷疑:“自從于大衛告訴了他的身世遭遇,劉建國倒是放下了尋找銅錘的念頭,因為他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鏡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請注意,這里實際上也已經涉及到‘我是誰這樣一個根本的現代哲學命題)?!痹谠噲D查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而最終無果的情況下,“劉建國明白,自己是被命運之鳥,銜到哈爾濱的一粒風中的種子,落地生根,已是劉家土壤的一株植物,與此榮枯”。但命運就是如此吊詭,就在劉建國心灰意冷放棄了尋找銅錘的行動之后,他反而在不期然間獲知了銅錘的下落。給他最終揭開謎底的,就是后來被取名為翁子安的銅錘本人。事情的真相是,翁子安的母親,當年和一個上海知青談戀愛,結果這個上海知青返城后卻遺棄了她。翁子安母親這個時候已經有孕在身,盡管家人一致反對她把孩子生下來,但翁子安母親卻堅決不從。到最后,孩子不僅在七個月時早產,而且在一次感染肺炎送到醫院三天后就夭折。孩子的夭折,對翁子安母親的精神形成了巨大的打擊。為了使翁子安母親的精神得到足夠的寬慰,他的舅舅只好在火車上做手腳偷回了一個小男孩。這個男孩,就是銅錘,當然,也是翁子安。尋找銅錘已經四十多年的劉建國,在獲知了這一消息之后,一時陷入到了巨大的震驚之中,而翁子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面對自己的舅舅了,即使是他那位已經罹患喉癌的舅舅,也因為自己當年的犯罪行為而陷入到了深深的悔恨之中,他之所以一定要把煤礦股份的百分之三十轉讓給劉建國,也正是如此一種悔過心理充分發生作用的結果。

其實,除了以上這些“草蛇灰線”之外,《煙火漫卷》中,還有著黃娥和雜拌兒的故事。這一方面,最早出現的具有強烈暗示性的意象,就是那只雀鷹和那頂盧木頭曾經戴過的帽子。黃娥之所以會對那只雀鷹先后給出過“討債鬼”與“守護神”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解,與她內心里所潛藏的精神隱痛緊密相關。原來,她的丈夫盧木頭,因為懷疑她與劉文生偷情而活活氣死了,她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盧木頭葬在了鷹谷之中。既然對盧木頭之死心存愧疚,黃娥便準備自己也一死了之,但唯一令她憂心忡忡無法放手的,就是兒子雜拌兒的未來生活該怎么辦。黃娥之所以不惜千里迢迢跑到哈爾濱來,硬是要把雜拌兒塞給四處奔波尋找銅錘的劉建國,就是為了能夠早一點去陪伴早已陰陽兩隔的盧木頭。

歸根結底,在一部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長篇小說中,遲子建能夠通過“草蛇灰線”這一藝術手法的成功運用,最終實現對人性和命運的雙重究詰和追問,應該獲得我們充分的肯定與認可。

閱讀胡學文耗費多年精力創作完成的長篇小說《有生》(載《鐘山》長篇小說2020年A卷),首先引起我高度興趣的就是,何為“有生”?為什么要把這部長篇小說命名為“有生”?依照“百度百科”的說法,“有生”有兩種語義,其一是有生命者,專指人類;其二是“活著的時候”。一方面,兩種語義都切合于胡學文的這部長篇小說。另一方面,由第二種語義,我們很自然就會聯想到余華的那部長篇小說名作《活著》。雖然無法確證胡學文在醞釀構思的過程中對《活著》有所借鑒,但二者之間某種相似性的存在,是無法被否認的一種客觀事實?!痘钪分?,充滿著死亡的景觀,到最后,除了那頭與福貴相依為命同樣被命名為“福貴”的老牛之外,所有的親人全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不幸棄世?!队猩芬彩且徊砍錆M著死亡景觀的長篇小說。女主人公祖奶也即喬大梅,漫長的一生中,先后嫁給過三任丈夫,一共生育有九個子女。到最后,除了第二任丈夫白禮成以及那個名叫白花的女兒下落不明之外,另外的兩任丈夫和八位子女都先于她踏上了死亡之途。單就情節設定這一方面的相似性,我們可以確認,胡學文的《有生》受到過余華《活著》的影響。在承認這種影響存在的同時,更需注意到,作為一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胡學文在借鑒余華的同時,既有著自己獨具個性的藝術表現方式,更有著自己對世界、生存以及人性的深刻理解與判斷。

