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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殺死施黛拉

2022-04-14 09:27瑪爾倫·豪斯霍夫爾楊稚梓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2年4期
關鍵詞:奈特

〔奧地利〕瑪爾倫·豪斯霍夫爾 楊稚梓

我獨自一人。里夏德跟孩子們一塊兒去他母親家了,打算在那里度過周末,我給女傭人放了假。自然,里夏德要我跟他們一起去,不過,他這樣問,純粹是因為知道我會拒絕。我在的話,只會打擾他和阿奈特的時光。再說我也早就想獨處一回了。

這下我有了兩天時間,有兩天來把自己必須要寫的東西寫下來??勺源蜻@只鳥在菩提樹上鳴叫,我就一直難以集中精神。要是今天早上我沒注意到它就好了。都怪我的壞習慣,我總是在窗邊站上好幾個小時,盯著花園。要是只匆匆往外面掃一眼,我就永遠不會發現它。那鳥的羽毛是發綠的灰色,像樹皮一樣。我注意到它是在半個小時之后,因為它撲扇著翅膀叫了起來。它還很小,都不會飛,能抓到的蚊蟲還沒有那么多。

一開始,我以為它媽媽馬上就會過來帶它回巢,但鳥媽媽沒有來。我已經關上了窗戶,依然聽到它在叫。不過,媽媽肯定要來接它的?;蛟S鳥媽媽還有別的幼鳥要照顧吧。再說,它叫的聲音那么響,它媽媽只要還活著,就肯定會聽到的。這只小小鳥兒讓我這么煩惱,簡直可笑——這標志著我精神狀態很差。我的精神糟成這樣,已經有幾周時間了。我聽不得噪聲,去買東西時,偶爾膝蓋會突然發顫,身上也突然冒出汗來。感覺得到汗水一滴滴從胸脯和大腿上流過,又冷又黏,我很怕。

現在我不怕,畢竟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會出什么事,再說,他們全都走了。只是窗戶玻璃還要再牢固些才好,讓我不用非得再聽這叫聲。沃爾夫岡要是在,就會試著去救那只鳥,不過,他自然跟我一樣想不出辦法。我們只好等著,期望鳥媽媽還會來。它肯定會來的。我用全身的力氣希冀著它來。

話說回來,我在街上也不會出事。天啊,誰又會來傷害我呢?就算我被汽車給撞了,那也不要緊,我是說,不是真的要緊。

可我真是特別小心。每次過馬路前我都習慣性地左看右看,就像小時候人家教的那樣。四周空曠的空間讓我恐懼。不過,別人看不出來,還沒有人看出來過。

鳥媽媽頂多就在旁邊的花園里,或者旁邊的旁邊。這里每棟房子都帶了一座花園,我們這座數得上是這里最大的,也數得上是最荒蕪的。這花園在這里唯一的用處就是讓我能夠透過窗戶看到它?,F在,天氣變得暖和了,菩提樹葉總算長出來了。畢竟今年什么都晚了幾周。嗯,這幾年我總感覺,我們的氣候漸漸偏移了。童年時那些熾熱的夏天去哪兒了,那些積雪的冬天和躑躅前來、緩緩綻放的春天又去哪兒了?

假如一下子又冷起來,那只小鳥可就要遭大罪了。不過,我沒必要擔這心,現在甚至刮著點兒焚風。再說這只小小鳥兒根本也不重要,像它這樣的太多了。我要是沒看到它,沒聽到它叫,是根本不會在乎它的。

我原本也壓根兒沒想寫這只不幸的鳥嘛,我想寫的是施黛拉。我必須要寫一寫她,然后才會忘記她。因為,倘若我想重新拾起自己昔日平靜的生活,就必須要忘掉她。

畢竟,這就是我真正想要的——能夠平靜生活,不用害怕,不用回憶。如果能像此前一樣操持家務,照顧孩子,透過窗戶看看花園,我就滿足了。我覺得,如果你安安靜靜的,就不會牽扯進別人的事情里。我又想到沃爾夫岡。有他天天在我身邊,多么愜意??!他從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屬于我。難道我真該為了施黛拉的緣故,讓我們平和相處的生活受到威脅?

好吧,即便我真那么做了,結果對我來說也不可能比現在更糟。施黛拉向我報仇,把唯一一樣仍然牽掛著我心的東西奪走了,但這是胡話。施黛拉根本不會報復的嘛,她還活著的時候都那么無依無靠了,現在得有多無助呢!倒是我自己替施黛拉向自己報仇了,這是真的,而且,即便我拼命抗拒,也沒有辦法。

自然,我一直都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即使沒有施黛拉,也會有這一天。沃爾夫岡早晚會離我而去。他是那種不抱幻想的人,出了錯誤會引咎自責。我也不喜歡幻想,但活得就好像心中存有幻想似的。以前我以為自己還能從頭再來一遍,現在卻已經太遲了,其實什么時候從頭再來一遍都太遲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認這一點而已。

再做什么都不值得了,因為沃爾夫岡無論怎樣,都會離我而去,而且那樣對他也好。

我在什么地方讀過,人什么都可以習慣,習慣是我們生活中最強大的力量,我不相信這話。這只是個借口,有這借口,我們就不用非得考慮旁人的苦難,甚至連我們自己的苦難都不用去想。人可以承受很多,這是真的,但不是出于習慣,而是因為人心中有一絲微弱的火花在閃耀,這絲火花讓人暗自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能夠突破習慣。雖然說人軟弱又怯懦,一般都突破不了習慣,但跟愿望并不矛盾。抑或有兩類人,其中一類會習慣,另一類則做不到?這是我無法相信的;或許只是體質的問題吧。一旦我們到了某個年紀,就會被恐懼侵襲,然后會試圖做些抵抗。我們預感得到自己在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企圖進行幾場小小的困獸之斗。如果這些努力第一回就失敗了——一般都會這樣的——我們就會屈服,然后沉淪,直到下一次的抗爭。下一次的抗爭力量已然更弱了。最終,我們會被拋回原地,敗得更慘。

于是,里夏德經常喝紅酒,追求女人和金錢;我的朋友路伊澤追逐年輕男人,她都可以當他們母親了;我則站在窗前,盯著外面的花園。施黛拉,這個愚蠢的年輕姑娘,才第一次嘗試逃脫就成功了。

要是可以跟她換,不用再坐在這里寫她那個悲慘的故事——同樣是我那悲慘的故事——我倒是非常樂意。我寧愿跟她一樣死了,不用再聽那只小鳥叫喊。為什么沒有人幫我抵擋鳥兒的叫喊,抵擋死去的施黛拉和柜櫥上郁金香那折磨人的紅色?我不喜歡紅色的花。

我的顏色是藍色。藍色會給我勇氣,會幫我擺脫所有人所有事。里夏德以為,我之所以穿那些藍色的衣裙,只是因為它們穿在我身上合適;他不知道,我穿那些是為了保護自己。我穿著那些衣服時,誰也傷不到我。藍色讓一切都離我遠遠的。施黛拉喜愛紅色和黃色,她穿著我送她的那條紅色的裙子,跑到了一輛涂著黃漆的卡車輪下。

黃燦燦的死亡像一顆恒星隕落在她身上,我想,這場死亡美麗又可怕,就像我們在古人的傳說中聽過的那樣。

我不得不去給她認尸。她的臉沒有受傷,但白得發綠,比我印象中她還活著時的樣子小了很多。

生命中最后幾天那種驚慌失措、近乎瘋癲的表情從這張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冰冷的沉寂。

施黛拉一向有點兒遲鈍和膽怯,她那張端正的大臉就連高興的時候也仍舊是木木的。后來,這張臉從里而外綻放開來,連嘴唇都亮出了光彩。有那么一段短暫的時間,施黛拉是很幸福的,但她學不會游戲規則,沒法適應,只得毀掉了。

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被輕浮又貪婪的母親塞進了一家寄宿的修道院學校。記得當時,大約五年前吧,我在教堂里打量過她。那時她跪在我旁邊,臉朝著圣體光,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微噘著,全身心地投入,赤誠坦率。后來,她也以這副表情凝視那份遮著里夏德面孔的晚報。沃爾夫岡也看到了。他臉紅了又白,最后嗆了一下,好把我的注意力從施黛拉身上移開。他十五歲了,跟我一樣深知發生在我們面前的是怎么一回事,他還絕望地試圖阻止我搞清楚這情況,我則只顧力求不要把他卷進來,于是偏偏做了不該做的:什么都沒做。

施黛拉無法掩飾自己唯一一份熾烈的感情,不可制止地朝著厄運滑去,里夏德則試圖用自己毫無瑕疵的敦厚態度瞞過我們,與此同時,我努力讓自己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這樣做既是為了沃爾夫岡,也是為我自己好,因為我最痛恨的莫過于沖突和爭論,光是緊張的情緒,就足以讓我心煩意亂好幾周之久。

我房間中的孤獨和寧靜,眺望花園時看到的景象,看到沃爾夫岡時充溢在我心中的柔情,難道真應該為了一個姑娘的緣故,拿這一切——而且這些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了——去冒險?那個姑娘渾渾噩噩地沖向自己的命運,攔也攔不住,有那樣單純愚蠢的情感,她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在我們這個土崩瓦解的世界上告敗。

