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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兆和《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梅妞放羊》的生命意識書寫

2022-02-28 11:09趙帥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22年2期
關鍵詞:張兆和劉慶邦生命意識

摘 要:短篇小說《招弟和她的馬》與《梅妞放羊》分別是張兆和、劉慶邦的代表作,雖相隔逾半世紀,卻在生命意識的書寫上形成對話關系。兩篇小說在兒童敘事與動物敘事的書寫上,重視敘事主體的主體性,涌動著鮮明的生命意識;而在兒童與動物的敘事模式中,以兒童和動物的伴生關系為基點,構建了倫理烏托邦,彰顯著兩位作者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倫理關懷。

關鍵詞:張兆和 劉慶邦 生命意識 兒童敘事 動物敘事

讀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的《梅妞放羊》這兩部相隔逾半世紀的短篇小說,我們可以觀察到一個饒有趣味的文學現象:“兒童敘事”與“動物敘事”作為兩種蘊含著旺盛生命力的敘事主題,各自書寫著動態的發展軌跡,也有相互融合、滲透的現象發生,創設了“兒童與動物”的敘事模式。

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無論是單一書寫兒童、動物,抑或將兒童與動物進行綜合,皆能常寫常新。其中一類作家著力于探索敘事主體的“主體性”,而這份求索的精神動力,則來自于創作主體的生命意識。在優秀的兒童敘事、動物敘事中,作為敘事主體的兒童與動物不再是觀念性與工具性的傳聲筒,而是至靈至性的生命主體,他(它)們的所為、所想都是生命感覺的流露。在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的《梅妞放羊》中,“招弟——梅妞——兒童”與“馬——羊——動物”首先是具有道德身份和主體地位的生命存在,方能擁有鮮活而靈動的生命體認:招弟因馬而領會愛的教育、梅妞因羊而追尋生命的奧秘。不唯如此,優秀的作家更能有機統攝兒童敘事與動物敘事,對“兒童與動物——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自然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以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的《梅妞放羊》為例,“招弟——梅妞——兒童”和“馬——羊——動物”的伴生關系,可視為作家們心目中對現代倫理烏托邦的生命隱喻,儼如兩闋交相輝映的生命詩。

一、愛的教育:《招弟和她的馬》的生命意識書寫

肇始自“五四”時期的現代兒童敘事,由于標舉童心精神而多少屈抑了兒童主體性的表現,對兒童的贊歌更近乎吁求人道主義的插曲。何衛青在《近二十年來中國小說的兒童視野》一文中指出,在20世紀30年代張兆和、沈從文等人的小說中,兒童的主體性得到顯見的提升。再著眼新時期以來的當代文學,盡管各種創作潮流紛然登場,兒童敘事均能在其間找到一方天地。作家們憑借對兒童主體性的自覺認識,形成多元、復雜的兒童觀,使得兒童敘事在新時期煥發生機,劉慶邦正是個中好手?;趦和瘮⑹轮S,閱讀《招弟和她的馬》與《梅妞放羊》,可以管窺張兆和與劉慶邦在生命意識書寫上的對話關系。值得注意的是,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的《梅妞放羊》雖然帶有兒童敘事的種種特征,卻并非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張兆和讓招弟養馬以獲致愛的能力,劉慶邦讓梅妞放羊以接近生命的真諦,恰是非兒童本位觀的體現。作家們的生命意識在兒童敘事之維,也就有了更加開闊的書寫空間。

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與劉慶邦的《梅妞放羊》的輝映之處,正在于以生命意識為核心的內在精神,在主題上也有同聲相應之處,那就是兒童的成長書寫。女童招弟和梅妞在田園鄉村度過恒常的童年、體驗寂寞的游戲;馬和羊的出現,則宛若生命的靈光,令她們分別覺醒出不同層面的生命意識,進而獲得了心靈世界的成長。

郭力指出:“生命意識作為精神現象印證出女性文學一個世紀中存在的思想軌跡?!盿因此現代女性文學可以視為“現代女性精神成長史”b。張兆和的《招弟和她的馬》也正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女性精神成長路標,旨在強調愛是成長的精神內驅力,愛的能量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引導生命本體的情感獲得升華。在此意義上,張兆和與冰心志趣相投:愛的贊歌是她們的文學主旋律,洋溢著對生命的動人關懷。