要想更好地進入《有生》的文本世界,就必須意識到作家那篇被命名為《我和祖奶》的《后記》的重要性。一般來說,作家在《后記》中都會從一些實有的人或事出發,來討論小說創作的具體緣起。這篇《后記》一直到大半部分的時候,留給我們的也都是這種感覺。作家從自己返回鄉村寫起,從沿路的那些鄉村景觀,一直寫到了仰靠在椅子上的祖奶,接下來,是對祖奶情況的總體概括性介紹,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們都還以為,祖奶是現實生活中實存的一位人物,但胡學文接下來的“坦白”卻令我們一時“瞠目結舌”了:“好吧,我老實交代,祖奶是我虛構的人物。在寫作的三年中,我與她朝夕相處,加上構思的時間,達七八年之久。聞其聲,見其形,睹其行,揣其思,殺青之時,竟戀戀不舍。她仍在塞外,而我仍有機會造訪她,遂寫下上述的臆想?!雹谥挥械竭@個時候,我們方才恍然大悟,卻原來,這位被胡學文一再造訪的祖奶,竟然是一個被作家虛構出的人物,竟然也就是小說文本中那位生命力足夠堅韌的女主人公。由于長期醞釀構思的緣故,一位原本屬于虛構的人物,竟也被逐漸地賦予了現實的生命力,以至于胡學文本人,也會產生出上述一種臆想。由這種臆想,我們就不難感覺到胡學文在創作過程中的浸淫與投入之深。在這樣一個遍布文化與文學快餐的年代,胡學文能夠用七八年的時間來醞釀構思并創作一部長篇小說,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這篇《后記》中更重要的,是胡學文關于小說敘述方式構想方面的若干自我交代。一個是敘述視角的設定:“還有敘述視角的問題。最初,我設定由鬼魂敘述,但想到已經有那么多小說均如此敘述,從胡安·魯爾?!杜宓铝_·巴拉莫》到托尼·莫里森《寵兒》,均光彩奪目,尾隨其后,不只危險,亦糟糕透頂。若由祖奶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回憶又太簡單太偷懶了。省勁是好,只是可能會使敘述的激情和樂趣完全喪失。小說家多半有自虐傾向,并非故意和自己過不去,而是對自己的折磨會爆發動力。這樣,我讓祖奶不會說,不會動——請她原諒,但她有一雙靈敏的耳朵。小說寫她的一個白日和一個夜晚,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講述了自己的百年人生?!雹圩屢粋€只剩下敏銳的聽覺與思考回憶能力的百歲老人來承擔最主要的敘述功能,毫無疑問應該被看作是胡學文在敘述視角設定方面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努力。不僅如此,作家竟然讓祖奶僅僅在一個白日加一個夜晚,也即在差不多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范圍內完成長達百年人生的歷史敘述,也顯示了作家某種非同尋常的敘事控制能力。盡管說思想藝術旨趣方面存在著極其明顯的差異,但胡學文的如此一種設定,的確可以讓敏感的讀者既聯想到戲劇創作中著名的“三一律”,也聯想到蘇聯或者說吉爾吉斯斯坦杰出作家艾特瑪托夫的長篇小說《一日長于百年》。在祖奶以第一人稱“我”展開的敘述部分,出現過看似違反敘述法則的地方。比如,第九章的第七節,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一段敘述話語:“那個年注定是凄慘、傷悲、黯淡的,不貼對聯不剪窗花不放鞭炮,聲音和色彩遠離了大梅和她的三個孩子。也就是一年而已,雖然難熬,但一覺醒來,長夜就過去了?!鄙弦欢蔚慕Y尾處是:“我反復問過李春,沒有任何征兆,一鍋煙尚未抽完,他便不動了?!焙茱@然,正因為丈夫李旺與公爹李富接連去世,所以那個年才過得特別凄慘、傷悲以及黯淡。下一段的內容則是:“三月中旬,李貴突然回來了。他總是神出鬼沒,如同影子。那一夜,我外出接生,天明心急火燎地往回趕,看到坐在灶邊灰塌塌的身影,不由愣住?!比绻覀儼讶齻€段落的內容聯系在一起,就可以發現,中間段落里出現“聲音和色彩遠離了大梅和她的三個孩子”這樣的句子,并不是第一人稱敘述在違反敘述法則之后被轉換成為第三人稱敘述,而是通過第一人稱的一種自我稱呼,最終傳達出某種人生的悲涼意味。

更進一步說,胡學文設定祖奶這樣一位百歲老人作為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一個成功之處,就是可以借助于這位早已看遍世事,見慣生生死死,歷盡人生滄桑的百歲老人恰如其分地傳達某種對命運無常的感慨,某種對世事人生的形而上思考。比如:“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開導她,如果我還有說話的可能,我會把我的經歷講給她聽。那很可能嚇著她,我自己也被嚇著過,但我絕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一個又一個坎,一場又一場難,那是活著的代價。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笑著出來的,恰恰是哭聲證明了生命的誕生?!币簧薪洑v了那么多苦難,尤其是身邊的親人們,除了孫子喬石頭外,全都先她而離開了人世,如此一種情形,當然是非常不幸的,然而祖奶卻仍然要執意強調“絕不認為自己是不幸的”,所表明的,其實既是祖奶,更是胡學文對生命存在的一種辯證性認識。一方面,人生固然是不幸的,固然是“一個又一個坎,一場又一場難”,但在另一方面,這些“坎”和“難”的存在,不僅沒有成為阻止生命存在的力量,而且還進一步證明著人類生命力的堅韌不拔。而這,很大程度上也正構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標題《有生》最根本的寓意所在。再比如:“如果沒遇到牧羊人李貴,如果不是在那個季節,甚至如果沒看到那只螞蟻,我和父親會錯過宋莊,更不可能扎根。命運是什么?時時想的到,但永遠也說不清楚?!笔裁唇忻\?這個無論如何都難以說清楚的東西,首先需要的就是一個必要的時間長度。只有在一個必要的時間長度內,命運方才會有浮出水面的可能。一部人物眾多的《有生》中,之所以只有祖奶才配得上去感嘆并談論命運,正因為她已然經歷了百歲人生的緣故。此外還有一點就是,貌似變幻無常的命運,其實總是會和偶然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具體來說,這里的偶然性,既體現在李貴身上,也體現在那只螞蟻身上。李貴的重要性,體現在他為走投無路的喬大梅父女提供了未來人生的一個方向,一個最終的落腳之處。那只被父親的一泡尿液百般澆淋但依然能夠活下來的螞蟻,帶給父親的人生啟示,就是必須堅持著活下去。很大程度上,活著或者說“有生”本身,也正是人類生命最根本的意義之所在。而這,也正暗合于《有生》所要表達的思想題旨。