好了,費力氣去冒這樣的險并不值得,但那本應是值得的,畢竟施黛拉是青春的生命,我卻讓她跑到了一臺殺人的鐵皮機器中。

人可以以諸多種方式毀滅,可以毀于愚蠢,同樣可以毀于過度謹慎;我覺得前一種方式更有價值些,但那不是屬于我的方式。

路伊澤,也就是施黛拉的母親,是葬禮后才來的。她之前出去旅行了,她居住的那個偏僻小城里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們總算能夠聯系上她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里夏德已經把事情解決了,辦得漂亮又妥當,他向來什么事都解決得這么好。路伊澤坐在我家起居室里,面對著我們抽泣,順便一提,她之前跟男朋友——一個年輕的藥劑師——待在意大利來著。

里夏德對她講了些客套話,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顯得比從我嘴里說出來有說服力得多,簡直是真正感同身受的話語。他的眼睛變成了深沉的藍色,顯得濕潤起來,他激動或者喝醉了之后,這雙眼睛也會變成這樣,會讓我不由得想到那座光禿禿的墳丘上的花圈。另外,花圈不多,畢竟施黛拉在這座城市里只有我們和學校里的幾個女友。我想到那墳丘和施黛拉破碎的軀體,流干了鮮血,被關在木頭監牢里。憐憫第一次襲上我心頭。這樣很蠢,而且荒唐,畢竟施黛拉已經死了,但憐憫在我身體里漲起來,就像一份沒有形體的痛苦,仿佛梗在我胸中,一直擴散到手指。但這份痛苦為的不是施黛拉,而是她死去的軀體,那已經注定要腐朽的軀體。

我聽到里夏德在講話,卻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一陣驚懼涌來,我只看到他的眼睛,它們那么濕,那么有生氣。他身上每根毛發都活著,還有他的皮膚,他的氣息,他的雙手,這一幕讓我無法呼吸了。

外人看來,我們就是一對中年夫婦,試圖安慰一位被痛苦擊倒的母親。

只不過路伊澤不是什么被痛苦擊倒的母親。對她來說,施黛拉死得正是時候。這是我們知道的,她也知道我們知道,但她還是嘆息哭泣,按照自己角色的要求演戲。

好了,既然施黛拉那份遺產——那家藥店歸給她了,她就可以跟她那個藥劑師結婚了,要是沒有這份晨禮類似彩禮,是丈夫送給新婚妻子的禮物,那人是絕不會娶她的。她這下可以把這個年輕健壯的男人買下來了,能在一段時間內確信自己是幸福的。

施黛拉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個負擔,她是個障礙,現在總算從我們的路上清走了。自然,要是她幸福地成了婚,或者移居國外,或者不管怎樣從我們面前消失了,那就更好了。不過,無論如何,她不在了,我們可以永遠地忘掉她了。

看著里夏德,我發現他已經把她淡忘大半了,因為對于他來說,遺忘是身體上的事。他的身體已經把施黛拉忘了;他坐在我身邊,身材高大魁梧,饑渴地追求新的女人和情感刺激,用他那護理過的寬闊手掌輕撫著路伊澤干瘦鳥爪般的手指,他的手摸上去永遠干燥、溫暖、舒適。

感受著這份溫暖,聽著他那令人安心的聲音,路伊澤的啜泣聲漸息。

“我一直,”她嗚咽著說,“跟她說,過馬路時要小心。我真想知道,她腦子放到哪里去了?!?/p>

“是啊,”里夏德憂愁地說,“我們也想知道,是不是,安娜?”

他看著我,我點了點頭。他聲音中聽不出一絲嘲諷。我說了句不好意思,我得去廚房里看看,但我沒有進廚房,而是進了浴室,涂了點兒胭脂。蒼白的臉色跟我不相稱。

施黛拉在最后幾周里也面色蒼白,但她才十九歲,痛苦讓她的面孔更加優雅,成熟又有魅力。女人過了三十歲,就該懂得讓自己不再痛苦了,痛苦對她的容貌沒有好處了。

施黛拉來我們這里時,皮膚曬得稍微有點兒發棕。她很美,但沒任何魅力,也不嫵媚。要是用現代人的品位看,她有點兒太過健康強壯了。后來也得要用一輛沉重的卡車才能把她身體中的生命碾碎。施黛拉考慮得多周到啊,她從人行道上下來,仿佛只是個偶然,這樣一來人家就可以把這當成一場意外。而且,這就看出路伊澤對自己女兒沒什么了解,她以為這就是場意外??墒炖m然活得夢幻,卻像頭強壯的小獸那樣,像做夢一樣穿過城市里的紛擾,走在自己的路上。就連那卡車司機——一個思想簡單的年輕人——都不相信這是場意外。施黛拉想死,她毫無意識地放棄了自己,當初她也同樣是這樣毫無意識地投身于生命,那生命卻忘記了用一點點愛、善意、寬和挽住她。

我們有理由心存感激。要是她用的是安眠藥,或者從一扇窗戶中跌出去,那該多尷尬啊。她的高雅是一種心靈的高雅,展現在她死亡的方式中,這賜予我們所有人一個機會,讓我們可以相信那是場毫無意義的意外。

可事到如今,這些對我還有什么用呢,原本只有一個人必須相信那是場意外,這人卻不相信,而且永遠不會相信。施黛拉將永遠攔在我和沃爾夫岡之間。充滿孩童柔情和信任的時光過去了。沃爾夫岡厭惡自己的父親,鄙視我,因為我怯懦。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會懂得我,到那時候,他會跟我一樣,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只因心里惶恐,知道這囚牢決計無法逃脫。但到時候我就不在了,正如我父親也不在了。我小時候,父親帶著些諷刺之意任由我干這干那,讓我滿心不安。我玩娃娃時對上的目光,就是沃爾夫岡跟朋友去打網球時,我追隨著他的目光,也是他現在打量著自己小妹妹玩游戲時,就已經會流露出的目光。

如果現在沃爾夫岡在我身邊,他就會試著去救菩提樹上那只鳥,我就只得阻止他去:如果鳥媽媽不來了,什么也幫不了那只小鳥的,畢竟它不能自己吃東西嘛。只有它媽媽可以救它,我開始懷疑鳥媽媽還會不會來。小鳥叫聲太凄慘了,引得我走到窗邊。它明顯比之前又小了些,雖說早上它就好小,我都根本想不出比這更小的鳥?,F在我清楚地看到它,一小團羽毛,因為恐懼和饑餓瘋狂地張著嘴巴、瞪著眼睛。它媽媽不會再來了,我又關上了窗戶?,F在陽光照在它身上。它可能會睡著,如果我知道它還安全,就能安寧幾個小時。它這樣叫喊,也會早早地失去力氣。它可能渴了,我甚至相信它肯定渴了。不過,說來也可笑,我竟讓一只鳥擾亂自己心緒。里夏德會笑話我的。我只得相信它的媽媽會找到它。有時候我感覺,就是因為我沒法去相信什么,才招致了災禍。假如我當初盲目地相信里夏德,他可能永遠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假如當初我把里夏德帶回家時,我父親沒有那樣怪怪地看著我們,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我父親怎么會知道將來會怎樣,他有什么權利知道,我又有什么權利用目光追隨沃爾夫岡,就像先前用目光追隨里夏德和施黛拉那樣。

或許我們必須習慣不要直接盯著人和事看,永遠不可以讓自己的想法流露到眼睛里。自然,要是能不再思想,那就更好了,因為我們的想法就能殺人。過去我想:“他會毀掉施黛拉的?!蔽蚁氲锰?,想著想著事情真的發生了。我知道里夏德害怕我的想法。他迷信,跟所有生來精力旺盛的人一樣,只害怕那些用自己的手段沒法掌控、理解的東西。但他很是強大,有力量把這份恐懼推到一邊,如同把所有可能會妨礙自己計劃的東西推到一邊。

九月的那個晚上,施黛拉來到我們家時,為什么沒有任何東西警告我一下?我為什么不干脆拒絕路伊澤的請求?收留這個陌生的年輕姑娘,這根本不像我會干的事,里夏德聽了這個主意也不高興。他之所以同意只是為了我,也因為施黛拉只會暫住十個月而已。路伊澤是我的朋友,這意思是,三十年來她一直說她是。我壓根兒就沒喜歡過她,還在上學時就沒有,因為她小時候就吝嗇,有心眼,而且惡毒。路伊澤總是想要我的東西。當時她拿走了我好多橡皮、漆皮帶和香腸、面包,后來她又想要那些向我獻殷勤的男人,現在她終于靠自己女兒把我苦心經營才得到的安寧毀掉了。這個路伊澤是個掃把星,長得難看,面容枯朽,還離不開男人。但我從來沒法說服里夏德去相信,自己對她只有厭惡之感。里夏德怎么都不能理解會有這種人,你厭惡他們,卻擺脫不了他們。他這輩子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處境。任何一個人,只要不能在某個方面對他有些用處,都會被他甩開。施黛拉也沒被他用很久;只有幾周,然后就結束了。他覺得她太麻煩了。他這樣的玩家怎會找上這么個遲鈍又嚴肅的孩子?還沒有哪個女人像施黛拉這樣,這么快就讓他厭倦了。

