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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時期湔氐道地望及相關問題研究

2021-05-31 15:30蒙家原
歷史教學·高校版 2021年5期
關鍵詞:華夷

摘 要 秦漢時期位于蜀郡的湔氐道是一個記載較少的秦漢政區,其地望問題在近代以來引起了爭議,迄今為止共存在“茂州說”“松潘說”“灌縣說”三種主要觀點。本文認為,秦漢時期湔氐道所在的核心區域應該始終位于湔山、湔水等諸湔地附近,而在今都江堰市一帶的可能性最大,其具體轄域在先秦時期應該較為廣闊,尤其北境或可抵達今汶川、茂縣、理縣等地,至兩漢時期則大幅縮小。湔氐道是秦漢道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它的發展演變過程也折射出了秦漢道制的興衰。而《漢書·地理志》關于湔氐道的記載,則還涉及秦漢時期的華夷分界與江源地理知識問題。

關鍵詞 湔氐道,道制,華夷,江源地理知識

中圖分類號 K23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1)10-0031-08

秦漢時期,中央政府對于西北及西南地區的某些“蠻夷”聚居區域常以設“道”的方式進行管理,后世學人稱其為“道制”。①在秦漢王朝所設置的諸多“道”中,下轄于蜀郡的湔氐道頗為引人注目,由于相關的史料記載較少,故關于湔氐道的置廢年代、地理位置等情況很長時間以來是一片空白。從清代開始,有學者將它與岷江上游的松潘地區聯系起來。到了近代,不少學者圍繞其地望展開了激烈爭論,至今依然眾說紛紜。通過對湔氐道的這段學術史的回溯可以發現,對它的研究不僅僅是單純的地望考辨問題,事實上還旁涉到其他若干重要議題——如秦漢時期道制的發展演變、邊境地區的華夷分界、上古時期人們的江源地理知識,以及岷江上游的歷代政區建置等。因此,秦漢時期的湔氐道其實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和探索空間的重要研究主題,仍有深入探討的必要。有鑒于此,本文即試圖以秦漢時期湔氐道的地望問題為線索,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對其地望再次進行系統考訂,并探討涉及的相關問題,希望拋磚引玉,推動本主題的研究。

一、學術史回顧:湔氐道之“茂州說”“松潘說”與“灌縣說”

在古代文獻中,關于湔氐道的記載主要見于《漢書·地理志》(后文簡稱《漢志》)及《續漢書·郡國志》(后文簡稱《續漢志》),作為蜀郡下轄的一個縣級政區,一般認為湔氐道在整個秦漢時期都長期存在,然而關于它的具體地理信息,《漢志》僅謂“《禹貢》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東南至江都入?!?,②《續漢志》更只有“岷山在西徼外”③一語,都只是模糊地提到了岷山在其西境之外,具體位置則語焉不詳,至于湔氐道設置和廢止的年代,兩部文獻更是沒有任何記載。在兩漢之后的歷代正史地理志、郡國志里也再無湔氐道的相關記錄,因此長期以來,湔氐道都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無人寓目。至南宋時期,王象之始在所著之《輿地紀勝》一書中于茂州(今茂縣一帶)列有“湔氐道”,④首次指明了湔氐道的地望,但王氏又全以《漢志》的相關內容作為注解,并無任何其他依據,可見這只是他的推測而已。此后,明人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亦于明代茂州記有一“湔氐廢縣”,并述其沿革為:“漢為湔氐道,屬蜀郡?!鬂h仍為湔氐道。蜀漢屬汶山郡,晉廢?!雹倏梢钥吹?,顧氏關于湔氐道的敘述同樣沒有什么依據,只是承襲了王象之的觀點。我們可先將他們關于湔氐道地望的這一觀點稱為“茂州說”。

至清代后,“茂州說”仍有部分學人信從,如孫星衍在《尚書今古文注疏》中便說:“湔氐道,今四川茂州東北地?!雹谑聦嵣?,這時期出現了一個新的觀點并且風靡一時:秦漢時期的湔氐道位于岷江上游的松潘地區。首次提出這一論點的是雍正十三年(1735年)纂成的《四川通志》,該書在松潘衛下明確指出:“漢置湔氐道,屬蜀郡。晉改置升遷縣,屬汶山郡,后廢?!雹鄞撕?,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重新編撰的《四川通志》僅在“屬蜀郡”后增加“后漢因之”四字,其余則未做修改。④而大致在同一時期,重修而成的《大清一統志》也采用了這兩部《四川通志》的說法:“松潘直隸廳:……秦置湔氐道,漢屬蜀郡,后漢因之?!雹菰谶@幾部官修地志的“蓋棺論定”之下,秦漢湔氐道位于松潘地區便基本成了有清一世之定讞。我們可將清人關于湔氐道地望的這一新觀點稱為“松潘說”。

