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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廚

2022-02-10 16:05
核桃源 2022年6期
關鍵詞:卡倫

劉 汀

男廚的藝術家身份是從兩方面來說的。

一是他本身是畫家,畫油畫,參加過幾次大型的全國展覽,名氣三寸高,不能說沒有,也不好說有多大;二是男廚認為廚藝這件事,之所以有個“藝”字,不是技藝的“藝”,而是藝術的“藝”。其中差別,天上地下。當然了,學過一點美學史、藝術史的男廚自然知道,古希臘古羅馬那里,藝術和技藝之間相同又不同,根本還是不同,否則就不用亞里士多德老人家費勁來區分它們了。不過,男廚畢竟生活在當下,這個21世紀都過去五分之一的現代社會,這一點還是有必要專門強調一下的。

曾經,男廚的藝術家身份只有第一重含義,那時候,他不滿30歲,常住北京798 一棟工業氣息濃厚的房子里。男廚跟幾個朋友合租了一個工作室,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白天如不訪友,便睡覺;天一黑,幾個人相繼醒來,輪番到那個兩平米的衛生間洗漱,有人噴灑香水,有人不噴。然后,他們到藝術區里的酒吧喝酒,有時在一個酒吧,有時不在。男廚喝到微醺,在晦暗不明的燈光和一些目光迷離的女孩的刺激下,靈感如清晨走出酒吧時突然而至的陽光,瞬間把他籠罩了。男廚回到畫室,瘋狂地畫幾個小時。

在這幾個小時的每一秒鐘里,男廚都心無旁騖,沉溺于創作的快感之中,并且這快感里滋生著某種驕傲——媽的,這是一幅偉大的作品,改寫藝術史的作品。偶爾停下來,把半路熄滅的香煙重新點燃,或把喝光的啤酒罐捏得咯吱咯吱叫時,男廚心里會跟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塞尚、畢加索進行漫無邊際的對話,關于剛才畫下的那一筆濃重黑色,關于他把那枚蘋果處理成如今形狀的深刻考量,關于廚房作為現代社會空間隱喻的絕佳象征;并且,毫無例外地大師們都被男廚說服了。作為畫家的男廚,最悲哀的時刻就在于徹底完成畫作,簽上名字的那一刻,既不能添加一筆也不能減少一筆,但是這種無法加減并非是畫作真的完美了,而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力有不逮、江郎才盡。

他看著自己的作品,沮喪地默默承認了無能為力——不是對眼前剛剛誕生的畫作無能為力,而是即便讓他重畫一百次一千次,也只能畫成這樣,甚至還不如這一幅。

這時候,無論天光如何,他都必須再一次走進酒吧,以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情,喝下全然相同的酒。不過,稍可安慰的是,經過三五次類似的迷狂和清醒,他知道這種狀態下的自己會表現出一種充滿魅力的頹廢感,那正是被圈外人所渴求和追逐的藝術氣質,因此,他反而比其他時候更能吸引那些無處釋放熱情和幻想的女孩子。頹廢本質上是信任,是對憐憫的召喚,是精神上的平面主義,沒錯,對繪畫來說無論你畫下幾維事物,本質上仍然是二維空間的魔法,而愛情恰恰是第三維,朝陽一樣從畫面上升起來。

男廚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下遇見妻子卡倫的。那時候,他剛剛完成自己的代表作組畫《廚房》:這是四幅把寫實和象征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作畫時,他的快感持續了兩個月之久,然后才是頹廢,也因此,那頹廢就尤其深入,彌漫周身,令人一望便被浸染。那天,畫完《廚房》的最后一筆,他并未如往常一樣洗澡、換便裝,而是穿著工作服——背心和大褲衩、拖鞋就到了酒吧。

他要了一杯啤酒,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喝。因為是周末的緣故,酒吧里滿座了,正當他百無聊賴之際,一個高挑、優雅的女子過來拼桌。

