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當代小說文本詞法的主觀性分析

林忠 郭青

[摘?要]?基于《豐乳肥臀》自建了一個動詞、名詞、形容詞的封閉語料庫，用話語分析和定量統計的方法分析三種詞類的派生詞綴和重疊形式。發現，漢語詞法攜帶主觀意義，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度或情感，態度主觀強于情感主觀。在主觀性表達功能負荷量上，形容詞最大，動詞最小。研究旨在說明漢語詞法表達主觀性的功能對文學文本傳情達意起著重要作用。自然語言在真實文本主觀性上的特征和表達手段的研究，有助于人工智能深度學習自然語言。

[關鍵詞]?詞法;主觀性;話語分析;語言統計

[中圖分類號]H14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6121（2021）01-0071-09

主觀性是考察語言形式與意義的窗口。[1]225[2]67[3]85主觀性與大部分漢語語法緊密相關[4]271[5]644[6]564，主觀性表達在漢語語法中具有很強的凸顯性。

漢語語法中的詞法研究（1）——派生和重疊（2），發軔于馬建忠，但很長一段時間學界關注的是漢語單純詞和合成詞結構的描寫，直到朱德熙將漢語合成詞的構造方式分為復合、附加和重疊三大類，至此派生和重疊在漢語構詞法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隨著語言主觀性問題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不少學者開始研究漢語構詞法中的主觀性表現。（3）派生構詞的主觀性研究在學術界掀起了一股熱潮，這些研究大多是對名詞詞綴“老”“阿”“小”“大”“子”“兒”“頭”的主觀情感意義研究。動詞重疊構詞的主觀性是一個研究得比較多的話題，如：鄒曉玲，等[7]83提出可重疊動詞的自主性、可控性可以體現動詞重疊的主觀性。呂叔湘指出：“很多形容詞能夠重疊，或者加重疊式后綴，或者用其他方式生動化”。[8]12這里的“生動化”實際上就是指使形容詞帶有主觀意義。戴紅亮，等[9]99研究了東至話中“老/稀A巴A的”和“BA巴A的”等形容詞重疊式的主觀性特征。

不難看出，這些研究比較分散，大多屬于個案研究，特別是缺乏對漢語名詞、動詞、形容詞主觀性的差異研究，目前尚未形成一個關于漢語構詞法主觀性系統的研究。本文的語料來自莫言小說《豐乳肥臀》，包含了大量的表達性詞綴和重疊形式，非常適合漢語詞法主觀性的研究?；谠撔≌f中帶有動詞、名詞、形容詞詞法的語料自建了一個封閉的語料庫，用布朗和尤爾[10]的話語分析（4）以及定量統計，回答漢語三大詞類詞法具體表現了什么主觀性，以及它們表達主觀性的功能負荷量。

一、動詞詞法的主觀性

（一）派生動詞

漢語中的動詞后綴大部分屬于表達性詞綴，在很大程度上表達了說話者的某種主觀情感或態度。經統計，在該語料庫中動詞表達性后綴出現了75次，如：

例1.這個能軟能硬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腳下，小眼眨巴著，好像數銅錢。

例2.王超一屁股坐在被子上，毛猴著臉，自言自語地念叨著：“我怎么這么倒霉？別人碰不上的事為什么偏被我碰上了？我招誰惹誰了？”

例3.此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在那片白云的遮掩下忙乎什么呢？

例1是話語敘述者上官金童在遭遇郭平恩、方耗子、魏羊角等拳打腳踢虐待時幻想的場景，在他所幻想的場景中，魏羊角正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向他磕頭求饒。眨眼睛這個動作的發出者是魏羊角，因此，在這種語境下，“巴”加在動詞基式“?！焙蟊磉_了上官金童對魏羊角的厭惡以及看到他如此狼狽的樣子心中感到得意的主觀情緒。例2與例3中的“叨”和“乎”也屬于動詞后綴且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它們雖然是不同的動詞后綴，在這兩個例句中卻都表達了說話者此時不滿的主觀情感。

