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朱鳳儀

清早下樓的時候聽見媽媽在通電話。說話聲音很響，不復年輕的她穿著新潮的印花短裙，在門口來回踱著步，早晨溫暖的陽光落在她棕色的發絲上?！罢l??？”我忍不住問?！澳阋贪?，小時候見過的?！币?？我努力搜羅著腦海中的零星記憶，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扎著短馬尾的女人：衣著潔凈樸素，笑起來臉上的雀斑微微顫動，舉手投足間帶著親切。

媽媽把注意力轉向通話。我到她身邊坐下，垂下頭，抱住膝蓋。老家的姨，多少年沒見了？我上次回去還是稚嫩的孩童。

順著泥濘的盤山路向上攀行，分開齊腰的蒿草，大白鵝粗啞的叫聲漸漸近了。薄霧散了，那棟矮矮的黃屋子就是姨的家。山路崎嶇，紅土路上嵌著尖尖的亂石。年少的我躊躇著，徘徊不前。記得樹下拴著的黑狗暴躁地咆哮，姨聞聲趕來，利落地沿著山路向山下溜，雙臂微抬，順著路勢一顛一顛地顫動。一恍到跟前，粗糙厚實的大手牢牢地鉗住我的手臂：“阿妹，不要怕?！睗鉂獾拈}南口音撲面而來，鼻息間凈是紅土地的味道。姨的袖子還挽著，帶著點點深色的水漬。雙眼亮亮的，星子一般。我點點頭，前路似也平了。

姨的一家起得比太陽還早。睡夢中被叫聲驚醒，睜開眼看到門縫透進的亮光。我煩躁地翻個身，阿弟的大嗓門還沒閑下來：“起床啦！懶蟲！”我把頭埋進枕頭里——突然，輕快的咚咚聲從紅磚地傳來，接著阿弟的叫聲便止了。姨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沙沙的似粗布褲腿摩擦麥稈：“安靜！阿妹是客人！”尾音一頓，姨的眉毛一定也是微擰著，嘴角也必是一樣的不容置疑。阿弟光著腳丫走遠了，滲進門縫的光線也斂了去。

姨凡事都自己來。屋前路邊的田里時時都翻著鮮綠的浪條。大多是甘蔗。姨說甘蔗是好認的，修長的葉，尾巴帶點尖兒，瘦桿兒竹竿似的，開著節。一人多高的植株，姨進去揀蟲時輕柔地撥開葉片，一閃身便淹沒在綠海里，也不戴斗笠。有時也種棗，青嫩的棗兒個個套著袋子，說是防凍、防蟲，套了袋子來年棗的質量好。那么大一塊田，姨一個人說干就干了。換季時也有時新蔬菜，紅土地里長了一排，整整齊齊。

大院里養著鵝。姨拿著大鐵盆，嘴里吹著哨，繞著院子跑。鵝們剛從泥潭里出來，原本雪白的翅膀沾著臟兮兮的泥水，笨拙地扭著肥身子，脖子前伸，大嘴追著盆沿兒。落在后邊的急了，伸嘴對著前面的咬上一口，有時揪下一嘴白毛，尖銳的嘶叫聲隨著翅膀撲棱聲響成一片。我喜歡追著鵝到后山溜達。小山坡上長著零星幾株菠蘿，散在草叢中，劍形的葉片向四周伸展，邊緣帶著尖銳的鋸齒。用力掰開，里面緊實地包著青綠的小菠蘿。再往上走還有芭樂，也是套著袋的，最上是小圣誕樹似的觀賞松。

我暑期去的時候，姨整日都耗在菇房里。一整排的矮房子外，幾個農婦圍坐在一塊兒，穿著不容易臟的布衣，腳上套著膠鞋，臂上縫著袖套。姨戴著臟臟的白手套，一手捏著鋒利的小刀，一手捏著菇子，手起刀落，靠近根部的菇柄沒了。手臂一震，手腕一扭，白影飛過，白白胖胖一個菇便安安靜靜地躺在塑料箱底了。裝滿菇的箱子堆了一摞又一摞，還有源源不斷的菇籃從菇房里送來。姨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我拿起扔在一旁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問：“姨，我幫你吧？”“要不得！要不得！”姨很驚惶似的，語調也變得急促，“你還小，讀書哩，干不起累活兒！”說話的時候，姨頭也不抬。若是執意要求，姨像是怒了，停下手里的活兒，眉間帶上一股慍怒的神色：“累活兒我干哩，好好讀書，手套臟，快放下……”

“唉！”媽媽猛地拍了下我的背，“叫你呢！跟你姨說幾句話！”不知為何，我竟不敢接了，這電話似有千斤重?！耙?？”我試探地叫了一句?！鞍?！阿妹啊，長大了啊，有空跟你媽回來看看??！”“嗯……”“這次考得不錯吧，要是我家那小子也能像你這么聰明就好了啊……”姨的話變多了，我卻聽不下去了。媽媽瞪了我一眼，拿過電話，她們的對話，夾雜著客套，似乎也變得不真實了。

我一直覺得姨對我很好，很親切。我總以為跟姨是一家人，毫無顧忌地享受著姨的寵愛?，F在，我才知道，原來時間久了，距離遠了，心也會變得疏離，姨話里的客氣我是聽得出來的。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真正走進過姨的世界。就像那個清晨姨說的，“阿妹是客人”。姨不讓我切菇，客人是不能干這活兒的。

肯定是不回去了。媽媽工作忙，又暈車，還有，她怕是不喜歡鄉里簡單的生活吧？我雙手抱膝，又想起在老家的往事……

（指導老師：鄔雙）

點評

這是一篇記人散文。文章運用插敘的手法，回憶了“我”在老家的所見所聞和對遠在老家的姨的印象，刻畫了一個勤勞、質樸、熱情的農家婦女的形象。泥濘的盤山路、叫聲粗啞的大白鵝、矮矮的黃屋子、嵌著尖尖的亂石的紅土路，這些帶著鄉土氣息和生活氣息的景物描寫，為姨的出場做了鋪墊，也使后文對姨性格的描述順理成章。給甘蔗揀蟲、給棗套袋子、喂鵝、切菇……這些對姨勞動場景的描寫，細致入微，畫面感強。文章內容充實，語言生動有趣，對人物形象的把握很到位。

（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