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緬邊境木文寨景頗族和諧的語言生活

排南邁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木文寨是云南省德宏州盈江縣卡場鎮黑河村委會的一個自然寨?？▓鲦偸蔷邦H族高度聚居的一個鄉鎮?？▓鲦偟靥幱h西北部，東與勐弄鄉為鄰，北與蘇典鄉連接，西與緬甸聯邦共和國接壤。國境線長達41.66 公里，是盈江縣主要的口岸通道之一。黑河村委會位于卡場鎮北部，轄內有黑河、卡牙、木文等村寨。黑河村委會的主要經濟作物是核桃、板栗等堅果及桑樹。在我國大力開展脫貧攻堅的背景下，黑河村委會村民開始學習養蠶，以增加自己的經濟來源。村民們除了在家務農，有的人在卡場鎮做生意，有的人到外面打工。黑河村委會建有學前班，小學階段就要到草壩完全小學和卡場鎮九年一貫制學校就讀。

木文寨地處卡場鎮西北部，距離卡場鎮中心約10 公里。南鄰五排村，東鄰卡場村，西鄰草壩村。木文寨的主要民族是漢族、傈僳族、景頗族。其中漢族人口占40%，傈僳族約占30%，景頗族人口約占總人數的30%。木文寨景頗族景頗支系（下文稱為“景頗人”）人口約42 人，載瓦支系（下文稱為“載瓦人”）約30 人。

筆者于2021年4月、2021年8月兩次到木文寨實地調查木文寨的語言使用情況，采用了入戶調查、問卷調查以及深度訪談的方法。本文基于兩次調查得到的一手材料，重點分析了木文寨景頗族的語言生活特征，并深入挖掘這些語言生活特征的形成機制。

一、木文寨景頗族保持母語高活力度

由于景頗支系的景頗人主要使用的是景頗語，載瓦支系的載瓦人使用的是載瓦語，二者差距比較大，不能通話。因此本文在對不同語言使用情況進行調查時，把景頗族內的景頗和載瓦兩個支系分開單獨進行調查、描述和分析。

表1：景頗人母語使用情況表

表2：不同年齡段景頗人400 詞測試情況

木文寨是漢族、傈僳族和景頗族聚居的一個村寨，各民族保留了各自的母語。他們認為母語是自己民族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族群認同的重要標志，必須保持使用自己的母語。

木文寨景頗族景頗人均以景頗語為第一語言，且100%熟練。具體數據見表1。

上表數據顯示，木文寨的各年齡階段的景頗人均以景頗語為母語，景頗語是木文景頗人內部的主要交際工具，保持著強大的語言活力。其主要體現在：一是不同年齡階段的景頗人，其在語言水平上沒有存在明顯的代際差異。二是無論在支系內部、鄰里之間，還是在外打工的景頗人同家人打電話全都使用景頗語進行交流。三是在新傳媒領域中，村民們在微信平臺建立了微信群，主要用于村寨內通知消息或商議村務，村民們在群里都會采用景頗語進行交流。由此可見木文寨景頗人對于母語的保留及傳承是比較樂觀的。

我們進一步對景頗人做了景頗語400 詞的語言能力測試。我們隨機測試了10 位不同的年齡段的景頗村民，測試結果顯示不同年齡階段的景頗人母語水平不存在明顯的差異，基本詞匯測試都能隨口而出，9 為村民都在“優秀”等級，占比90%。具體情況見表2。

表3：木文載瓦人母語使用情況

表4：木文寨載瓦人載瓦語400 詞測試情況表

根據上述的數據結果顯示，該地區景頗人全民穩定使用景頗語，不同年齡階段的景頗人，都是較好地掌握景頗語或是基本掌握景頗語。如年齡最大的寬雙A、B 級詞匯總和為397，D 級詞匯為0。年齡最小的扎相A、B 級詞匯總和為342，D 級詞匯為26。二者A、B 級詞匯總和差為55，D 級詞匯差為26。

木文寨共有30 多位載瓦人，其中6 歲以上有22 人。我們對這22 位載瓦人的母語能力進行了調查了解，載瓦語使用現狀如表3。

表3 數據顯示，景頗族載瓦人都能熟練使用載瓦語，熟練程度高達100%，略懂和不懂占比為零。特別需要注意的是，載瓦語是載瓦人的第一語言。各年齡段的人都會說載瓦語，語言沒有存在年齡斷層差異。語言活力強，母語保留和傳承情況較好。

