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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場”上的隱喻和洞見

2020-11-18 01:59董婕張學敏
當代文壇 2020年6期
關鍵詞:生死場存在蕭紅

董婕 張學敏

摘要:隱喻具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話語蘊藉特征,歸根結底是一種個人性的存在體驗,具有生存論的現實依據和維度。身處抗戰的生死場,蕭紅憑借隱喻的藝術將目光聚焦于老人、女人和孩子,不論是在生與死的極點考驗母性,尖銳地觸及人性,還是由性切入鄉村社會,完成文化價值判斷和批判,抑或是發掘出生的真相和死的必然,完成對個體的悲憫書寫,蕭紅的人物隱喻書寫都始于修辭隱喻而止于存在隱喻,從藝術直覺出發直抵生存真相,和魯迅的事件隱喻書寫一道,完成此在對存在的真理性言說,達于澄明的美。

關鍵詞:蕭紅;隱喻;生死場;存在;抗戰小說

一? 詮釋隱喻設置的意義

在存在論維度上,隱喻的本質不是A與B之間名稱的簡單更替,而是通過一個“是什么”的述謂結構,主體在“此在”中完成對“存在”的一種理解和判斷,構成一個意義世界,分享一種體驗。從1931年9月18日到1945年8月15日,長達14年的抗日戰爭,無論是在隱喻意義還是在現實意義上,都使中國成為一個“生死場”。蕭紅的文學集中創作于1932年至1941年,正可謂生于斯,長于斯,盛放于斯。14年抗戰時期的中國是一個生死場——這是一個隱喻修辭下的判斷,是對歷史的文學性重描。但它的意義不局限于修辭學,意義的重心不單純在認識論,它體現的是存在論意義上的歷史還原視域,包含著一定的間接歷史經驗。設置這樣一重詮釋隱喻,一是考查發現蕭紅作為創作主體用了大量隱喻分享她在戰時的感受、徹悟和令人顫栗的經驗,并建構了特色鮮明的藝術世界。二是力圖在最大限度上靠近蕭紅作品的生長境遇,給文學的詮釋活動找到根本的立足點。亞里士多德在《詩論》中提出:“使用隱喻是一件匠心獨運的事,同時也是天才的標志,因為善于駕馭隱喻意味著能直觀洞察事物間的相似性?!雹僭谏⑽摹秲煞N感想》里蕭紅寫到抗戰時期的整個“中華民族都在受罪”。仔細體會,這里包含著蕭紅隱喻性的感受和判斷:她是在把抗戰時期的中華民族喻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的前提下,指出其在受罪、流血的事實。一個民族正在受罪,那么,這個民族的人又是什么?——蕭紅抗戰小說的核心便是對這一存在的回答。

戰爭文學往往以鮮明的歷史內涵和豐富的審美內涵照亮并洞穿人性內核為旨歸,善與惡、正與邪、剛強與懦弱、忠誠與背叛等人性兩極因素的較量和對決往往是題中之義。然而綜觀蕭紅的抗戰小說,包括《生死場》在內,她都將筆力集中在戰爭對于普通家庭的影響和戰時人們對于微茫希望的奢求上。小說《朦朧的期待》《汾河的圓月》《曠野的呼喊》《北中國》和《蓮花池》,講述了一系列充滿絕望的希望。如果寫出生的艱難、死的殘酷以及活著的絕望,是蕭紅對于人、對于生命的冷靜直面和理性謳歌,那么寫出生死場上的怯懦、退卻和無所適從,則是對這種生命狀態的深度憐憫、無情否定和嚴苛批判,《逃難》和《馬伯樂》便是這方面的力作??偫ǘ?,蕭紅抗戰小說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書寫,“它從揭示人的本真的存在(生存)出發來揭示一切存在物的存在結構和意義,以及人與世界(自然界、社會)的關系?!雹谌欢?,蕭紅在戰爭中關注的主體,集中在托爾斯泰所說的,拋開了國王們、大臣們、將軍們,對準那些推動群眾的、普通的、無限小的小因素上,③將焦點聚集在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身上。