此前里夏德從沒見過她。路伊澤一般不帶著女兒出游,于是他想象中的施黛拉完全不是那回事。直到今天,我還不能相信,施黛拉真是路伊澤的女兒,雖說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施黛拉的父親肯定是個沒有責任心的恩主,竟會干出跟路伊澤生下孩子的事。后來他似乎對那一時的沖動后悔了,起草了一紙既周全又缺乏遠見的遺囑,試圖保護孩子免受自己妻子的傷害,只把路伊澤定為財產受益人,把藥店留給施黛拉。他要是沒這么做就好了,因為這么一來他就給女兒樹了一個無情的敵人。施黛拉在路伊澤身邊時,總是羞怯地坐在一個角落里,當她變得愈發礙事后,路伊澤把她送進了一所修道院學校,這是路伊澤為施黛拉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在那里施黛拉總算獲得了不少愛意,靠著這些愛活了整整八年。她本來應該上大學學藥學的,但路伊澤無意讓她接受這種教育——對那些本應懂的東西,施黛拉懂得越少,對路伊澤就越有利??杉热皇炖吘沟米鲂┦裁?,她的母親又根本不可能需要她在自己的女友、狗和情人們身邊,路伊澤就突然冒出了個念頭,把施黛拉推給我,只要她那商學班還上著,就至少得在我這兒待一年。那段時間,路伊澤肯定滿心絕望,不斷地告訴自己,施黛拉成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當然,就算真到了那一天,她也不會遭受滅頂之災,因為她還剩下一件遺贈,而且過去這幾年里,她肯定也發夠了財,這樣一個歲數不小、有點兒癡呆的被監護人基本上不會礙她的事。然而,現在又有了這個年輕人,她無論如何也想嫁給他,但心里明白,這個人她只能買到手。我承認,當時的情況在她看來很是絕望。

就這樣,施黛拉再一次被自己母親推到一邊,來到我們家,我們也沒有歡天喜地地盼著她來。因為我們家庭這種情況,承受不了不速之客。要說原因,那是明擺著的。里夏德的朋友從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也讓里夏德很不自在。再說,外人又不知道我們彼此交往時必須注意的那數不勝數的禁忌,就連我家孩子們都尊重這些忌諱。因此,我們談話的題材有些受限,但這也比不斷爭執要好。再者說,一個外人會打擾到我和沃爾夫岡的關系。當時,所有人都會妨礙我們,就連小阿奈特都一樣,里夏德當然也一樣。

所以我也沒找保姆,而是雇了個操持家務的女傭人,一個不言不語、怏怏不樂的人,她對我們不感興趣,對她來說,我們只是付給她一大筆工錢,讓她擦地板的人。她一門心思地干活,腦子里全是對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人的念想和憂慮。對她來說,月亮上的人也不可能比我們更陌生。在無言中,我們家里分為兩派:里夏德和阿奈特——沃爾夫岡和我,我們嚴守著游戲規則。里夏德會跟兒子簡短地談談話,談得又有點兒太過真摯,沃爾夫岡對此報以無比恭敬的態度,阿奈特偶爾會坐在我懷里,我當然會把她抱到床上,她則會親吻我、擁抱我??蛇@并不完全是我們的真心。我想,沃爾夫岡一向是愛他父親的,雖然他一直能看透父親,如果里夏德的生命中真有一道隱痛,其名就是沃爾夫岡。如果說他真容許自己難受,那么兒子跟他不一樣這件事肯定讓他很難受,因為里夏德其實想要一個朋友,沃爾夫岡卻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朋友。至于小阿奈特,如果她跟她父親沒有那么像的話,我大概一定會本能地愛她。有時我看到她就滿心驚懼,但這不是她的錯。我看著她那張生氣勃勃的小臉,感受著她的溫暖,聽著她的笑聲,知道這些跟里夏德的溫暖和笑聲一樣,并不意味著什么。那兩人,阿奈特和她父親,都是生來就要誘惑人的,他們是陷阱,不知是上帝還是誰為別人設下的,為那些憂郁的人、忠誠的人、滿腦子幻想又感情充沛的人?;蛟S阿奈特也過于健康和幸福了,別人都沒法真正地愛她。這個孩子將會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永遠不會期待那些不可及的東西。她那份弱小和無助就跟一頭小老虎或者一棵食肉植物的弱小和無助一模一樣。里夏德以這個女兒為傲,但他其實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人,只要他處處由她的性子,她就是他好脾氣的幫兇。不過,由于他最愛的無非是他自己,必然也愛他這小小的翻版。

偶爾他會使勁地抽阿奈特一巴掌,她則輕聲號叫,挨了下來。他從沒打過沃爾夫岡,沃爾夫岡這種孩子沒有人會去打。里夏德很聰明,不會暴露自己的軟肋,置自己于不義之地。

施黛拉來這里后,頭幾周里讓我們很煩。里夏德很喜歡在晚上喝紅酒,抽煙看書,面對施黛拉這樣一個異常疲憊、前途無望的姑娘,他感覺自己有必要做出妥協。阿奈特純粹是嫉妒,對每一個獲取她周圍人好奇心的人她都這樣嫉妒。沃爾夫岡感覺受了干擾,因為氣氛變了,我則感覺自己太沉默了,覺得自己并不知道怎么跟年輕姑娘打交道。我覺得,施黛拉的想法好像是不可能猜出來的,我好像不可能理解她。這個高大、漂亮,有點兒太過結實的姑娘在我們家里是個外人,這一點她自己肯定也感覺到了。與其說她靦腆,不如說膽怯,是多年的寄宿學校生活讓她束手束腳,我想,她可能在那里也顯得有點兒與眾不同。她不像通常的年輕女孩那樣甜美、幼稚又愚蠢。事實上,她看上去就像個女人,只是恰好還是個孩子。盡管如此沉靜,別人也不可能忽略她。她穿著路伊澤給她買的那些丑陋的棕色衣服,模樣是沒什么亮眼之處,可別人就是不可能忽略她。

我原本打算把施黛拉要住的那間客房改得多少適合年輕的住戶住,往里擺了幾個小擺設,弄成年輕女孩子喜歡的那樣,又往深色的家具上蓋了帶花邊的罩子。后來看到施黛拉后,我恨不得馬上就把這些零碎都弄出去,可既然她已經看到這些東西了,我就不能再那么辦了。這些白馬、小狗和芭蕾舞女就這樣留在柜櫥上,在嚴肅的大個子姑娘旁邊顯得夠怪的。我猜,施黛拉從沒真的學過什么。她坐在書本前,顯然百無聊賴。她計算能力很差,可能是她那個速記班里最慢的一個。其實我可能根本就想不到她到底能干些什么。她會跟動植物打交道,喜歡做粗活,會用粗糙的灰色羊毛給不知哪里的窮人織上衣和襪子。她之后會把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送到自己過去那所修道院。里夏德常常嘲笑她的好心腸。于是她抬起自己寬大的白色眼瞼,笨拙地輕聲笑笑,笑得就好像是方才學著去笑。她織這些東西,為的只是能夠一個人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浸幾個鐘頭,還不用落得一個懶惰的名聲。

我對她這些思緒毫不了解。見她的臉那樣一動不動,有時候我都懷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想事情。她喜歡和阿奈特來往,后來那孩子也總算開始對她的喜愛有所回應了。一開始,沃爾夫岡還會用混雜了好奇、膽怯和偏見的復雜態度打量她。這一點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仿佛從沒有過接近一個陌生人的念頭。我明白了自己可能永遠找不到對施黛拉的合適態度后,就偃旗息鼓了,跟以往一樣生活,仿佛我家的客房里沒有住著一個年輕姑娘。雖然她仍然會干擾我,可我畢竟知道,她不會打擾我太久。我一直友善對待施黛拉,跟對待女傭人、郵遞員或者沃爾夫岡在學校的朋友同樣的友善。

我又開始沉溺于舊日思緒,一邊從一扇窗前走到另一扇旁,一邊抽著煙,或者把雙手插到袖子里,望著愈發光禿的花園。我會買花,隨著寒意漸臨,花越來越貴,我會履行義務,帶阿奈特散步,跟沃爾夫岡聊他一本接一本貪婪吞下的書,這些書可能并不全都適合他。自然,我也料理家務,對在學校里懶散邋遢的阿奈特生氣,還會一如既往地跟里夏德談有關孩子和家務的各種事情。這一切都是公事公辦,實際上我只是盯著花園,在家里焦躁地來回轉悠,看著沃爾夫岡時胸中涌上暖意。

多年以前,我出了件事,讓我停滯于一種殘缺的狀態中,像一臺自動機器,會完成工作,幾乎不會感到痛苦,也可以變回昔日那個鮮活的年輕女子幾秒鐘。沃爾夫岡頸背上動人的線條、白色花瓶里的玫瑰、將窗簾吹到鼓起的清風,這些會讓我突然感到自己還活著。

可另外那樣東西還在,讓我滿心恐懼和驚慌,總感覺下一瞬間就會有什么東西跳到我身上,把那道看不到的墻打破。

我知道是不可能有這種事的,但這感覺不斷逼來,它透過街上的一張張陌生面孔盯著我,在狗叫聲中浮現,在肉鋪中混著血腥味鉆進我的鼻子,在我看到里夏德那張豐滿開朗的臉時,像只冰冷的手一般觸碰我。

