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強
起程
你就得了懷鄉病
但愿路途更長些,讓每一秒都長出駱駝草
德令哈的意思是金色世界
你的解說是家鄉和故園
詞根來自懷鄉病
車在走
太陽把高原慢慢抬升,拉成大弓
曠原拱起脊梁
好像在調試角度,要把這些浪子和詩客
彈射到更解渴的遠方
云黑了
風一鞭子一鞭子抽打著古遠
動作越來越慢,快要睡著的時候
跌進石頭里,浮出被囚的一紋紋身影
凝結在字典里,成為暗灼皮膚的橫豎撇捺
在夢里
你陷入一個夢見過的夢里
三輛馬車爬過絲綢般光滑的坡面
趕車的男子背影孤單
一枝青楊看著你
就算是在空無中
也會鉆出一株草,接著是一片草
就算是荒涼中
也會有柔軟的土壤,接著是草原
你聽很低很輕的蟲唧,小男孩,很害羞
還有鳥鳴清涼,年輕的媽媽在說話
接著是白云,還有烏云
陽光傾灑鎳汁,一遍遍澆洗千年圓柏
當然不能缺少狂風和暴雪
讓人間發出驚呼,羊群更加沉默
在悖論中
你忘記遺忘和回憶哪個在先哪個在后
哪個更黏稠。飽滿的午后
熏風在舞蹈,影子在繪圖
達爾文為泥土突然
舉出第一朵鮮花, 繼而無數變異的
被子植物涌出地表用氣味和色彩歌唱而困惑不已
他將這個問題稱為“討厭之謎”
之后, 古植物學家在以色列發現的
植物化石將達爾文設定的時間推前了兩千萬年
就像是你必然出現在我的眼瞳( 或者恰恰相反)
在亞洲之東, 中國遼寧, 一種古果化石
像上帝互置的迷局和解匙
顯示了必然哺育和匯聚的結實
顯然, 這并不是原點, 不是一, 也不是
暗夜第一次隱藏在無有的鳥翼的那個瞬息
你可以繼續前推:為什么在一億三千萬年前
兩株相同的花草分別站在亞洲大陸東西兩端
迎風祈禱, 將無法猜度的行旅拋入時間之海
誰創造了她們, 并托舉著她們游歷宇宙, 扎根命定之地
我凝視你童年的相片:臉、眼神、嘴巴
神情似乎已經泄露將來的秘密
也是討厭之謎,正將我所有的感覺和判斷引
入更深的淵底
唯有一點不變, 那就是莖葉花瓣的脈流和紋
路必然地呼應朝霞
燦爛地成為你微笑的織錦
厚重門扇
帶著長久居于淤泥深黑處的鐵錨的持重
緩緩裂開,延展視域,方形石磚縫隙青草迎風叢起
陽光沿著核桃的高聳低回流轉
在很多個夢里,你用力推動兒時宅院的大門
吱吱嘎嘎的聲音像是時間在啃噬松木的紋理
就在夢的蛋殼的碎裂聲中
熟悉的塵土氣息讓做夢的人從重重套盒醒來
方正庭院,暗示人的居所符合被星辰照耀的角度
在陡峭的樓梯,我無數次摔飛鐵碗里的蠶豆
現在被自己的腳步踩住踏住那些弧線那些游蛇的記憶
幾乎可以看見那些幽魂—— 男人和女人發燙的臉
喜悅的柏香,瑩澈的眼淚和銀壺倒出的酒滴
在看不見的火光中躍動,就像晝夜輪番描摹的玻璃畫
更重要的是別離的時分,占卜的時分,夜半的寒氣濕重
命運的彈孔在一具具微熱的軀體留下金屬的瞭望哨
你熟悉那些苦痛的甜蜜
似乎知悉某種秘密,云紋正在成為唐卡的金線
落下鞋底的一刻
塵埃像群蜂鳴響撲向腳面和褲腳
你打擾了安靜無數時光的靈息
遠處,雪山夕陽
在這不知名的夏日山谷
一株株脖子似乎裂傷的草棵搖擺、顫動
你猜度、辨認、叫出為暮色站崗的植物名字
紅花綠絨蒿、獨行菜、唐古碎米薺、穿骨草……
你回憶《高原植物志》
卻像在呼喚一個個離去的人
你看見染血的山谷修正著花草
你的半截身子血紅,另一部分正在向幽冥過渡
一只打著橘色領結的鴝巖鷚飛過,投影恰到好處
后來你一遍遍回想那一刻,那個情境
而這個夜晚彎曲,成為又一個陌生之境
每一粒雪珠
每一片雪花
每一道雪線
都有名字,都有聲音,都有比暮色單純的故事
我一遍遍叫喚
仄著雙耳,像藏狐一樣傾聽
像個瘋狂的掘墓人在夕光挖掘命運的寶藏
直到色彩剝落,殿宇顯示木質的本色
直到聲音消失,回聲旋轉著進入掌紋
直到雪入泥土,滑潤得好像還在孕育
(選自《人民文學》2020 年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