二? 自涌性的隱喻洞見

(一)從“幽靈”到“蒼蠅”:母性本能的困局

在蕭紅隱喻藝術所描繪的“可能世界”里,戰時老人的存在狀態是最易讓讀者產生憐憫之情的群體?!斗诤拥膱A月》就是圍繞“祖母是瘋子”這一范疇內隱喻而展開敘述的。小說重點講述了小玉的祖母因兒子病死軍中后致瘋的故事。鄰人眼中天天念叨兒子被日本子卷走的瘋子祖母卻在小玉的母親改嫁的那一天起,再也不說兒子死了,而是說自己的兒子活著,很快就回來了。小說以“祖母是瘋子”的能指開始,以“祖母并不瘋”的所指結束。隱喻形成的“是”與“不是”的判斷張力場域,從根本上揭示了戰爭所導致的家破人亡和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真相?!稌缫暗暮艉啊烽_篇和結篇撒歡的大風與陳公公和陳姑媽的心理構成巧妙的烘托,同時營造出令人喘不過氣的密實的氛圍。當明確兒子因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車被抓后,期待兒子成家立業兒孫滿堂的陳公公發了瘋一樣,像一只野獸不顧一切地走上了曠野,走上了追尋兒子的道路,盡管風在四周捆綁著他。在陳公公與野獸這一范疇間的隱喻映射中,戰爭年代平凡人對平凡幸福的向往和徹底破滅的主題扣人心弦。

而《生死場》里的老王婆是蕭紅隱喻刻畫的典型人物。隱喻的使用對老王婆的精神狀態和命運遭際的把握起到了非同尋常的作用。老王婆首先是作為孩子們眼中的貓頭鷹出場的,然而這一稱呼常常使她“憤激”。這是本體王婆和喻體間的第一重映射,二者相似的特征集束在于眼睛和聲音。王婆的第二重隱喻出現在打雷的夜晚她述說自己死去的孩子小鐘的時候,“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有幾分相似,“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時間,盡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祥林嫂和老王婆都是失了孩子的母親,阿毛的死,給祥林嫂必死的結局增加了不小的砝碼;而小鐘的死,從某種程度而言,促進了王婆的生——“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碑斖跗抛鳛橐晃荒赣H反復地講述自己摔死孩子的過程,反復強調在麥子和孩子之間選擇麥子而放棄孩子的不悔時,也許只有非人類的沒有感情的幽靈才可以做到。因而這一隱喻在本體的意義上抓住了王婆既作為一位母親又作為一位鄉下農人在二重角色之間不可兼得的悲慘處境。此外,蕭紅對“幽靈”還做了修飾限定,“興奮的”和“能言的”,反復講述自己的痛苦而不覺痛,反而充滿了講述的快感。蕭紅對王婆的這重隱喻把握很好地表征了她對整個鄉村的認知和判斷——“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笨梢钥吹?,王婆是貓頭鷹的第一重隱喻,其重心落在形似,而王婆是幽靈的第二重隱喻,重心在于神似。極度匱乏的物質境遇把王婆逼到了麻木的非人類的地步,然而這一失了靈魂的老太婆最終在自家心愛的老馬不得已被自己送去屠場的時候復得了靈魂:“被血痕所恐嚇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場了!”“她哭著回家,兩只袖子完全濕透”,王婆“好像是送葬歸來一般”。在王婆是待宰的老馬這一現實隱喻所指上,我們深深地覺察出,對于鄉村的農人而言,只有當他們的生命處于斷送的邊緣境地,靈魂才可能復歸的事實。這也為《生死場》里所有蟻子式的農人奮起反抗做了情理上的鋪墊。此外,正如王欽所指出的那樣,人與動物之間比喻的快速轉換,體現了人物的“身份同一性”的模糊甚至崩塌,進而在藝術創造的“純粹潛能”空間里揭示出了最本真的人的存在方式。④