在張兆和的筆下,女童招弟的生命力得到充分的詮釋。張兆和為招弟設置了充滿生機的云南田園世界作為成長環境,以自然物象組成靈性的情境結構,并形成文本中的詩學機制。成長于邊地的女童招弟,是未經雕飾和點染的自然人,張兆和以“小栗樹”c為喻體,形象地揭示出招弟的生命情態。盡管在家中處處受到父母的呵斥和哄騙,自然世界使得她的自由天性有了充分發展的空間,后山坡正是招弟的百草園、后花園。招弟的形象是野性、好動的,也是博愛、泛愛的。作為代償性滿足,她將源自天性的愛本能地延及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舉目之處皆是靈化、生命化的存在。張兆和的作家主體性于此顯現,她有意對招弟盈滿,甚至有泛濫傾向的博愛進行一次理想的形塑?!翱偠灾?,這是個充滿了生命力的小東西,她身體里正有些東西待梳理,待發展,待疏?!眃,張兆和為招弟安排的是自然界中無法得到的愛的教育。招弟將滿身的精力用于照顧小馬,情感的躍動得以平復,全身心沉浸在自然天性中流淌出的母性情感之中,她不再是不肯安分、跑跳不停的野物,抑或枝蔓叢生不加節制的小栗樹,而是溫柔靜默的“小母親”e。招弟在近乎游戲的放牧活動中,體驗了愛的教育:懂得照顧弱小、有了責任感,還認識了愛、獲得了愛及他人的能力。在她未曾親嘗悲哀與創傷的小小心靈中,愛的暖流充溢其間。于是在讀解招弟對于游戲同盟伙伴哥哥的情感時,那份童言無忌背后的童心真趣,可視為愛的體現;而招弟在失去兩位伙伴——小馬與哥哥之后,那小小心靈上初嘗的寂寞何其令人動容!其實是愛的驟然失落。

《招弟和她的馬》中對愛的種種表現,都是鮮活的生命意識的涌現,經由兒童視角的呈現,體現著張兆和的人道主義理想和倫理關懷。在以救亡為主旋律的大敘事和大合唱之外,張兆和佇立在歷史的邊地——戰火尚未波及的邊陲鄉鎮,以悲憫的筆觸發掘兒童心靈世界的生命感覺,構成現代女性文學對大敘事的動人補綴。

二、生命探索:《梅妞放羊》的生命意識書寫

張兆和身為女性作家,以生命意識觀照“女童——女性”的成長,是符合自身生命邏輯的創作實踐。劉慶邦雖然作為男性作家,卻能以靈性的兒童視角觀照梅妞與水羊一家的關系,深入探討了歷久彌新的孕育母題,盡管在敘寫之中,尚未能完全褪去無意識的痕跡,卻能力避男性作家源自社會性別的創作盲點,完成了優秀的易性想象。劉慶邦的《梅妞放羊》無意塑造男性中心敘事的孕育神話,譜寫了一次女童對于生命奧秘的體驗和溯源之旅。

劉慶邦《梅妞放羊》的題材選取非常特殊,不同于鐵凝的《孕婦和?!匪鶎?,人與牛皆有孕在身,能夠自然地體察到人畜同呼吸、共命運的生命紐帶的存在?!睹锋し叛颉分械呐锋ど胁痪邆湓杏膶嵈娼涷?,卻以一顆靈動善感的少女之心體驗著女性生命歷程中的核心事件——孕育。郭力在論及女性文學中的孕育母題時說:“作為與生命直接相關的自我經驗,孕育直接構成了認識的底層并早于人對世界的反應,因此,孕育這一偶在個體所遭遇的生活事件成為人們經驗的事實,并幫助主體認識自我體驗世界?!眆梅妞雖然缺乏直接的孕育經驗,卻通過身體探索的方式,間接體驗到性、孕育和哺育這些女性生命事件所帶來的種種悸動,以充滿創造力的探索接近生命的奧秘,最終獲得了生命意識的升華——對母性的體認。

梅妞的生命探索恰是女性孕育過程的隱喻。劉慶邦為梅妞設置的情境結構比起招弟自由生長的后山坡,更是一片有情天地。一切的自然物象,都隱藏著生命的隱秘,等待有心人的感應。作為自然天地中的一員,梅妞也感觸著自己生命的隱秘和悸動。她打散交合的青蛙、教訓水羊、回避水羊分娩的行動,雖纏繞著社會習見的約束以及克己復禮的閨訓,然而,梅妞的生命意識并未因此而寂滅。劉慶邦為梅妞找到了宣泄口,那就是水羊的受孕。通過水羊之孕,女童梅妞感受到了生命的躍動,更因生命的隱秘觸動,摒棄了社會化的規訓與禁忌,大膽探索生命奧秘。同時,源自于天性中的好奇心與創造力被釋放出來,使她將生命感覺推之及己、對水羊受孕的種種反應都感同身受,人畜成為一體的存在。所以,在聆聽水羊生產時的慘叫時,她自己也幾乎泫然欲泣,而小羊的誕生,便與她有了血肉之親。梅妞在哺育本能的召喚下進行身體探索的游戲,反復預演、體驗著不可言說的生命觸覺,有她尚不能充分領會卻愿意一再嘗試的性意識的萌動,還有使她完成生命意識覺醒的母性觸動,借此認識了自己的身體和生命,確立了自我的存在。