近代以來,不少史家在論及秦漢湔氐道時相信對清人影響頗大的“松潘說”,其中在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秦漢時期的湔氐道即被標注在今四川松潘縣一帶。⑥除此之外,一些專研四川史地的論著也持有相同的意見。⑦不過,在以“松潘說”為主流的大環境中也涌現出了一些不同的聲音。譬如,安介生認為宋、明人以湔氐道位于今茂縣一帶的觀點要更為合理;⑧童恩正、羅開玉等學者則提出了另一種頗有聲量的意見,指出無論是“茂州說”還是“松潘說”其實都不具備確鑿的文獻證據,他們通過詳細考證后認為,秦漢湔氐道的具體所在既非松潘也非茂縣,而應該在今都江堰市一帶。⑨由于當時都江堰市還處于使用“灌縣”這一舊名的時期,因此我們將這一觀點稱為“灌縣說”。

綜上所述,湔氐道本身是一個記載較少的秦漢政區,其地望問題在近代以來引起了爭議,迄今為止共存在“茂州說”“松潘說”“灌縣說”三種主要觀點,而學界尚未取得共識??傮w來看,宋、明人提出的“茂州說”主要出于推測,清人的“松潘說”同樣沒有太多依據,而“灌縣說”是在近代史學規范下經過嚴密論證后得出的結論,相較之下可靠性更高,但由于相關材料的匱乏,也只能說是在現有條件下的一個最優解,就整個秦漢時期的長時段而言,“灌縣說”還是顯得相對粗糙??傊?,上述三種觀點都存在一定缺陷,仍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

二、再論湔氐道的地望與歷史沿革

通過對湔氐道學術史的梳理可以發現,前引《漢志》的相關記載無疑是目前關于湔氐道地望最為可靠的信息,但它的描寫過于粗略,無法提供更多實質性的幫助。前人注意到了這點,因此在討論湔氐道地望時多選擇借助其他相關史料從側面進行論證,不過我們發現既有研究還存在一個比較嚴重的弊病,影響了其結論的全面性:論者基本都將其研究時段籠統定為秦漢時期,既缺少對不同時期內湔氐道轄域變化的關注,又忽視了對湔氐道前后沿革的探尋。有鑒于此,本文擬將研究時段略加擴充,細分為先秦時期、西漢初期、西漢中后期、新莽成家及東漢時期和三國西晉時期五個小時段,試圖在系統考察每個時段中湔氐道具體地望的同時,進一步明確其歷史沿革。

(一)先秦時期

湔氐道通常被認為屬于秦道之一,大致在戰國晚期秦滅蜀后設立,①揆諸史籍,其依據應當是《華陽國志》(下文簡稱《常志》)載:蜀郡守李冰曾“至湔氐縣,見兩山對如闕,因號天彭闕”。②李冰所到的這一“湔氐縣”,一般認為即指秦漢時期的湔氐道。如果這一看法無誤的話,《常志》此文就是關于先秦湔氐道最早的明文記載,不過,此處除了透露出湔氐道在當時可能屬蜀郡管轄外,其具體地望則未涉及。其中,“天彭闕”是唯一可以利用的線索,但由于今都江堰市、彭州、松潘、郫縣③等地在古代都有被稱作天彭闕的地名存在,故爭議頗大。據考察相關記載可知,最早記錄天彭闕地望的是晉人劉逵,他在為左思《蜀都賦》作注時曾說:“岷山都安縣(今都江堰市)有兩山相對立如闕,號曰彭門?!雹苊鞔_指出了天彭闕在今都江堰市。檢核其他稱天彭闕在彭州、松潘、郫縣的說法,大多出現在唐宋之后。由此可見,時代較早的劉逵的意見更有參考價值。這樣看來,由于天彭闕很有可能在今都江堰市境內,其所在的先秦時期的“湔氐縣”(湔氐道)很大可能也位于都江堰市一帶。