在第一輪的生死抉擇上,為了生,王婆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在第二輪的生死抉擇上,因著兒子被槍斃,她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幽魂一般”,萬念俱灰,服毒自殺,卻死而復生。在殘酷的求生與悲傷的求死之間,王婆作為一個母親的形象和意義是復雜的:為了自己的生存,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摔死孩子,不得不說她冷血到了極點;她也可以因著孩子,義無反顧地放棄自己的生命,不得不說她又慈愛到了極點。在生與死的極點考驗母性,尖銳地觸及人性,這是蕭紅本能書寫所達到的靈魂深度。然而,復生后的老王婆再也沒有心情生活,整日燒魚吃酒。王婆“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像螞蟻拖著已腐的蒼蠅”。這第四重的隱喻抓住了王婆在母親的角色受挫后的極度消沉。生存下去是需要理由的,志氣昂揚地活下去,需要更大的理由。王婆的最后一搏是訓練女兒為兒子復仇。然而不幸接踵而來,參加革命的女兒又被日本人槍殺。至此,王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都被一一剔除,最后失去了所有的觀察力??坍嬐跗诺碾[喻,除了關鍵的這四重之外,還有她是貓頭鷹、幽靈、幽魂、待宰的老馬,像已腐的蒼蠅、大鳥,是守夜的貓等,在一系列隱喻映射中,王婆的命運軌跡得到了深度刻畫,在一個本體和多個喻體形成的范疇錯置空間內部,王婆的生存欲望和母性本能始終處于緊密纏繞和極度沖突的境地,從舍此才能顧彼到舍此也不能顧彼。然而,就王婆的結局來看,生存的欲望基本消失殆盡——比孩子的命還重要的麥子在兒子死后再也沒有種了,直到整個麥田荒蕪下來。母性的本能也因著戰亂的爆發,因著兒子和女兒的先后被槍殺,徹底失去了釋放的途徑和意義的附著點。概而言之,蕭紅隱喻刻畫的背后“藏著”的真相只有一個:王婆和她的同類既不能輕易地養活自己、保全自己的性命,又不能如愿以償地做一回母親。王婆以及《蓮花池》里即使使出渾身解數還是養不活孫兒的爺爺,《北中國》里因為兒子出走抗日而亡導致精神失常并被炭煙熏死的耿大先生等人物,構成了抗戰年代的老人系列群像:他(她)們或者瘋,或者死,或者極度絕望,或者極度無奈,在痛苦或者已失去感受痛苦能力的生命狀態下苦苦掙扎,直至死亡的降臨。

(二)從“捕捉物”到“病狗”:性苦難的網

女人是蕭紅隱喻聚焦的第二類人,代表性人物是金枝。相較而言,如果王婆這一形象更多的是在母性的角色上考量生存,灌注著蕭紅對于人性的認識和把握,那么金枝的形象,則是在女性的角色上,緊貼著蕭紅自身的生命經歷和生命體驗,把從抗戰前到抗戰時,一個女性從未婚到結婚到成為寡婦之后的所有苦難遭遇和盤托出,試圖要扯出來覆住女性命運的網一樣?!渡缊觥防锝鹬Φ暮诵氖录莾纱涡栽庥觯旱谝淮问呛统蓸I的幽會;第二次是成了寡婦之后,到哈爾濱去做縫窮婆時被雇主侵占。正是由金枝和成業的性關系出發,蕭紅揭露了鄉村社會的性道德和性觀念。對二人發生性關系的過程,蕭紅采取了呈現狀態的外在性行為描寫方式,在野獸與小雞、獵犬與捕捉物的雙重隱喻中,體現了蕭紅對于鄉村青年戀愛的認知與把握:這只是基于性的吸引下本能的物性戀愛。物性戀愛與鄉村傳統以“貞操觀”為代表的性禁忌的立場相融合,一方面是極為不對等的戀愛關系或性關系,一方面是觸犯性禁忌之后的嚴厲懲罰。金枝便處于這樣的夾縫中,根本不可能獲得性的享受與自由,何談幸福,何況還是在極端貧困的物質境遇下。更要命的是,傳統貞操觀對女性無意識的規訓,早已轉化為女性對自己身體的看待與控制?!笆ж憽敝蟮泥l村女性,對自己身體的罪惡感和羞恥感,如幽靈一般捆綁著女性本身,從根本上限制著女性對于愛情和性關系的正確認識,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著女性獲取幸福的道路。被成業強占后的金枝,晚上和母親睡在一起,“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的干凈。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彼滋烊ゲ似?,又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有學者指出,“交媾不可能發生在真空中。雖然它本身是一種生理的和肉體的行為,但它深深根植于人類事務的大環境中,是文化所認可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和價值的縮影?!雹莺统蓸I發生性關系后,金枝母親和村婦們的反應,共同結成一張無比厚實的傳統鄉村性道德的網。綜觀《生死場》,蕭紅正是通過勾勒這張網的存在,完成了由性而人、由人而至整個鄉村社會的文化價值判斷和批判。