后來,他們無數次談論起第一次相識,男廚問卡倫,當時有好幾張桌子都是一個人,可以拼桌,她為何選擇了自己??▊惖幕卮鸩槐M相同:緣分,偶然,命運的選擇。直到有一次,她給出了他最認可的答案——因為你看起來特別頹廢,像一個心愛的玩具被莫名毀掉的孩子,惹人垂憐。男廚不知道,這句話來自卡倫偶然間看到的一本書,她終于用一句借來的話,終止了他執著的疑問。

如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男廚的畫家生涯在《廚房》之后開始走下坡路,但好在,他憑借這組畫博得了一定的名聲,至少在圈子內,他的名字偶爾會被提及,也僅此而已。

男廚后來想起,這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他之所以會畫《廚房》,當然首先是他對這一空間有相當的了解。在798合租的四個人,竟然都較為擅長烹飪之術,男廚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除了吃外賣、下館子,剩下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要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因此,四個畫家輪番進入廚房,做出各自家鄉的種種美食,然后在用一臺機器的板面做成的鋼鐵餐桌上大快朵頤。有一天,四個人埋頭吃各自的咖喱牛腩飯之后,男廚清理廚房、等待洗菜池污水從漏斗下滲的瞬間,忽然覺得自己所置身之地不是廚房,而是一整個世界的縮影。男廚福至心靈,渾身輕微震顫,他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尋的繪畫內容。于是,他分別以三個朋友和自身為素材,創作了這組畫。

現在,男廚正在廚房里擺弄一只雞。他要做白斬雞,操作流程早已爛熟于胸。雞是中國四大名雞之一廣東清遠雞,最適合白斬。男廚對雞的顏色有偏執,他仔細觀察雞的大小、皮的薄厚,好決定汆燙時的水溫和時間,只有一切恰到好處,才能讓那只雞看起來金黃圓潤,一刀切下去,雞肉米白,但是斷裂的雞骨中嵌著一絲輕微發暗的血色。顏色之間構成足夠的張力,但又不顯得突兀。

今天,男廚必須大顯身手,烹飪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饕餮大餐??▊愓f,這是咱們家今年最重要的一頓飯,比年夜飯重要百倍。那是因為,卡倫要請她的領導和同事以及他們的家人吃一頓家宴,好巧不巧,其中一個同事的愛人還是兒子米豆的班主任老師,教英文??▊愓f,如今請人吃飯,家宴才是最高規格,去飯店顯得過于官方,且誠意可疑。即便你點了滿桌海參鮑魚,上了拉菲、茅臺,也無非是證明你舍得花錢而已。并且,這種奢靡和鋪張有時候還會適得其反,引起赴宴者的抵觸甚至厭惡。只有家宴才是高低適當的,哪怕只擺一些極簡單的家常菜,人們也能在就餐期間借助食物達成某種心理上的親近感:真正的共享,匱乏即饜足。

“你沒看《鏘鏘三人行》嗎?”卡倫說,“有一期就是講家宴的。有個嘉賓說,家宴就是向客人展示家庭的秘密,把一個家庭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那是坦誠、信任和毫無保留?!?/p>

男廚其實不需要卡倫過多交代,對于浸淫廚藝多年的他而言,和食物有關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今天,他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家宴的食物部分,這一點,他自信滿滿,就像紅色和黃色融合之后能調配出什么色一樣手到擒來。

男廚曾默默給自己制定了不成文的規矩,家宴菜必須是雙數,十道八道,再不濟也要六道,今天顯然是最高規格,十二道菜免不了。還要有海鮮有雞有魚有湯,葷素搭配,冷熱均衡。都說眾口難調,其實也沒那么難,人對食物的追求是有一個最大公約數的,尤其是,你對來赴宴的人了解得越多,你就越能靠近這個最大公約數。比如,妻子的領導是湖南人,那必須有湘菜里的頭牌小炒肉、剁椒魚頭;同事里兩個陜西人、一個山西人,一道既可做菜又可做主食的面食自是不可少;海鮮更是“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女士們對熱量斤斤計較,吃海鮮便沒有那么多心理負擔。再者,他也深深認同網上看來的一個觀點,吃海鮮有助于增進人們交流,因為不論吃螃蟹、蝦、生蠔還是扇貝之類,食客都必須雙手齊上,才能完整順利地享受美食——放下手機,也就是放下那個外在的自我,徹底融入到餐桌的環境中。還有甜品,女士和孩子們的最愛,那是整場家宴的收束,既不可喧賓奪主,亦不能過于平常,恰如繪畫的最后一筆。

