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組詩）

●玉米的記憶代碼

我收到了玉米用天線發來的電訊

鮮活的玉米嗝便從那些年回流過來

森林般的歡迎方陣

酷似堂哥胸膛袒露的粗糲

大家的笑，在草地上打著旋兒

然后在頭頂炸開，把紅發辮聳的老高

我知道，圍住并拉著我噓寒問暖的

是母親般的包容，那頂天立地沉默的

是父親挺直的腰桿

同樣的顏色與底版，以及同樣的血液

構成了我們的親屬關系

在這塊同質地的土地上，我們之間

達成了根本的相同：我們都是受孕者

你受孕于陽光雨露

我受孕于故土親情

我不是造訪的遠客，我還是那個——

你喂養大的家人

玉米已走過青春期，現在是臨盆時節

堂哥只憨憨地笑，他多年都這樣

臉上一直呈現著豐收景象

這邊他嘻嘻地撩著玉米，那邊被玉米

撩得火辣的堂嫂，時不時撂過來幾聲

高頻道的調情，搭在枝丫上

太陽明亮而直接。望去

堂嫂對玉米們的呵護，仿佛一位母親

為小孕婦做產前接生，風韻的母體上

均輝煌著金屬光澤

我穿梭在葉子的鋸齒網里

接受久違的親切拉扯與鋸痛

血與汗的滴落處，是父親當年種下的

我的小名。在堂哥的一記吆喝聲中

玉米坐上高一屁股低一頭的老爺車

操著堂嫂的嗓門一瘸一拐地去了

它要去救活瀕臨死亡的五叔嗎？還是

要去換些糧票

晾曬場上，堂嫂趁風把玉米的籽粒

揚起來，自己的笑臉也跟著掛在天上

落下的籽粒聚攏著開始陷入懷念

蹲下身來，我想與它席地而談

談談我臉上留下的饑餓后遺癥，談談

餐桌，談談拔節聲，也談談它的貢獻

我們來問候一下野菜吧，大家也曾是

親戚。嚼一粒玉米，卻不小心碰醒了

母親當年的哭聲，我不得不停下來了

一粒反芻回來的玉米卡在了喉嚨眼兒

被堂嫂揚起的一些玉米籽粒，此刻

變成了星星，它們躲在老遠處偷看

玉米，正穿著水晶的裙子、水的裙子

從《太陽石》走來，被阿斯圖里亞斯

迎娶為新娘

玉米：禾本科玉蜀黍屬一年生草本

品質：長壽食品;極易成活;產量高

顏色：金黃;材質：金鑲玉

記憶代碼：饑餓

●我莫名其妙地揮一下手

窗戶是另一道門

阻擋了風，也拒絕了詞

有許多的風碰撞而死

一些喘息的詞跌落窗臺

牡丹花期已過

被林黛玉的咳喘病感染

在它孱弱的視線里

樹頂的鳥鳴越來越高

河邊柳葉的語氣悄悄變綠

遠山的脊背已漸漸明亮

窗外，一只風箏

在偷窺它的孤獨，與它對望的

是一種飄逸的笑聲

是時候了，我站起身

我必須要打開窗戶

我莫名其妙地揮一下手

仿佛這樣就能揮去病痛，和

一個人的影子

●月光下，流淌的小提琴聲

月亮站起身，給露一個深吻

夜，漸漸生成一個銀光主頁

遠方那個明亮的微笑

一路跋涉，從我的窗口蔓進來

有小提琴聲在流淌，悠揚——

月亮之上的心靈朗讀者

婆娑的疏影里，一只纖細的手

握住我望穿的眼神

月亮已然升得又高又遠了

但高不過本真，也遠不過初心

●漸近

一首詩

穿一身斑斕樹影的衣裳

沿人行道踽踽獨行

撿拾零碎明亮的光

以暗弱的視線，探尋

花香的方向。巷子的目光

深入詩歌

恰如一個人固執的情感

窗子亮著燈

窗欞上寫滿等待

巷子仿佛一只手電筒

一個人握著情緣，推開

期盼的開關，另一個人

便在巷子深處展開信箋

窗花在讀：“心的距離

遠的將遠，近的漸近”

