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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凝視到再現

2021-09-14 02:52孫郁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2021年4期
關鍵詞:現代文學限度文脈

孫郁

摘要:不同的文學史存在著不同的限度,如何在文脈中把握審美特質,和精神的演化過程,需要清理寫作者的慣性思維。不僅要關注文本的變遷軌跡,也要思考學術思潮對于文學的影響,以及作家與時代之關系。在經典作品與失敗文本間,要保持敘述的歷史化與對辭章的多樣化的耐心。文學史寫作始之于凝視,終之于再現,每一次對作品的凝視,與其說是對于陌生他者的發現,不如說是對于自我的再認識。

關鍵詞:文學史;文脈;現代文學;限度

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現在是許多人都注意到了的。對于本國豐富的文學現象,如何取材,怎樣透視,都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最早讀這本書,就嗅出別樣的氣息,發現作者還可以如此面審美學時空,詞語間是轉動的風景。這與歐洲的審美思潮可能有關,尋覓內在的線索,是有一個理由在的。文學史是文學現象與文學作品以及作家形影的聚焦,涉及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關乎社會的里里外外。米爾斯基寫自己的祖國遠去的作家群落,也錄下時代與作家互動的痕跡,就思想與審美而言,是與此前的文學史著術有頗多差異的。

有的時候看到域外學者寫的文學史,便也想到我國學者的類似著作,比較起來,各自在不同的路上。這固然與學者的修養不同有關,實則是迥異的文學形態決定的吧。近些年來文學史的著作陸續出版了許多,印象最深的是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先生在六十歲時推出這本專著,大有厚積薄發的意味?;蚩梢哉f,找到了一個中國人理解文學的方式。遠不同于古人,近非似于同儕,在審美與思想方面,都有可觀可賞的氣象。

洪子誠關注當代文學的變遷,不是就文本而文本,而是能夠理出一種文脈的。這既借鑒了域外文學理論,也參照了史學家的心得,但根底屬于自己的苦思。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中就說,要了解作品,“第一,須知當時文體之關系。第二,須當知當時文人之關系”。這種研究思路至今依然有著生命的熱度,洪子誠于此亦得深意。他討論當代文學現象,是有意將文本對象化處理的。從不同的角度打量遠去的存在 ,不被作家的情緒所囿,歷史的景觀被冷靜地透視著,味道自然不同于常人了。

中國人善于就事論事,但要貫通古今來說出道理,非大手筆不能為之。從洪子誠的勞作里可以發現,他凝視文學現象,是有一個大的背景的。比如討論五十年代的文學,就非從作家的文本簡單言理,而是看到大的環境里的詩學。因為諳熟蘇聯文學史,對比中看出文化流脈的交叉,文本深層的復雜性出來,閱之忽然開悟。這個方法,謝無量在民國初年寫《大中國文學史》時就運用過。他討論文學形態時,顧及了哲學與風俗,從多種層面展示文學的面目,文學史不再僅僅是作品的羅列,還有精神史的點化,分量就非同尋常了。相當長的時間里,學者們不太容易處理這些難題,現在終于從慣性中走出, 一個學科成熟與否,看的就是是否有這樣的精神擺渡者。

那些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能力高強的人,是不太有狹隘的專業積習的。章學誠《文史通義》就批評桐城派的方苞,僅僅從辭章入手看詩文的起落,凌遲了文學也是有的:“夫方氏不過文人,所得本不甚深,況又加以私心勝氣,非徒無補于文,而反開后生小子無忌憚之漸也?!闭聦W誠的思想不同于桐城派,乃史學理念的映現。后來章太炎、劉師培都遠離桐城遺風而親魏晉文學,說明離開了固有的士大夫眼光,有一個通透的視野了。魯迅、胡適那代人的文學史寫作,就是在這種新風氣中漸漸形成的。