如果著眼于《有生》思想題旨的表達,更值得注意的一點,其實是作家對祖奶也即喬大梅身份的特別設定。小說中祖奶,曾經先后擁有過兩種不同的身份。首先是子承父業的錮爐匠,其次是“自作主張”的接生婆。所謂“自作主張”,就是盡管遭到了黃師傅的數次拒絕,以及公爹李富的規勸,但祖奶依然不管不顧地選擇了接生婆這一職業。錮爐匠,就是指各種瓷器開裂后的彌補者。從象征的意義上來說,祖奶子承父業的錮爐匠身份,很顯然意味著一種對生命裂痕的及時彌合。至于接生婆,作為最早迎接生命到來的“活菩薩”,其呵護生命的意味,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無論是錮爐匠,還是接生婆,作家對祖奶前后兩種不同身份的設定,事實上也都是服務于《有生》思想題旨表達的。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是,祖奶的曾經自殺。那是在她的第三任丈夫于寶山出場之前,這個時候的祖奶已經經歷了身邊親人的很多次死亡以及不幸離散的沉重打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就是那個時刻,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與孟姓男人的腳步不同,我能辨出來。我在凳子上立定,把繩套從脖子移開。我若去了,那些嬰兒怎么辦?那是天命,我不能違抗。我沒再猶豫,扯掉繩子跳下地。來人進院,我已經準備妥當。確實,是請我接生的?!奔热皇墙由?,無論如何都得接生,也就自然成為了祖奶不可能違抗的天命。正因為祖奶已經深深地體味到了自己所肩負天命的存在,所以,才會有接下來一段敘述話語的出現:“一夜忙活,母子平安。那家人致謝,說我是菩薩現身。這樣的話聽得太多,我從未在意,但在那個早上,卻如信念植入我的骨髓。我不能死,必須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死去的親人雖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嬰孩到世上?!蔽覀冊谇懊嬉呀洀娬{《有生》是一部充滿著各種各樣死亡景觀的長篇小說,但只有在注意到祖奶自殺未遂這一細節之后,才能夠徹底明白到底什么叫做向死而生。從根本上說,只有在各種死亡景觀的映襯之下,我們才更能夠意識到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張忠民的長篇小說《遠方有多遠》(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8月版)主要講述了姚遠這樣一個創業者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背景下在深圳下海經商的奮斗過程中,從遭遇破產、跳江自殺到跟隨他的伯樂東山再起到最后獨立自主做大做強的勵志奮斗過程,是一部當代商界小說、創業小說,其中也貫穿了都市情感的線索。

就敘事倫理角度而言,《遠方有多遠》作為商界小說,在自利中實現自我發展的經濟理性和以知遇之恩、夫唱婦隨、兄弟義氣等為代表的傳統道德理性交織,后者占據小說倫理關系的主導地位。小說將姚遠塑造成一個從一無所有、債臺高筑到憑借個人才能取得事業情感雙豐收的當代民族創業者典范,和一般商界小說所塑造的“經濟理性的人”并無二致?!袄硇匀恕蓖ǔR脖环Q之為“經濟人”,“經濟人”是亞當·斯密提出的一個著名假設,它具體是指“信奉交換邏輯和貨幣哲學,在經濟活動或類經濟活動中,謀求效益最大化的個體主體”。④這一內涵表明,任何從事經濟活動的人總是自利的,其行為總是服務于自己的個人目的;“利己”是人最根本的品質,那么,出于自利的效用最大化追求也就不僅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同時也具有促進人的發展的合法性了。因此,在大多數商界小說中經濟理性支配了道德倫理,而與傳統的道德理性呈現出斷裂的狀態。

在有些商界小說中基于自利的經濟理性與促進人發展的道德理性是相伴相生的,在很多情況下經濟理性往往還體現出對傳統道德理性的反叛。如楊虹在概述新世紀以來中國商界小說在道德倫理上的一般特征時指出:“他們在以‘經濟人身份成為精彩絕倫的商業敘事中的主角的同時,也成為了傳統倫理的堅定的反叛者?!雹?/p>

