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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長明 功不唐捐
——敘事,讓光照進深淵,讓醫學灑滿星光

2021-10-22 08:41文/嚴
中國醫學人文 2021年11期
關鍵詞:護工老先生循證

文/嚴 楠 王 仲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附屬北京清華長庚醫院,清華大學臨床醫學院

2019年是我正式成為醫生的第5年,雖然依舊是小大夫,但在年復一年的工作中,我自認為已極具職業精神,已練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金剛不壞之身,這樣的底氣來自初出茅廬時許多個為患者痛哭的午夜、來自成長后共情不共感的理智,也來自對生老病死可控不可逆的無奈接受,但還是無法擺脫患者死亡后帶給我長久的職業倦怠,即便我全力以赴,即便家屬全然接受。很多時候,在拉完最后一張心電圖的那一剎那,我都感覺自己是踩在生的白線上,揮揮手,和他們在死亡的門關前分別,他們消散在宇宙塵煙里,而我即使耗盡心力,仍要帶著沒能治好她的愧疚和挫敗,面對下一個患者。直到我遇到了丁爺爺。

那是一個初冬的周末,我們科新收了一位患者。同事告訴我,他是個耄耋之年的老人,長期居住在養老公寓,本次因肺部感染入院,已在急診進行了兩天治療,目前體溫正常,一般狀況良好,收住院是為了序貫抗感染治療。

接診時,我發現老先生沉默寡言、不愛聊天,即便我熱情相待,他也不與我多做交談,只是閉目養神。當翻看他上次住院的病歷時,我發現老先生兩月前臨床診斷為肝臟惡性腫瘤,已經發生多個器官的遠處轉移,當時制定了姑息治療的方案,以減緩他的痛苦為主1。我理所當然以為,他的沉默來自身患重病的消沉與絕望。

當天檢驗結果回報,老先生感染見好,但血鈣異常升高,經過一番周折,我們確認這是由晚期腫瘤造成的溶骨性轉移引起,而輸注唑來膦酸就是最簡單有效的治療方法,只是治療后會出現發燒、肌痛、乏力等流感樣癥狀,這些不適通常在幾天內消失,對身體本身沒有影響。

丁爺爺的女兒、女婿很孝順,每天都會來送飯和陪伴。在征得家屬同意并向老先生解釋會有不良反應后,我們給他輸注了唑來膦酸,老先生很快就出現了發熱。這當然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我們對他進行了對癥處理和語言安慰,當日體溫雖有短暫下降,但很快又有遷延,對醫生而言,我們并不擔心,因為這無礙他的恢復。但我們不知道,對于得知自己病情的丁爺爺而言,就等同于死神逼近的預告。

第二天傍晚值班巡房時,護工告訴我老先生拒絕進食,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女兒、女婿和護工輪番勸說都沒有用。由于老先生沉默寡言,因此我與他的交流僅限于每日例行查房時的詢問,我對于他的一切一無所知。我疑惑于他的行為,反復追問護工是否有異常事件發生,護工肯定地告訴我一切如常,除了不吃飯,就是比從前更不愛說話。

我走近床邊,一眼就看到他平躺在床上,安靜地閉著眼,身體一動也不動。聽到我輕聲喊他,他警覺地睜開眼,眸子很亮,看到是我,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確認了他神志清楚,我詢問他不吃飯的原因,老先生只是擺了擺手,說“不用”。我無法放任他絕食,又不想僅以輸液了事,在確認他生命體征、血糖等一系列指標安全后,我開始努力勸說,但老先生始終不做任何回應。隨著時間流逝,我內心越發焦急,既擔心他的狀況,又惦記著病房其他未查房的病人。就這樣僵持了十幾分鐘,直到護士找我處理其他患者,老先生終于睜開眼,擺擺手,對我說“嚴大夫,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睕]等我回應,便翻過身,背對著我,面朝窗戶側躺著。老先生很瘦,我看著他用被子裹著自己,仿佛要將自己隔絕在喧鬧的世界之外。我有些傷感,但我無暇處理情緒,便著手去處理其他患者。

