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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荒涼

2021-11-17 02:41郭蘇華
湖?!の膶W版 2021年1期
關鍵詞:老婆婆紫色村子

郭蘇華

1

正是初秋的天氣,在北方的鄉下,涼意就像小蟲子,爬滿了全身。當太陽一縱一縱,像個車轱轆一樣從宇宙里滾上來的時候,我已經騎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老掉牙自行車,在村子里開始漫游了。

村子的路邊開滿了雞冠花、格?;?、節節高,它們給這個秋天涂上爛漫的色彩。我總是停下來,一只腳撐著地,對著這些粉色、紅色、紫色的花朵看上半天,在村子里,就像一個王一樣巡游半日,也不容易看到一個人。

即使雞鳴狗吠的聲音也像稀有金屬一樣,要用耳朵在空氣里拼命挖掘,才能聽到一兩聲。以前聽到雞鳴狗吠的聲音,總是在心底里升起煙火人間的鄉村的寧靜與熱烈,而現在,這偶爾落進耳朵的聲音,怎么聽,都有一種被世界拋棄了的荒僻的感覺。一種深深的涼意從心底里漫上來,一瞬間,就浸透了全身。

我從村子中間的一條水泥路上騎過去,一個人,就像孤魂一樣,漫無目的。我很希望有一只狗跟在我的后面,就像一個忠實的奴仆,或者就像一個甩不掉的跟屁蟲一樣,我的心里似乎會好過一些,好像找到了一些從前的在鄉下生活的感覺。

我的自行車發出“咯吱咯吱咯吱”的聲音,這聲音打破了周圍的亙古的沉寂,我就在這音樂里,往前面騎行,一邊眼睛看著周圍的景象。

碧水山莊,前面一個彩色的大牌子,矗立在路邊,上面寫著:餐飲、娛樂、棋牌、游泳、會客,碧水山莊歡迎您。路邊幾棟貼著瓷磚的別致的樓房,樓房旁邊一個自動門,里面是一個很大的荒廢了的游泳池。

樓房的大門緊鎖著,門前落滿了灰塵與落葉廢紙片,好像很久都沒有人來了。我的眼睛緊盯著大門,好像要看出它曾經的繁華來,這里來過哪些人,在這里觥籌交錯,繁華喧嘩。我想下車,從大門的縫隙里,往里面看一看,但是,想了想,還是沒有下來。又想從自動門翻到游泳池里面看看,或者在那個游泳池中間的小亭子里坐一坐。游泳池里一滴水都沒有。我無法想象,游泳池里蓄滿了碧清的蕩漾的水,是什么樣子。它肯定曾經熱鬧過,輝煌過。

我從中心路騎到一條通往村子的小路上。小路邊是一條小河,可是,小河里填滿了水草,一條小河看不到一滴水,就這么淤塞了。人們再也不需要它歡暢地流淌了。

村子上的草房子,還有低矮的瓦房,大部分都變成了高大的樓房。但是,這些大門都緊閉著。

我的自行車在村子中間的磚頭小路上顛顛簸簸的,我的屁股都快要被顛成四瓣了。我似乎樂此不疲,就像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刻意要跟自己過不去。

前面有一塊空地,空地前面一座兩間的磚頭瓦房,門朝南。這里的房子的基本朝向,都是門朝南,廚房才是朝西的。這家房子的廚房是三間土墻瓦蓋的房子,這種格局顯然非常奇怪。它的堂屋應該是三間,廚房是兩間。而三間的堂屋兩扇斑駁的木門緊鎖著,木門上的油漆幾乎看不出來了,一星半點的褪色的紫色還殘留在木紋上,可以看出或者根據經驗推測,這門的顏色曾經是紫色的。鄉下的人都喜歡紫色,紫色大門、紫色的窗戶、紫色的床、紫色的櫥柜。大概紫色象征著紫氣東來或者富貴。

