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水滔滔洪波曲

管柏華

上下杭地區與閩江對岸倉山沿江一帶，舊時稱南臺。其地河網密布，道頭星羅，華洋雜處，舉凡金店、百貨、南北京果72行應有盡有，而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人潮滾滾，是各方勢力角逐的場所，其風頭一度蓋過鼓樓“城里”。民國時期，福州是全省政治經濟中心，又兼國民黨最早起家的省會，其勢力盤根錯節，從事革命工作的危險較大。

何厝里的星火

何友恭

何厝里在雙杭十橌角，舊稱夏醴泉2號，該地為彩氣山東北麓，吉祥山自東向西逶迤起伏接連大廟山，彩氣山為其腰部，該山南麓即為上杭路，民俗有“金上杭”一說，蓋地勢高，無水患也，故大厝毗連，馬頭墻翹角如海浪滾滾。該厝后門可通上杭路19號，而上杭路又有許多大宅貨?？赏ㄏ潞悸?，正像俗語說的“七轉彎八轉弄”，所以在這里開展隱蔽戰線工作比較安全。何家是五間排大厝，房間相對寬敞。何家長子何友恭在武漢大學讀書時已加入馬克思主義研究會。1935年，何友恭在何厝里家中成立大眾社，組織發展很快，并在福州各郊縣建立了分支。大眾社綱領指出，現階段斗爭目標是抗日救亡，最終目標是共產主義，與中共目標一致。1936年夏初，大眾社與中共地下黨建立了聯系，遂成為中共外圍組織。第二年，中共閩中特委遭破壞，大眾社受到牽連?？箲鹑姹l后，福州中共黨組織恢復公開活動。何友恭、王一平等人建立共產黨領導下的“戰友社”，并創辦《戰友》刊物，開展宣傳組織活動。戰友社開展的工作，一為擴大黨組織隊伍；二為編印刊物；三是照料游擊隊傷員，如林白曾在何厝里養傷，由何母林天娣和何友恭的妹妹何友貞負責照料；四是建立中共地下武裝，如南港抗日聯保隊；五是作為地下省委和閩江工委的重要活動據點。

“戰友社”創辦的《戰友》

何母林天娣是一個覺悟很高的舊式婦女，來聯絡站的我黨同志都叫她“何會母”。閑暇時，她會帶同志們從自家后門穿過巷道天井和彩氣山的小山坡，走下一二十級臺階，從上杭路19號走出，再從直沖廟轉出水巷、上巷去沙合橋、中亭街，或從上杭路南出湯房巷去星安橋、后洋里，或北向經白馬巷、龍嶺頂去馬口。沿途遇到熟人時，她會笑呵呵說身邊人是自己的親戚。

在中共地下黨的熏陶下，何家兩代人中有11人投身革命，其中還有2人成為烈士。

閩江地下航線

1959年，上影廠在福建拍攝了《地下航線》故事片，該故事演繹了地下黨員林森官以幫助“福州號”輪船船長運私貨為掩護，將武器、電臺運到游擊隊根據地。片中頗為出彩的主人公林森官與原型同名同姓，著名演員中叔皇將其塑造得活靈活現。

閩江被外國傳教士稱為中國的“萊茵河”，其在春夏季水勢浩大，入海水量超過黃河。穿行其間的有閩江航運公司和平水航運公司，前者是官僚資本控制的航運企業，中統特務林君揚任經理。其擁有閩江上游七公司的56艘小火輪和附屬修造廠，壟斷了閩江上游的大宗客貨運輸。1945年夏，中共福建省委決定成立閩江工委，派莊征到福州開展城運。蘇華等人鑒于該航線溝通福州與閩北根據地聯系的重要性，指示梁寶通注意發展黨員。梁寶通先后發展在“開封”號、“西藏”號、“蘭州”號貨輪上當助機的伊立惠、陳梅惠、姚連香等人為黨員，并于1946年4月建立黨支部，書記為林森官。