一般而言，同一個表達性詞綴可以體現說話者不同的感情色彩，如：

例4.男孩眨巴著黑豆一樣的小眼睛，好奇地望著上官金童。

例4中的動詞后綴雖然與例1一樣，且都和詞根“?！边B用，但它們所體現說話者的主觀性卻是不同的。句中描述的是“男孩”即上官來弟和鳥兒韓的孩子看到從未相識的舅舅上官金童時的神情，此處使用“眨巴”表達了話語敘述者對動作發出者也就是男孩的喜愛，這與例1的“巴”所體現的感情色彩是完全相反的。

因此，從上述相同的表達性詞綴所反映出說話人不同感情色彩的對比分析，可以發現，漢語詞綴具有很強的主觀性表達功能。

（二）重疊式動詞

重疊屬于詞法的一部分，很多重疊形式具有類似表達性詞綴的功能。小說《豐乳肥臀》中動詞重疊形式出現的頻次較高，共有962個，主要的表現形式有單音節動詞AA式重疊，雙音節動詞AABB式、ABAB式重疊，如：

例5.她伸出手，摸摸啞巴氈片般的卷發，捏捏他蒜頭般的鼻子。

例6.鳥仙在人群里躲躲閃閃，把臉藏在司馬亭的背后。

例7.司馬糧卻沒事人一樣從樹叢中鉆出來，拍打拍打屁股，對著樓上招了招手。

例5中的“摸”和“捏”均為自主性動詞，表示動作發出者上官領弟有意識的動作行為，經過重疊后，表明上官領弟在發出這兩個動作時帶有某種試探性的目的，主觀性較強。例6是士兵準備扶上官領弟時對上官領弟的行為描寫，“躲閃”表示上官領弟有意識的動作，使用其重疊形式反映了她此時對于士兵扶她這一舉動的恐懼與抗拒。司馬糧因想擺脫沙棗花的糾纏而選擇跳樓逃跑，看到他縱身一躍跳到樹叢中時，樓上的人驚恐不已，但例7中司馬糧發出的動作“拍打”經重疊后體現了跳樓后的他仍然十分的從容不迫，并沒有把跳樓當回事。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自主性動詞往往可以重疊，且重疊后的自主性動詞表示動作行為主體在動作發出的同時，向他人傳達自身的某種主觀態度或情感。

我們還應注意，對于動詞的重疊現象，祈使句是它出現的一個最典型的環境，祈使句比陳述句表達的主觀性要強得多。如：

例8.你到車上看看去吧，有的被狗吃得只剩下一條腿，他這樣算好的了！

例9.母親說：“都收拾收拾，去送送這個人吧，他是混蛋，也是條好漢。這樣的人，從前的歲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會出一個，今后，怕是要絕種了?！?/p>

以上兩個例句都是祈使句，通過動詞的重疊表現了說話者對動作“量”的主觀控制，語氣顯得更加委婉，氣氛顯得更加輕松，減輕了祈使語氣所特有的命令意味。當說話者想要受話者去做或別做某事的時候，從受話者的角度來看，他們肯定更加傾向于接受說話者語氣委婉、態度平和的表達方式。說話者正是抓住了受話者的這一心理，借用動詞重疊委婉卻巧妙地表明了自己對說話對象的一種主觀意愿、建議或期望[11]36。

帶有“慣?！毙缘膭釉~重疊，也是主觀性表達的一種體現。如：

例10.她側低下頭，像鳥兒梳理羽毛一樣咬咬肩膀。

例11.司馬庫說，“姜技師，這是你初出茅廬第一功！上爬犁，伙計們，天黑趕到大鐵橋，對了，飲飲馬，飲馬蛟龍河！”