我們進一步隨機抽取木文寨不同年齡階段的12 位載瓦人，進行了400 詞測試，其測試結果也顯示出了目前載瓦語的高活力度。具體情況見表4。

表5：木文寨景頗族兼用漢語的統計情況

表4 的數據中可以發現，木文寨載瓦人載瓦語測試11 人為“優秀”，1 人為良好。還可以看到，高年齡階段的景頗族載瓦人，A 級詞匯掌握數量多于其他年齡段。如：表中什貴入A、B 級詞匯總和為387，D 級詞匯為6；年齡最小的排生凹A、B 級詞匯總和為341，D 級詞匯為27。二者A、B 級詞匯總和差為46，D 級詞匯差為21。黑河村木文寨景頗族載瓦人母語使用具有穩定性的特點。村寨里的村民說：在寨子里，載瓦人在支系內部都使用母語進行溝通，對母語具有很深厚的情感，母語氛圍濃郁。

二、木文寨景頗族交融共生的語言生活

木文寨景頗人和載瓦人除了穩定使用自己的母語之外，還有不少人能夠不同程度地兼用對方的語言，即景頗人兼用載瓦語，載瓦人兼用景頗語。此外木文寨景頗族普遍兼用漢語，部分兼用傈僳語。在日常生活中，景頗人和載瓦人能夠根據不同的交際對象、不同的交際內容、不同的交際目的，自如地交換使用不同的語言，以協調自己的語言生活，滿足社會的需要。多種語言和諧共生發展是木文寨語言生活的重要特征。

（一）景頗族普遍兼用漢語

漢語是木文寨村民與外界、外族人交流的重要交際工具。景頗族和傈僳族普遍兼用漢語，把兼用漢語看成是文明進步的表現。黑河村木文寨的景頗族和傈僳族積極學習本地漢語方言或國家通用語，形成了多語共生交融發展的語言生活。

漢語是木文寨景頗族與鄰近漢族人交流時使用的語言。其兼用漢語的比例存在代際差異。隨機抽選木文寨22 個景頗族人進行統計。這22個人中，從不同的年齡階段來看，60 歲以上能夠熟練的兼用漢語的水平比較低，3 人兼用漢語水平均為略懂，沒有存在不懂的情況。其次是40-59年齡段的為“熟練”和“略懂”合計為7 人，沒有存在不懂的人。再次是6-19 歲的年齡段的人，最高的是20-39 歲年齡段的，兼用漢語的情況均為熟練。具體情況見表5：

表5 顯示黑河村木文寨的景頗族漢語熟練度為63.6%，略懂為36.4%，不懂為零。且不同年齡段上漢語水平有差別，20-39 歲漢語熟練度最高，其次是6-19 歲，再次是40-59 歲，漢語水平最低的年齡段是60 歲，漢語使用情況為略懂。學校教育是木文寨兼用漢語和漢語使用水平出現層級性的原因。隨著教育的普及和發展，到了入學年齡階段，木文寨景頗族兒童6—7 歲基本上會講漢語。由于20-39年齡階段的景頗人家庭地位較高，接觸漢語的時間很長，擔任著家庭里的主要勞動力，因此使用漢語的頻率往往高于老人和兒童。

（二）其他民族或支系普遍兼用景頗語

1.載瓦人兼用景頗語的情況

在木文寨載瓦人人口比景頗人口占比小，族內支系間通婚，景頗族各支系間在風俗習慣和文化認同上保持一致。隨機抽取17 名載瓦人進行測試，測試結果均為兼用景頗語。木文寨載瓦人兼用景頗語的情況，見表6。

從表6 可以看出，木文寨載瓦人無論哪個年齡階段均能兼用景頗語且熟練度為100%。景頗語是木文寨載瓦人的第二語言，據被采訪人Lahpai ?um pau 了解，木文寨載瓦人父母會讓他們的孩子學習景頗語。例如：表6 中，排世通的母親是景頗人，其母親教他學習景頗語，景頗語成為排世通的第二語言。排世通一家人自如地使用景頗語或載瓦語進行日常交流。

從表6 中，我們還可以觀察到木文寨部分載瓦人可以兼用傈僳語，傈僳語習得主要原因，一是木文寨是景頗、傈僳聚居的一個村寨。二是由于交際的需要木文寨載瓦人學會了傈僳語，交往頻繁，鄰里之間互相幫忙。三是景頗族載瓦人和傈僳族人的跨民族通婚，是習得傈僳語的原因之一。表中10 人均掌握傈僳語，9 人為30 歲以上年齡階段的載瓦人，能夠熟練地兼用傈僳語。其中1 人為17 歲的排桌坤，能熟練的兼用傈僳語。排桌坤家庭是通婚家庭，排桌坤的父親排和平為景頗族載瓦人，其母親早有芳是傈僳族。因此載瓦語是排桌坤的第一語言，傈僳語是第二語言，其景頗語是同鄰里的景頗人習得而來。排桌坤一家人，在家庭內部之間會使用載瓦語和傈僳語進行交流。

2.傈僳族兼用景頗語的情況

黑河村木文寨傈僳族在族內使用傈僳語進行交流，同外族人交流使用漢語、景頗語或載瓦語。對黑河村木文寨的7 名傈僳族進行抽樣調查，發現能不程度地兼用景頗語。表7 為傈僳族人兼用景頗語的情況。