這個家是早就敗落了。土墻脫落就像蜂窩煤,到處是蜂眼,還坑坑洼洼的,被風雨剝蝕的,到處不平。

就在這個門前,我遇到了我游蕩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背心,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格子秋衣,秋衣的下擺露在外面,下身穿一件黑色的還是夏天的褲子,褲子看起來很舊了。腳上一雙黑色的布鞋,沒有穿襪子,露出紅褐色的腳面,腳面的青筋都凸起來了,就像蚯蚓鉆在皮膚的下面。

她坐在門前的一只笨拙的木頭板凳上。她的臉縮小了,就像一塊被揉皺了的衣服。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到她面前,她竟然沒有發現我。我喊了她一聲:喂,奶奶。

她漠然地看了我一樣,拖長了聲調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說:我是過路的,在這里歇歇腳。

她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坐吧。

她站起來,把屁股下的凳子讓給我,然后挪著腳往屋子里去。

我發現她手里拄著一根不銹鋼的拐杖,下面是四個腳的。她走路的時候,左邊的腿明顯有點不得勁。我心里想:這是一個殘疾的老婆婆。她一個人怎么生活?

我說:奶奶,我來搬。

她喘著氣說:沒事,我還能動。

說著,她已經搬了一個小凳子出來了,在門前坐下來。

她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說:你來這里干什么???年紀輕輕的,不到城里苦錢。在這個荒郊野外,晃蕩什么???

她說這里是荒郊野外,使我吃了一驚。我說:這里不是住著很多人嗎?

她說:很多人,哪里有很多人?都走了啊。留下來的都是像我這樣,不是老,就是瘸,不是瘸就是沒有本事苦錢的人。

我說:您就一個人???

她說:可不是一個人住。還有一個人住在墳墓里。我很久沒去看他啦。

我說,您孩子呢。

她說:孩子?哦,我有一個孩子。我記起來了。她恍然大悟似的。

我有一個女兒呢。是領養的,在城里住著。每次打電話,她總是很忙。不過,她也來看我,給我買好吃的。她總想帶我去城里生活。城里有什么好?我的腿折過了,不能上下樓,我每天就站在樓上往下面望,或者坐在電視前面,一坐就是一天,還不如我在鄉下好。

我說:哦。您自己做飯嗎?

她說:當然自己做飯。我下午要去廟里,每周都去。我有一本經書,都是繁體字,我都快讀完了。

我說:您還識字?

她說:我也教過書啊。只是后來下放了,不教了。

我離開老婆婆的時候,她準備起身去做午飯。她的背馱得厲害,就像背了一個包袱在身上。她的頭發都白了,就像下了一層雪。她就背著這個包袱,頂著一頭雪,到屋子里去了。

我繼續騎著車子在村子里游蕩。

2

村子上到處蓋了高大的簇新的樓房,樓房的里面很少有人住的。它們那么豪華而蒼涼,就像浮在時間上面的船只,不知道要飄蕩到哪里去。老婆婆說得對,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人,連貓和狗都稀罕,看到一只貓輕捷地從屋檐下溜過,賊頭賊腦的,好像犯了什么錯誤似的。把本來就無聲無息的走路,搞得更像鬼鬼祟祟的行徑。我想,這肯定是一只野貓。

一些人家門前開了酒紅色的艷麗的雞冠花,這些滴血一樣的雞冠花,在秋風里,凄慘地搖曳著,好像在訴說自己的無主。

秋天的村莊,土地很干燥,太陽赤裸裸地照射著大地,秋風吹著村莊上的事物,發出遙遠的回聲。

我真的很想看到一些人,但是,村莊上大部分人家的門都緊緊地閉著,只有一兩家的門敞開著,看起來深不可測,好像深宅大院似的;又好像里面藏著什么詭異的故事,叫人不敢貿然走過去。推開門來,好像推開門,就會出現什么奇異的事情或者出現意想不到的人一樣。