例10描述的是上官領弟化為鳥仙后的行為。眾所周知，鳥兒梳理羽毛的動作就像是在咬自己的肩膀，屬于鳥兒的一種習慣性的行為，用基式“咬”的重疊形式表達了鳥兒做這個動作時內心的愜意。此時的三姐已經變成了鳥仙，所以“咬”重疊后也間接地反映了三姐因化為鳥仙而感到開心、自由自在的主觀情感。例11中飲馬這個動作對于馬夫或者經常騎馬的人來說也是一種慣常性的動作，“飲”重疊后體現了動作主體在發出這個動作的過程中內心的滿意與愜意。

不難看出，對于動詞重疊的這種表示“慣?！钡默F象只用于動作發出者反復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且此動作的發出通常帶有一種不經意的意味。

二、名詞詞法的主觀性

（一）派生名詞

對于名詞而言，“老”“小”“阿”“子”“兒”“頭”是現代漢語認可度最高的傳統詞綴，它們與名詞詞根搭配使用都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其中，“老”“小”“阿”多充當名詞前綴，“子”“兒”“頭”則為名詞后綴。如：

例12.母親笑道，“老馬，我姑夫跟我說，你是個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么的，都是請平度縣的畫匠畫的?！?/p>

例13.老領導用手拍著魯勝利裸露的膝蓋，慈祥地詢問道，“小魯啊，個人問題怎么樣了？”

例12中的母親在和馬洛亞牧師交談的過程中直呼其為“老馬”，這里的“老”并不是出于母親對馬洛亞牧師年齡的關注，“老”并非起修飾限定的作用，而是表示母親對馬洛亞牧師的尊敬。魯勝利因在省城召開的三級干部會議上做了重點發言，獲得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的贊許，例13中在告別晚宴上老領導用“小魯”來直呼自己正在交談的對象魯勝利，主動拉近了雙方之間的關系，表明了老領導對魯勝利的親熱、親近。因此，不難看出，“老”“小”綴后接單音姓氏含有一種強烈的主觀性意味。（5）

“老”“小”綴具備表達說話人主觀性的這一功能也體現在在親屬稱謂前加“老”“小”，致使詞匯意義發生改變。如：

例14.樊三道，“都是屁話，老嫂子，誰讓你家的驢懷著我家的種呢？這叫包種包收，一包到底?！?/p>

例15.“小妹妹，你還認識我嗎？”他問。

上例中帶有“老”“小”的親屬稱謂在句中均以呼語的形式出現，表達了說話者對所稱呼對象的尊敬、親近。值得注意的是，例14中的說話者樊三用“老嫂子”來面稱上官呂氏，但小說中的樊三與上官家并不存在親屬關系。例15中的話語發出者沙月亮與他直呼的“小妹妹”即上官來弟之間也并非真正的兄妹關系?？梢?，在親屬稱謂前加“老”“小”用于體現主觀性特征的這一用法中，說話雙方原本就不具有話語中稱謂所指代的關系。但這種用法并非適用于所有的稱謂，如：“老叔叔”“老姑姑”等就不具有表達主觀性的功能。

在名詞詞綴中，“阿”用于人名或親屬稱謂前具有和“老”“小”類似的語用功能，比如“阿婷，你昨天去哪了呀？”中的呼語“阿婷”也表達了說話者對她的親近。但相對而言，“老”“小”是高頻的名詞表達性前綴。在該小說中，由“老”“小”綴構成的詞共出現了233次，但“阿”的表達性詞綴的用法在語料中基本沒有體現。以下是“老”“小”綴在小說中的另一處體現。

例16.那人低聲說，“老魯，聽說你繳獲了一部電影放映機？軍區可是知道了?！?/p>

例17.馬副市長說，“小何，算了吧，一只小家伙，不值得?！?/p>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總結出，“老”“小”加單音姓氏或親屬稱謂體現說話人的主觀態度或情感時往往以呼語的形式出現，獨立于小句存在。如果它們為非呼語，例如“小妹妹還認識我嗎？”與“小妹妹，你還認識我嗎？”相比，后者表達的主觀性明顯比前者強。

名詞后綴“子”“兒”“頭”都具有指小功能。（6）其中，“子”的指小功能必須通過對自然義場中的成員進行對比考察[12]386?！白印本Y的構詞域分為兩大類：表人和表物。

