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耶！運呼？

□ 徐光煒

我雖自詡為無神論者，不信鬼神及“天堂”“地獄”之說，但當此病后殘燭之年，憶及歷經風雨的庸碌一生，冥冥之中總感命運之神對我的眷顧。更為甚者，當我與友人閑聊及此，然其說者居然不乏其人。甚至引經據典：國外多位顯要就任總統前數度求助于“水晶球”。雖然此等傳聞真偽難辨，但流傳頗廣，足以證明信者甚眾。何以如此？豈非令人稱奇！

人的一生有數個關鍵點，?？捎绊懭松淖呦?。除出生門第無法自選外，其他諸如職業、擇偶、育兒等自我選擇的余地都較大，各種機遇也就隨之而生，今將我的職業生涯作一簡單回顧。

我少年時就讀于滬地以數理化著稱的名校，自幼就自詡以工業救國為念，子承父業，學工乃是不二之選。豈料于高中畢業前夕，父親欲我習醫，理由是我系長子，家中弟妹頗眾，便于日后盡照顧之責；其次我兒時酷愛各種小動物，學醫更符合我喜愛生物的天性。在父命難違、我又不排斥學醫的背景下，就選擇了棄工習醫，懸壺濟世也就成為我的終身職業，在填寫報考學校時父又令我選圣約翰大學醫學院，緣因該校畢業后可同時獲美國姊妹學校的畢業證書，利于他日在海外就業，以彌補家父昔年未能留洋之憾，盼我能完成他的宿愿。豈料入學后才知該校雖是一有東方哈佛之稱的名校，但學生多系富家子弟，我則是一介平民，且中學6年又均在公立學校度過，頗不適應該校的文化氛圍，尤其是學醫不同于學工，須死記硬背的太多，此并非我之所長，頗后悔不該草率決定學醫，而擬退學重選學工。適值此時，席卷全國的思想改造運動蓬勃開展，作為美國教會創辦的圣約翰大學當然首當其沖，我又意外地被選派為年級學生代表，參加教師思想改造，整個暑期關在校內的“白宮”與醫學院教師“三同”，進行思想改造，此乃解放初期第一次參加的政治運動，作為要求進步爭取入團的青年學生，豈敢再提退學之說，從此，醫師就成為我的終身職業。迄今我已從醫一甲子有余，無怨無悔，所幸不負眾望，做了一些于國、于民、于家有利之事，其中尤以于己收益最大，在學醫期間有緣結識終身伴侶，一見鐘情，既是初戀又在婚后風雨俱共廝守60余年，對我個人或家庭均幫助良多。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入行外科且行醫2年后，某日領導突來找我，令我離職去衛生部中醫研究院參加“西學中”學習班，為期2年，當時我頗猶豫，緣因我入向往已久的外科專業頗為不易，且深知在年輕時培養基本功對今后的成長至關重要，豈能輕言放棄！尤其當我知道此名額因被他人堅拒后才來找我，更心有不甘?？紤]再三，那時我新婚不久，愛人又將赴蘇讀研深造，一人獨守空房豈非無聊，學習新知識又是我之所愿，她赴蘇學“西”，我留守學“古”，他日“中西結合”，豈非也一美談！于是放下手術刀步入中醫研究院，習古文、背湯頭、學針灸，居然還與他人合作，發表了有生以來的第一篇學術論文“談談祖國醫學的理論基礎”，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居然敢涉足此課題，從此開啟了我人生新的一頁。2年余后學成歸來，我被任命為北醫中醫教研組副主任、北京針麻協作組副組長、美國中醫藥研究院顧問等，成立了專治急腹癥、脈管炎以及軟組織感染的中西結合病房，開展了頗有成效的研究，不少當年的協定處方延用迄今。當我風茂正盛，馳騁于中西結合研究領域之際，有2件事始終耿耿于懷。一是不能“操刀”，重溫外科醫生的舊夢；另一是每逢外賓訪華參觀針麻手術時，我常是主刀者，初時示范甲狀腺或闌尾切除手術，尚可順利完成任務，后發展至胃次全切除術，由于對麻醉要求較高，針麻的不全麻醉由于疼痛而導致腹肌緊張，不僅增加了手術的難度，且明知患者疼痛頗劇，何忍再操刀施術！思之再三，急流勇退是為上策。20世紀60年代初困難時期過后，中央實施“整頓、鞏固、調整、提高”八字方針，于是以恢復教學秩序為名，取消中西結合研究病房，我也得以重操外科舊業。

未幾，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國，醫學界面臨貫徹六·二六指示面向農村，我院作為衛生部重點單位，率先響應，各科室1/3的技術骨干及黨、團員下放西北農村，領導班子也按此例。我時任外科連連長，外科領導班子共6人，其中3人因是軍屬或其他原因不在下放之列，可供選擇的僅3人，我也名列其中，且我愛人不僅是留蘇的修正主義苗子，又在同院工作便于一起下放，軍代表也已告我作準備。于是我就變賣了書籍、財物，擬輕裝扎根西北。豈料計劃不及變化快，消息突然傳來，周總理指示要重視中西醫結合研究，我這個脫產學習中醫2年有余，且曾任中醫教研組副主任的外科醫生，就此被留下，而免除下放西北。

文革期間各種運動不斷，“槍打出頭鳥”就成為人們的共識。因而當周總理提出“一定要攻克腫瘤”，北醫也組建腫瘤科時，我堅持可參與業務工作，但不擔任領導。豈料建成后不久，當我們從云南通?？拐鹁葹臍w來，甫下飛機，軍代表就宣布因腫瘤科負責人涉嫌五·一六分子須去五七干校接受審查，腫瘤科由我負責，不容分辯地將此重任加在我身上。從此，我就與癌癥結下不解之緣，籌建了北京市腫瘤防治研究所及北京腫瘤醫院，擔任北京市腫瘤防治研究辦公室主任、北京市腫瘤研究領導小組組長、全國胃癌研究協作組組長等職。且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連續五屆擔任中華醫學會腫瘤學會正、副主任委員及中國抗癌協會正、副理事長歷時20年，推動了我國腫瘤學科的發展。在此期間還創辦了“中國百萬婦女乳腺普查工程”，協助組建了“癌癥康復會”，提出了腫瘤防治應包含預防及康復，而不應僅局限于診治的概念，以助癌癥篩查及康復工作的開展。

回顧往事，不難看出這些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當初我如堅拒學習中醫，豈非現已在西北安家落戶？何來以癌癥為業之一說！看來每每似與命運有關，實則不然，所謂“機遇是留給有準備者”，其言實屬不虛?！爸形鹘Y合”乃是我國衛生工作四大方針之一，學習中醫當時雖并不自覺，但順應國之大勢，是符合事物發展的“正能量”之舉，何樂不為？其實人之一生，各種機遇頗多。智者善于審時度勢，洞悉先機，知其來臨而機不可失，并能結合自身的特點順勢予以發展。庸者則對已降臨的機遇視若未睹，以致錯失良機，不但自誤且常誤人。我并非以智者自居，而是命運確與個人的適時判斷與努力程度有關，順勢而為則成，反之則否。其理確否？各位可予思量。其實我任醫院院長之職多年，期間也曾有多次被升遷的機遇，可是我深知自身有“口無遮攔”之痼疾，甚難改正，頗慮一旦失言犯錯不得善終，而堅持“寧為良醫，不作良相”之準則，守住業務崗位，豈非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