在日本兵入侵后,不走就是等死的境況把死了丈夫和孩子的金枝逼上了到都市里去做縫窮婆的路。到哈爾濱的第一個夜晚,她睡在小街的陰溝板上,“沒有一個人理會破亂的金枝,她好像一個垃圾桶,好像一個病狗似的偎堆在那里?!笔捈t連續用了兩個隱喻,凸顯出金枝的可悲處境。然而,作為戰爭逼迫下的女流民,寒冷、饑餓和疾病時時處處緊逼著;縫窮同行的頭目時時處處欺壓、蠻搶著弱者、病者和新來者,最弱最窮的這群人中間不斷產生著自己群體里的“惡魔”。當人性慢慢消失,活下去成了唯一的追求時,以性交易換取活著的保障就成了縫窮婆們無路可走的路。時間久下去,她們就形成了“共識”——“慣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錢是真的,我也金耳環都賺到手里?!比欢?,當金枝被猿猴樣的男雇主侵占之后,“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至此,傳統文化規訓的、窮苦生活逼迫的、戰爭附加的多重的惡果,都在金枝和金枝樣的年輕女性身上以性遭遇性苦難的終極承受顯現出來并累加起來。在“生死場”上,王婆和金枝們似乎扛下了所有的苦難,不管是像“幽靈”一樣,還是像一株草一樣,她們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沒有能力斬斷苦難的鏈條。承受無盡的苦難似乎成了她們與生俱來的真正命運,從活著到死去。

(三)從“小貓”到“面條”:幼弱生命的生存危局

在“生死場”上,蕭紅隱喻聚焦的第三類人是小孩,以《蓮花池》里失了母親和父親,由盜墓為生的爺爺拉扯的小男孩小豆為代表??坍嬓《箷r,作者前后一共使用了八重隱喻。開始的小豆,和爺爺的生活窮苦但是溫馨,小豆伏在爺爺的膝蓋上,懶洋洋地曬在太陽里的小貓似的;離開爺爺的膝蓋,小豆在屋子里像小馬兒撒歡似地跑了幾趟。當爺爺意識到他有可能養不大小豆,小豆可能被餓死時,睡著的小豆在爺爺的眼里是“一條卷著的小蟲似的”。悲慘命運的大網慢慢張開:已經無法養活小豆的爺爺預備帶著他去找日本人兌換一點錢時,小豆還以為要去看他向往已久的蓮花池,小綿羊似地站在爺爺的旁邊;當爺爺不告訴他要去哪兒時,他也就不問了,“好像一條小狗似的跌在爺爺的后邊”;當爺爺看到小豆的褲子破著一個洞而露著屁股時,他對孫子起著無比的憐惜,同時使勁地開導自己,“這孩子,和三月的小蔥似的,只要沾著一點點雨水就馬上會肥起來”。然而,命運突轉急下,一分錢沒有換到,可憐的小豆卻因為想起舅舅說過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漢奸”而叫出口時,被日本兵踢到一丈多遠的墻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喊聲和呼吸聲都沒有了?!皩O兒因為病沒有病死,還能夠讓他餓死嗎?”爺爺還是這樣想著。然而,沒被餓死卻被日本人給踢死了,軟綿的“簡直和面條一樣了”的小豆永遠停止了呼吸。比喻是一種意義較為明確的隱喻,小豆這一個本體,映射了八個喻體:懶洋洋的小貓、撒歡的小馬兒、卷著的小蟲、小綿羊、小狗兒、小蔥、被損害了的小貓、面條。在本體孩子和喻體貓兒、馬兒、狗兒等物象之間,既“是”又“不是”,或者只能說“像”,而隱喻的魅力正在于通過“是”“不是”和“像”,帶給讀者仿佛可觸可感的巨大的想象空間,在符合事實的基礎上超越事實并達到意指事物的多樣性和敞開性言說,從而在“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話語空間中,形成單純而又復雜、清晰而又朦朧的話語蘊藉,完成對一個幼弱個體命運的悲憫書寫:抗戰時期的一個孩子,就是一只貓兒,不是餓死,就是病死或者被人踢死,沒有丁點兒保障生命安全的基礎。小豆的同類還有《生死場》里的菱花,因生活沒有著落而又要受著日本兵的迫害,才三歲就和祖母上吊而亡,“并排著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三? 事件隱喻與人物隱喻:真理的境層