我在一個小學校的門前經過,我記得這里曾經是一個小學校,名字叫什么來著,云中小學?,F在這里變成了一個養老院,門前的紫色瓷磚上,用金色的大字寫著:怡福院。村子里沒有學校了。從前在白天的時候,人們會聽到小學校掛在校園后面一棵大柳樹上的一口銹跡斑斑的鐵鐘,被上課或者下課的老師牽著繩子,敲出清脆的“當—當---當”或者“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或者“當當----當當-----當當”的聲音?,F在,小學校消失在時間的深處了。那些早晨朗朗的讀書聲也消失了。有時候,連星期天也飄揚在小學校上空或者說村子上空的鮮艷的紅旗也消失了。傍晚的時候,小學校的大喇叭會在學生放學之后播放很老的歌曲,像《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酒干倘賣無》、《在希望的田野上》……現在,這些統統消失了。

我想走進養老院去看看,這里蓋的都是清一色的小別墅,原來是開發出來準備出售的。結果村子上沒有一戶去買這昂貴的小別墅,村子上的人都是一樣想法----我自己有土地,要是有錢,我自己不會蓋嗎?為什么要買這么昂貴的你蓋好的質量可疑的別墅呢?

后來,這些別墅廢物利用,就變成了養老院。因為村子上或者周圍的許多老人都需要養老吧。他們的子女都不在家,送到養老院里,離家又近,跟沒有離開家是一樣的。只要每個月交錢就行。

我站在養老院的大門前,一只腳支在地上,往里面看了好久,終于沒有進去。我看了一會,一抬腳,蹬在腳踏上,這輛自行車又飛馳起來。

這一天,我就遇見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村子上肯定還有其他的人;可是,他們都在屋子的深處,我不敢進去,我不能把他們從屋子里,從歲月深處挖掘出來。一直到黃昏的時候,我才停止了轉悠。我記得黃昏的時候,村子上空會有灰白色的被晚風吹得彎彎曲曲的炊煙從人家的屋頂升上空中,然后在很高的空中,慢慢淡了,散了,沒了。我那時候常常用整個黃昏去研究炊煙的走向,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夠似的。

炊煙就像鄉村的一首詩,現在,這首詩被時間從歷史上劃掉了。

我有點惆悵。

晚出的蝙蝠也沒有看到。那個黑色的據說是偷鹽吃的老鼠變的鬼祟的家伙,總是在屋檐下竄來竄去的。

這個晚上,我到了我自己暫時棲身的一間屋子里。

這是一個我自己尋找到的常年沒有人居住的茅草房子,里面陰暗潮濕。地上沒有水泥地坪,只有一小間,這些都足夠了。屋子里,靠墻一張木頭的小床,床腿都黑了,似乎我一睡上去,它馬上就會坍塌下來。

我在村子上唯一的小賣鋪吃了一袋方便面。小賣鋪里是一個中年的禿頂的男人,油光滿面的,跟我見過的那個八十歲老婆婆形成鮮明對比。他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我避開他的目光,呼嚕嚕地把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吃下肚。他幾次想跟我攀談,張了張嘴,看我一直低著頭,回避他的目光,就把要說的話都咽回去了。

其實,我認識他。他是這個村子上撤并了的小學校里的一個教師。他三十多歲就死了老婆。他的老婆得了抑郁癥,都是他害的。他不喜歡他的老婆。因為他老婆比他歲數大,又長得難看。他后來娶了第二個老婆,第二個老婆還是比他大。村子上的人說,這就是命。他命里就該有兩個都比他大的老婆。等這個老婆到歲數大了的時候,他白天笑瞇瞇在小賣鋪賣東西給村子上的人,晚上就罵這個老婆。人們猜想,他老婆可能過了更年期,床上的事情不行了。他看起來是個溫和的老實的男人,直到他老婆跟他離婚了,人們才知道,他白天和晚上是兩樣的。

吃了方便面,天就漸漸晚了。我一個人騎在荒涼的村子上。村子上,偶爾會看到一兩點燈光,就像茫茫的大海上駛過來一艘船,船上遙遠的如豆的燈光在一瞬間就照亮了我的心房。這燈光又像孤島上的一兩點孤零零的鬼火,那么神秘而鬼魅,好像這個村莊是漂浮在茫茫的大洋里似的。