但這部小說的一大特點在于,主人公姚遠、晁總不論是與他們事業上的合作者,還是與他們的情感歸屬者之間的關系,雖然不乏一般當代商界小說中以利己為核心的經濟理性所主導的現代倫理,但他們的倫理關系中大量地貫穿著以知遇之恩、辨忠除奸、夫唱婦隨、兄弟義氣等為具體內容的傳統道德理性內容,與“經濟人”的自利理性相互交織,從而奠定了這部現代商界小說傾向于傳統道德理性的敘事倫理底色。

這種傳統的道德理性首先是通過晁總和素昧平生的姚遠之間伯樂與千里馬的知遇關系來體現的。晁總對姚遠的大力提拔、重用、倍加信任和支持與一般當下流行的現代商界小說中老板與新人之間的關系不同。晁總和姚遠的關系,是前浪與后浪兩代創業者之間伯樂與千里馬那般的知遇之恩,是兩代英雄之間基于相似人生經歷的惺惺相惜。這樣一種雇主和雇員的關系超出現代經濟理性范疇,更接近傳統的明主與賢臣的關系。

另外,傳統的道德倫理關系還體現在姚遠與他的競爭者之間的關系上。姚遠在新天地公司逐步上位、升職過程中的人際關系、斗爭模式,和傳統的宮廷斗爭歷史劇中忠奸二元、明主斷案的模式毫無二致。小說對新天地公司人際關系的描寫完全受到傳統小說敘事中“明主——賢臣——奸佞”的三元模式的框限,而有意無意忽視探索現代經濟理性人之間的更加高層次多元復雜的斗爭關系的可能,從而阻礙了這部商界小說在倫理關系的建構中邁進現代。

傳統的道德倫理關系替代經濟理性主導下的現代倫理關系,還體現在姚遠與他的幫扶者、支持者之間以江湖義氣為核心道德內容的關系中。這主要通過借錢、還錢這樣的經濟行為中的心理動機和言語表現等來展現。小說中涉及借錢還錢的細節不再有濃厚的經濟理性層面的互相算計,而貫穿著拔刀相助、相互支持、共渡難關的江湖義氣。

傳統的道德倫理關系除了人與人之間的江湖義氣,還體現在對人與故土關系的描寫中,充分體現出對“茍富貴,無相忘”的鄉土情結、鄉黨之憶的執著。

根據我個人一種不完全的觀察,一個作家在其小說創作之初,一般來說都會有一個時間或長或短的依賴于自我生存經驗的階段。從一種寫作規律的角度來說,一旦這個作家走出這個階段,開始掙脫一己生存經驗的束縛,將自己的創作視野投射向更為開闊廣大的外部人群,往往也就意味著他的小說寫作進入了更加成熟的思想藝術境界。這當然不是要否定自我生存經驗在小說創作中的重要性,而是要說,到了后一個階段,這種自我生存經驗,實際上已經以一種水乳交融的方式,很好地融入到了作家對他者世界的關注與思考之中?!?0后”作家孫頻迄今走過的,也正是這樣的一種創作軌跡。只要是關注孫頻的朋友,就不難發現,越是晚近時期的小說作品,最起碼從表現對象的角度來說,就越是遠離著作家那似乎有著某種局限性的一己生存經驗。把一個孤懸海外的小島作為自己文學想象視閾的中篇小說《我們騎鯨而去》(載《收獲》長篇專號2020年春卷),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從小就生活在地處內陸的山西交城,一直到上大學才有機會離開故鄉的孫頻,因為她的母校蘭州大學同樣地處內陸,所以,她所擁有的,其實是一種與海洋、海島徹底絕緣的內陸生存經驗。這樣的一位作家,卻要創作一部以一個遠離大陸、孤懸在海上的海島為背景的中篇小說,其寫作難度之大,自然可想而知。別的且不說,單只是那些魚類的知識,那些海洋與海島的特有風景,再加上堪稱豐富的世界上各種海島的知識,就足夠長期生活在內陸地區的孫頻喝一壺的。據我所知,為了完成這部中篇小說,孫頻不僅廣泛地涉獵查閱了大量的海洋與海島資料,而且還曾經數次專門跑到位于南海的一座小島上“體驗”生活,尋找并真切感受海島生活的氣息與氛圍。盡管說孫頻為了寫作這部中篇小說在海島生活的“體驗”方面的確下了不小的功夫,但究其根本,實際上還是為了更理想地容納作家一種與人性實驗緊密相關的文學想象。有鑒于此,需要強調的一點就是,“孤懸”其實有著不容忽視的雙重意旨。一方面,這個“孤懸”當然是實指那個作為故事發生地的、遠離大陸的永生島。但在另一方面,“孤懸”更是指孫頻非得把作品中的二男一女“孤懸”到面積極其有限的永生島上,展開一番別有深意和趣味的文學想象和人性實驗。