閩輪黨支部的黨員大部分在福州至南平的客貨輪上擔任司機、副機、水手。因為國民黨特務在碼頭、路口設卡檢查，閩輪的黨員就根據組織指示，護送地下黨同志過卡闖關。如“開封”號的伊立惠護送過黃扆禹，“青島”號護送過曾鏡冰同志。1947年閩北山區游擊隊人數驟增，閩輪黨支部便承擔起為山區根據地運輸槍支彈藥、被服物資的任務。梁寶通由省委交通員劉秀英帶領，多次到雙杭大廟山一家銅店取槍支彈藥，通過地下航線運送到山上。他們還成立了“輪機研究會”和“菩薩會”，擴大了黨在工人中的影響。1948年5月，黨支部及時送出情報，與中共五縣縣委書記林白里應外合。林白率30多名游擊隊員和地下黨骨干，喬裝打扮，收繳了停泊在臺江第六碼頭附近的“濟興”號輪船上的一批武器彈藥。此戰之后，敵人內部人人自危如驚弓之鳥。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在進入上海之后，旋即兵指福建。為迎接解放大軍南下，閩輪黨支部開展了護船護廠斗爭。一是對企業財產登記；二是開展攻心戰，將解放軍《約法八章》到處張貼；三是動員船只停航。當時位于雙杭附近的山仔里10號高家是我黨秘密據點，其電臺有暴露危險，需要轉移至葛嶼村黨員李水官家。李水官親自負責轉移工作，并在葛嶼村架設天線，將抄收到的電報送到梁寶通處，再由梁寶通轉交福州聯絡總站的蘇華。而蘇華將收集到的重要情報交給閩輪黨支部同志，送往建甌軍管會總部。

青年會的皓月

20世紀30年代郁達夫來閩期間，首站即住在青年會大樓四層。其《閩游滴瀝》稱，閩江皓月流照，水拍細浪如碎銀子，可見此地在大文豪眼中極顯富態。然而，就是在這樣燈紅酒綠的世界里，卻活躍著一組高層情報人員，是潛伏在敵人心臟里的“特洛伊木馬”。

福州最繁華的“大世界”青年會401房，設立了一個“美國駐榕新聞處特派員辦公室”。在光鮮“馬甲”掩護下，此處實為中共特別支部，兼任支部書記的是地下市委書記孫道華，支部成員有傅孫煥、陳文相、蔡龍同。蔡龍同的公開身份是美國新聞處駐榕特派員。蔡龍同經常陪同我黨重要領導人在市內活動，接送他們來往于外地與福州之間。蔡龍同還利用他的身份，西裝革履大搖大擺出入偽政府機關，搜集了解各種情報動態，然后電報發送中央社會部。

福州青年會

青年會附近有許多高級餐館酒店，如它的兩邊分別是廣裕樓菜館和福聚酒樓，往東經過新橋仔下折向西邊就是福州著名的紅燈區田垱，所謂“簾內笑聲簾外影”，來來去去的外地人特別多。為避敵耳目，蔡龍同常在一些酒館與地下黨單線聯系接頭。蔣介石逃亡大陸前夕，曾在福州義序機場召開有城防高級將領參加的應變會議，其軍力部署秘密情報就是由蔡龍同等人獲得，通過電報發送中央社會部。

山仔里10號高家大宅

山仔里在太平山麓，與雙杭大廟山連脈，明清的南臺十景稱之為“太平松籟”，一條游龍狀的灌溉運河環繞山仔里形成半島，河岸上有團團荔枝樹庇蔭，陸地可通十八洋稻田，十分隱蔽。山仔里的荔枝林是西禪寺的宋荔嫁接的，每年初夏，荔香十里，洋溢著地道的亞熱帶田園風光。所以有人說山仔里周邊很像《水滸傳》里的祝家莊盤陀路。