如果說,對男廚而言,這頓飯還有哪個環節稍有疑慮的話,那就是他暫時拿不準赴宴者會喝什么酒:白酒、紅酒、香檳……他倒不是遵循刻板印象,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之類,而是他心里有一個搭配表,恰如其分的酒不僅能讓自己的菜發揮最佳風味,更是家宴中的催化劑、黏合劑。最后的結果,依然是取最大公約數,男人大概率喝茅臺(五糧液也暗中備下),女人們應該是干紅或香檳,于是,每種酒的下酒配菜便漸次于腦海中生成。

當然了,這一切都只是他在心中運算。他是不會跟卡倫去討論的,這是作為男廚的驕傲。如果討論,卡倫必定會給出自己的意見,甚至強烈的建議,那樣他就會陷入兩難境地:聽從她的建議,很可能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打亂;不聽從她的意見,又會導致她過后的埋怨:當初,我說做多寶魚而不是石斑的,否則怎么會整條剩下?因此,男廚在廚房這塊領地一向獨斷專行,他寧可得到負面的評價,也不會讓自己的領土被侵占。好在大多數時候,男廚得到的都是預料中的驚喜:食客們不僅對食物的口味表現出驚嘆,更對大廚猜中了他們的喜好而頗為感動。

男廚不是沒有過失敗,最重大的失敗來自于兒子米豆。

自從米豆上小學起,男廚因為沒有正式工作,自然是他每天接送米豆去學校,也自然是他給兒子準備早餐。一開始,男廚受很多網紅的刺激,也對兒子立下豪言壯語:我要讓你每天早餐不重樣。他費盡心思,變著花樣給米豆做早飯:三明治、清湯面、炒飯、燜飯、壽司、雞蛋餅、餛飩、蘋果派、烤香腸、意面,西式的中式的,簡單的復雜的,可以列幾十種。男廚把長長一列早餐菜單提供給米豆,讓他提前想好一周要吃什么。為此,男廚每天提前一個到一個半小時起床,把每一個步驟都計算好,以讓米豆起床十分鐘之后吃到溫度、口味合適的早餐。在米豆洗臉的時間,早餐通常剛剛上桌,男廚會舉起手機,打開專門給餐桌照明的射燈,攝一張照片。然后,在米豆吃早餐的前幾分鐘里,他則用手機相機自帶的修圖軟件稍微修一下,主要是剪裁尺寸和調整亮度、色彩飽和度,好讓那些食物看起來比吃起來更具誘惑力。男廚畢竟是個畫家,他相當了解該如何構圖和顏色搭配,因此,他拍攝的早餐圖幾乎可以和專業的美食攝影師媲美。