抬起頭,天空中有了月亮,我驚奇不已。我下了車子,倚在一個破舊的屋子前,專注地看這一輪月亮。它那么巨大而孤獨,就像一個巨人的眼睛一樣,漠然地看著人間。

月亮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

小時候的月亮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我和村子上的小琴、小梅、雪子……在月光下捉迷藏,躲到草垛深處;或者在月亮下面到處跑,大聲地呼喊。那時候的月亮不是這樣的啊-----那時候,月亮那么亮堂堂的,就像把我們的心也照亮了;月亮又那么溫柔,我們站在月光下,深情地對著月亮唱歌。一個一個唱,我們就像站在月亮搭建的舞臺上,月光就是我們的衣服,我們盛裝上場,又款款落幕。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奇異的月亮,它真的變了,變得荒涼了,寒冷了。我的心里就像有颼颼的冷風竄過去,我不由顫抖了一下。

它那么白,周圍被很大的月暈圍住。我想,明天會有大風嗎?以前在鄉下,老人常說,月暈風。

我看了半天,村子上,有一陣小風簌簌溜過,好像夜行人的詭異的腳步。我想,我的那些年輕時候的伙伴都哪里去了?小琴在常熟,據說,做了人家的二房。后來人家又不要她了。她只好一個人帶著兒子在一個紗廠里上班。她回來的時候,五十歲的女人了,還梳兩根長辮子,在耳朵旁邊,一邊一個。她看起來還那么年輕,一點都不像一個在紗廠上班的被遺棄的女人。還有的人,我就不太清楚了??傊?,他們都在這世間漂著。

看了一會月亮,我就回到我的小土屋里去了。在那充滿霉味的小床上,我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一方月光鋪在屋子的地上,這屋子,也沒有門。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照到我的小床上了。

我發現,我的自行車還倚在門前,我就像看見老朋友,親切地拍了拍鞍座,又跨上去,開始一天的游蕩了。

3

我在路邊的一塊遍地黃葉的黃豆地里,遇到了一個六十多歲的瘸腿的婦女。她頭發有點灰白了,眼睛卻很大,眼睛看人的時候,還那么清澈,一點渾濁的雜質都沒有。她皮膚白皙,不像一個在鄉下勞動的婦女的皮膚。她身體微傾,看得出,一條腿殘疾了。她的嘴角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樣的特征很容易被人記得。

我從她面前騎過去的時候,她直起身子,看著我。我就停了下來,對她說,你要幫忙嗎?

她笑了一下,她的笑竟然很明媚,就像這秋天的陽光一樣,有著明朗清明的質地。

她說,不要你幫忙,我一個人能行,你就站路邊,跟我說說話,就好。

我說,好啊,說話太簡單了。

她說,你是哪里的人???到我們這里來干什么?

我說,我就是這里的人啊。我到這里尋找一個人。

她看著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說,你是這里的人,我怎么不認識?她把臉轉向我,看了我好一會,好像要把我從歲月深處揪出來??墒?,最終她失望了。

她說,你什么時候離開這里的?

我說,三十年前。

她說,哦,你想找什么人呢。

我說,這個不能告訴你。

她笑了,一笑臉上的皺紋就出來了,那些皺紋擠在一起,使她看起來蒼老了很多。

她說,我就是一個孤老婆子。我男人早就死了。后來,我又找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今年,他也死了。我不能生養,抱了一個兒子,早就出去打工了。去年,他離婚了,對我還不錯,回來也把錢給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六十多歲的女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走過去,把她手里的鐮刀拿過來。然后,叫她到田頭休息一會,我來割一會。

她笑了,說,你這么嬌貴的人,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我說,我哪里嬌貴。我就是這個村里的。

她說,我看你就不像一個種地的人。

我說,種地的人有標志嗎?