山仔里高家大宅

高家大院是一座中西結合古厝，四面風火高墻，建于清光緒年間。該聯絡站的成立是由原設雙杭潭尾街的同和錫箔日雜貨行省委總聯絡站轉移而來?？箲饎倮?，鑒于福州中共地方組織發展迅速，為穩定后方，國民黨派大特務毛森來榕督戰加強搜捕。中共方面也加強應對，1946年6月3日省委派蘇華回榕，隨帶電臺和報務員陳欽明。因6年前高振洋上山打游擊，原有電臺零件和手搖發報機轉移至其姐高淑珠家，現在將這些器材重新組裝，設置了電臺，由陳欽明負責將各聯絡站送來的情報匯總，及時報送閩浙贛邊區黨委，并接受上級指示。搜集情報有三個渠道，一是在國民黨軍隊80師當軍郵員的朱世德，二是新生活俱樂部的王宜祜，三是在師管區任文書的陳功濂。主要收集敵軍番號、兵力部署、裝備、指揮官姓名、部隊調防地點、人數、水稻年產量、糧食存放倉庫以及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財產和社會各階層思想動態等情報。該聯絡站還發展了12名新黨員。主要任務是掩護邊區黨委同志過境，為山上游擊隊提供人員、物資、情報。

高家大院省委總聯絡站存在時間較久，其原因既有地利也有人和，全村群眾冒著生命危險為黨送情報、保電臺；有的村民把房子、床鋪讓給地下黨員住宿；有的在村口、樹上放哨。聯絡站還團結民族資產階級和民主人士。如“同和錫箔行”老板高振云、瑞元醬廠老板高振海、中亭街金店老板柯億儀等人，他們都在經濟上給予支持。1949年春，為了營救獄中4位同志，高振云還變賣一只金鐲買通監獄，將他們保釋出獄。

高家大院先后有15名黨員走出，其中高振洋是秘密電臺總臺長。據高家人回憶，當時為保護電臺，專門修建了一條地道以防不測。白天將電臺藏在墻洞里，晚上則在閣樓上發報。由于當時福州電廠輸出電壓很低，就以一簡易手搖發電機發電，為了不讓聲音太響，還用棉被捂著發電機。

中平地下印刷所

1947年，我軍在戰場上日益贏得主動，而國統區也在地下黨領導下開辟了第二條戰線。同年福州印刷工人大罷工爆發。許多工人加入中共，后由吳國梁提出建立“紅色”印刷所。印刷所設在中平路擔水弄12號王國政家。他家環境幽僻，萬一有情況，北向可通嘉賓菜館，南向可從擔水弄去中平路，大門外還有家“新啟團妓院”，從那里也能穿到中平路，而廚房又有個后門，沿著河邊可從蒼霞天主教堂逃脫。只是西邊巷子通向慶青弄的出口處是第四警察署，但相隔很遠，也較安全。

經過一年多的籌備，1949年春節后“協記印刷所”正式營業了。他們白天對外承接印刷業務，晚上則翻印大量黨的文件、書刊、傳單。從2月至5月底，先后翻印了《新民主主義論》《中共七屆二中全會決議》《約法八章》及閩中游擊隊的布告和大量傳單。1949年4月間，隨著解放軍渡江，他們印成1600多份《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在統一時間投郵，寄送給國民黨軍警憲特以及文教工商界知名人士，分化瓦解敵人，教育團結廣大群眾，從而減少我軍接管政權的阻力。

1949年4月中旬的一天，有一位叫謝志堅的人自稱為閩中游擊隊所派，來《星閩日報》找王國政，要求印刷《警告蔣黨特務書》《抗征抗糧布告》等各3000張。王國政因認識他，所以答應了。5月，謝志堅在倉山被捕，敵人從他家中搜出9000張傳單，并從他的口供中順藤摸瓜出許多情報。王國政等人事先得到內線示警，埋好鉛字后隱遁，地下印刷所被迫停辦。

東風起處滿江紅

雙杭地區大大小小的地下交通站和黨組織星羅棋布。早在大革命時期，臺江的“青年任社”就在后洲辦起雙虹小學，領導骨干有林亨元、鄭太初、卓如、吳仲禧、蔡忠、葉于紹等人。許多人還參加了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工作?！案＝ㄊ伦儭笔『?，吳仲禧等人遭國民黨通緝逃往廣州?？箲饡r期，雙虹小學校長鄭太初去延安，留日歸來的卓如任校長成立留日同學會，進行抗日救亡活動。學生常在教員組織下，到街頭講演、演活報劇，還與萃文小學聯合舉辦漫畫游行。許多著名的黨的干部就以教員身份藏身學校，如王一平、顧風、盧懋居、鄭挺等。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的林慶元，一度也藏身校內，后由蔡訓忠等安全護送至上海轉道湖北黃安，加入新四軍李先念部。