數年前我肯定遭過變故,從那之后,我覺得自己就沒法忍受善惡一體這個念頭了,我的頭腦和內心都不知這是為何。你需要有巨人的生命力才能忍受這個念頭。然而巨人根本就不會落到這境況中。一根結實的棒子取代了他們的思想。他們把棒子抽出來就能生活。思想的人總要放棄生活,生活的人卻不必思想。(假使真有某種)行動能讓人解脫,也絕不會有人那么做,因為有力量那么做的人不知道那是必須要做的,知曉的人又沒有行動的能力。

施黛拉屬于生活的人。說她像個人,還不如說她像一只大灰貓或者一棵年輕的落葉樹。她坐在我們桌旁,頭腦空空,天真無邪,等著命運降臨。里夏德只需伸出手,抓住她淺棕色的手腕。他沒有那么做,但他微微笑了,同時安安靜靜把自己盤子里的肉切碎,很是享受。

里夏德天生是個叛徒。既然生就一副可以讓他不停享樂的皮囊,他原本可以活得很滿意——要不是被額外賜予了一份出眾的理智的話。正因有了這份理智,他那貪圖享受的身體的各種消遣才成了罪惡行徑。里夏德是一個怪物:他是關心家人的父親、受人尊重的律師、熱情似火的情人,也是叛徒、騙子和殺人兇手。

這一切我多年以前就知道了,要是知道是誰讓我認識到這一點,我就會把那人弄死。過去我覺得,這全是里夏德的錯,于是開始恨他??涩F在我早已知道,世上有他這么個人,而我對這一事實做出這等反應,并不是他的錯。他這樣的人太多了,這顯然是全世界的共識,全世界都容忍了,沒人會開庭審判他們。是誰讓我無法跟別人一樣就這樣接受了呢?我慢慢地不再期待這個人有朝一日站出來,而且就算他站出來了,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我的怒火早就燒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份占據著我整個人的恐懼,我生活在其中,如同生活在一間討厭的房間中。這恐懼鉆入我心中,將我完全浸透,如影隨形。沒有逃脫的出路。我最可怕的念頭是,即便死亡可能也不夠致命,無法把這恐懼一了百了地消除。

但這份恐懼和對那不該知曉的真相的認識已經嵌入了日常生活的秩序中。唉,我依附在這秩序上,依附于自己有序的一日三餐、日復一日的工作、走親訪友、外出散步。我喜愛這秩序,是秩序讓我能夠活下去。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施黛拉穿著她那些衣服時,沉靜的樣子多令人動容啊,那些棕色、酒紅色和紫色的惡心東西,穿在她身上不是太松就是太緊,都是壞心眼的路伊澤搞的。

“我們得給她買些合適的衣服,”我對里夏德說,“她穿上會是個美人的?!彼哪抗鈴膱蠹埳咸?,驚奇地看著我說:“你這樣想嗎?”

我知道他偏愛嬌小雅致的女人,于是繼續贊美施黛拉的優點。他聽了就笑,遺憾地來回搖了搖頭,最后說,給她買衣服不是我們的事。過不了兩年,一旦那藥店歸她了,她就會開始好好打扮自己?!奥芬翝砂?,”我說,“是個怪物?!崩锵牡驴尚Φ芈柫寺柤?,稍微晃了晃,笑了。我突然有了個念頭。我來教施黛拉穿戴,怎么樣?我閉上眼睛,看到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從一道樓梯上緩緩而下,彎彎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紅棕色的卷發閃閃發亮,年輕漂亮,很有魅力。我看著里夏德白皙有力的手拿著報紙,想到他偏愛矯揉造作的精致漂亮姐兒,結果看不到這種美,于是心中充滿了一種報復性的滿足感。

第二周,裁縫來我家里,給施黛拉縫了幾條裙子,用的是便宜的布料,但顏色明麗,正適合年輕姑娘穿。

那是一場完美的脫胎換骨。施黛拉站在鏡子前,第一次看到自己?!澳愫苊?,施黛拉?!蔽艺f著,把一條褶皺拉平整。她沒有看我,嚴肅地對著鏡子說:“我很美?!彼荏@奇,措手不及,最終被我的話和她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喚醒的新情感征服,又說了一遍:“我很美?!?/p>

此時我本來可以享受勝利的,路伊澤這惡婦被我的設計打敗了。脫胎換骨的施黛拉完全有可能領一位未婚夫回家,這位未婚夫會想辦法,讓施黛拉的財產未來不再換成路伊澤的衣服、帽子和情人??善婀值氖?,我高興不了了。其實,我從未因一場勝利而滿足過,大獲全勝后往往會陷入尷尬之中,甚至微微感到一點痛苦的悲哀?;蛟S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的勝利意味著另一個人的失敗,我會把自己變成這個人,不由得跟他一起忍受痛苦。不過,我太討厭路伊澤了,不會為她而產生這種感情。我之所以沒法好好高興,是因為施黛拉在鏡中的那張臉,這容光煥發的面孔,年輕嬌艷的肉體和忘我的目光,完全沉迷于這全新的光彩中。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從下往上在我身上蔓延開。施黛拉不再是那個叫施黛拉的孩子了,她胸中是一片空白,會把世界拉進去,這是我不喜歡的。因為我無力控制將會填充那片空白的洪流?!笆炖?,”我很快地說,“施黛拉,你今天不是還得去練速記嗎?”

她做了個孩子氣的動作,把雙手蓋到眼睛上,樣子很動人,然后轉向我。她的雙臂落了下來,眼睛里的光彩熄了,嘆著氣轉身往門那邊去了。

這天晚上,里夏德還沒注意到坐在自己對面的是新的施黛拉。阿奈特倒注意到了,沃爾夫岡也是,沃爾夫岡看著我,滿是不解和沉思。

施黛拉呢,穿著她那身草莓色的衣裙,幾乎什么都沒吃,直直地盯著前方,好像在做夢一樣。她完全浸在自己健康青春的身體中,忘我地小口喝茶。

那鳥還在菩提樹上。這一整宿,它沒挪過一星半點的位置。它不再叫喊了,只剩下微弱的吱吱叫聲。要是關上窗戶,我就不會再聽到它的聲音了。它現在太小太小了,幾乎都沒法稱得上是只鳥。它媽媽沒有來,我想,也不會再來了。

我獨自一人在家時,總會意識到,這不是我的家,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在這里是個暫住的房客。屬于我的只有花園的景象,此外就沒有了。過去我有時候想象著自己至少有個家,可施黛拉一死,金籠子也變成了地牢。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連花園都從旁邊移開了?;▓@慢慢地、幾乎在不知不覺間離我而去,某一天它會消失不見,到時候我會透過窗戶凝視著一片空白,想著這里過去是菩提樹,那里是長了幾叢莢迷的小片草地?;蛟S是窗戶的問題吧,窗戶越來越渾濁,總有一天會將我的視野封閉。

下起雨來了,只要雨水不冷,對那小鳥也好。雨會讓它精神一下,它肯定都快蒸發了嘛。我并不覺得它很痛苦,它這么孱弱,肯定疲憊困倦。它從自己的世界、從鳥兒的神靈手中跌落出來:我幫不了它,只能試著忘掉它。

但我想寫的還是施黛拉,寫我們是怎么殺死她的。

事情開始于那些受了詛咒的新衣服,不,并非那些衣服,從我把她接到家里時就開始了。我本該知道,里夏德是個沒有限度的人,他什么都不尊重,在一個嘗膩了每一種愛情的男人看來,一個單純的大孩子可以讓自己換換口味,別有風味。不該把羊羔引入狼穴,而我正是這么干的。我問自己,此事為何讓我如此痛苦,我欠了誰一個解釋,又該畏懼誰的懲罰?我知道,折磨我的不是道德和倫理方面的顧慮。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律法,每個人都被畫下了不能逾越的邊界,一旦越過就會毀了自己。我的律法就是生活不可侵犯,我心不在焉地默許了施黛拉的生活毀在自己眼前,就這樣越過了自己的邊界。

控訴里夏德不是我的事。我的任務原本應該是守護生活,讓生活免于遭受屠戮??晌覍嶋H上做了什么呢?我在優渥的環境中生活,倚在窗邊呼吸著四季的芬芳,而四周都是殺戮和傷害。

如果花園開始排斥我,我是不該感到驚奇的。畢竟,讓菩提樹葉變綠的那種神秘力量也是讓血液在施黛拉年輕的身體里川流的力量,可那柔和的紅色漿液大攤大攤地灑在鋪路的石塊上了。

菩提樹知道我的背叛,將死的小鳥也知道。大家都不想要我了。我在孩子們的眼睛里讀到這些,我撫摸外面的貓狗時感到這些,我朝自己小茶幾上的風信子走去時,花朵也因抗拒和畏懼僵硬起來。叛徒是不會得到原諒的,它閃閃發亮的花朵告訴我,它的香氣讓我想起抬施黛拉的尸架上升騰起來的那甜絲絲的氣味。

當然,我也可以繼續逃避,不讓自己認識到真相,但我已經逃夠了。我知道,坦白罪責不會讓什么好起來。坦白甚至不會讓我放下包袱。我從不理解坦白帶給人的快慰之處??赡芷渌颂拱缀髸玫綄捨堪?,但愿其他人真是那樣的,可支配著我的力量是不會淡忘和原諒的。它們會決然地驅逐不聽話的孩子。

我記得,自己有次從已經枯萎的灌木叢上剪下了幾朵小小的芍藥花苞。我希望能讓它們再多活幾天,第二天,它們真的開了花。小小的花瓣在我眼前延展,接下來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就仿佛是它們死去的母親那綠色的手突然間把它們放開,花苞像粉色的小球一樣掉在桌布上。

那只曾是我置身之所的綠色大手也就這樣放開了我。我不斷跌落,不會有人接住我。

施黛拉呢,就算在濕潤的泥土中也被千百條樹根細小的手指愛著挽著,比起你,我才是死得了無生機??!