首先，用于表人，如：

例18.母親撫摸著我的毛，說，“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個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魚?！?/p>

例19.他高聲說，“諸位兄弟，各位鄉紳，今天，我們在這里大擺酒宴，祝賀尊貴的朋友巴比特和鄙人的小姨子上官念弟結婚，這是件天大的喜事，請大家鼓掌?！?/p>

例18中母親用“金童子”并非“金童”來稱呼自己的兒子上官金童，由后綴“子”與詞根“金童”構成的“金童子”在句中作呼語且連續出現了兩次，強烈地凸顯了母親對上官金童的寵溺。例19中的話語由二姐夫司馬庫宣布巴比特和六姐上官念弟結婚時所說，司馬庫用“小姨子”來稱呼六姐，通過“子”綴的使用拉近了雙方之間的關系，帶有一種親近的意味。

因此，在表人域里，人名或親屬稱謂加“子”通常帶有言者對所指稱對象某種積極的情感，但“子”綴在此處無指小功能?！白印本Y也經常在表物域里使用，如：

例20.他雙手舉搶，高過頭頂，臉紅得像雞冠子。

例21.樊三掏出小螺駒嘴里的黏液，用刀子切斷臍帶，把它抱到一個干凈的地方。

雖然 “雞冠子”“刀子”與上述表人的詞一樣，均帶有詞綴“子”，但不同的是，由表物域中的“子”綴構成的詞都屬于客觀稱謂，不表達主觀性。

前面已經說過，“子”“兒”“頭”都具有指小功能，指小往往與表達喜愛的主觀評價功能聯系在一起。如：

例22.她鼓足了勁頭說著話，但辛酸的淚水已經滴落到兒子瘦得骨節突出的大手上。

例23.我聽到那兩只乳房不停地唧唧喳喳地叫著，像被耗子咬住翅膀的小雛雞兒。

例22描述的是上官魯氏在勸說兒子上官金童要好好活下去的場景，“頭”綴用在此處體現了母親說話時心情激動的情緒，同時也間接地反映了母親對上官金童的無比寵愛與呵護，但此處的“頭”尾詞表示的是抽象物體，不具有指小功能。上官金童從小就患上了戀乳癥，例23是他對六姐乳房的描寫，“小雛雞兒”一詞原本是通過“兒”的指小功能表達上官金童對小雛雞的喜愛，在這里他把六姐的乳房比作小雛雞，可見，此處使用“兒”綴真正的目的是體現上官金童對乳房的喜愛與迷戀。

（二）重疊式名詞

除了上文所述的一些名詞表達性詞綴，名詞的重疊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們的一種主觀表達方式[13]96。在本文所建的語料庫中，名詞重疊式主要有單音節名詞AA式、AXX式重疊，雙音節名詞AABB式重疊。如：

例24.司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臉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汗水在那層塵土上沖出一些道道，使他們的臉亂七八糟。

例25.母親抱著我，神情慌張地顛著我，抱歉地說，“寶貝，我的兒，委屈死了我的個親疙瘩肉蛋蛋呀?！?/p>

例26.這時，人群都倒伏在地，那一對美國男女的恩恩怨怨正進入最高潮，女的對著鼾睡中的男人高高地舉起了鋼刀。

例24描寫的是司馬亭和外號為“老山雀”的車夫與在運送尸體的途中用嘴啄尸首的烏鴉搏斗時的場景，使用“道”的AA式重疊來刻畫他們在搏斗過程中所流的汗水被沖在塵土中的痕跡，突出了他們此時的辛苦以及誓死捍衛完整尸體的決心，從而間接地體現了描述者對司馬亭和車夫的敬佩之情。例25中的母親用“肉蛋蛋”這一比較特殊的稱呼來指稱上官金童，體現了母親對上官金童的喜愛與寵溺。例26用名詞基式“恩怨”的AABB式重疊來描述影片中這對美國男女的關系，凸顯了他們之間過往所經歷的種種不愉快以及此時他們對對方的憎惡的主觀情感。