雖然梅妞的生命探索囿于自身經驗所限,始終是不完全的間接經驗,但是屬于兒童的靈性視角卻讓她心領神會著生命的奧秘,這是劉慶邦給予梅妞生命意識覺醒的特異之處。梅妞的體驗和探索是復合式與全息式的,是生育文化的集中預演,也是輝煌的成人儀式。

三、倫理烏托邦:基于動物敘事的生命意識書寫

動物敘事的縱深發展,也得益于敘事主體——動物之主體性的獲得。動物敘事的基本問題是如何看待動物,具有充沛生命意識的作家往往能克服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將動物視為自為的生命主體,而非單純的“象征符號”g;在表現人與動物的主題時,強調敬畏生命、眾生平等的倫理觀念,現代倫理烏托邦遂在動物敘事中予以建立。

在《招弟和她的馬》與《梅妞放羊》中,雖然馬和羊給予招弟、梅妞認識自我和認識生命的契機,卻并非只是認識論的工具;雖然動物是游戲的客體,卻不是兒童的玩具。張兆和與劉慶邦將馬與羊處理成擁有生命感覺的生命主體,不再是人類中心主義中的馱畜與乘騎,而是自然靈化的存在。在《招弟和她的馬》中,小馬是游戲同盟里不可或缺的成員,與招弟時常進行著情感交流,回應著招弟的愛,使招弟有愛不孤,譬如:“那小馬一面吃草,一面信步走去,待走到很遠很遠時,忽然像記起了什么來,掉轉頭,一邊跑,一邊跳,全然像個小孩子,跑到主人身邊,把那張長臉伸到他們面前,用大嘴觸一下兩人中任何一個的衣袖。于是放心了,就慢慢地走開,向更遠處走去?!県這段細節描寫之所以如此傳神,乃是由于動物是具有主體性的生命存在,而非任由童心驅使的玩物。在《梅妞放羊》中,人畜的界限不再分明,動物自有人類莫及的生命價值:“羊的眼神老是那么平平靜靜、溫溫柔柔,看來任何人的眼睛都比不上羊的眼睛漂亮、和善?!眎唐克龍曾稱劉慶邦是“往來于人與動物之間的一位‘通靈者’”j,此言善矣。

回顧歷來表現兒童與動物關系的小說,巴金《女孩與貓》中的貓是青春少女的情感寄托,施濟美《小三的惆悵》中的貓狗是妹妹小三博愛情感的單純投射,張秀亞《栗色馬》 中的小馬栗子,雖然從兒童視角看來有靈性的一面,卻缺少顯見的主體性。在這些小說中,兒童與動物的關系幾乎都是單一的連接,而在《招弟和她的馬》與《梅妞放羊》中,兒童與動物的關系呈現出伴生的特質:人畜之間同呼吸、共命運,構成生命感受的天然共同體。張兆和與劉慶邦各自在小說中構建了理想的倫理烏托邦:《招弟和她的馬》是二人一馬的游戲同盟,互相以愛而結盟;《梅妞放羊》是一人三羊的親緣隊伍,情感紐帶牽系著靈魂。

唐克龍曾將新時期以來的動物敘事分為三類:“著力顯示動物自身內在價值的動物敘事、盡情抒寫人與動物和諧共存圖景的動物敘事、以女性視角呈露動物主體性意義的動物敘事?!眐其實,上述三種動物敘事類型的核心精神,就是生命意識。敬畏生命,視一切生命為平等,這是生命意識的精神內容,也是現代人道主義倫理觀的特征?!墩械芎退鸟R》與《梅妞放羊》在動物敘事之維,反對人類中心主義所涵蓋的男性中心主義和功利主義,盡力摒棄意識形態化的影響,構建著作者理想中的倫理烏托邦。

四、結語

將《招弟和她的馬》與《梅妞放羊》分別放諸兒童敘事、動物敘事、人與動物模式三方面進行考察可知,優秀的此類敘事作品從不曾將作者的主觀意圖凌駕于敘事主體之上,過多的作者的聲音會妨礙主體性的伸展,從而使作品失去自然。在生命意識的觀照之下,敘事主體也有著靈慧的生命感覺,他們的所為、所思,都是生命意識的自然流露。

雖然作為小說家的張兆和,文名處于寂寞之中,但《招弟和她的馬》確乎是不可忽略的兒童、動物敘事佳作,甚至是開掘兒童與動物主題上的深邃先行者。劉慶邦的《梅妞放羊》可以視為《招弟和她的馬》的遙遠回聲,在展陳兒童與動物的伴生關系時,以體驗型的兒童視角,對兒童心理進行靜態、動態的生動刻畫,對生命意識的探討也呈現出更加跌宕、復雜的取向,這是《梅妞放羊》的貢獻所在。

abf郭力:《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的生命意識》,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第2頁,第159頁。

cdeh張兆和:《湖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頁,第48頁,第48頁,第51頁。

ijk 唐克龍:《中國現當代文學動物敘事研究》,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第223頁,第262頁—269頁。

g劉慶邦:《夜色》,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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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趙帥,?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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