與此同時,不得不指出的另外一點,就是孫頻小說寫作文體手段的日益斑斕豐富。具體到這部《我們騎鯨而去》,除了把那位被王文蘭稱之為“楊老師”的落魄書生設定為直接介入到故事之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之外,小說藝術上的最值得注意處,就是話劇片段的巧妙嵌入。之所以會有話劇片段的嵌入,與老周的身份設定緊密相關。盡管一直到小說終結都沒有交代永生島上最早的居民老周的具體來歷,但依據文本中的若干蛛絲馬跡來判斷,他肯定曾經從事過與話劇的創作和表演相關的行當?!暗妊劬m應了黑暗,我才看到桌上有一臺古老的紅燈牌錄音機,還擺著一摞書,最上面是一本破舊發黃的《莎士比亞戲劇》?!薄拔乙姶差^貼著幾張發黃的照片,便湊過去細看,好像都是話劇的劇照……他半天才感傷地回了一句,那是上大學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演的,那時候年輕嘛?!闭驗槔现軗碛腥绱艘环N特別的人生經歷,所以,無論是莎士比亞的劇作比如《哈姆萊特》《麥克白》以及《暴風雨》片段在文本中恰如其分的穿插,還是由他自己創作的故事均發生在海島上的“海島”系列片段,也就都可以得到相應的解釋。關鍵的問題在于,話劇片段的嵌入,在意味著孫頻的小說文體手段日益斑斕豐富的同時,也更有著進一步深化思想意旨表達的重要意義。

事實上,孫頻之所以要煞費苦心地把老周、王文蘭以及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功能的“我”也即楊老師,以如此一種“孤懸”的方式放置到永生島這樣一個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封閉空間,正是為了充分地展開她對特定情境下人性狀態的觀察與思考。首先,三個人物形象,都是生活中無奈的失敗者。從老周提供的只有只言片語的信息來判斷,他來到永生島,是在所謂的公私合營之后。依此并結合那個時候中國的社會歷史語境以及老周曾經的大學生身份來判斷,他肯定是在某次大的社會政治運動中不幸“中槍”,被歸入政治另冊后方才落魄永生島的?!拔摇币布礂罾蠋?,真正可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僅四十多歲了仍然是一個被別人呼來喝去的小科員,而且還因被老婆嫌棄而離婚。因為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躲一躲,躲開人類”,所以就跑到了這個天高皇帝遠的永生島上。曾經因為忍受不了家暴而動手殺了第二任丈夫并坐了十七年監獄的王文蘭,不僅在生活中處處受騙,而且唯一的兒子還不幸因意外的車禍而身亡,因遭到所有人的歧視,最終決定遠走永生島。如果說很多年前的魯濱遜,雖然因海難而流落到荒島上帶有明顯的被迫性質,但他在荒島上“開疆拓土”的偉業,卻真切地反映出了資本主義上升時期,那樣一種咄咄逼人的進取精神,那么,到了孫頻筆端,這三位帶有明顯自我放逐性質的人物形象,所反映出的,卻是某種現代人因厭世而生出的孤獨與虛無。

其次,老周、王文蘭以及楊老師他們三個人的避居永生島,都有著某種逃避現代都市與人群的遁世傾向。這一方面,最具典型性的,是試圖通過這種遁世生活而寫出屬于自己的《瓦爾登湖》的那位曾經的文學青年楊老師。原本以為在“孤懸”海上的永生島上可以尋覓到某種理想的世外桃源,沒想到,到頭來卻竟然罹患了特別懼怕孤獨的小島綜合征:“上島之前我想著在島上孤寂自在,遠離名利,說不定能像梭羅一樣,在世外寫出點能傳世的東西來,結果發現自己上島之后并沒有寫出什么東西來。細細一想才發現,其實很多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于抵抗孤獨了。為了避免讓自己患上小島綜合征,我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痹鞠胫欢ㄒ安恢袧h,無論魏晉”,然而,一旦真的置身于遠離塵囂的孤獨境地的時候,卻又發現自己原來不過是“葉公好龍”,根本就忍受不了遁世的寂寞與孤獨。以我所見,所謂“避免讓自己患上小島綜合征”的說法,恰好說明楊老師已經不可避免地在有意無意之間罹患了小島綜合征。也因此,孫頻的深刻之處就在于,在批判反思現代文明的同時,也鮮明地指出,其實所謂的回歸漁獵時代,重返原始文明,也未必就是人類一種理想的精神歸宿。

第三,正因為孫頻把他們三位“孤懸”在了海上的永生島這樣一個高度密閉的空間里,所以才有效地觀察到了在生存空間有限、生存資源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人性中丑陋一面的充分表現。一個是權力的無處不在。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王文蘭在老周與楊老師之間的“朝三暮四”或者“合縱連橫”上:“我想明白了,她是在通過拉攏老周來報復我。我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以前我受夠了各種權力之苦,一心想逃避權力的羽翼?,F在卻發現,就是在這樣蠻荒的小島上,在一個只有三個人的小島上,依然有權力的存在?!钡鼑乐氐臓顩r,是在超過了兩個月時間的寒潮到來之后。盡管說面對著日益匱乏的生存資源,他們拼命地試圖維護人性的尊嚴,但到最后,還是被迫無奈地把那兩只黑貝給煮吃了。唯其如此,楊老師才會生成這樣的一種感覺:“我隱隱看到了游蕩在我們上空的食人獸,它終于出現了?!彪m然孫頻并沒有直接描寫老周、王文蘭以及楊老師他們三個人之間的彼此傾軋吞噬情形,但她借助于老周所編劇演出的那幾出木偶劇,以象征隱喻的方式書寫出了一種不可避免的悲劇性結局。這一方面,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一出發生在弗洛蕾娜島上的,發生在一個名叫艾譜莉的女性與兩個分別叫貝克和阿奇爾的男性之間的故事。盡管從表面上看,兩位男性都信誓旦旦地愛著這位以女王自居的艾譜莉,但一直到兩年之后,游客在弗洛蕾娜島的沙灘上意外地找到了阿奇爾的尸體,而艾譜莉與貝克,則早已雙雙失蹤了。在我的理解中,借助于這個故事,孫頻象征性寫出的,正是這部《我們騎鯨而去》一種最具可能性的悲劇結局。面對如此一種極端的人性之惡,我們的閱讀表現,恐怕也只能是大失所望之后的不寒而栗。