表6：載瓦人兼用景頗語的統計情況

表7：傈僳族兼用景頗語的統計情況

表7 中，部分傈僳族還能兼用載瓦語。據余曹連說：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以前在黑河村小學和卡場鎮九年一貫制學校就讀，學校附近村寨多數為景頗族村寨，大部分同學是景頗族，和同學交流時習得景頗語。

木文寨的村寨干部主要由傈僳族、景頗人、載瓦人擔任。村寨建有用于本村寨商量事情的村委會，村寨干部同村寨人議事時采用景頗語，同時還會使用載瓦語和傈僳語。

三、木文寨景頗族和諧語言生活的形成機制

黑河村木文寨全民使用母語并兼用其他語言，一方面表現為不同的語言在一個社會里能夠和諧共處，互補互利，既不相互排斥，也不發生沖突; 另一方面表現為不同語言在使用中各就各位，協調有序，在和諧中各盡其責，在和諧中發展。

（一）跨境民族是景頗族母語保持高活力的一個重要因素

黑河村木文寨是卡場鎮距離緬甸最近的一個村寨，與緬甸隔著一條河——猛嘎河，兩國邊民交往密切。該村寨景頗族與緬甸的景頗族生活交往頻繁，有些景頗人在緬甸還有親戚。緬甸景頗人會經常來卡場鎮走親戚、做生意等。緬甸的景頗族人口較多，兩國邊民的自由往來擴大了景頗語的使用范圍。據訪談對象李晶晶說：“木文寨離邊境線上的緬甸難民區僅有20 公里左右，難民區有個懂得中醫的緬甸人，會講景頗話?？床≈尾『軈柡?，草藥抓得很好，寨子里的村民有疑難雜病都愿意找他看病?！?兩國邊民彼此之間的頻繁交流有利于景頗語的穩定使用，為木文寨語言生活營造了良好的外部環境。

（二）跨境婚姻家庭是為景頗族家庭習得傳承景頗語打牢基礎

卡場鎮黑河村木文寨的生活條件比緬甸邊境好，這吸引了許多緬甸景頗族嫁來中國邊境地區?？缇郴橐鲂纬傻闹饕緩接校涸谡永镉芯挼橛H戚的人介紹緬甸的景頗族女孩給本寨子的青年男子認識；男子在邊境地區做活時認識了緬甸的景頗人；在緬甸留學或打工時認識緬甸女孩結為夫妻。如：排早扎的妻子相賣是緬甸的景頗人，相賣精通緬語、景頗語和載瓦語。排早扎在緬甸打工時，認識了相賣，且結為夫妻?？缇郴橐黾彝榫邦H族語言家庭傳承打牢基礎。

（三）新傳媒渠道豐富了語言接觸和語言習得途徑

新傳媒是景頗族及其他民族傳承母語和習得兼用語的渠道之一。隨著社會的發展，經濟的發展，互聯網快速發展。在脫貧攻堅推進下，村民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逐漸重視自己能力的提升。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借助互聯網的途徑來習得其他語言。如：微信、抖音、公眾號等渠道，進行教或學國家通用語或民族語言。除此之外景頗族認為，只有掌握本民族語言，把語言傳承下去，才能真正保護、傳承民族文化傳統。

（四）“小聚居、大雜聚”是多語習得的客觀條件

黑河村木文寨景頗族以“小聚居、大雜聚”而居，這是保證景頗語穩定使用的重要因素。通過調查可以發現，該地區景頗語使用情況沒有存在年齡分層，母語使用水平為100%“熟練”。黑河村木文寨雖為雜居區，但民族內部使用本民族母語交談，母語保存同樣具有活力。黑河村木文寨喜歡同族人相對靠近建房，便于聯系。木文寨景頗族景頗人、載瓦人、傈僳族雜居的地理優勢，使得各民族之間語言融洽，共生發展。

（五）開放包容的語言態度是語言和諧的心理基礎

黑河村木文寨的少數民族對語言持包容開放的態度。各民族既保留自己的母語，以滿足本民族的交際需要和族群認同，又兼用國家通用語，以滿足族際間的交際需要和自身發展的需要。這種開放包容態度，在 “語言態度問卷調查” 中可以看到，民族語是民族之間的重要交際工具，還是民族心理、民族情感的重要載體。除此以外，對各民族不同受訪對象所做的問卷調查中，均反映出不同民族對母語和漢語的態度是基本一致的。他們都認為，掌握漢語對升學、就業等問題具有重要作用，無可厚非; 但是，對于那些會說本民族語言而又不肯說的現象，表示反對。這種語言態度，不僅代表了當代年輕人的語言觀念，也體現了老一代人對母語和兼用語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