蕭紅對抗戰時期人物的隱喻聚焦形成了豐富的隱喻范疇,喻體范疇聚集在與人類關系密切的動物領域,最常見的隱喻形式是以物比人的語句型明喻,這在《生死場》里最集中,諸如:成業的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和侄兒講話,王婆追趕著平兒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兇暴,只有女人在鄉村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往日美麗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來……不只如此,有的還是篇章型隱喻,如抗戰散文《滑竿》,以“戰時重慶的轎夫是黃河北岸的驢子”為隱喻,整個行文圍繞著喻底的揭曉而展開;紀念亡友金劍嘯的抗日詩歌《一粒土泥》也是以隱喻的標題和主旨展開。在蕭紅的抗戰文學創作中,信手拈來的隱喻帶著鮮明的自涌性特征,構建隱喻似乎成了蕭紅潛意識里的書寫自覺,出現了“施喻者既情不自禁,也言不自禁”的良性狀態,產生了“情動于景而表于喻”,或是“景觸于情而顯于喻”⑥的自發表露。然而,蕭紅所有自涌性隱喻的產生和自涌性隱喻洞見的形成,歸根結底,都來源于蕭紅切身的生命體驗、認知沉淀和記憶積累。聯系蕭紅寫《生死場》之前因為難以養活孩子而送人的經歷,就可以體會到王婆身上生存欲望和母性本能的矛盾沖突鐫刻著多么深重的蕭紅生命之殤。作家認知聚焦的本體,喻體的選擇以及本體和喻體的匹配范疇,既可以形成作家風格的標識,也可以由此窺見作家人生觀的內核。由蕭紅的隱喻范疇主體,即大地上普普通通的動物、植物一一倒推,蕭紅始終聚焦著依附于大地苦苦求生的農人,在多重苦難加身的時候,他(她)們和自然界里的動物植物趨于同質,缺少生而為人的靈魂,人的主觀能動性基本消磨殆盡。平石淑子對此種描寫的看法稍有不同,她認為“作者通過將擬物化的人物描寫穿插在擬人化的自然描寫中,使得人類的日常生活與大自然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通過這些看似無意的描寫,強調了人類的生命行為不過是自然界行為的一部分?!雹呷欢?,苦難本身和卑微但飽蕩著生命力的人物最終形成強大的審美力量,激起讀者對于農人命運的悲憫和根由的思考,傳遞出蕭紅悲觀但不頹廢的藝術觀和生活觀。

王富仁先生在《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中指出,魯迅小說的隱喻主要表現在事件的隱喻,而且事件的隱喻義完全參與小說的結構圖式;事件的隱喻功能寄托了魯迅幾乎全部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因而,從根本上講,魯迅小說是隱喻的、象征主義的。⑧與之相比,蕭紅的隱喻藝術主要聚集在人物隱喻。以事件隱喻特征異常明顯的《藥》為例,它只講述了一件事:華老栓為兒子買人血饅頭治病。而小說的真正主旨卻潛藏在隱喻之下:是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同歸于盡。華老栓等小說人物可以替換成任意一個想象的人物而絲毫不影響小說的主旨。究其實,魯迅小說的精魂在于事件的唯一性與事件隱喻義的唯一匹配性。然而,《生死場》里的王婆只能是王婆,只能是貓頭鷹似的、幽靈似的王婆,掙扎在做個母親還是只顧自己性命的冷血女人的兩難抉擇中。閻連科曾指出,“站在生命境層去誠敬地觀望文學,我們不能忽略蕭紅的寫作?!雹崴J為蕭紅的文學處于生命真實的境層,認為魯迅的小說不只達到了生命真實的境層而且穿越并抵達靈魂真實的境層,二者的區別在于前者“追求思考和深刻”,后者“完成思考和深刻”。將《祝?!泛汀渡缊觥废啾容^,《祝?!防锏南榱稚┥耙恢崩Щ蟆叭说降子袥]有靈魂”,直到悲慘地死在雪地里;而《生死場》不牽扯靈魂,只觸及物質與生存。祥林嫂和王婆分別體現著魯迅和蕭紅對于鄉村人物生活的認知、判斷和把握,灌注著各自的情感、理念和體驗?!蹲8!方柚榱稚┑脑庥?,特別是精神的遭遇和重壓,完成了對封建社會戕害人于無形的揭露和控訴;《生死場》借著王婆的遭遇,特別是王婆的物質遭遇,表現出了極度匱乏的物質境遇對于母性本能的摧毀。如果說祥林嫂是思想家的魯迅傾力“設計”的一個在精神上必死的形象,那么相反,王婆是小說家的蕭紅傾力“塑造”的一個在嚴酷的物質境遇里向死而生的形象。概而言之,《祝?!肥窃诰竦膶用嫣接懮c死,而《生死場》是在物質的層面探討生與死,二者都達到了認識論意義上的“解釋的真”和本體論意義上關乎生存“真相”的“真的解釋”。