在中國文壇,劉慶邦是并不多見的以短篇小說創作而名世的一位作家。之所以這么斷言,不是說劉慶邦就不寫篇幅更大的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而是意在強調,即使劉慶邦總是“三管齊下”三種文體齊頭并進,但一般都認為能夠代表他最高寫作成就的,還是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毫無疑問是劉慶邦特別鐘愛的一種小說文體。因為鐘愛,所以就寫得多。一方面,因為寫得多,另一方面更因為有著很好的藝術稟賦,善于琢磨其中的道道,所以劉慶邦在短篇小說的寫作上絕對稱得上是頗有心得。具體來說,劉慶邦的一個特點,就是善于從日常生活中尋覓小說的詩意,總能夠從看似尋常處見出奇崛?!杜菰琛罚ㄝd《長城》2020年第4期)就是這樣一篇頗為引人注目的短篇小說。

從題材的角度來說,正如標題已經明確告訴讀者的,劉慶邦的這個小說所關注的,不過是尋常百姓在生活中洗澡這件日常小事。就這樣一件很不起眼的尋常小事,劉慶邦又能開掘出什么深意來呢?筆者也正是抱著這樣的疑惑走進《泡澡》這一小說文本的。眼看著馬上就要過年了,老李捉摸著想要去洗一次澡,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叫泡一次澡。洗澡在家里就可以,但要想泡澡,一般家庭就滿足不了這個要求了。一是需要有浴缸,二更需要有足夠量的熱水。既然泡不了澡,那洗一洗不就行了。一般人可以,但老李卻不可以。為什么呢?“老李年輕時當過礦工,每天升井后,都要在熱辣辣的大池子里泡一泡。他的皮膚似乎留有泡澡的記憶,一直懷念那種泡澡的感覺。在燙皮燙肉的水池里泡出一頭汗來,那才叫痛快,那才是真正的洗澡?!?/p>

既然家里滿足不了泡澡的條件,那老李也就只能把目光轉向外面的世界了。先是在老李家所在居民小區的附近有一家澡堂,但就在老李一方面竊喜,另一方面卻也隱隱擔心這個澡堂子哪一天會關張的時候,這個加起來總共開了兩三年的澡堂,果然因賺不到錢而關門了。緊接著,老李又在離家稍遠一些的一個地方,發現了一家名為“花海洗浴中心”的可以滿足他泡澡欲望的澡堂。沒想到的是,也僅僅過了兩三年的時間,這家洗浴中心竟然也被撤銷了?!百即蟮谋本┏?,難道找不到泡澡的地方了嗎?難道泡澡的時代從此結束了嗎?難道人們不需要再出汗了嗎?老李不信這個邪?!奔热徊恍判?,老李便開始騎著自行車四處尋找可以滿足他泡澡欲望的地方。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找來找去,老李最后終于在北五環之北一個叫做“皇都水城”的地方,找到了可以泡澡之處。沒想到,老李只在“皇都水城”泡了兩次澡,就被擋在了門外。原來,因為發生過一次老年人洗澡時不慎摔斷髖骨的事件,所以水城便規定,年齡超過六十五歲以上的老年人,必須有家人陪同才可以入內。而老李的年齡,卻已經超過了六十七周歲。問題就這樣迎面而來。不能說水城的規定不合理,關鍵在于,只有一個女兒的老李,根本就找不到可以陪伴自己泡澡的家人。首先是沒有兒子。女兒之外,老李原本還想再要一個兒子。計劃生育的政策一來,他的這種想法就泡湯了。其次是女兒。老李雖然有一個女兒,但這女兒結婚的欲望卻不怎么強烈,都老大不小了,仍然是單身一人。女兒不結婚,自然也就不會有女婿陪著老李去泡澡。

怎么辦呢?不能不去泡澡的老李,最終把希望的目光聚焦在了每天到小區投遞郵件的小張身上。在很是費了一番口舌后,小張終于答應周六時陪他一起去泡澡。對于在小張陪同下的第一次泡澡,老李真正可謂感慨良多:“有生以來,老李不知自己泡過多少次澡了,而被人攙扶還是第一次。當小張扶到他的胳膊時,他明顯感到了小張的力量,并借到了小張的力量?!币舱沁@一攙,使老李意識到自己確實有點老了。但“不管如何,他總算又下進湯池里去了,又泡上了熱水澡。他的下半身剛進入水中,覺得皮膚一燙,頓時舒服得有些哆嗦。舒服,舒服,太舒服了!”也正是在被小張的陪泡澡舉動感動的情況下,老李一時心有所動,竟然莫名地生出了要給女兒李悅和小張“亂點鴛鴦譜”的念頭。但正如你早已預料到的,女兒李悅和小張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不在一個頻道上。也因此,老李的這番努力,也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在平白地遭受女兒李悅的一頓埋怨之后,到最后,小張的電話也變成了空號,且不要說再陪他泡澡,老李竟然連小張的電話也打不通了。