施黛拉來我們家兩個月后,我第一次在里夏德眼中看到了那種對人評頭論足似的清醒表情,他慣于用這種眼神盯著女人?;蛟S他之前已經這樣注視過她了,只是我沒有留意到。沒有人比我更好騙。要是讓我摻和進別人的事情中,我會感覺無聊,我打心眼里厭惡那樣。

當時——那是十一月中旬,我一心撲在沃爾夫岡身上。我們一同翻譯《伊利亞特》,這件工作和沃爾夫岡那張年輕熱切的臉讓我得到了我這樣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寧靜和滿足。我知道這不是幸福,這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有些人出于某種原因拒絕了真正的幸福,這是給他們替代幸福用的。我的房間是我們的小船,我們站在特洛伊城前時,四周的現實沉沒。阿喀琉斯這人,沃爾夫岡稱,純粹是歇斯底里。他說著,不屑地皺起鼻子,我太理解他了,雖說,古人那美麗的瘋狂被我們時代的人卑鄙地評價為歇斯底里,總讓我感到遺憾。沃爾夫岡自然還不會料到,在不算太過遙遠的未來,這讓我們鄙夷的歇斯底里會再次變成美麗的瘋狂。

那時候,他的心潮為了卡珊德拉而澎湃,這讓我驚訝至極,我覺得對于一個青春期少年來說,卡珊德拉這角色不算有魅力??烧f到底,他怎么就不能預感到卡珊德拉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們為何這樣低估自己的孩子?之前我偶然找到了上學時寫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看得我無比驚奇,我都不記得自己寫過這些??赡鞘鞘煜さ膬和P跡,一個十四歲的人兒寫下的文字,她有信仰,尚未氣餒。之后的那些年里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低頭盯著那張紙,滿心嫉妒和贊嘆,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一敗涂地。

有時候,沃爾夫岡會說些絕妙的話。將來,隨著年歲漸長,他說這種話的時刻會越來越少,最終,會跟現在的我一樣,站在一扇窗前,心中充滿沉悶的悲哀,為那些漸漸忘卻和從未認識到的事物而悲哀。他將成為一個高大的男人,略顯枯瘦,長著一雙總在沉思的灰色眼睛和一雙神經質的手,一根接一根地點煙,再一根接一根地按滅,無助得如同現在的我,如同過去我的父親,也如同那位遙遠的先祖,當年第一個感覺到了滴答作響的焦躁,走向自己小屋的窗。

好了,當時,那是十一月,我正專注于《伊利亞特》和沃爾夫岡,有一天晚上,施黛拉對我說,她要去上一門意大利語課,每周有三天要到九點鐘才能回家。我看著她,她就那樣站在我面前,略顯太高的顴骨上是一抹溫柔的紅暈,修長的手指攪在一起,回避著我的目光。我想,意大利語她是永遠學不會的,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語言天分,但她的決心肯定是值得稱贊的。再說我對這些是根本無所謂的,要我說,她去學吉爾吉斯斯坦語也行,再說吉爾吉斯斯坦語要跟她搭調得多。施黛拉不是我的孩子,她喜歡什么就干什么,我都隨意。我說了些晚餐會涼之類的話,然后又鉆回特洛伊的世界里。

于是施黛拉去上她的夜校課程,能多規矩就多規矩。那時候她開始綻放成一個年輕女子。她那些笨拙的動作變得輕柔起來,她的臉也稍稍圓潤了。如今的她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俏麗,盡管看著那么可喜,我好像還是更喜歡過去那個穿著棕色衣裙的她。

后來,里夏德開始跟她一起外出。說起來,印象中那還是我慫恿的。我討厭出去娛樂,能給他找一個女伴,我還挺高興。我覺得他一開始甚至有些抵觸,但我也說過了,里夏德是很聰明的。我家的裁縫用便宜的白色塔夫綢給施黛拉縫了一條連衣裙,施黛拉看上去就像是彩色電影里走出的公主??吹贸鰜?,里夏德很驕傲,表現得像個仁慈的叔叔似的。順便一提,這種叔叔勁兒不是演出來的,是跟一些完全相反的特質一起,存在于他的天性里,而且他知道怎么巧妙地利用這些特質。里夏德擅長交際,又殘酷無情,無怪乎幾乎一直能成功。他會抱著極大的耐心,無比執著地用招人喜歡的手段嘗試著達到目標。直到他的魅力不管用了,他才會殘酷起來。但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知情的人都被他緊緊握在手里,不敢對他造反。

就這樣,他們,好叔叔和愚蠢的年輕姑娘,出去狂歡。

兩人走后,我進廚房,為孩子們準備晚餐,把飯菜都放在一個托盤上,端著進了兒童房。阿奈特躺在地毯上,兩條腿抬在空中,正在讀米老鼠。她大聲笑著,我則嚇了一跳。每次聽到她的笑聲我都會稍稍驚到。我不能理解,一個八歲的孩子怎么會笑得跟里夏德一樣,或者,最好說,笑得跟里夏德一樣,假如里夏德是個小姑娘的話。我們中唯有阿奈特對施黛拉的死不負有責任。沃爾夫岡雖然毫不知情,卻在這件事中充當了工具。為了他,為了把他留在幻覺中,幻想他在一個規矩的家庭中長大,我對一切都緘口不言。但這不僅是為了沃爾夫岡,也出于純粹的怯懦和懶惰。

這時沃爾夫岡從他的房間里出來,從我手里接過托盤和牛奶,陪著我走到桌邊。這個孩子從第一天起就帶有某種動人的東西。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如果真有這樣的嬰兒——就謹慎體貼,喜歡思考。而且,盡管他的舉止跟這個年齡的所有男孩子沒有太大不同,偶爾我還是隱約感覺,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跟別人搞好關系,因為他感覺這樣合適。有些瞬間,角色突然對調,我成了一個愚蠢的孩子,而他那雙深灰色的眼睛溫柔又寬厚地落在我身上,就像一位父親的眼睛一樣。他的乖巧和出奇的順服表面下藏著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沃爾夫岡是唯一一個會讓里夏德不踏實的人。其他的時候兩人互不相干,就算坐在同一張桌邊也一樣。

我把胳膊放在沃爾夫岡的背上,說:“今天施黛拉不是漂亮得像個公主嗎?”他惱火地注視著我?!跋駛€公主?可笑,她是個蠢妞。你要美上一百倍?!蔽沂苡玫匦α??!澳阏婧?,”我說,“不過,你說得不對,而且她樣子真的像個公主?!彼徽f話了,移開目光不看我。

晚些時候,我坐在他床沿上。街燈的光落在他臉上。我看到,他在焦慮地思考著什么?!霸趺蠢??”我說,仍是揶揄的口氣。他那張臉,剛才還嚴肅焦慮,一下子軟了下來,變得孩子氣了?!笆裁炊紱]有,”他說,“到了夏天,你能跟我一起出去休假嗎?就只跟我,阿奈特可以去奶奶家,爸爸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出去一回了?!?/p>

我想了想,沃爾夫岡說得對。我們可以在某處的湖邊或者山里,一起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為什么每年都非得跟里夏德一起出去玩呢?要是沒有我,里夏德可以玩得開心得多。里夏德最喜歡開著車狂飆,一天“搞定”五個城市,到了晚上還要出去。每次跟他出去度假都要把我的力氣耗得一干二凈,之后要等到入冬,我才能恢復過來。每年我都害怕這場旅行,可每年都毫無怨言地跟著他走。確實,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回自己喜歡、期待已久的事呢?