我彎腰去割黃豆。我想起以前在鄉下,每到秋天的時候,就會跟小琴他們在地里燒豆子吃。黑色的煙升騰起來,就像烽火一樣。我們一邊偷吃,一邊擔心這烽火會不會引來“諸侯”——豆子的主人,把我們摁在地里痛打一頓。不過,我們美美地享受了秋天豆子的美味之后,一次都沒有被主人發現。

黃豆成熟了,一碰,就裂開一個。

我割了一會,忽然抬頭望著她,笑了一下說,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有點羞澀說,人們喜歡叫我小瘸腿。

我說,這不是名字。

她說,唉,老不說,都快忘了。我叫汪珍。

我說,哦,汪珍姐,我想到你家里喝口水。

她說,可以啊。

汪珍的家在村子的中間,就像藏著大山深處的屋子一樣。你輕易找不到。汪珍家是兩間不太舊的紅色瓦房。

我走進去才發現,這不大的屋子被收拾得異乎尋常地干凈。我的心里立刻有一種被家浸泡的溫暖,就好像很冷的身子泡到溫水里一樣,有一種暖洋洋的想永遠賴在里面的感覺。

屋子里,一張小桌子,上面纖塵不染的,上面只有一個卡通的小杯子,卡通是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貓。我拿出自己的一個塑料杯子,在屋子里眼睛到處找暖水瓶。她立刻到鍋灶上,提了一個紫色的暖水瓶過來。

她給我倒上開水,歉疚地笑一下,說,沒有茶葉招待你啊。好像我是多么珍貴的客人。我說,沒事,我喜歡白開水。

她說,你看起來不像只喝白開水的人。

我笑笑。

我說,今晚我可以在你這里吃晚飯嗎?我可以給錢。

她笑了一下說,可以啊。不過,我這里晚上會有很多的人來聚會。

我眉頭皺了一下,說,哦,那我是不是不便打擾。

她說,沒事。他們就串串門。

汪珍給我做了玉米粥,攤了雞蛋餅,還做了一個我喜歡的小魚鍋貼,一個豆腐燒咸菜。

這個晚上,我吃得很美。在這里閑逛這么久,我的胃里太缺少油水了。

我們坐在桌子前吃飯的時候,頭頂十五瓦的電燈就像鬼火一樣,隱隱綽綽地搖晃著,屋子里的一切都隱在暗處。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汪珍眼睛看著我,顯出一種掩飾不住的羞愧,忽然,又變得坦然了。

我回頭去看,一個穿黑色上衣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一腳踏了進來。當他的眼睛看到坐在桌子前的我的時候,后面那只腳舉在半空,遲疑了一秒,然后,還是果斷地跨了進來。

汪珍似乎習慣了他的到來。她對著這個老頭子說,吃過了嗎?老頭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他說,吃過了。

然后,也不用汪珍請他,就在里面的床邊坐下來。

他坐下來之后,問汪珍,今天家里來親戚了?

汪珍看了我一眼說,是啊。這是我表弟。

老頭子眼睛在黑暗里閃爍了一下,說,表弟?我怎么沒聽說過?

汪珍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呢。

老頭子說,是啊,不過,你打算怎么安頓你表弟?屋子里只有一張床。

汪珍說,我想好了。讓他跟你睡去。

老頭子嘿嘿干笑一聲,說,好啊,我正好一個人睡,比較孤單。

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地方睡的。我只是來看看表姐。好久不見了。

老頭子在黑暗里勉強說,跟我不用客氣。我跟你表姐老交情了。

汪珍說,不要在我表弟面前瞎說。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出有點生氣的樣子。

老頭子趕緊說,好好,我不瞎說。

我吃好了飯,就趕快告辭了。我說,謝謝表姐的招待。這晚飯真的是太好了。

汪珍說,鄉下,沒什么好吃的。

我說,很好了。

說完,我立刻抬腳走了。

那個老頭子都沒有站起來送我一下。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它看起來,又大,又孤獨,就像一面圓圓的鏡子。鏡子上,卻又蒙著一層陰翳。

它照在村子上,村子就變得恍恍惚惚的,像在一個夢境里似的了。

我無意中一回頭,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走進了汪珍的小屋里。怪不得,她說,她家晚上是很熱鬧的。