到周末,男廚會從這一周做的所有飯菜里選最漂亮的九張圖,集中發在朋友圈中。他總是能獲得無數點贊,那些大拇指和表情符號,讓他獲得一種稍縱即逝但極具力量的成就感。他知道,這種滿足相當淺薄,甚至本質上是生理性的——他以食物的影子為食物。人們不會知道,米豆對父親精心準備的早餐并不太感興趣,或者說,食物在米豆此階段的人生中沒有那么重要,他所求者是另一些事——玩耍,朋友,成績等等。早餐成為一種負擔,米豆坐在餐桌前,對著含有牛油果、西紅柿、生菜、奶酪、煎過的雞胸肉或牛肉的三明治,得到的并不是饑餓即將緩解的欣喜,而是父親期待的眼神中無形而有力的壓迫。男廚靜靜地看著他,什么都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說了。米豆厭惡父親這種無聲無息的催逼,他知道他想讓自己說食物特別好吃,謝謝爸爸,辛苦爸爸。他還不餓,至少不那么餓,他更關心的是今天老師會不會課堂測驗,以及換座位時自己能不能避開跟那個討厭的家伙做同桌,而不是早餐吃什么。但是男廚看著他,像一只貓在看著幼小的老鼠,一只老虎在看著偶然闖入自己捕殺范圍的獵物。有時候,米豆的確被食物吸引,口水分泌,腸胃蠕動,便大口地咀嚼和吞咽食物,這種時刻,他什么都不用說,男廚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但是大多數時候,米豆只是在吃早餐,像成千上萬其他人那樣既不期待也不討厭地吃早餐。人之所以吃早餐,是因為人應該吃早餐,而不是人想吃早餐。這樣的時刻,米豆飄忽的目光緩慢地看向食物,用筷子或叉子夾起或者插起它,又緩慢地送到嘴里,然后緩慢地咀嚼,緩慢地下咽。男廚眼神里會漾出一層薄薄的詢問和疑惑,就在他即將張口問出的前一秒,米豆說:很好吃,謝謝爸爸。男廚眼神里的火焰熄滅了,并不是可燃物燒盡才熄滅的,而是被某種液體澆滅的。明火已消失,暗火卻始終潛伏著。

是的,男廚在旁邊知曉這一切,包括兒子的心理活動。他只是個九歲的男孩,而他是個四十歲的男人,他有能力洞悉他的一切心思。只是他不能揭開這個秘密,那將是毀滅性的釜底抽薪。男廚在想象中借用兒子的心同情了自己,就像他那個嗜酒的策展人朋友經常在酒桌上干的那樣:我替你敬我自己一杯。

偶爾,男廚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知該做什么的時候,會被淡淡的失落感攫住。這幾年來,男廚沒有再畫大作品,偶爾畫一些小幅的素描,外人看起來惟妙惟肖,可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一種簡潔的復制,毫無創造性。但是,因為有一組《廚房》擺在那兒,男廚在繪畫界仍然有屬于自己的地位,偶爾被邀請出席某些畫展的開幕式或者相關的藝術節。在這種場合,人們會問:大藝術家,是不是又在憋大招?他打哈哈道,江郎才盡,在家做全職婦男。聽者心照不宣,覺得他是在故作謙虛。其實好多次,他試圖在家里的畫室里開始新的創作,但只在構圖階段就敗下陣來。沒錯,結婚之后,他就徹底離開了798,住進了現在的房子。這棟兩百多平的大房子,有一間獨屬于他的畫室,這是卡倫早早就答應過他的。她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也是因為這個承諾,他們最初計劃買的一百六十平的房子,變成了兩百二十平,為此多付了一百萬的首付和每個月多了兩千的月供。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卡倫的,她不是畫家,而是一家影視公司的項目主管,主抓了近些年比較有影響的幾部網劇,在業內小有名氣,正努力競爭副總的職位。

因為這個畫室,因為卡倫對這個家庭的貢獻,男廚對從畫家轉為男廚并沒有感到委屈,相反,他反倒覺得很平衡。有一段時間,卡倫請了一個保姆,每天定點來家里搞衛生、做晚飯,但是后來被男廚辭退了。辭退的理由當然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男廚無法忍受自己的無所事事。他必須得干點什么,畫不出畫,那就給老婆孩子做飯吧。就連這次家宴,也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干嗎出去吃,把他們叫到家里來,我來做菜。男廚說。

卡倫在微微一愣后微笑起來,捏了一下男廚的鼻子說:好主意,我早該想到的。

下午六點鐘,夕陽的余暉讓整個世界變得曖昧起來。這時刻,連塵埃仿佛都是疲憊的,渴望盡快飄落到什么地方,附著在萬物表面,休息一下。也有一些塵埃,永恒地飄浮著,從未有機會落定。