這也使我想起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寫作問題,因為是后起的一種文學史現象,較之古代文學顯得過于稚嫩,尚未被歷史化地處理,厘清此領域的經緯并不容易。這個專業在八十年代曾引領過風氣,一大批有才華的人聚集于此,但現在的情況卻不太一樣了。一般的看法是,中國現代文學史是在左翼理念基礎上形成的,從“五四”到新中國成立初,寫實文學與浪漫文學此起彼伏,中間還有一些通俗文學和文言作品行世。如何分析、研究這個文學形態,近來的分歧慢慢出現。有的學者提出了民國文學史的觀念,這是思路的重要調整,對于以往研究單一性是一次突破。不過民國文學的提出更多考慮到均衡感和折中性,重要文本如何安放也是一個問題。整理舊的文獻資料,怎樣兼顧各種思想,深入其中,以立體的方式探討民國的文脈,不能不思之再思。比如老白話,老戲文,方言,文言文等。新的白話文有的頗為生動,有的流于平庸,白話文作家也有多種文體實驗,這些當細細研究。魯迅先生抄錄鄉邦文獻,就是摸索不同的文學形態。他的魏晉文學研究,不妨說是文脈研究。這個經驗對于我們認識“五四”前后的文學,都是可借鑒的。

新文學是從舊文學中掙脫出來的,背后有某些傳統的輻射。最初從事新文學寫作的人,多有很好的舊學根底,他們的文本之中,有古老的辭章之影。像劉半農這樣的作家,舊小說與新詩都能為之,是有新有舊的。郁達夫的舊詩之好,過于同光時期的文人。錢鐘書的文言寫作和白話著作各有光澤,這是大家都感受到的。就辭章的多樣性而言,翻譯文本也是一種文體實驗,“五四”前后的翻譯家參照了舊式辭章,吸納域外資源,也刺激了文體的形成。白話文如何受到翻譯的影響,它的進化過程也都大可書寫,有不小的闡釋空間在。由于文脈的背景不同,流派也出現了,比如京派與海派的關系,有分別,也有交叉,彼此的文體碰撞也是有的。民國的地域文化也不都是封閉的,像延安文藝也有外來審美意識影響,土洋結合,也催生了新鮮的作品。東北作家群受域外小說家的沖擊也很大,在他們的文本里能嗅出斯拉夫文化的氣息??梢哉f,現代文學是一個面向多種可能性的文學,討論它,僅有簡單的維度恐不得要領。

我有時也覺得,現代文學史應與現代學術史互為凝視,當能發現更多的話題。大家知道,白話文學的概念,是新式學者們提出的,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就有進化論與實驗主義的影子。章太炎關于文章學的理念,也沖擊了思想界,他的弟子們在晚清批判桐城派和韓愈思想,乃學術觀念的革新,這些對于白話文運動,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馬克思主義進入文壇,也催生了諸多作品,民族化、大眾化的觀念與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關系,都值得進一步闡釋。馬克思主義與京派在當時是對立的,我們今天搞文學史研究,在對立中也應當看到其間的對話性,這就從現場語境上升到學術語境,或者說歷史化語境。像羅素哲學與列寧主義哲學,都影響過張申府這樣的共產黨人,不同資源如何被運用到新文化建設中,我們在過去還注意得不夠。

這種對話性有時表現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沖突,有時是學術碰撞與交匯。如何歷史地呈現這種思想形態,我們的文學史家可做的工作甚多。像西南聯大的左翼人士與非左翼群落的交叉,也說明民國知識分子的復雜性。在非左翼的知識分子那里,是不能以教條的思路簡單歸納審美形態的。面對文學遺產的時候,朱自清與聞一多的視角不同,他們對于后人的啟發亦不可小視。其實,這些年的錢理群、吳福輝等人的文學史寫作,既繼承了前人成果,也都突破了舊的藩籬,知識譜系的豐富性與思想的豐富性也隨之而出。

不過,學術思潮對于文學的影響,也不能過分夸大。文學的審美有時候是溢出理性的框架的。比如茅盾的文學創作,在前期有自然主義因素,后期則屬于現實主義的了。但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也不能夠都涵蓋他的小說作品。在《霜葉紅于二月花》里,就有心緒的婉轉之音,內中古典審美的痕跡依稀可辨。而象征的色彩也未嘗沒有。茅盾的作品有他自己的理論也說不清的東西。這與瞿秋白的散文一樣,我們看他的文學批評觀點,和去世前的《多余的話》,仿佛不是一個人所作。概述這樣的作家,是要考慮到審美意識與政治意識之間的關系。同樣,對于像施蟄存這樣的作家,僅僅在海派的視角描述他,可能也會遺漏一些片影。他與京派在理念上的相似,也說明學術思想如何曲折地影響著作家的文本。