說話是一門藝術，如何通過簡簡單單的話語來表達自己內心深處不同的情感以及向聽話者傳達自己的言語目的變得尤為重要。名詞表達性詞綴及重疊形式的使用就是一種很好的方式，看似平平淡淡的詞，但在句中其背后卻隱藏著說話者不同的主觀情感或態度。

三、形容詞詞法的主觀性

（一）派生形容詞

首先，形容詞的派生構詞主要表現為詞根加前綴、后綴兩種形式。如：

例27.它們的尾羽稀少，開屏后便顯露出青紫的屁股。

例28.一霎那間我發現四姐是個蒼老的女人。

上述兩例的狀態形容詞均由形容詞詞根加前綴構成。例27描述的是由非法販賣珍稀鳥類的耿蓮蓮開辦的“東方鳥類中心”中的孔雀，狀態形容詞“稀少”與其基式“少”相比，前者帶有摹狀性，用在此處形容孔雀的羽毛體現了這些孔雀所承受的身體上的折磨，突出了耿蓮蓮為了掙錢不擇手段、殘忍的一面，也間接地表明了話語敘述者對她的厭惡。例28是對為了救全家人性命而選擇賣身的四姐上官想弟的描述，用“蒼老”代替“老”來形容四姐，突出了四姐這幾十年來所遭受的苦難，同時也表達了上官金童對四姐的憐憫之情。此處使用“蒼老”所凸顯的效果及表達的情感明顯比“老”強得多，若用“老”的話，只是對四姐的外貌狀態進行相對客觀的描述。

形容詞詞根加后綴包括加重疊式后綴和非重疊式后綴兩類，如：

例29.熱乎乎的炕頭……家，叫我如何不想你。

例30.舊社會，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的老百姓，婦女在最底層，最呀么最底層。

因為敵人的入侵，上官金童和司馬糧躲在了條件極差的空曠磨房里，例29是對上官金童在司馬糧問他想不想家時內心活動的描寫。用“熱乎乎”來形容家里的炕頭，與其基式“熱”相比，前者強烈地表達了上官金童此時對家的無比想念。例30是紀老師帶領學生朗誦歌詞的內容，這個時候正是舊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歌詞中形容舊社會的詞為“黑咕隆咚”，是其詞根“黑”的加綴形式，間接但卻深刻地反映了說話人對舊社會的厭惡、憎恨，說話人的這種強烈的主觀情感是無法通過“黑”來體現的。

（二）重疊式形容詞

形容詞的重疊形式在該小說中總共出現了883次，其中，有621個為單音節形容詞AA式重疊。如：

例31.母親殘廢的小腳在泥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腳印。

例32.母親長長的嘆息聲甚至蓋住了河水的咆哮。

例31是上官金童對母親背著二姐僵硬的尸體走在回家泥濘道路上的描寫。用“深深（的）”來描寫母親走路時留下的腳印，與其基式“深（的）”相比，這種帶有摹狀性的形容詞明顯地含有說話人的自我表現成分，再加之在這句話中，說話人用“殘廢”一詞來描述母親的小腳，更加突出了母親走路時的艱難，從而強烈地表達了說話人同情、可憐母親的主觀情感。母親因自己的八個女兒悲慘的遭遇而常常在河邊轉圈、嘆息，例32用經重疊后帶有摹狀性的“長長”來形容母親的嘆息聲，充分地體現了母親的痛苦、自責，同時也間接地表達了描述者對母親的心疼。

形容詞的重疊形式還包括雙音節形容詞AABB式、ABAB式重疊，它們都具有表達說話人主觀性的功能。如：

例33.母親卻像一頭受傷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時又理直氣壯地披著那件華貴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

例34.六個妹妹好像荒草甸子里那種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顧頭不顧腚的禿尾巴鳥兒。