當時位于保福山的文山女子中學是美國教會學校，早在1938年就由舒誠等人串聯建立了黨支部，書記是福州城工部副部長孟起的妻子張聰敏。1947年下半年發生了“海關布案”，其源于我黨城工部組織向閩海關提取了結關手續不完備而被扣留的布匹，此案驚動了閩省當局。當時孟起已指揮同志安全撤退，但因在孟起家幫傭的六嫂經威脅后供出某些可疑情節，引起省保安司令部注意，迅速派特務潛伏閩江邊孟起住處，致孟起與張聰敏被捕。孟起被解至南京國防部保密局審理。翌年4月，孟起手書“唯死而已”后壯烈犧牲于南京雨花臺。

還在抗戰時期，福州第一次淪陷前，上杭路10號就開辟了我黨的秘密聯絡站。表面公開是一家土紗廠，老板是中共黨員陳秋帆夫婦。該聯絡站原是江西會館，大宅有東西兩進，東邊可通猍貍弄，弄堂表面上是盲腸巷，實際上可以通羅氏祠堂和十橌角，而西邊二進可從14號逃跑，一般人不易發覺。陳秋帆經營土紗廠雖有薄利，但大多用以購買電臺、槍支彈藥及生活用品，支持長樂南陽的省委、特委機關。

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屬中共外圍組織，由共產黨員鄭挺、舒誠等人組建，其市隊部設在下杭路108號生順茶行老板歐陽康家中。歐陽康為大商人，同情革命，其子歐陽天定也是負責人之一。民先隊組織隊員巡回講演、教唱抗日歌曲、印刷抗日傳單、巡回演出等。民先隊為我黨宣傳了抗日救亡的主張，喚醒了民眾，輸送了大批革命骨干。1947年夏，歐陽天定的弟弟歐陽天年接到上級指示，到一家旅社與一個攜帶電臺配件的地下黨員接頭。接頭后，那位地下黨員又去踏勘路線，結果被叛徒認出被捕。歐陽天年在約定的4小時后，見地下黨員久去不回，知道情況有變，但仍決定冒險入城。結果在一要道口，發現敵人憲特加緊了對來往行人的盤查。就在躊躇之際，一輛小汽車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車窗里探出一個同學的腦袋，此人在敵人營壘中任高官，歐陽天年隨機應變道：“剛從城外茶農那里回來?！蹦莻€同學就邀他上車，他也就將小箱子放上汽車，以此蒙混過關。當他在洋中亭下車后，故意繞了個大圈，將電臺配件安全送入山仔里高家大院。

生順茶行內景

一般說來，延平路被視為雙杭的西北界。當年有個基督教堂，俗稱“夏普堂”，門牌是15號。在教堂門廳的半邊，用薄板圍了間小診所，對外即稱吳賦敏診所。吳賦敏1939年在上海時就加入了中共，后來與妻子陳鴻英一起在新四軍一師擔任醫務工作?？箲饎倮跋Ρ稽h派遣回福州，先由陳鴻英在夏普堂開設婦科診所，后吳賦敏加入其中，成為省委地下聯絡站。當時大廟路住著一個國民黨軍官，吳賦敏通過做工作，曉以利害，使他派妻子送來數千發子彈，后由吳賦敏交林森官地下航線，通過“表島”號船運送到地下省委所在地。

林得利受閩中游擊隊司令陳亨源之命來福州購買槍支，過碼頭關卡，被查出攜帶有黃金，后關入監獄。由于當時處于金融管制時期，林得利真實身份沒有暴露，后越獄逃出后，吳賦敏連夜將他護送至建新鄉，然后坐夾板船回長樂。任國信在永泰打游擊受傷，左肩骨碎，輾轉至吳賦敏診所治療，后又由吳賦敏通過關系轉入北門柴仔醫院治療痊愈。吳賦敏夫婦就像電視劇《潛伏》里的余則成夫婦一樣膽大心細，至紅日初升，始終沒有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