按照純文學的觀念來衡量現代文學,我們會發現許多并不成熟的作品在文學史里占據了很大空間?,F代文學是探索中的文學,在面對這段歷史片段時,我們既不該妄自菲薄,也不能無限拔高?,F代文學失敗的經驗很多,文學史過去描述得不夠。比如感傷主義作品,就有許多是簡單、淺陋的,田漢早期劇本,郁達夫、黃廬隱的許多小說,都不成熟,審美上有蹩腳之處。郭沫若的歷史劇,丁玲的長篇作品,常常有外在理念生硬的嫁接 ,今天看來,考察其發生的過程,都可以豐富我們的審美經驗。

再比如初期新詩的幼稚形體,是探索的必然。它們在形成過程中,有一種突圍的沖動,自然也有諸多不成熟的痕跡。廢名曾高度評價初期詩歌的價值,有自己特定考慮,他更多是通過對探索性的肯定來討論問題的,有很大的意義。但文學史處理這些存在時,不能不放大我們的眼光,當從時間縱向里看出其失敗的原因。這在自由主義作家與左派作家那里也存在,思想的銳氣,未必能體現在詩意的世界。但生猛與勁健中的粗糙,也記錄了歷史語境的演進過程。

新文學的幼稚、粗糙,與舊文學比起來,是成長中的新生形態,雖然嫩小,有時照例不失沖蕩之氣,因為誕生于憂患之中,便與人生中的難題相遇,引人思考的內容甚多。稚氣之美,引人不斷沿此探索,積累的經驗對后人有不少的啟示。文學史寫作應當從中發現審美意識與現實情懷復雜的關系,由此總結經典文學誕生的條件與因素。倘若能夠在不同經驗中建立自己的問題意識,則無疑會拓展文學史表現的空間。

現在的學界對于魯迅、沈從文、張愛玲持續的關注 ,說明他們的作品有了經典的價值。而有的作家只作為歷史現象而非審美現象被簡單掠過,自然有深的原因。我們過去對于有缺陷的作家比較曖昧,沒有放到一個多維的空間凝視之,顯然弱化了問題的探討。像激進的作家的觀念化書寫,問題的結癥何在,總結得都不夠。文學史不應都是知識的羅列,也應注意引導學生的思考。在發生興趣的同時,能夠有問題意識的培養,則就獲得了多樣性的功能。

幾年前,我曾經出版過一本《民國文學十五講》,試圖尋找一個不同的敘述的框架。但寫作中有兩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一是知識的羅列中,審美如何安置?因為述學文體的單薄,敘述者的美感呈現受到遏制,學生只有知識的吸納,沒有經歷感受到沖擊,文學史本身的趣味降低。二是文學史寫作乃學院派的產物,與作家、普通讀者的感受方式,有一些差別。大學老師的言說方式有時屬于學科理念的一種,過濾掉讀者的初始感受,敘述文本趨于單薄。我試圖擺脫這種慣性,尋找屬于自己的話語方式,然而感性有時候淹沒了思想,也未能找到平衡點。細想一下,可能是依賴于成型的話語,不能尋覓新的視點所致。