窗外，花影搖曳花紅

花香正濃。仿佛有一片葉

穿越歲月，泅渡寒冬

正以仰視和攀登的姿式

捧起一朵花

●我不擔心

感冒向我發動一場戰爭

——一場持久的、熬煎的戰爭

我沒有請醫生或藥物出面斡旋

而我卻是最終凱旋的英雄

戰后我總結

恃強凌弱，那感冒許是怯了

可能沿著我眼睛里的血紅絲路

撞紅我的鼻頭，然后從眼瞼上

微凸的紅癤頭頂鉆出，逃遁了

——那臟器們的社會法則

當然，感冒和它的那些家族們

一定還會來挑釁、鬧事

這或許是它們的職業習慣道德

我不擔心，我扯一縷陽光裹身

便無所謂結局

●乘上動車的花園

非理性的七月

用流火點燃宣言

現實主義底色的花園

山茶花綻放浪漫主義

還有月季花，百花爭艷

日月輝映風雅頌

雁燕和韻詩辭賦

在這里，竹子擎起自拍桿

蜻蜓點水為荷花描眉涂唇

擺好pos，“一、二、三”

——詞是一個閃光的燈盞

和花的夢悠悠共眠

蜂與蕊的那些枕邊話

纏綿成一組組翻飛的意象

杜甫寄語，唐風宋詞

一列平仄的動車

沿著宏古的韻腳出發

頭頂花園里的花香和蝶語

路飲婉約與豪放，正駛向

措辭的山、譜曲的水

裝點山河

一截枯木從夢中醒來

動用龐大的耳朵軍團

聽風生水起，然后

從公園的體內起身

打個哈欠，急匆匆搭上

飛馳的動車

風景、愛情、靈魂、關懷

陽光雨露，以及彩色氣球

均紛紛上車

●我穿過暴雨，去殺死兩只孤獨

風雨。刮雨器指揮一場音樂會

左右撕扯我的心房。如此煽情

開啟暴雨模式的絕不止是七月

還有我的心，它為鮮活而暴動

也策劃你的突圍，你的哭和笑

讓我神經痙攣。宿命論

玻璃外面萬馬奔騰

一只青蛙的大跨欄風雨運動會

車的刀鋒，剪開倉皇的雨水

鷹一樣藐視風雨。我駕馭鷹

雨向我施暴，我要穿過它

以我心中的風雨，去淹沒你

我看見了你濕漉漉眼神里的雨

加速度，我要去殺死兩只孤獨

●環江：遺落天涯人間的天成碧玉

有許多花，紅的，黃的，蘭花是主角

從兩岸著意水中，由水中暈染到岸上

再綻放在江邊散步的人的臉上，開在

姑娘的云鬢間

是誰立在馴樂河的下顎目送

又是誰守在龍江的上顎迎接

大環江龍行百余公里，縱貫環江自治縣

涎玉沫珠

山高水長，水流得脈脈含情——

于水底做舊歷史，在水面翻新陽光

在水源方家祠堂，我聽見許多允諾

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我目睹太多渴望

都說毛南語，都不曾沉睡，都心潮澎湃

都金聲玉服，都仙姿玉質

山重水復。引路是今天

拾級而上的是明天，攀峰是人生

積石成玉。水的群舞才配得上高山流水的演出

牛角寨瀑布群一里九瀑，跌宕迂回，擊玉成韻

北宋牌坊穿越宋朝，漢白玉里刀光劍影

滿門貞骨，一門九烈

黔桂古道，運往行來，蹄鈴聲聲催

青石板驛路茶馬疏影，舊痕寫繁榮

刀槍、馬蹄，蕩過我的身體和想象

于伸手可及處，登上忘記時間的云

而如今的環江，糖業給日子抹了蜜

“五香”食品，標配環江人的未來

負海拔！深入底層

帶著探尋的愿望，深入，再深入

潛進地球的心律

文雅天坑群的生命在于：跌落

誰為地下河開的天窗？暗流仰身望天光

誰能有如此的底氣：一口吞下萬千隱秘吞

下日月，吞下四季，吞下古往今來

時間的骨血，孕育出小社會、大世界

記錄神話，也書天問

喀斯特巖溶漏斗下，水做骨頭