“我會跟爸爸說的?!蔽艺f。我知道那是很難的。里夏德感覺自己有義務跟我一同度假。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被他稱作散漫放縱的狀況,或許是因為他自己就一刻不停地處于這樣的狀況中。按他的說法,放縱和偏激就是分房睡、不跟妻子共度假期和周日不跟孩子們去動物園或電影院。他也永遠不會跟我離婚。我是他的房子和孩子的守護者,他這人暗地里過著至為無法無天的生活,最重視的莫過于表面上的秩序和精確。沒人比暗中違法的人更恪守道德,畢竟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每個人都有機會跟他一樣生活,人類就要毀滅了。

我好年輕的時候問過他一次:“你為什么愛我?”他回答得又快又肯定:“因為你是我的?!?/p>

他愛我,不是因為我的長相或者因為我的可愛之處,而是因為我屬于他。

把我換成隨便一個人,他同樣會愛的,他也用這種方式愛他的孩子,他的房子,簡而言之,愛屬于他這個人的一切。我心中有些東西當時就在抗拒這樣的愛,但我什么都沒說,因為那時就已經明白,我們兩個之間是不可能進行對話的。

沒有一個情人會讓他迷戀到放棄自己的家庭——或者說他的所有物的地步,如果我某一天冒出了離開他的主意,他會固執地一心要報復,毀掉我的生活。不過,里夏德這種男人會敗掉自己的女人們找情人的興致。要讓我接受另一個男人稍微一點點的愛撫,那都是不可能的。我完完全全就只是里夏德的女人,如果忍受不了這種身份,就注定要孤獨。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把全部情感灌注在沃爾夫岡身上。我成了一個愚蠢的母親,自己很快就認清了這一事實,于是我開始嚴格自控。誰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把舉到半空、渴望去碰觸他的頭發和額頭的手縮了回去。誰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站在兒童房門口,又無聲地轉身,回我自己的房間。我把自己封鎖起來,抵擋他皮膚的香氣,抵擋他的聲音和圓潤臉頰上黑睫毛的誘惑。我準許自己給予的那點柔情恰好可以維持我的生命,還不會傷到沃爾夫岡。

可誰知道呢,或許我還是傷到他了,或許我一直在傷害他。

我說:“你現在得睡覺了,沃爾夫岡?!彼p臂環住我的脖子,把涼涼的鼻子按在我的臉頰上,說:“施黛拉確實是個蠢妞?!蔽逸p輕地從他懷抱中掙開,從房間里出去。沃爾夫岡不喜歡施黛拉,讓我有些遺憾,因為我已經開始習慣有她在身邊了。

里夏德和施黛拉很晚才回家,我假裝睡著了,省得一聊天就再次睡意全無。透過眼皮間一道窄窄的縫,我看到里夏德在脫衣服,把衣服整整齊齊地放下——他在這些事情上非常規矩——然后進了浴室。過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身上是肥皂和牙膏的氣味,然后他上床到我身邊。他把手放到我肩膀下面,馬上就睡著了。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好了,我回來了,我希望看到一切如常,我這個“如?!钡摹俺!鼻『媒凶靼材?,正睡在我的床上。

我早就不再試圖從他的手上挪開,那天我也躺在上面沒動,透過睡袍的絲綢感受著他手上的溫暖,凝視著黑暗。那一夜我夢到,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上朝著不幸的卡珊德拉扔了一塊石頭,因為她的預言讓我惱怒??墒?,她對我說了什么,我在醒來的那一刻就忘光了。

里夏德又跟施黛拉一起出去游玩了兩三次,姑娘舉止間自信起來了,說話自然起來了,也越來越像她的同齡人了。那時候我仍然不知怎么跟她打交道才合適。有時候我聽到她在廚房里跟女傭人說話,看到她跟阿奈特玩,卻想不到一點兒可以跟她說的話,為此有些生氣。沃爾夫岡顯然在回避她,里夏德似乎不怎么在乎她。再說他本來也很少在家。他的辦公室在內城區,所以只是晚上回家吃飯,而且也回來得很晚。我不知道他那么多個晚上都是怎么度過的,我也不想知道。

周日,我們大多開車帶孩子們出去,要不然里夏德就跟他們去電影院,過去幾個月都只跟阿奈特一起去,因為沃爾夫岡開始有自己的主意了,所以施黛拉的事他并不關心。周日施黛拉更愿意待在家,做些織補洗涮的活,修自己的指甲,稍微溫習功課?;蛟S這種時候她會感覺很無聊,因為她不讀書。我偶爾給她一本書,她謝過我,稍微翻幾頁,然后就把書放回去。她最喜歡的似乎還是去電影院,從電影院回來時激動得臉上紅撲撲的。那時候我常常感覺,里夏德一心等著這個陌生人離開我們房子的那天。于是我為施黛拉感到難過,但她似乎幾乎沒注意到他那冷漠的態度。

除了那些最平淡瑣碎的事情,我跟施黛拉從沒聊過別的。偶爾我試著跟她談話,但絲毫回應都得不到??瓷先?,面對我她放不下那份拘謹。我把這個情況歸咎為路伊澤對待她的惡劣態度??赡茉谑炖磥?,每個路伊澤那個歲數的女人,甚至每個當母親的人都是危險的。

三月的一個晚上,沃爾夫岡和我坐在桌邊,阿奈特已經被我送上床了。房間里一片寂靜,我們兩個都不喜歡在讀書時聽音樂。我想,里夏德很快就要回家來了,會用喧囂占據我們這份美好的寂靜,想到這些我就很是不安,沒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書上。沃爾夫岡低垂著臉,一綹深棕色的頭發落到他的額頭上,在燈光上閃著紅彤彤的光。我一如既往地想伸手撫摸他,每次看著他讀書的樣子我都會這樣。但我沒有伸手,畢竟誰知道他會不會喜歡呢。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把一塊夾心糖果推給他,他含含糊糊地道了聲謝,把糖果放在書邊上。用甜食也收買不了他,他可能會收下,但隨后就把東西放在臥室里,直到小阿奈特發現這些甜食,把它們吃光。

我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雨已經下了一整天。接著我看到施黛拉沿著花園的路上走來,低著腦袋,步履有點蹣跚,仿佛喝醉了酒,或者疲憊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施黛拉回來了?!蔽艺f著轉過身。沃爾夫岡似乎沒有聽到。施黛拉打開門,消失在房子里。我聽到她上了樓梯,打開家門,在前廳里脫下衣服。過了五分鐘,她才進來。她被明亮的燈光晃到了,閉上了眼睛。

“你身上都濕透了啊,”我責備地說,“你忘帶傘了嗎?”

“是啊,”施黛拉說,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忘帶傘了?!彼凉窳恋念^發四散在腦袋上。我給她倒了杯茶,她在我們旁邊坐下,仿佛快渴死了似的,大口大口地把茶喝了?!笆炖?,”我說,“你在發抖啊,怎么啦?”

她看著我,幾乎有些怒意?!皼]什么,”她說,“根本沒什么,我只是跑來著,沒趕上電車?!彼齽e過臉去,捏碎了一個小面包。

我突然看到,沃爾夫岡不再讀書了。他半垂著眼睛,從旁看著施黛拉,臉慢慢地紅到了額頭。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她胸前缺了兩個扣子,脖子上還有些奇怪的斑。

“時候不早了,沃爾夫岡,”我說,“還是去睡覺吧?!彼麤]有反對,站了起來,從房間里出去了。他走了之后,我考慮著是不是要對施黛拉說些什么,但還是作罷。反正她脫衣服時也會自己注意到的,或許在前廳里就已經發現了。顯然,她已經太累了,坐都坐不直了。她確實也馬上就上床去了,我又回頭去看書。一刻鐘后,里夏德回來了,情緒好得不能再好。盡管他這么聰明,還是總有很多小事情泄露他的秘密。在他這里,高昂的情緒和這種快活勁兒就意味著他喝過酒了,或者是從某個女人那兒回來。這天晚上他沒喝酒,我從他呼吸里聞得出來。他很有胃口,在我看來吃得太多了些,晚上吃這么多沒有好處。他一邊吃,一邊興奮地給我講他上午參與的一場庭審,他的當事人被無罪開釋了。他儼然打算讓我感覺,自己情緒這么高漲,都是因為這件事。

不過,他這樣是瞞不過我的,我知道他取得事業成功后快活的情緒是什么樣,也知道男人們聚在一起玩樂一晚后的高興勁兒是什么樣,還有他一場艷遇后高漲的生活情致,也就是雄性把雌性追到手后那種勝利的滿足感。每次里夏德試圖哄騙我時,我都會突如其來地感到羞恥??晌也⒉皇悄莻€應該害羞的人。然而,正因他不知廉恥,我才羞恥得說不出話來。這種時候我沒法看他的眼睛,也沒法使用那種輕松的語氣跟他交談,雖然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用那種語氣才合適。我是個很差勁的演員,好在里夏德把我們兩人的戲都演了。終于,他不再給我講故事了,轉向他的報紙,喝他的紅酒,臉上帶著暗自享受的笑。

我上床,他跟著過來時我裝作睡著了。他體貼地把燈關上,把手伸到我的被子下面。這只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我一動不動。這只手這么暖,這么鮮活。幾個小時之前它還在愛撫一個陌生的女人,可我不厭惡它。里夏德身上什么都不會讓人厭惡。如果我真能把自己對他本性的認識拋到一邊,就沒有什么能阻擋我們獲得幸福。即便到了如今,我偶爾還是會滿心希冀自己忘記一切,委身于他那偉岸強壯的軀體,這副身軀被造就出來,就是為了獲取和給予歡愉。

在他那只手輕微的按壓之下,我心中充滿的不是厭惡,而是自己再了解不過的那種畏懼。我畏懼的是那看似被馴服的食肉動物,有好吃的,還有人好好照料著,它夜里出去稍微捕捕獵就滿意了,劫掠完畢,又會心滿意足地發出呼嚕聲,回巢里去。那頭猛獸偶爾會忘記及時抹消自己出獵的痕跡。這種時候,它身上就帶著獵物的陌生香水味,襯衫的白領子上還有血紅色的口紅印。