而我們看學院派以外的學者的思考,有時思路是有所差異的。民間的學者有獨創性的很多,他們的勞作對于象牙塔里的人構成一種沖擊。以張愛玲研究為例,止庵的導讀和文獻整理,略好于學院派的敘述,影響更大。止庵是批評家,也是小說家,其文學史的感覺就豐富了許多。林賢治描繪當代散文歷史,就不人云亦云,體式是從自己的閱讀中來,且有思想的纏繞。木心在紐約給青年人講文學史,是另一風范,體大而精深,一個跳動的心與無數靈魂的對話中,文本也活了起來。對于木心的那本《文學回憶錄》,爭議很大,專家們也發現了其間的漏洞和短板。但我以為就感知方式和敘述語態而言,學院派的人似乎無法做到他的靈動性。這也讓我們想起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它至今魅力不減,是集創作、研究、翻譯經驗于一體的文本。魯迅寫小說史,有體驗,多對比,善總結,在各類文本中穿梭,道辭章隱秘,言意象來源,起死人于靈思之中,喚幽思于字句之間,這樣的人才,百年間我們見之不多。

應當說,現在的文學史是文學教育的產物,而非僅僅文學鑒賞的文本。因為有了教育的理念在,書寫者自然也含有布道的傾向。純粹的審美靜觀是不易存在的。溫儒敏在《文學史觀的建構與對話——圍繞初期新文學的評價》中總結了現代文學史研究的三種模式。一是胡適的“以進化的系列構想文學史”,二是梁實秋“把古今文學鋪成一個平面”的邏輯,三是周作人的“從文學源流看歷史的循環”。他認為這三種模式“看起來互相對立,其實也有彼此的補充與糾偏”。所以,每一種文學史的寫作都有一定的限度。他就很反對以思想史代替文學史,這是不考慮文學的特殊性的。由此也可以發現,每一種文學史的寫作,都非包羅萬象的,只是部分突出了審美的意義,自身的限度也影響了精神的廣遠性。

民國時期出版的幾部文學史著作, 都頗有特點,謝無量《大中國文學史》與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就不同。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和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也不在一個層面。文學史寫作應當說是個性化的,上述的著述至今依然被學界引用,說明了其價值所在。相對于目前出版的各類文學史同質化現象,我們需要冷思的地方很多,一部關于文學生態的書味同嚼蠟,那就離藝術之神很遠了。當研究者遺棄了審美感覺的時候,述學文體是蒼白的。目前文學史寫作最大的問題是寫作者很少有集創作、研究、翻譯經驗于一身的人,對于學術史、藝術史缺乏互動式研究,將文學變成封閉的形態,所以文本顯得單薄,流于一般性的描述。這很值得我們警惕,學術一旦被僵硬的文體包圍,智慧是不得生長的。

那么,世間確能有理想的文學史么?想起來也難回答的。博爾赫斯在《永恒史》里談到文學史的寫作中的幾個難題,他厭惡那些費解的詞語和“夸飾”中的狂熱,但書寫作家筆底的世界,完全有不同的思路,他自己就想寫一部文學的“隱喻史”。這也僅僅是繁雜的文學現象的一種,并不能涵蓋存在的全部。龔鵬程在一篇文章里批評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忽略了小說與戲劇的互動史,說明前人的寫作也難免有自身的盲點。如此看來,文學史的寫作,是不同時期的人們對于歷史遺跡的一種帶有針對性的凝視,在審美的跳躍的空間,史學家捕捉的僅僅是詩文的一個斷面,或審美景觀的一角,后人完全可以在不同的空間建立自己的敘述空間。關于遠去的文學的整理和思考,今人做得還遠遠不夠。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與其尋找完美性,不如腳踩在大地上,一步一步走下去。

說到底,文學史的寫作,大多是始之于凝視,終之于再現。大量復雜的審美現象,如何進入寫作者的視野,有一個復雜的考量過程,而呈現這些時光深處的存在,乃認知的一種整合。任何整合都因了先驗形式的存在而難以擺脫其間的悖論,它的限度也顯而易見。這個過程,是向人的感受能力和思考能力的挑戰,能否跨越自己的認知藩籬,決定了思考者的行走能有多遠。每一次凝視與其說是對于陌生他者的發現,不如說是對于自我的再認識。能夠打開自我的人,才能夠發現對象世界。所以在文學史里,有批評家和文學理論家所沒有的更為繁復的存在,寫作者須有寬容中的嚴明和嚴明中的寬容,且有擁抱遠去的靈魂的暖意。不是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學者,惟其如此,我們才對那些被一再閱讀的著作敬之又敬。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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