餐廳里歡聲笑語,卡倫熱情地招呼著客人們入座,紅酒軟木塞被拔起的聲音響亮而圓潤,米豆和兩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一男一女——把上下兩片嘴唇抿起來,然后迅速張開,模仿開酒瓶的聲音。嘭嘭嘭,嘭嘭嘭,此起彼伏,好像有成千上萬個酒瓶被開啟,孩子們哈哈大笑,恍若醉酒。

男廚仍在廚房,還有最后一道菜,清蒸石斑魚即將出鍋。今天的魚蒸得完美極了,他幾個月前網購的那只蒸魚的盤子,幾乎如定制般契合了今天的魚的形狀。盤子很大,為此他又買了新的蒸鍋。男廚對餐具的苛刻無須贅述,正如他創作時對顏料、畫布的精細要求。切到頭發絲細的青蔥絲、白蔥絲、滲汁的黃色姜絲、殷紅的辣椒絲,像是一卷燙得五顏六色的爆炸頭,鋪展在石斑魚身上。那一勺讓人腎上腺素激增的熱花椒油澆下去,滋啦一聲,香味頓時把魚僅剩的那點兒海腥氣遮蔽,接著淋上蒸魚豉油,蒸魚豉油迅速沉到盤底,薄薄一層

這時候,男廚停了下來,他感到微微有些累,但還說不上疲憊。他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今天的菜肴,雖說不上盡善盡美,但沒有任何可稱紕漏之處。他隱約聽見餐廳里的聲音:卡倫在招呼孩子們洗手,男人們談論著俄烏局勢的風云變幻,有人給倒酒,醒酒器瓶口碰到玻璃杯的聲音清脆如春日冰裂……他本該馬上把魚端上去,然后宣布晚宴開始。但是,看著那條正在等著被吃的魚,男廚突然發起怔來。他想起自己的一幅畫——剛開始學畫的時候,他始終無法處理魚和它周圍的水的關系。當然,他已經掌握了如何在平面上表現立體事物的能力,窺見了留白和暗影之間特殊的比例,秘密已是他的常識——是恰到好處的空白讓暗影成為立體,是那些不存在讓存在物存在。他只是無法處理魚和水,水其實不是立體的,水甚至也不是平面——一杯水是立體的,那是因為杯子是立體的,但水自身不是。他不停地畫魚,也畫水,這兩樣都畫得惟妙惟肖,但是他無法畫出一條在水里的魚。旁觀者甚至美術老師都看不出端倪,稱贊他的畫很有表現力,只有他自己能分辨出,那條魚并不在那些水之中,它們仿佛置身于重疊的二維時空里。

卡倫走進來,看到發怔的男廚,問:有什么問題?

男廚恍然醒來,說:沒,魚好了。

男廚把魚端起來,又放下說:你來端,我洗下手就過來。

卡倫明白他的意思,把上最后一道菜的機會讓給自己,這是家宴開始前的關鍵環節。她快速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既表示感謝,又表示獎賞,然后端著魚走出廚房,邊走邊略顯夸張地喊:魚來嘍,開飯。

那邊是已經餓了的孩子們的歡呼聲,還有大人們彼此招呼、讓座位的聲音。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腿藗兪侄米隹椭?,不斷用語言和動作夸耀著飯菜的鮮美可口,對主人的熱情款待表示感激。女人們一邊跟卡倫碰杯一邊羨慕地說:卡倫,你可太幸福了,家里藏著一個大畫家,手藝還這么好,真是人生贏家??▊愔肋@個時候不能謙虛,也不能完全對這樣的話表示認同,便笑道:還沒喝好呢,你怎么就說醉話了,來,干杯!

