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廢棄的水渠里長滿了雜草,
兩邊的松土已經塌陷,但仍能看出,
這里曾經是一道水渠。
一只褐色甲蟲連滾帶爬,
從渠里經過,它的甲殼光潔明亮,
像剛剛涂過漆。
它的慌張,
像逃命。
我警覺起來,抬頭看見,
鳥群從高空掠過,風從西來,
推動著山脊后面的火燒云。
2020 年2 月25 日
山坡過于平緩會讓人缺少敬畏,
以為那不過是平地,只是有點歪斜。
從坡上跑下來的娃娃,
我用雙手接住,然后把她舉起來。
一個小丫頭,反復跑下來,
她簡直笑傻了,根本止不住。
她的媽媽專心挖野菜,
裙角飄起來都不知曉。
我和女兒耍夠了,也挖野菜,
有時聚在一起,挖昆蟲。
直到山坡立起來,我們才意識到,
時間不早了。
風在高處集合,
薄云還在,而天空已經失蹤。
2020 年2 月27 日
田野里泛起一點點綠色,
仔細看,無名的小花已經開了。
毛絨絨的細莖頂端有那么一丁點兒
白色,那就是花。
是女兒發現的。
小丫頭愛看小東西。
她蹲在地上不走,我把她拎起來,
放到別處,她跑回去繼續看。
要捉住她,
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那個春天,地球轉動有點慢,
我們的奔跑也是慢動作。
后來有一股輕風,
追上了我們。
2020 年2 月29 日
水渠上面鋪了一塊石頭,就是橋了。
我一步邁過去,女兒小,走了三步。
橋下的流水不足兩寸深,
流進麥地里幾乎沒有聲音。
一個戴草帽的人在遠處彎腰,
不知在干什么。
女兒攥著我的一根手指頭,
她小于一個玩具。
多年以后我回想,
我可能是領了一個布娃娃,
在麥地里,看水渠,過石橋,
指指點點,忘乎所以。
2020 年3 月3 日
世界向兩邊分開,我是中間的部分。
我的左邊是幼小的女兒,
我的右邊,不必再有什么了。
道路卷曲可以繞回往日,
而展開的麥地,正在驅趕天空。
多么開闊啊,華北平原,
足夠我奔跑半輩子,那剩下的
留給別人。
我的左邊是幼小的女兒,
我的右邊,不必再有什么了,
除非山脈一躍而起。
那又如何?
萬物向我聚攏,也不過是
把我圍在核心。
2020 年3 月3 日
時間有明顯的界限,
從一秒到下一秒,中間需要轉動。
如果遇到懸崖,時間并不停頓,
而是鉆過去。
火車也是如此。
女兒跳著喊:火車,火車。
她用手一指,火車就鉆進了山洞。
下一刻,火車長出了尾巴。
下一刻,尾巴消失了。
小丫頭的手停在了空中。
過了好久,
她的喊聲從空氣中回來,
被時間磨損,變成了含糊的余音。
又過了好多年,我用余生,
回憶和消化那些遙遠的時辰。
2020 年3 月4 日
天空傾斜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云彩滑向一邊,像浮冰,
在天上流動。
風在高處,并不是唯一的推手,
一定有更大的力量,控制著云層。
我收拾好布袋和鏟子,
帶女兒離開曠野,一尺高的娃娃,
會變成氣球飄進天空。
云彩狂奔必有其驚慌的理由,
天空可能出事了。
多年后我依然記得,地上青青,
野菜茂盛,但是我們逃走了。
那個下午,空氣被上蒼收回,
發出了摩擦的聲音。
2020 年3 月4 日
(以上選自《詩刊》2020 年7 期上半月刊)
常常是這樣:我在此,靈魂在別處。
最遠到過北極星的后面,也曾經,
隱藏在肋骨里。怎么勸都不出去。
窩囊廢,懶蟲,沒出息的,都說過,
但刺激沒有用。
常常是這樣:靈魂疲憊,從遠方歸來,
一無所獲,卻發現要找的東西,
就在體內。
為了莫須有的事物,
我幾乎耗盡了一生。
其空虛和徒勞,有如屎殼郎跟著屁飛。
悲哀莫過于知其原由卻聽憑命運的驅使,
一再出發又返回。
我這個人啊,可能改不了了,
我原諒了所有的事物,唯獨不能寬恕自己。
2020 年3 月16 日
在火車站廣場
閃亮的黃昏星早已出現,
深夜它叫金星,黎明它叫啟明星。
我仰望著整個星空,而不是一顆。
我敬畏周期律準確的輪回。
有時我并非仰望而是發呆,
一個老物種,
被天空垂直吸引。
已經很久了,我積聚著
自燃與自轉的內驅力,
關注天象的變數。
而今夜,車站廣場上行人稀疏,
火車接連駛過,有人拉著行李箱,
從甬道里走出。
我等待的人就要來了,
時間在逼近,征兆是如此清晰。
我搓著雙手,仿佛神的長子,
癡迷于天上的事物,又急切地
等待著人間的消息。
2020 年3 月17 日
總有一座山,擋住我的視線。
很顯然,在我和落日之間,存在著
一道分水嶺。
生死也有明顯的界限,
要么沉寂,要么永生。
我已經習慣了這一切,有時候,
也偶爾踮起腳尖眺望一下,
我明知未來不可見,卻固執地
想象著落日后面,那些披著光芒的
隱約出沒的人群。
2020 年1 月2 日
不要把剪掉的羊毛堆積在天上,
但是婦女們不聽話,剪啊剪,
最終還是堆在了天上,看上去,就像是白云。
當她們在晚霞中飄起來,羊群喊著媽媽,
在黃昏中聚攏。
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望著媽媽,
不住地喊,她就在遠處輕聲地答應。
2020 年1 月2 日
用泉水制作一個湖泊,用倒影
再造一座岷山,讓走在岸邊的丫頭,
成為兩個女神。
一個愛我,另一個更愛我。
湖水在復制世界,甚至
抄襲了天空。
如果我離開多年,影子還在湖里,
請不要用紅色的嘴唇,
逼我說出秘密,也不要用手
拍打湖水,釋放出不倦的波紋。
我寧可毀掉一個真跡,
也不交出復制品。
我寧可撕毀傳說,也要守護她的心。
她不是誰。她是我的。
我們乃是一體。
你休想知道她的名字,正如你
無法從水中取走岷山,和我的倒影。
2019 年7 月13 日于甘肅隴南
六十年前,我清晰地記得,
一顆流星從夜空劃過,瞬時間,
夜晚亮如白晝。
我嚇懵了,躲在墻腳下,
張大了嘴,喊聲在嘴里回旋,
又咽了下去。
那時村莊并不安靜,
孩子們在月光下瘋跑,
茅草屋變得蓬松,
而來自山外的報信人,
因為迷路而走入了夢境。
那時尖叫是空虛的,
孩子們也不真實,
甚至有死者參與了玩耍但是,
除了星星和月亮,
天空沒有別的漏洞。
那一夜,確實發生了許多事情。
我清晰地記得,流星閃爍那一刻,
遠山突然升起,又瞬間隱藏。
一個丟魂的孩子,
發出了無聲的叫喊,
六十年后,
他在自己的胸膛里找到了回聲。
2020 年2 月20 日
(以上選自《延河》2020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