劉慶邦的《泡澡》通過老李日常生活中一波三折的泡澡過程,最起碼凸顯了三重思想意旨。其一,是對不合理的計劃生育政策的某種隱在批判。如果不是計劃生育政策的強制推行,老李很可能早就有兒子了。有了兒子,老李的泡澡自然也就不成問題。其二,是對老李和女兒李悅之間精神代溝的真切書寫。雖然是天天都生活在一起的嫡親父女,但老李和女兒李悅的溝通卻非常艱難。比如,把女兒的電話告訴小張這樣一件在老李看來沒有什么的事情,到了女兒這里,竟然被上升為“尊重不尊重人權的問題”。再比如,自己明明已經給女兒做好了飯,女兒不僅不吃,還要用手機在網上去叫外賣。針對老李的質疑,女兒的回答竟然是:“偶爾吃一次,享受一下社會性服務嘛,沒事兒?!逼淙?,在由老李圍繞泡澡問題的一系列遭遇而觸及到老年人關懷的問題的同時,劉慶邦也強有力地提出了老年人或者干脆說是人的終極精神孤獨問題。如果說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無法溝通,那么,如同老李這樣的一位退休老人又能跟誰去溝通呢?他的精神孤獨問題又該怎么去解決呢?難道說,人的生存現實果真就像存在主義所強調的那樣,他人就是地獄么?

在一個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中,通過日常生活中泡澡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最終相對成功地承載表達以上三重思想意旨,劉慶邦的《泡澡》這一短篇小說當然也就稱得上是“看似尋常實奇崛”了。

最近一個時期,一個引人注目的創作現象,就是出現了一批聚焦創業書寫的鄉村小說,但只要稍加留心,就不難發現,大多數作品的思想藝術水準并不盡如人意。其中最核心的問題之一,就是這些鄉村小說中的創業書寫,能否在擺脫配合國家政策“闡釋”,掙脫“十七年”文學傳統窠臼束縛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回歸到藝術本位,真正實現一種鄉村創業的文學化書寫。這一方面近期內較為理想的一個小說文本,是青年作家楊遙的中篇小說《父親和我的時代》(載《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

《父親和我的時代》所集中講述的,就是一個新時代普通農民的創業故事。父親原本是鄉下一位技藝超群的裱匠,怎奈伴隨著裝修進入千家萬戶,逐漸處于失業的狀態之中。一方面是技藝的失落,另一方面是母親的過早棄世,兩方面結合起來的一種直接結果,自然就是“精氣神”喪失后父親的“失魂落魄”。父親“失魂落魄”的有力證據,就是不僅他的服飾總是臟兮兮的,而且似乎連臉都懶得洗。但就是這樣一位看似早已被時代甩落的農民父親,某一日卻不僅突然要求“我”給他買一部智能手機,而且還竟然趕時髦一般地玩起了微信。原來,一貫邋里邋遢的父親,突然間出人意料地做起了微商。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不僅經營品種繁多,既賣小米,也賣核桃、蜂蜜、酸棗、蕎麥、胡油、土雞蛋,而且已經把生意做出了國門之外,甚至遠在西非的多哥竟然也有人到父親這里買東西。問題很顯然在于,日常生活中早已“失魂落魄”的父親,何以會突然間便“脫胎換骨”呢?針對“我”的疑問,父親給出的回答是:“本來也沒想過做這個。村里第一書記組織培訓,沒人去。人家就說去一天給五十塊錢,還管飯。人們誰也不信這是真的,劉桐拉我去看,去聽了幾節課,覺得人家講得有道理,想試試吧。一試還行,反正現在裱家的也少?!本o接著,就是“我”隨同父親一起冒雨到縣城發貨情形的描寫。正是在這次發貨過程中,“我”才真切感受到了父親作為一個微商經營者的那樣一種敬業精神。他不僅寧愿自己被雨淋濕也不肯讓貨物被雨淋濕,而且還堅決不肯人為拖延發貨時間:“不行,一遲就失了信用了。我不想等,接下單就想發貨?!闭f到底,父親之所以能夠把微商做得風生水起,與他如此一種敬業精神的具備,有著緊密的內在關聯。