正式開餐前,兒子的女老師忽然發出輕微的驚呼,眾人目光立刻聚集到她身上。她指著桌子上的杯盤碗碟說,這些餐具,是哪里買的?真是漂亮啊。

卡倫把手搭在男廚的肩上,笑道:都是我家爸爸自己做的。

驚呼如浪濤,又泛起一波。男廚似乎終于等到了自己主唱的那段戲,朗聲道:是我自己做的,談不上漂亮,不過的確用心了。我朋友有一個陶藝館,我沒事的時候就去那里,和一堆陶泥,自己手工捏一些盤子碗杯子,然后自己去燒制。反正是自用嘛,無需太講究,因此出來的成品千奇百怪?;鹧孀詴嫖覀冞x擇用哪種色彩來描繪瓷器……

男廚忽然發現有些冷場,客人們甚至卡倫,仍在禮貌地聽他介紹,但小朋友已經不耐煩了,用叉子尖端輕輕摩擦著面前的餐碟——那是一套十個的荷葉碟,男廚兩年前燒制的,形似荷葉,不過因為發生了窯變,這些餐碟顏色各異。這是男廚的得意之作,現在正在幾個孩子的叉子下吱吱作響。不知為何,他腦海中竟然蹦出幾句歌詞: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他意識到這是兩首歌,但卻無縫銜接了起來,在耳膜中盤旋,久久不去。

叉子摩擦陶瓷的刺耳聲音,讓男廚從飄逸的思緒中緩過神,他招呼大家趕緊吃菜,菜要涼了。于是響起凌亂的筷子碟子碗和咀嚼聲,那一桌安靜的食物終于等到了自己的歸宿。

飯局快結束時,卡倫的老板提議大家共同舉杯,敬男廚:感謝給我們做了這么多美食,色香味俱全!大畫家辛苦了。大家碰杯。

一個女人說,孟老師這么懂美食,真應該當美食主播啊。你不曉得,我雖然不太會做飯,可我太喜歡看別人做飯了,我抖音里關注的都是那些美食博主。

眾人均附和:就是,孟老師很快就能粉絲過千萬。

男廚哈哈一笑,他并不覺得好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似乎笑聲才是最好的應答。其實,他早就偷偷開了抖音號,觀者寥寥,他沒有跟任何人提過。

等客人走后,卡倫說,老公你休息下,我來收拾碗筷。

不不,男廚阻止了妻子,說:你帶米豆去玩一會兒,消消食。我來收拾。

你辛苦一天啦,你做飯,我洗碗,合理分工嘛??▊悓裉斓募已缡譂M意,剛在最后一杯酒之前,老板輕聲附她耳邊說,下次董事會,他會力薦她當副總。

男廚還是把卡倫推到了已經穿好運動鞋站在門口的米豆身邊?!熬舆h庖廚,女人更應該遠庖廚?!?/p>

十年前,他們剛剛確定關系同居的那段時間里,的確主要是他做飯她洗碗,但是從米豆出生開始,他漸漸不再讓卡倫洗碗。他寧愿自己面對一大桌殘羹冷炙、杯盤狼藉,以及各種餐具上殘留的油脂、氣味。甚至可以說,他比享受烹飪更享受清洗的過程,同時他也用此種方式抵御著內心的荒蕪感。男廚把杯盤中的剩菜剩飯倒進垃圾桶,然后放進洗碗池,打開水龍頭。就在一周以前,他第三次拒絕了卡倫裝自動洗碗機的想法,理由非??尚Γ合赐霗C洗的碗沒有靈魂。但卡倫明白了他的固執,長期的共同生活讓卡倫十分清楚該在什么時候退讓,她越來越感到,自己跟男廚之所以維持著較為穩定的婚姻,除了孩子的因素,更多的是一種同情,這同情里有母性也有獸性。母性無須解釋,獸性來自于一個強者對弱者抱有的某種憐惜之感,如同一只大象不忍心踩踏一只螞蟻。

男廚發現了餐桌的另一個秘密,赴宴者吃了同樣的東西,但是他們的餐盤里所遺留的食物殘渣,卻從未相同,他覺得那正是人們各異的靈魂無意中顯露的形狀。

男廚仔細而認真地清洗著餐具,洗潔精被溫水激蕩出一層又一層的泡沫,然后水流又把它們逐一消滅,與此同時,是他的手和清潔布沿著餐具固有的弧線快速抹動。半個小時后,一大摞餐具重新煥發光彩,帶著新鮮的水汽,回到碗柜之中。