將近九點,我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老先生仍舊滴水未進。于是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開始絮絮叨叨,和他聊天。起初主要是我自言自語,問他家庭情況、問他愛好生平。他礙于我是醫生,又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一段時間后也有了三兩句的應答。交流中我得知,丁爺爺曾是位工程師,老伴在九年前過世,有一個女兒,已經成家立業,就是平常送飯的那位。他為人獨立要強,因此一直住在養老院中,平常喜歡書法、看報、喝咖啡,也常倒立、快走、俯臥撐鍛煉身體,生活很是豐富。隨著聊天深入,他開始主動向我訴說他內心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姑息治療也是他的選擇。體力和精力的下降,讓他明白死亡終要到來,而他早已坦然接受,原本好轉的發熱,再次因唑來膦酸出現,讓他以為死亡迫在眉睫。他告訴我,他的一生過得很好,很充實,女兒也很好,現在不能繼續為國家做貢獻,也沒有任何牽掛遺憾,生命的長短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因此他不想過多消耗醫療資源,浪費國家醫保資金。他之所以來醫院就診,是他不愿意死在養老院中,給其他的老人帶來不好的感受。他之所以不吃飯,是想加速死亡的過程。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生存幾小時還是幾天,對他而言,并沒有本質的不同。

我第一次聽臨終患者親口講述對死亡的真實想法,竟然和我以為的絕望、消沉、不甘全不相同,他說得十分平靜,我聽得驚濤駭浪。我尊重他關于死亡的全部觀點,但站在醫生的立場,此刻還不是告別的時候,于是我向他表達了我的想法。藥物引起的發熱,并不長久痛苦、也不過多消耗資源,他可以盡快出院,仍然能夠享受生命最后的平靜。他仿佛被我的話語觸動,陷入沉默。由于當夜時間已晚,我擔心影響其他患者休息,于是我向他告別后,起身離開。

次日護工告訴我,當晚,我走后,丁爺爺喝了點水和稀粥。而當時我并不知道。

我走出他的房間,比進入時更加沉重,我不確定他是否會恢復進食,可我仍然覺得還應該做些什么。忐忑、傷感環繞著我,我只好求助于上級醫師,丁爺爺的全科醫生王大夫。次日,王大夫專程從外地回京,約丁爺爺在醫院樓下咖啡廳喝咖啡,半個小時的閑聊和陪伴,丁爺爺終于露出了笑臉。此后,丁爺爺回到養老院,恢復到原本平靜的生活中。直到兩個月以后,丁爺爺病情加重進入彌留之際,再次入院,在我值班的那一天,他無聲無息非常平靜地離開,死亡終于來到,我將他送別人世,這一次我有傷感卻很釋然。

這是一個很常見的醫療故事,是我們醫務人員一生中一定會遇到的病人和場景,有些甚至讓我們耿耿于懷,終生難忘。但我回頭再看,這一次,為何我能釋懷丁爺爺的死亡,為何丁爺爺終獲平靜的臨終,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丁爺爺從健康到疾病,從生存到死亡,他一點一滴的治療決策都基于循證醫學和敘事醫學兩者的交融2??陀^上他已然是腫瘤晚期,醫學技術無法逆轉死亡的結局,主觀上他接受事實,希望少受痛苦?;诖?,醫患雙方共同決策選擇姑息治療的方式。在帶瘤生存的過程中,丁爺爺出現肺部感染,基于循證,這是可治的疾??;基于敘事,并不增加痛苦,于是積極抗感染治療。感染好轉后,發現腫瘤溶骨性轉移,我們依照循證醫學,進行相應治療,但卻造成了丁爺爺的誤會,以為死神降臨,通過敘事醫學的介入3,我們向他澄清了誤會,并且理解了丁爺爺對死亡的態度,那就是尋求一種平靜不帶來紛擾的死亡方式,開始臨終關懷,使丁爺爺繼續平靜生活直至離開人世4。

在這個案例中,敘事醫學的介入,對于醫療本身而言,能幫助醫患雙方在最合適的時刻做出最恰當的決策,而就醫生個體而言,彌合了醫患之間關于死亡的分歧。敘事5,這項醫療技術以外的工作,不是徒勞地浪費時間,它既是彌補技術遺憾的方式,也是療愈我們醫者內心的解藥。我想曾經因患者離世而耿耿于懷的醫務人員可以釋懷了,死亡不是醫生的失敗,冷漠才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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