究其實質,魯迅的事件隱喻書寫和蕭紅的人物隱喻書寫,都達到了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性言說的境層,達到了“隱喻之真”。魯迅事件隱喻書寫中的祥林嫂、阿Q、孔乙己等人物,不只體現著文藝家的魯迅的力量和特質,讓筆下的人物成為現代文學形象中獨特的一個,而且體現著思想家魯迅的力量和特質:他是一定要掘出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原因的。在掘出原因的過程中,完成對人、對社會、對時代、對文化的審視與批判。而蕭紅的人物隱喻書寫,死死地盯住老王婆、金枝、轎夫等人的生存境遇,筆力遒勁地繪出他們沒有靈魂的生命軌跡,驚心動魄地講述他們的生生死死,體現著作為文藝家的直覺和本能。但是就讀者接受的感受而言,蕭紅的人物隱喻書寫較魯迅的事件隱喻書寫更加震撼人心,更加富有藝術的感染力和魅力。這樣的震撼效果和魅力源于人物隱喻的直觀性和生動性,它始于修辭隱喻而止于存在隱喻,從藝術直覺出發直抵生存真相。正如季紅真在《象征:宇宙自然生命系統的互喻——論蕭紅文學基本的修辭手法》中指出的那樣,“她的敘事一開始就以人與自然的關系為框架,比喻、隱喻、轉喻等形成一個整體的生命圖式?!雹鈴倪@個意義上講,蕭紅不愧是亞里士多德言說的意義上的駕馭隱喻的天才。

蕭紅的一生,是被苦難擒住了的一生,正如她筆下的人物,受著餓的逼迫,受著寒冷的威脅,受著戰火的折磨,受著無盡的孤獨和哀痛。因而,她始終是一個另類的啟蒙者,她說她的人物比她高,她沒有資格悲憫他們。也正因為她仰望著她筆下的人物,才“讓我們這個習慣于集體主義話語的民族看到生命本身存在的意義,個體的存在、生命的光華和疼痛要超越于任何的理想和主義?!?1存在論視域的藝術觀指出,“詩和一切藝術都源于存在而達到真理。美是存在的澄明、照亮,即在真理發生時產生的?!?2蕭紅身處抗戰時期的“生死場”,作為主體,在物與我、物與物、物與人的多重參照與對話中,完成此在對存在的真理性言說,達于澄明的美。從這個意義上看,蕭紅最終把自己所承受的苦難和身處苦難時對人的發掘、省思和徹悟,通過文學的途徑,通過隱喻的藝術,化為了閃光的金子,照亮著后來的人。

注釋:

①[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術·亞歷山大修辭學·論詩》,顏一、崔延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頁。

②馮契、徐孝通主編:《外國哲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頁。

③[俄]列夫·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第3卷,董秋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380頁。

④王欽:《“潛能”、動物與死亡——重讀蕭紅<生死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10期。

⑤[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頁。

⑥王文斌、熊學亮:《認知突顯與隱喻相似性》,《外國語》2008年第3期。

⑦[日]平石淑子:《蕭紅傳》,崔莉、梁艷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9頁。

⑧王富仁:《魯迅小說的藝術(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4期。

⑨閻連科:《發現小說》,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頁。

⑩季紅真:《象征:宇宙自然生命系統的互喻——論蕭紅文學基本的修辭手法》,《東岳論叢》2011年第9期。

11梁鴻:《掙脫泥淖后的蕭紅》,《蕭紅全集》(小說卷Ⅰ),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328頁。

12章啟群:《意義的本體論——哲學詮釋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頁。

(作者單位:董婕,蘭州大學文學院;張學敏,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本文系蘭州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8LZUJBWYJ064)

責任編輯:蔣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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