啪,一只擺放在洗菜池邊角的搪瓷杯墜落摔碎。

男廚其實看見了那只杯子,一進廚房就看見了,并且注意到了它的位置所隱含的危險性。那只杯子來自于女教師的女兒,一根頭發落進杯子里,有潔癖的小姑娘便再也不用它,無論她媽媽如何認真清洗,那只杯子在她的意識里都臟掉了。于是,獻殷勤的米豆把它放在了洗手池的邊緣,拿了一只新杯子給小姑娘。

他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故意忽略了它,讓危險性變成了現實性——一幅頭腦中的畫瞬間變成現實。杯子墜落的瞬間,男廚的腦海里正浮現、疊加著上午去菜場買菜的某些片段。小區周圍,已經沒有了菜攤,只有樓下底層有一間商店兼菜店,菜品還算齊全,但是幾乎所有的蔬菜都放置在恒溫冰箱中,價格高昂不說,看上去都綠油油的新鮮,吃起來像是在吃秋寒后的草——他某一年去草原采風時嘗過?!斑@些都是沒有靈魂的蔬菜”。因此,男廚幾乎從不在這家買菜,他通常步行十分鐘到一個半露天菜場,那里有從各地運來的新鮮蔬菜,以及雞鴨魚肉和各種調料。這里的菜有靈魂,因為這里賣菜的人有靈魂。

男廚始終把菜市場看成是一幅涌動的畫,每次買菜都如走入畫中,攫取其中的紅白藍綠回家。并且,男廚顯現出處女座的一些特征,他幾乎只在同一個菜攤買菜,也幾乎只在同一個水果攤挑水果,以此類推,除非迫不得已,他始終走進的是同一幅畫的同一個位置。

進門不遠處,一個菜攤,攤主是一位中年女性。真正吸引男廚的,并不是女攤主的波浪卷長發,而是她的菜攤。一個并不算大的攤位上,所有菜蔬都擺得整整齊齊,連苛刻的強迫癥患者都挑不出毛??;更重要的是,紅色的胡蘿卜、紫色的水蘿卜、青葉白桿的大蔥、黃色的土豆、綠色的油菜、白色的豆芽……都是按照最標準的配色規律擺放的,當然除了男廚,菜場里的人們從未注意這一點,大家的焦點只在菜品和價格上。

男廚仿佛找到了知音,他在許多次采買中跟女攤主閑聊,甚至問她是否學過美術。

你是說畫畫?女攤主說,小時候對著課本亂畫,算嗎?不算的話,就沒有了。

男廚遺憾地表示,她有繪畫天賦,真可惜。

女攤主隨即問,先生您是畫畫的?

算是。男廚小心地回答,以免對方聽出他不多的一絲驕傲和一絲自卑。

那你一幅畫賣多少錢?

給我拿一捆香蔥吧,男廚說,并沒有回答攤主的問題。而攤主,其實也不關心他的回答。

無論如何,在一次又一次的采買交往中,他們成了非常熟絡的陌生人。他們交流菜價,說最近什么什么漲價了。她會把新到的不常見的藜蒿、水芹給他留一扎,他也會把別的顧客弄亂的菜碼隨手擺正。

她既已經知道了男廚其實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于是那句開玩笑的話就必然在某一天被說出:那您什么時候送我一幅畫唄。

男廚當了真,回到家里的畫室,用了兩天時間完成了一幅小畫,畫的就是菜攤。盡管不甚滿意,沒什么創造性,但這是男廚近一年來唯一真正完成的作品了。

他鄭重地簽上名字,帶到了菜市場,送給女老板。

當女老板接過那幅裱好的畫時,男廚看見了她眼睛里的驚訝,他忽然間感到特別羞愧。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也用玩笑的口吻說:哈哈,隨手之作,家里沒地方放了。

女老板表示感謝,然后讓他等一下。幾分鐘,女老板從賣肉區域回來,拎著四只豬腳。

“您這個禮物,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錢,我要是拿幾棵蘿卜白菜回禮,總覺得不合適。這豬腳好,都是前爪,您畫畫肯定手腕子累,可以補補?!?/p>