楊遙在刻畫塑造父親這一人物形象時,并沒有做一種簡單化的處理。比如,就在我們以為父親因業績的突出而全身心地投入到微商事業之中的時候,作家卻又不期然地蕩開一筆,揭示出他內心深處對裱匠手藝的由衷留戀。當“我”以微商的經營成功為由勸阻父親不要再爬上來爬下去地為別人裱家的時候,父親給出的,竟然是出人意料的這樣一種回答:“做微商和裱家怎么能一樣,微商誰不能做?裱家是咱們家的祖傳手藝,你爺爺傳到我手里幾十年了,總不能讓它斷了吧?”關鍵還有父親講述這段話時的那樣一種神情變化:“父親說著情緒漸漸低落下去,人也頓時好像黯淡了?!痹瓉?,盡管說父親的微商創業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但在他內心深處,卻依然還是留戀著祖傳的裱匠手藝。這一細節的出現,所充分說明的,正是父親的某種精神情結之所在。很顯然,在父親的理解中,裱匠其實已經不僅是一種謀生的手藝,更是自我價值實現的象征。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身為寫作者的“我”方才千方百計地要約請禹導演來專門為父親的裱家過程拍攝紀錄片。在這里,裱匠手藝可以被理解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更應該被看作是鄉村精神的一種傳承。一方面,能夠在“精準扶貧”的時代背景下積極從事微商的創業活動,另一方面在內心里卻又深深地依戀著家傳的裱匠手藝,以上兩個方面的并置性存在本身,就意味著父親這一人物形象性格層面上某種豐富性的具備。

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這樣一部以父親的微商創業為核心故事的中篇小說,原本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被命名為《父親和他的時代》,但楊遙卻為什么非得把它命名為《父親和我的時代》呢?這個問題,其實也關涉到了小說到底為什么一定要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的問題。更進一步說,正是由于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的采用,所以小說文本中也就形成了兩條時有交織的結構線索。一條是身為裱匠的父親做微商創業的故事,另一條則是身為兒子的“我”一篇名為《隱疾》的小說的寫作過程(現實生活中的楊遙果然寫出了一部名為《隱疾》的中篇小說)。對于《隱疾》的創作動機,“我”曾經做出過這樣的一種交代:“那是半年前,幾位朋友吃完飯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意識到:我、我的這些朋友、大街上每個人和每個家庭,都有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的別人一眼能看出來,有的看不出來,甚至當事人自己都意識不到,有時還把它當成優點。我把它稱作隱疾。我為自己的發現興奮,當時就和身邊的朋友說:‘我要寫個小說,叫《隱疾》,要是能把它寫好,絕對是個突破?!碑a生強烈的創作沖動后,“我”很快就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完成了這篇小說。但也只有在完成之后,“我”才不僅覺得沒有預想中的那么好,而且多次修改也還是覺得不滿意。于是,斷斷續續的修改過程,也就成為了隱約貫穿《父親和我的時代》這一小說文本的另外一條結構線索。比如,“中秋節和國慶節挨著,連在一起放假。關于《隱疾》又完成了一次修改,成了五萬多字的中篇,卻還不是很理想,哪個地方差點兒什么。想到有段時間沒見父親了,便帶著稿子回了老家?!痹俦热?,“我給父親講起《隱疾》……講著講著,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停下來。父親用腳在盆里劃了一下問:‘接下來呢?我說:‘我得再改改,改完給你講?!币恢钡阶詈?,聽著父親他們的歌聲,“我覺得以前的視野太狹隘了,而父親他們,我認為遠遠落后于這個時代的人們,竟然跟著時代奔跑。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說《隱疾》?!北M管我們不知道《隱疾》的基本狀況,但依據片言只語的介紹,再進一步結合充滿暗示意味的標題名,我們即不難判斷,《隱疾》應該是一篇帶有一定現代主義色彩的旨在關注表現精神世界負面構成的中篇小說。因為負面,所以才叫“隱疾”。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身為子一代的“我”身患“隱疾”,所以才會覺得父親他們是在“跟著時代奔跑”。就這樣,原本應該屬于“我”的時代,真正的引領風騷者卻變成了父親他們。大約也正因為如此,《人民文學》的編者才會在《卷首》中這樣來評價小說中的父子關系:“這篇小說與脫貧主題有關,又不局限于此,其妙處還在于‘我的自視——在父輩唱出新曲的時候,自己的曲庫里竟然只有老歌,時代深處生長出的活力與不接地氣的‘隱疾的并存,只存在于這一對父子關系中嗎?僅就‘父子加‘人與時代的原型模式來看,這對父子的行動與《創業史》中的梁家青年進步、老人猶疑的狀態正好倒錯了起來?!雹薜偃粑覀冏龈M一步的思考與推論,即使如同父親這樣一位看似緊跟時代腳步的鄉村人物形象,他對于裱匠手藝的那種內心迷戀,是不是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精神“隱疾”呢?!

雖然說楊遙的《父親和我的時代》已經盡可能地實現著鄉村創業的藝術化書寫,但說實在話,認真地檢點一下,就可以發現,包括楊遙小說在內的這些旨在書寫表達鄉村創業的小說作品,除了時代局限之外,其實還遠遠沒有抵達“十七年”期間柳青《創業史》的思想藝術水準。就此而言,中國作家在未來的歲月里,的確稱得上是任重而道遠。

注釋:

①金圣嘆《金圣嘆全集》第一冊,第22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②③胡學文《我和祖奶——后記》,載《鐘山》長篇小說2020年A卷。

④楊新剛《新都市小說中“經濟人”形象特征及意義》,載《東岳論叢》2009年第7期。

⑤楊虹《商界小說:經濟理性的文學演繹》,載《湖南商學院學報》2012年第3期。

⑥編者《卷首》,載《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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