鐘乳石晶瑩剔透，在歲月之外

晝夜發布日月更替的儀式，鬼斧神工

一只碩大的玉壺

游弋的魚，靜坐的石柱，甩水袖的水草

像歸隱的居士，互知素結，卻不問來路

天衣有縫，天機已然泄露。迷局只收斂

在地獄邊緣行走的驚語——坑外一日

坑內已萬年

陳列景色：玉骨與冰姿，水天共一色

自然、脫俗、通透、澄明，良玉不琢

玉妝天成

在環江，你不必尋玉

因為：石韞玉，水懷珠。天涯人間——

環江本碧玉

●重復

云襲擊了月亮與星星

夜比其它任何時候更黑

床寬得讓他不好意思

和這些年一樣，無需挽留的轉身

水杯溫和地立在床頭了

餅干與藥片很和諧

鑰匙和身份證敞亮

再檢查一遍，嗯很滿意

給女兒的紙條

都依次在抽屜里安詳了

關好門，躺在了緩坡的床上

你讀完一首詩

笑著關燈，睡進了重復里

●深秋

天疏遠了，涼意逼近

樹像一名詩人正在刪繁就簡

樹干酷似長短句

那洗練的語言

風，是嚴肅的編輯

一只小鳥站在我的窗臺

它豎起毛領，望著我

——哎小心！懸崖下面是峭壁

它像花一樣瘦了一圈兒——

你的模樣玷污了金色的碩果

我又說。我知道你們把一場雪

啁啾下來之前，都一定要

撇下空巢去南方

你一定是省略號里落單的那個

它用淚花賄賂我的慈悲

而此刻，我好想打開一扇窗

請它進來，我們倆聊聊

那些被困住的虛腫時間

或關于未來什么話題都可以

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它說

其實，屋里屋外

一樣冰涼。這里不久將會大雪紛飛

●蜜柚的天，亮了

名為文旦，卻不是旦角

不撣水袖，而是提幾瓣黃金的瓤

行走節令，熬一壺濟世的藥

塤起氣震音，用丹田之氣描繪

甜蜜感，用甜蜜塑形

豐腴之美。氣，一鼓再鼓

鼓得酣睡的甲殼蟲痙攣了二郎腿

鼓得翹蘭花指的枝條

閃了腰。柚的影，落在一個人的

肩上，他的右肩

在流蜜，左肩起伏著百萬畝沉重

鼓氣就是打氣，豐腴便是豐收

萬畝蜜柚南運，是項大工程

百萬畝蜜柚北調，是個大動作

他叫陳德青，北京新發地

接住了他肩上的重

并一網打盡，靠岸和離岸的魚

市場是個大果盤子，更大的

是陳德青的思維向度：基地+公司

而基地與消費者的距離

正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比誠信近，比失信遠

批發，就是再出發，他的身影

常常是

蓋在訂單上走家串戶的那枚戳

一只只蜜柚，被他黃柏酮的叮嚀

激活，被他柚葉眉下明晃晃的

目光，切開——

蜜柚的天，亮了

作者簡介

孫松銘，男，河南省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部分作品發表于《詩刊》《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詩潮》《綠風》《延河》《芒種》等刊，詩作入選多種版本。出版詩集《從心出發》、長篇小說《姐姐》。獲2020年《詩刊》社“中國張家界第四屆全球精美短詩賽”三等獎、“聚壽山杯”首屆全國散文詩歌大賽特等獎、第七屆中國白天鵝詩歌獎第一名等獎項。詩觀：追求詩歌的美感、疼感、神性和思想性、創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