我當然也可以逃走,而且多年來一直翻來覆去地動這個念想,但其實是不可能逃走的。跟里夏德共同生活,已經把我毀掉了,讓我變得不中用了。自打知道竟有人仁慈善良卻殺了人,我就覺得自己做的一切好像就都沒有意義了,而且世上還有每天都在破壞法律的法律代理人、勇敢的懦夫和忠誠的叛徒。天使面孔和魔鬼面相的詭異結合我已經太過熟悉了,無論什么純真無瑕的圖景,讓我看了都只能產生至深的懷疑。

里夏德睡著了。他的手還放在我身上,這只手現在沉甸甸的,沉得讓我難耐,它又是溫暖的。

我輕輕地從床上下來,進了廚房,想拿杯水喝。

路過施黛拉門口時,我聽到她在呻吟。我站定腳步,仔細傾聽。施黛拉在哭。她哭得不像成年人慣常的哭法,沒有遵循悲傷的規則隱忍壓抑地哭,她哭得肆無忌憚,哭聲很是難聽。我突然想到她脖子上的斑痕。無疑,施黛拉走上歧路了。警告她,好好規勸她,或者至少安慰安慰她,本該是我的責任。

這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做。我最討厭人肆無忌憚地爆發情感,再說我清楚,一旦讓這個女孩子覺醒,就無法再抑制住她。人家把她常年拘禁在沉悶造作的童年中,一絲溫柔都不給她。我不應為她這場爆發而驚訝??蓯喊?,我當時竟那樣疏忽,居然產生了送給她新衣服、讓她出去消遣的念頭。我知道在這些游樂場所會遇到的都是什么男人,沒一個比里夏德善良,大多數還沒有他的水平,都是些平庸、卑鄙、好色的騙子,任一個都能輕而易舉地引施黛拉這樣蠢笨青澀的姑娘上鉤。

我突然想到她的夜校課程,于是決定偷偷跟蹤她一回,好看看她去見誰。

我作出這個決定的同時就已經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會把它付諸實踐。這一切都太可憎太可悲了。

我躺回床上后,發現里夏德身上只有他自己須后水的味道。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用香水?我坐起身來,盯著自己身旁枕頭上那張模糊的臉,驀地感到惡心。我的腦袋落回枕頭上,有幾秒鐘的時間什么都感受不到。又能思考了之后,我在黑暗中從床頭柜里找出一片安眠藥,把那杯水喝掉了。一如在那些早就過去的夜里時常經歷的那樣,我感覺某種可怕的東西逼近了我那道脆弱的玻璃墻,我都能感到它的呼吸和氣味了。

第二天早上,施黛拉面色蒼白,眼皮紅紅的。里夏德出來得比往常晚些,她請他用車捎自己一段。他聽了這個請求好像不是很高興,卻沒有流露出怒氣,邀請沃爾夫岡一起坐車走。我知道,他不愿意跟施黛拉單獨在一起。就算是他,面對這情況也有些局促。但沃爾夫岡拒絕了,他已經說好了要去接一個朋友。他對父親說話時很禮貌,但我從他的聲音中隱約聽出輕微的忤逆之意。里夏德揚起眉毛,好像要說些什么,又想了想,只是刻意地看了看表。

最后,每次都拖到最后的阿奈特也慢慢騰騰地走了,我這才坐下來吃早飯,翻看報紙。然后訂好了一周的菜單,又動手給花澆水。澆水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我們家四下養了好多花,這種工作會讓我置身于幻想之中,以為自己在做某種有用和正確的事。然而我深知,自己把感情浪費在根本不需要感情的東西上。夜里施黛拉的嗚咽其實根本就沒觸動到我,只是讓我厭惡困惑。新長出來的仙人掌有些缺水,卻讓我真心苦惱。

我愛花更甚于愛動物,因為花是沉默的,不會到處蹦來蹦去,我沉浸在自己沒有結果的瘋狂思緒中時,花不會煩擾我。

女傭人來了,在廚房里忙碌,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手里拿著小灑水壺,凝視著外面的花園。晨間的風鉆進仍舊光禿禿的灌木叢中,灌木枝不斷顫動,我感覺這輕微隱蔽的動蕩仿佛要對我說些什么,說些我聽不懂卻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回想起孩提時某些沒有悲痛和感傷的日子,那時候就連同情之心都沒有。當時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被熟練的大手扼死了,草草掩埋了。這并不可惜,因為她都沒怎么抵抗,我們是不用為那些不會抵抗的物和人而悲傷的。

最后,女傭人進屋來了,我就去了旁邊的房間,在那里望著外面的花園。

郵遞員來了。我聽到郵件從開口處掉進郵箱,卻沒有動。我沒等著別人寄來的信,我從不等人寄信給我。唯一一個會給我寫重要信件的人,就是我自己,所以這封信是永遠不會寫的。我聽到那姑娘把郵件拿進起居室,仍舊看著糾纏在一起的樹枝。雨后,樹木和灌木上的花苞稍微圓潤了點兒,新生的草閃著水光。

過去,我有時禁不住誘惑,下樓進花園,但到頭來總會變成一場失望。從這兒的窗戶往外望,這距離對我正好合適。

于是我站在窗邊,知道自己必須要里夏德給個解釋。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已經聽到他驚訝的抗議聲。他從不會供認任何事情,這是他策略的一部分。他強就強在這里,這么做的話,他就能讓那些容易上當的人毫無保留地相信他,那些懷疑他的人則被他用否定鑄造的光滑墻壁反彈回去。只要施黛拉身上還有某種東西讓他上心,或者說,只要她年輕健康的身體還在吸引他,他就不會放她走,但一旦時過境遷,他沒了激情,就什么都攔不住他拋棄她。我也知道,她毫無保留地委身于他,聽他的話,寧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會背叛他。

我看著那一大簇長著花苞的枝條,想著施黛拉的幸福時日不會長久,突然間,我感覺,橫插一手把這么短暫的時光毀掉,沒有意義。

其實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施黛拉大概會有一段時間痛徹心扉,然后開始平靜下來,就跟我們所有人一樣,不平靜下來不行。她會結婚,找一個我們經歷過一場失望后會嫁的那類男人,然后生孩子,慢慢淡忘。但她再不會是原來的她,進我們房子之前的她,曾經激起里夏德渴望的她。

我厭惡也害怕和里夏德爭吵。他這人記仇,使起為我設計的懲罰手段來殘酷無情。這些手段都跟沃爾夫岡有關。里夏德聰明得像個魔鬼,讓我害怕。當然,我也知道,這么考慮就小家子氣了。比起為了讓里夏德享受一點兒每個站街妓女都能給予他的樂子就把一個年輕無助的人在我眼前毀掉,我的安寧和舒適,甚至沃爾夫岡的安寧,都不重要。

我關上窗戶,清楚自己不會跟里夏德談的。

春天到了。施黛拉重新平靜下來了,心中滿是自己隱秘的幸福。此時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年輕女人,這令她的樣子比過去平凡了一些。她常?;刈约旱姆块g去。順便一提,沒人惦記著她,只有小阿奈特常常徒勞地敲她的門,最后也去玩其他游戲了。

沃爾夫岡一如既往地回避著她,里夏德反正也從沒在意過她。他也基本上不會在家看到她,幾乎只在周日才會看到。這幾周來,他奔忙個不停,讓別人很難熬,總是很晚回家,他那止不住的快活勁兒開始煩到我了。他這種人會讓整個房間充斥著自己的生命力,別人都會覺得,在他們身邊肯定會窒息而死。

阿奈特是我們中唯一一個沒這種感覺的。在他身邊,她就更有活力,甚至于到了放縱的地步。里夏德明顯對她很滿意。他對她百依百順,而且阿奈特也利用這點,擺出恬不知恥的甜蜜愛意來,在這一點上,阿奈特也完全是他的女兒。沃爾夫岡正相反,從那時候就開始讓里夏德感到恐慌,他那沉靜的謙恭和里夏德的愉悅擺在一起,儼然有一絲高傲之意。

沃爾夫岡站在窗邊看著花園。他聽到我的聲音后轉過身來,我看到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是因為憤怒、苦悶,或許只是因為他在思考。

馬上,他露出那種靦腆的微笑,打算瞞過我,讓我看不出他的心境?!澳阍谙胧裁??”我問。

“其實啊,媽媽,”他說,“我剛才在想,隨便一條小狗甚至一只蜜蜂就比其他的一切珍貴得多,比方說,比一座大教堂或者一架飛機珍貴得多?!?/p>

我凝視著他,充滿了驚訝和喜悅。這個念頭我從沒說出口過,卻在他的頭腦里滋長出來,這不是很不可思議嗎?我感到高興,同時也悲哀,不過,他馬上就減緩了話意?!盎蛟S也不完全是那樣,畢竟狗基本上是不要錢的,不是嗎?”這件事上有什么東西讓他感覺不太對勁,他好像覺得確實不太對勁。我看得出來他眼底動蕩的疑慮,他顯然很困惑。我很快地說:“你說得很對,各種事物不僅有金錢的價值,也有一種自然的價值,這種價值幾千年來一直不變的。其余的一切都是虛無,只有生命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边@些話我說得不太舒服,但愿他還能無憂無慮地過一段沒這種想法的日子。