他不得不接過四只豬腳。

那之后,他有一周的時間沒有去菜場買菜,每天都是用手機軟件叫菜,快遞小哥會送到家里來。方便,但是他很快便受不了了,因為快遞送菜大都是定量,一捆小蔥多少克、青椒多少克,而他每天的用量是變化的,因此總是會出現某種配菜不夠而另一種剩下很多。他不得不再次走進了菜場,轉來轉去,還是轉到了那個菜攤。

女老板不在,是她的丈夫出攤。他知道,這個男人平時主要負責進貨。男廚松了口氣,買到了自己想要的幾種菜。但是,他也同時發現男主人對菜的擺放毫無想法,那些菜蔬跟其他攤位一樣凌亂地放在一起,像他許多次完成工作之后把廢棄顏料擠在一個鐵盒里。不同的是,那些顏料如果通過攪拌,最后可以混合成一種特別的顏色。世界上從來不存在兩種同樣的顏色,紅色和紅色,綠色和綠色,無論多么精準的調配,都不是完全一樣。

家宴的這天上午,男廚又去菜場采購。此時他跟女老板早已回復了正常的買主和賣主的關系。至少對女老板來說,他作為一個畫家,和其他顧客沒什么區別。男廚的籃子里裝滿紅紅綠綠的菜蔬,女老板又送了他幾顆西紅柿:真正的沙瓤西紅柿,好吃,您嘗嘗。

他在表示感謝的一瞬間,瞥見攤位半腰下的一個箱子上,露出了一些蔬菜。再細看,那并不是真的蔬菜,而是畫上的蔬菜。那張畫搭在兩個小箱子中間,作為一個過渡也作為一個連接,讓箱子表面的空間得到了擴展。

畫上的菜葉已經發黃、發蔫,有的甚至已經出現腐爛的霉點。

您還想要什么?女老板看他發愣,問道。

哦,不,沒什么,我什么都不需要了。男廚倉皇逃離了菜場。

深夜,一切歸于寧靜,卡倫和兒子已經分別睡去,連一般每天清晨出門時才拎走的垃圾,也已經分類投擲到了樓下的垃圾桶里了。男廚走進廚房去倒水喝,并點燃一支煙,緩慢地吸起來??粗媲皾崈舻脑钆_、油煙機和調料架,他忽然有了一種創作沖動,幾乎和創作《廚房》組畫時一樣強烈。他沒有控制這種沖動,畢竟它如此久違而來之不易,任由它在疲憊的身體中泛濫,并且很快喧賓奪主,占據他的全部心神。

男廚開始畫了,在他眼里,周圍的一切都成了畫板,而濃黑的老抽、紅亮的生抽、黏稠的蠔油、清涼的白醋、碧綠的芥末、白色的鹽巴、褐色的花椒粉,等等等等,則是顏料;畫筆有很多種:刀叉、筷子、刷子、攪蛋器,每一種都畫下他從未在畫室里見過的線條和形狀。

很快,冰箱里的各色菜蔬也被用上,以及果醬、色拉醬、豆豉。男廚發現自己的新畫室里應有盡有,并且每一種事物都是新鮮的,開啟無限的可能性。

他完成了一幅畫,這是一幅充滿復雜味道和氣息的畫,但是男廚心里清楚,它還缺點兒什么。

缺什么呢?他終于發現了,這幅畫里缺少紅色。是的,缺少真正的紅色,盡管畫面上有玫紅的草莓醬、暗紅的郫縣豆瓣醬,還有一些因為混合而形成的各層次紅色,卻獨獨缺少真正的、鮮艷的紅。

紅色如被神召喚般及時降臨。

刀刃輕輕滑過男廚的一根手指,血滴落下來,在畫面上濺出一大滴爆炸般的紅?,F在,這幅畫已經完美無缺。

男廚疲累至極,癱坐在地上,臉上露出了只有偉大的畫家完成了理想之作時才有的那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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