母親在小說中呈現給讀者一直是一個堅強無比的“硬漢”形象，例33卻用“羞答”的重疊形式充當謂語描寫母親在大姐上官來弟和沙月亮私奔后的狀態，“羞答”經重疊后其原本所體現的描寫效果被放大、凸顯，使母親前后的狀態形成更加鮮明的對比，突出了母親因大姐私奔所遭受心理上的嚴重打擊。同時，也更加強烈地表明了話語敘述者即上官金童對母親的心疼。例34描寫的是上官家的六姐妹去河邊抓蝦的情景，句中“傻笨傻笨”原本的描述對象是禿尾巴鳥兒，“傻笨”的ABAB式重疊給詞意添加了一種可愛的意味從而弱化了詞本身的意思。將妹妹們抓蝦時的形態比作禿尾巴鳥兒，可見，此處使用“傻笨傻笨”的真正目的是突出妹妹們的可愛，同時間接地表達了描述者對她們的喜愛。

從以上分析可以發現，借助某種形態手段而形成的狀態形容詞也是反映說話者主觀情感或態度的一種方式。

四、SPSS數據統計分析

對自建語料庫中帶有主觀性的詞法進行統計分析后，歸納總結得出其體現主觀性時主要有八種表達手段，在小說中總共出現了3 331次。運用SPSS的頻數分析對這八類構詞在該小說中的整體分布形態進行統計，結果如表1：

從表1可以看出，狀態形容詞在小說《豐乳肥臀》中出現的頻次最高，共出現了1 195次，在這三類詞中所占的比例為35.9%。但是全文較少體現動詞詞法表達主觀性這一功能，尤其是動詞表達性詞綴在動詞構詞中使用得很少，僅占2.2%。由于名詞詞根的重疊形式能產性較低，因此該類所構成的詞在小說中出現的頻率很低，僅占4.9%。通過對表1的數據分析，可以發現，在漢語小說文本中，作者往往傾向于使用狀態形容詞來表達主觀情感或態度。

用話語分析的方法對語料進行分析后發現，這些具有主觀性特征的漢語詞法一致體現話語發出者的主觀態度或主觀情感，但是并沒有涉及話語發出者的主觀立場，因此立場在本文不予考慮，只進行了表達態度和情感的數據統計與分析。運用SPSS對詞法與態度、情感進行了皮爾森相關系數計算，結果見表2：

從上表中，我們可以看到，詞法與態度和情感均有較高的相關性，且詞法與態度的相關性（r=0.977，P<0.01）要高于與情感的相關性（r=0.714，P<0.05），它們之間存在顯著性差別（Z=2.8，P=0.005<0.01）。這一結果說明，漢語詞法雖然既能反映說話人的態度，也能反映其情感，但反映說話人的態度強于情感。

五、結語

著名作家賈平凹認為，文學語言必須準確傳達人物的情緒情感，同時他強調語言的美來自能表達情緒情感。主觀性是人類語言的顯著特征之一，本文從話語分析的角度對小說《豐乳肥臀》中漢語三大詞類詞法表達的主觀性進行了分析，定量地對帶有主觀性的語料進行頻數與相關性分析。小說文本自然語言主觀性意義研究，對人工智能模擬神經網絡系統，深度學習情緒情感表達手段和策略，最終實現人工智能文本生成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只是對漢語敘事語篇做了考察，其它文體如議論文、說明文、應用文等中詞法的主觀性有待進一步拓展。

[注?釋]

（1）高名凱（1954）在《普通語言學》一書中第一次提出了“漢語詞法”這一術語。

（2）石毓智（1996）指出重疊也是漢語詞法的一部分，具有類似于詞綴的性質，并且很多重疊形式也有類似表達性詞綴的功能。

（3）最早的主觀性關注的是構式的主觀性。

（4）話語分析是一種緊密結合語境對語言現象進行研究的方法，非常適合對語言主觀現象的研究。

（5）“老”“小”綴只能加在單音姓氏前，比如，不能說“老歐陽”。

（6）“子”“兒”“頭”充當詞綴時在某種程度上都帶有一定的方言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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