再將視野投向岷江上游地區。自20世紀70年代至今,考古工作者在汶川縣、茂縣、理縣、黑水縣、松潘縣等地發掘清理出了上百座石棺墓,年代從新石器時代至漢代。一般認為,先秦時期岷江上游的這一石棺葬文化,尤其是戰國晚期的佳山文化類型應當與文獻中的冉駹有關。⑤《史記》載司馬相如曰:“邛、莋(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自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雹薷鶕抉R相如的描述,毗鄰蜀郡的冉駹居地既然在秦代曾被納入郡縣體系之下,那么發現有佳山文化類型石棺墓的汶川、茂縣、理縣等地,以及周邊區域,或許當時就是在與其毗鄰且同為“蠻夷”地區的湔氐道的管轄之內。當然,由于此時的郡縣制尚未完全成熟,作為特殊縣級區劃的湔氐道未必具備規范的行政功能,因此它是否能夠對冉駹地及以北的區域進行實際管理,可能還要打個問號。

稽上可知,先秦時期湔氐道(“湔氐縣”)的轄域可能是以今都江堰市為核心,同時,其理論上的北境還可推擴至今汶川、茂縣、理縣一帶,甚至對岷江上游如松潘等區域也可能有所覆蓋,其西、東、南境則不明。

(二)西漢初期

西漢初期,湔氐道仍是蜀郡下轄的政區之一。近年來,湖北江陵出土的張家山漢簡中有一篇名為《二年律令》的文獻,其中《秩律》部分主要記錄了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員的秩級規定,據整理小組注釋,可知為蜀郡下轄的縣道有:

成都……秩各千石。

臨邛……秩各八百石。

青衣道、嚴道……秩各六百石。

縣(綿)虒道、湔氐道長,秩各五百石。⑦

根據學界的主流意見,《二年律令》應該是呂后二年(前186)頒行的法律條令,⑧前文已述,司馬相如曾謂“邛、莋、冉駹”之地的郡縣“自漢興而罷”,即西漢初期蜀郡的部分秦地因為王朝鼎革而脫離了中央政府的掌控,因此不得不裁撤相關郡縣建置。既然此時還存在湔氐道長這一職務,說明湔氐道并不在“自漢興而罷”的郡縣之列。此外,傳世文獻中還有一條證據?!妒酚洝h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于孝惠三年(前192)載:“蜀湔氐反,擊之?!雹岽颂幩f的蜀湔氐,應該就是居住于湔氐道內的湔氐,所謂湔氐“反”,明確表示中央王朝對湔氐道擁有主權,故才出兵平息當地的動亂。不過從這一記載來看,似乎西漢初期岷江上游邛、莋、冉駹等族的脫離,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湔氐道的穩定。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在《二年律令》的簡文中還出現了“綿虒道”名稱。一般認為兩漢時期的綿虒道位于今汶川一帶,這就意味著西漢初期湔氐道的轄域在北境方面已經大幅縮小,秦代治下的汶川地區在此時已交由綿虒道管轄,而冉駹所居的茂縣、理縣乃至更北的松潘等地,則由于王朝鼎革而脫離郡縣體系,回歸到自治狀態。

(三)西漢中后期

西漢中期,隨著蜀郡建置的變動,湔氐道的轄域似乎也有所調整。一方面,由于漢武帝對西南夷地區的開發,一度脫離王朝版圖的邛、莋、冉駹等地又“復通為置郡縣”,其中“冄(冉)駹為汶山郡”。①汶山郡的設立,意味著位于湔氐道北部的今汶川、茂縣、理縣等地此時不可能屬于湔氐道的管轄范圍,雖然到了漢宣帝地節三年(前67)時,宣帝曾“省文山郡,并蜀”。②不過從相關文獻記載來看,縣一級的政區并未裁撤,因此也不存在相關領地產生變化的情況。此后一直到西漢結束,蜀郡的建置沒有再出現變動,而《漢志》對蜀郡的記錄,反映的就是汶山郡并入蜀郡后的轄縣狀況:

縣十五:成都、郫、繁、廣都、臨邛、青衣、江原、嚴道、綿虒、牦牛、徙、湔氐道、汶江、廣柔、蠶陵。③

其中,綿虒、汶江、廣柔、蠶陵四縣應當就是舊汶山郡的轄縣,它們均位于岷江上游地區,可以推測出整個西漢中后期的湔氐道都應當與冉駹地無關。

另一方面,隨著蜀郡設縣的日益密集,湔氐道的東、西、南三境可能同樣也有所縮小,但由于相關材料的缺乏,我們只能確定它的轄域與這一時期的郫、繁、江原三縣的縣境有一定接壤。一般認為,繁縣主要位于今彭州一帶,江原縣位于今成都市溫江區、崇州市以及新津縣一帶,郫縣則主要就是今成都市郫都區所在的范圍,至于湔氐道與它們之間的具體界域如何,則很難判斷。這樣看來,在既存研究的三種觀點中,“灌縣說”將這一時期的湔氐道定在今都江堰市一帶,應該是最為合理的解釋。此外,還需要指出的是,鶴間和幸已注意到漢代文獻中還存在不少帶有“湔”字的地名,如“湔山”“湔水”“湔堰”“湔■”等,④其中湔山即今龍門山脈西南段的茶坪山,⑤湔水則主要指今日發源于茶坪山東側的湔江,⑥湔堰即都江堰水利工程,它們基本都位于同一地理空間之中,因此都有“湔”名。很顯然,同樣帶有“湔”字的湔氐與湔氐道不會是孤立的存在,它們之間應該有著密切的地理聯系,因此,即便難以確定湔氐道位于今都江堰市一帶,至少我們可以認為它的核心區域是與諸湔地之間非常接近的。

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到,至西漢中后期,湔氐道的管轄范圍進一步縮小,其核心區域可能大致在今都江堰市,其轄域則與郫、繁、江原三縣鄰接。

(四)新莽、成家及東漢時期

據《后漢書》李善注,王莽稱帝后一度大規模更改全國郡縣名稱,其中“改蜀郡曰導江,太守曰卒正”,⑦但具體建置似乎并未改動。新莽滅亡后,公孫述又在蜀地短暫割據,建立了成家政權,“改益州為司隸校尉,蜀郡為成都尹”,⑧既以成都為都城,改為成都尹的蜀郡或許稍有變動,不過,從光武帝在派遣吳漢平定公孫述后又將“州郡復舊”⑨來看,東漢建立后的蜀郡建置應當與西漢中后期的情況差別不大。據《續漢志》載,蜀郡轄縣的情況為:

十一城:成都、郫、江原、繁、廣都、臨邛、湔氐道、汶江道、八(蠶)陵、廣柔、綿虒道。⑩

與《漢志》相比,東漢時期的蜀郡只減少了青衣、牦牛、徙、嚴道四縣。核諸《后漢書》,這四縣在漢安帝永初二年(108年)曾被從蜀郡中分出“為屬國都尉”,①僅僅是由蜀郡管轄改為由蜀郡屬國管轄,各縣的轄境并未發生改變,而除去分出的這四縣之外,蜀郡的其他縣份則與西漢時期并無差別。劉昭補注《續漢志》說:“凡《前志》有縣名,今所不載者,皆世祖所并省也?!雹诳梢姈|漢時期蜀郡的建置并沒有發生變化,基本與漢宣帝裁撤汶山郡之后的狀況相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東漢時期湔氐道的轄域也應當與西漢中后期一致。

(五)三國及西晉時期

兩漢之后,湔氐道便不再見于史冊,然而在文獻中,我們仍能發現一些關于其沿革的蛛絲馬跡?!度龂尽な裰尽ず笾鱾鳌氛f:“(建興)十四年夏四月,后主至湔,登觀阪,看汶水之流?!迸崴芍诖俗⒃唬骸颁?,縣名也,屬蜀郡?!雹叟崴芍f的這一“湔縣”,后世多將其置于今都江堰市,如唐人李吉甫便將劉禪“至湔登觀坂”一事系于唐代導江縣(今都江堰市)灌口山處。④值得注意的是,元人胡三省在為《資治通鑒》作注時則明確認為:“湔,即漢之湔氐道,屬蜀郡?!雹葸@樣看來,蜀漢政權治下的所謂“湔縣”,很可能正是在兩漢時期湔氐道的基礎上改置而成,其具體轄域由于書缺有間,目前已無法探知,不過從劉禪能夠“登觀阪,看汶水”的情況來看,應該還是在今都江堰市一帶。

此時值得關注的,則是岷江上游地區的狀況。據《后漢書》,東漢晚期曾再次分蜀郡北部復置汶山郡:“靈帝時,復分蜀郡北部為汶山郡?!雹薜搅耸駶h時期,汶山郡則多次出現當地蠻夷反叛的情況,⑦說明蜀漢政權對于岷江上游地區已經逐漸失去控制。至西晉時期,岷江上游的氐羌更是不時南下進攻成都平原,當時雙方的主戰場正是蜀漢湔縣所在的都江堰市一帶,此時湔縣又改稱都安縣:

汶山白馬胡恣縱,掠諸種。夏,刺史皇甫晏表出討之……夏五月,軍至都安,屯觀阪上。⑧

戰于常(都)安,大為胡所破。⑨

汶山羌反于都安之天拭山,遣王敦討之。⑩

由此可見,西晉王朝已經完全退出了岷江上游地區,這片地域又回到了由“六夷、七羌、九氐”?輥?輯?訛獨立自治的狀態。

通過對秦漢時期湔氐道的地望及其前后歷史沿革系統地梳理,可以看到,秦漢時期,湔氐道所在的核心區域始終位于湔山、湔水等諸湔地附近,可能就在今都江堰市一帶;其具體轄域在先秦時期要較為廣闊,向北可兼及今汶川、茂縣、理縣等地,至兩漢時期則大幅縮小。湔氐道大致出現在秦滅蜀國后的戰國晚期,此后在整個秦漢時期都長期延續;進入三國時期后,它被蜀漢政權改置為湔縣,自此完成了由道向縣的轉變;至西晉時期它又進一步更名為都安縣,從此與“湔氐”一名再無關系。湔氐道在政區性質上的轉變,無疑是與道制這一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的總體變化情況是吻合的:起初秦國設置湔氐道的用意,主要是為了更好地管理這支名為“湔氐”的人群,通過道制這種形式,保留其固有的社會結構,從而能夠在最大程度上維持當地的穩定。但從兩漢時期開始,隨著當地華夷融合程度的加深,湔氐道的特殊功能開始弱化,其行政職能也逐漸與縣趨向一致:“湔氐皆已華化,故改稱曰湔縣?!??輥?輰?訛這一時期的道制基本完成了其歷史使命,逐漸被初郡和屬國等新型地方行政制度所淘汰。?輥?輱?訛湔氐道最終在史籍中消失,其實也是秦漢道制逐漸消亡的直接反映。這樣看來,湔氐道可謂是秦漢道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它的發展演變過程折射出的正是秦漢道制的興衰。需要指出的是,有論者指出縣道趨同的現象在秦末漢初就已開始出現,許多秦道甚至在東漢就已徹底改為縣制,①但就湔氐道來看,它在兩漢時期始終都維持著“道”的管理體制,并長期在“蠻夷”地區發揮效用,似乎又和上述這一趨勢不太相同,這說明湔氐道在作為道制典范的同時,也具有其特殊性。

三、秦漢時期的華夷邊界與江源地理知識

——以《漢志》湔氐道記載為中心

通過對湔氐道地望與歷史沿革的探討,關于湔氐道爭論最多的一個問題基本得到解決,同時我們發現,如果重新審視《漢志》關于湔氐道的記載,似乎還能得到一些新的理解。本文擬圍繞《漢志》關于湔氐道的記載展開考察,以揭出其背后蘊藏的內涵。

《漢志》于湔氐道后班固自注曰:

《禹貢》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東南至江都入海,過郡七,行二千六百六十里。②

在這段記載中,首先值得關注的是“西徼外”這一表述?!搬琛痹谇貪h時期有多種含義,此處主要表示邊境、邊界之意,前人已經注意到,在《漢書》中曾多次出現“徼”作為邊界這一義項的用法。(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到,除了《朝鮮傳》的“遼東外徼”有些特殊外,《漢書》中表示邊界之意的“徼”字基本具有一個共同特征:它們毫無例外地都被用于漢帝國的西南邊郡的記載,其中明確可知指蜀郡邊界者有6例,指越巂郡邊界者2例,指益州郡邊界者2例,指牂牁郡邊界者2例,此外還有2例為整個西南地區邊界的泛指。而《漢志》稱湔氐道的西部邊境為“西徼”,也符合這一特征。顏師古在為《漢書》作注時稱“東北謂之塞,西南謂之徼”,③應該說是準確把握了“徼”字在《漢書》中的語境。與此同時,前人已經注意到漢代文獻中的“徼外”一詞往往還具有某種特定的含義:它主要指位于華夏帝國政治邊界以外、四夷所居的化外之地。④既然《漢書》在記錄湔氐道時使用了“西徼外”的表述,這就意味著對于秦漢時期的湔氐道而言,至少其西部邊境具備了在政治地理上區分華夷的功能。根據上述討論,秦漢時期湔氐道的核心區域大致位于今都江堰市一帶,這片地域毫無疑問是帝國的一部分,而在其西面的遼闊山區,就是當時中原人心目中四夷所居的蠻荒之地了。與此同時,華夷,之辨又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概念,上述以“徼”來區分華夷,實質上只是一種政治歸屬的判斷,在實際的人群及其身份認同上還存在另一種華夷之分,而“徼”這一界限未必與之完全吻合。對秦漢時期的湔氐道而言,居住于當地的人群由于處于帝國領域之內,自然可以被歸為華夏,但在內地人的眼中,他們又因明顯與之有別而往往仍被視為“蠻夷”。①湔氐道居民的這種華、夷二重性,事實上也是秦漢時期其他諸道人群的真實寫照,這也再次顯示出湔氐道在秦漢道制中的典型性。