月光把村莊照得有點慘白,也有點荒涼,好像被遺棄在荒島上的一個村落似的。

燈光稀疏,或者走過好多人家,才隱約看到一處燈光,那燈光,又是可疑的。

我忽然就會想起《聊齋》里的那些故事。這些燈光到白天,也許會被證明,這里只是一間廢棄的屋子。晚上才會莫名其妙地燈火通明,笑語喧嘩起來。

我一個人騎著車子,在村子上,晃蕩了一個晚上。這里,我多么熟悉啊。

我曾經就住在這里,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家,我都那么熟悉。我對這里的一切曾經了如指掌,而現在,我已經不敢說這種話了。

4

天亮之后,我從破爛的霉味十足的小床上起來,小床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好像一個快要散了的豆腐架子。

我起來,走到門前,看到那個八十歲的老婆婆拄著拐杖和汪珍一起走過來了。

老婆婆看到我這個樣子,立刻說,小伙子啊,你到我家去吃飯吧,鄉下的飯菜差一點,都是地里長的,也不值錢。比你在這里吃方便面強。

我笑了一下,說,沒事,我吃了很多好東西,還可以撐很久。

汪珍瘸著腿走到我小屋門前,往里張望一下,說,這里不像人住的啊。

我笑了一下,說,沒事。

老婆婆說,小伙子,你想找什么人?我可以給你提供線索。

我笑笑,說,我今天要去海邊找找。興許,她就在哪兒。我給她寫了很多信,她都沒有回。

老婆婆說,現在早就不作興寫信了。你寫的信,她怎么能收到啊。

我說,會收到的。

我辭別了老婆婆和汪珍。一個人騎車去海邊。

海邊離村子很遠,大約有一百多里。我騎了大半天,才到海邊。

越接近海邊,越感到荒涼,那些鹽灘什么時候都消失了。

一排河、二排河、三排河、四排河……

這些河還在悄悄流著,河邊隔二里遠就有一處紅色的瓦房,這些瓦房的門都鎖著。屋后沒有菜園子,也沒有晾曬的衣服。一切表明這里有人生活的跡象,都消失了。

偶爾看到一間房子,門就像一個大嘴一樣張開著,好像隨時準備吐出一個人,半天過去,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路邊高高的雪山一樣的鹽嶺子也消失了。

風變大了,空氣很潮濕,帶著海邊特有的味道。

遠處迷迷蒙蒙的,海邊的霧氣把太陽都遮得沒什么力氣了,好像一個大力士把一個滾著的巨石擋了一下,巨石的力量就慢了下來。

我一直騎到海邊,在海邊坐了下來。

我從一個包里掏出一大把的信,足足有一百封,或者二百封,或者更多,我說,卿卿,我來了。

我把這些信挖了一個小坑,都埋了進去。啊,它們不會長出一個我想要的卿卿的。

我在城里破產之后,卿卿走了。她不想連累我,她想讓我一個人活得輕松一點,她不想成為我的負累。

她一個人到海邊來了嗎?她說過,她最喜歡海的,她一定會選擇這里結束她的美好的生命。大海是她最好的歸宿。

她喜歡潮聲。那時候,我曾經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到這里來,看鹽蒿菜?;鸺t的就像一場大火燃燒著的鹽蒿菜,一直燒到海邊。

那時候,海邊還那么熱鬧。住了好多鹽場的鹽工。我們一起去看?;?,趕海,拾死螺?,F在,據說,海里的魚蝦都少了??h里在這里搞了一個網紅海之后,退潮的時候,人們基本上什么都撿不到了。

如今這里又變成了一個荒蕪的灘涂。

我想在這里住下來。幾排河的房子,隨著哪一間都可以。最好住在我跟卿卿住過的那一間。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站在寥廓的天底下看星空,頭頂有一個月亮。那么大的,那么荒涼的月亮,把灘涂照得模模糊糊的。

灘涂上不是蘆葦,就是鹽蒿菜,黃海在遠處低低地咆哮或者沉睡。最低的天底下,有一顆很小很小的星子,我怎么看,都像卿卿的眼睛。

我一直沒有告訴老婆婆和汪珍,卿卿就是小梅。她們都認得。

而我,她們也認得。只是,我被債主毀了容,她們年老眼花,認不出來罷了。

我幾次想對她們說,小三子,回來了。

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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