明確了“徼外”一詞的含義之后,再來觀察《漢志》“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的表述,就能發現其中所包含的另一層重要信息:位于岷山山系中的長江源頭所在地,在秦漢時期尚不屬于華夏之域。眾所周知,自戰國直至清代,古人長期以來都將發源于岷山的岷江視為長江的正源,因此可以說,“江源岷山”是一種在傳統時代得到公認的重要地理知識,前賢已經對古代江源地理知識的發展過程做出了較為詳細的梳理??梢钥吹?,戰國秦漢時期是江源知識的形成期,正是在這一時期內人們得出了長江發源于岷山的結論,自此之后,與江源相關的地理知識也只是在此基礎上不斷擴充而已。②

不過耐人尋味的是,在戰國至東漢的數百年中,時人的江源地理知識長期處于一種停滯狀態。先秦時期的中原人士已經得知了江源位于岷山,而漢代學者在描述江源時仍然在因襲先秦文獻的相關內容,并未對江源做出更為詳細的描述(見表2),直到晉宋之際任豫所著的《益州記》中,才首次出現了關于江源地理環境的直接描寫:“大江泉源,即今所聞,始發羊膊嶺下,緣崖散漫,小水百數,殆未濫觴矣?!雹蹞T廣宏考察,任豫所述江源的這一情形已大致和今日弓杠嶺處的水文情況相同,④這說明至少到魏晉時期,時人才得以較好地把握岷江上游地區的自然地理狀況。我們猜測,這一現象的出現或許存在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發源于湔氐道西徼外的江源,其地理位置已經超出了秦漢帝國的實際統治領域之外,故時人雖已了解其地望位于岷江上游的群山之中,但仍難以對江源地區展開全面的實地勘察;另一方面則可能與當時的華夷思想與學術旨趣有關,由于江源地處蠻夷之地,它的具體情況或許并不在當時華夏人群的關注對象之列,同時地理知識在秦漢時期的思想世界中也并不占主流,難以引起學者的興趣,因此秦漢時期江源地理知識的長期荒廢,也就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江源所在之地正是今日的松潘地區,因此清人將湔氐道置于松潘而無視了《漢志》“西徼外”的記載,似乎還隱藏著一些特殊的用意。今松潘縣位于青藏高原的東緣,長期以來它都是華夏之外的“蠻夷”之域。不過我們可以看到自唐宋以降,由于能夠北通甘、青,南接蜀地,松潘對于中原王朝的重要性亦日益凸顯。至清代,松潘在西部地區更是有著不可忽視的軍事戰略及商貿地位,⑤自進入四川地區后,清朝也相當重視對松潘地區的經營,但在建立政區建置的過程中,松潘當地的土司勢力卻對清王朝進行了頑強的抵抗,直至康熙中后期,中央政府才逐漸控制了局面:“諸番自昔?;?,旋撫旋叛,野性靡常。迨圣祖仁皇帝蕩平偽逆恢復以來,始皆傾心向化?!雹僮源酥?,松潘地區長期維持著軍鎮管理體制與土司管理體制并存的局面。在這樣的背景下,清代前中期突然出現的所謂湔氐道“松潘說”似乎就很好理解了:在現實中推進松潘政區建置的同時,清朝還迫切地需要從理論上進一步論證自身統治松潘的合法性,而秦漢時期負責管轄“蠻夷”又地望不詳的湔氐道,恰好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歷史性資源,因此通過官修地志的形式把松潘與秦漢時期的湔氐道聯系起來,由此將松潘進入中原政權的歷史上溯至秦漢,便順利地為清朝對松潘的管轄提供了歷史依據?!八膳苏f”的出現,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的其實是清朝希望將松潘地區盡快納入帝國的焦慮與決心。

【作者簡介】蒙家原,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日本九州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秦漢史。

【責任編輯:豆艷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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