要不了多久——我知道——他就會開始備受煎熬?;蛟S我太依戀這個孩子了,因為我曾在戰時的那無數個日日夜夜里抱著他跑進地下室,讓他緊緊貼在我身上,好給他必需的溫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這團新生的小生命救下來。那時候我還相信愛情,相信里夏德,當時愛情和里夏德對我來說是一回事。

但我還剩下沃爾夫岡,在夢里,我仍然一次次地抱著那個小小的襁褓,穿過坍塌房屋的煙灰和焦味,躲進幽暗的地下室。

到了阿奈特那里,一切都多么輕松啊,我把她生在一家干凈安靜的診所,喂奶時飲食很好,一切都毫不費力,輕巧隨意地過來了,仿佛只是買了只小貓,小貓開始在各個房間里爬來爬去,很快就能自己站著了。把阿奈特當成熟人的孩子也完全可以,她不過是來我家做客,不過是個孩子,可以給她飯吃,給她洗澡梳頭,給她穿上白色的小襪子,聞著她健康幼嫩的氣味,身上還能感到些許的溫暖。

阿奈特從來不是個難題,也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難題。她在我身邊時,爬上我膝蓋親吻我時,那種輕微的不適感偶爾會侵襲我心頭,但那不是她的問題,這感覺一出現,我就把它驅散。

阿奈特吻我是很愉快的,即便我知道她親吻她父親、賣牛奶的女人、醫生和隔壁那條狗時,跟偶爾親吻我時一樣熱情。她的吻都只是突如其來的熱忱,沒什么意義,這些吻都極為隨便,下一刻就被她忘到腦后。

沃爾夫岡從不親吻人。但假如他把鼻子在我臉頰上貼一會兒,那也比阿奈特的親吻意義大多了。

現在他又轉向窗戶那邊了,不知為何,我覺得還是讓他想些別的好。

“你想不想去找弗利茨,”我說,“或者去埃拉姑媽家?”但他不愿意。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開始煩到他了,于是我離開他,他仍然站在窗邊,一動不動。

一刻鐘后,我發現他還是那個姿勢,我不喜歡他這樣?!拔覀兛梢匀タ茨遣靠平唐?,”我提議說,“然后把爸爸從單位接回來?!?/p>

他猛地轉過身?!安?,”他說,“不去找爸爸。不過,我們可以去散散步,看看展覽之類?!蔽叶紵o所謂。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有種履行一項重要義務的意識。我雖然不懂,沃爾夫岡昨天才跟我講,他多想去看那部電影,現在為什么突然想去看展覽,而且還是在這么一個惡劣的大風天,但誰知道呢,或許新鮮空氣對我們兩個有好處吧。

我們沿著街道閑逛了大約一個鐘頭,沃爾夫岡擺出了一種興奮不已的開心勁兒,讓我看這看那,顯然是在演戲,讓我的心難過得沉重不已。他有什么事不對勁。我們回家后,我的頭嗡鳴起來,沃爾夫岡在桌邊坐下,驀然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憔悴下去。他臉色蒼白,眼睛周圍浮現暗色的圈,就這樣坐在自己那杯可可前,顯得說不出來的疲憊。我送他上床,等到他入睡,隨后想起來,春天對他來說總是一段疲憊不快的時光,會讓他身心交瘁。

說起來我也累了,沒有等里夏德。阿奈特在奶奶家,這樣我可以安安靜靜地躺下。我沒聽到里夏德回來,施黛拉也是到了吃早餐時我才見到。

接下來的某一天里,紫羅蘭那件事發生了。我清楚地記著,那是一個周三,也就是在一個施黛拉不去上她那意大利語課的日子。她突然出現在房間里,穿著那件有點太緊的黑色連衣裙站在我面前,遞給我一小束紫羅蘭?!罢婷腊?,這花?!蔽覍λf,把花接過來。她讓我很難過,我能感覺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沮喪,有些懇求之意,她一下子看上去又像是來我們這里時那個笨拙的大孩子了。我稍微向前彎了彎腰,親了下她的臉頰。她驚恐地縮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即將抽泣著撲到我的肩頭。我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讓她回過神來,什么都沒有發生。施黛拉回了她的房間,我回了我的房間,我把關于她的念頭驅開,這幾周都是這么辦的。

過了一會兒,沃爾夫岡問我,這些紫羅蘭是誰給的。聽到了施黛拉的名字后,他突然間顯得生氣又苦惱,像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一樣,然后立刻走開了。

我把紫羅蘭從桌上拿到柜櫥上,感覺無依無靠,很是難過,然后想起來,反正也要去準備做飯了。

后來,我躺在床上讀書時,忘掉了施黛拉、紫羅蘭和我自己。但我忘不掉沃爾夫岡,他就在我意識表面之下的淺灘上折磨著我,讓我難受。

四月到了。我一如既往地干自己的活兒,輕車熟路地操持家務。阿奈特帶著差勁的分數回家,我每天都給她做聽寫。沃爾夫岡跟朋友們相處的時間明顯多了,里夏德的事我確實不記得了,他肯定是跟往常一樣。在他看來沒什么新鮮事。當時他正打算終結一段情事,他在這方面已經輕車熟路了,是不可能為這事就失去安寧的。

年中,施黛拉的課無緣無故地結束了。她根本沒費心思說謊騙我,我也沒有問她。我打定主意要體諒她,不要總用沒用的問題去傷害她?,F在她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我時常跟她一起坐著喝茶,等里夏德回來,但里夏德工作繁忙,總是很晚回家。那時候,他身上有時會有我沒聞過的香水味,我希望施黛拉沒注意到。她那個晚上要是已經上床去了該多好,但她仍然坐在那里看報紙,雖然眼睛都已經累得合上了。

不過,她根本沒在看報,她把報紙舉在臉前,一動不動。她絲毫不記得人們看報時是要時不時翻下頁的。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滿腦子的渴念和絕望,簡直要發瘋,盼著至少能看到里夏德,聽聽他的聲音,再捕獲他一個目光。我隱約感受得到她已經遭遇過和還將面臨的羞辱。我考慮了千百次,是否應該跟她談談。我不想聽她的供詞,因為沒法回應,而且我說謊已經說厭了。

那天晚上,里夏德總算回來了,我又進了趟廚房,想煮些新鮮茶水。我回來后站到門口時,聽到里夏德在對施黛拉說話,我們家的門關得很嚴,我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但沒有忽略他聲音里那種尖刻的冰冷惡毒腔調。施黛拉想必固執得出奇,因為以里夏德的做派,他是不會用這種方式對女人說話的;可親可愛,但圓滑無比,不會被限制住——那才更像他的風格。我用茶盤撞了下門,終于走了進去,嘴上帶著一絲盡可能無所謂的笑。

施黛拉靠在爐邊站著,手里捏皺了一塊手帕。她的臉白得跟墻壁一樣,我立刻移開視線。

她說“晚安”。聲音讓我冷得發抖,然后跌跌撞撞地匆忙走出房間。

“施黛拉看上去好可憐?!蔽艺f。里夏德聳了聳肩?!罢l知道她亂跑到哪兒去了,”他說,“等她開開心心地回她媽那兒,我才高興呢。我們的責任太大了。也沒有時間好好看管她啊?!?/p>

我不說話,我能怎么回應呢?燈光落在他生氣勃勃的光潔面孔上,我想倒茶,朝他彎了下腰,這時一種柔和的陌生香味飄進我的鼻子。之后,我坐在他對面,打量著他那一臉的波瀾不驚,想到施黛拉可能正抽泣著,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這時一股惡心和暈眩向我襲來?!霸趺磿@樣?”我想,“怎會有這種事?”但我知道就是有這種事,只不過我沒法理解。

后來我們總算去睡了,那時已經很晚了。

第二天,施黛拉四點鐘就從學?;貋砹?,一回來馬上進了自己房間。她沒來吃晚飯,于是我拿了個托盤端著茶和小面包去她的房間。她臉色白得像死人,嘴唇破了,又紅又腫。她說了些頭疼欲裂之類的話,然后朝著墻轉過身去。我給了她一片藥,讓她一個人待著。第二天,她還是躺著,不吃東西,一直扭著臉朝著墻那邊。她沒有發燒,脈搏也正常。她再起床去學校時,整個人都變了。后來她幾乎不進起居室了,總是躺在床上,有時候像個瘋子一樣看著我。我仍然沒有問她什么,因為害怕自己可能會聽到的東西。我仍舊抱守著那個可笑的想法,自信可以讓自己和沃爾夫岡擺脫里夏德的陰謀詭計??吹剿菑埍化偪駸o聲的痛苦占據的美麗面孔,我感到真切的憂傷,但還是不希望打破那扇尚能把我和這份痛苦隔開的墻。

一天下午,我邀她跟我一起進城,希望能讓她稍微分分心。我們買了幾樣小東西。施黛拉處于她近來的那種狂亂中,根本就心不在焉,我心里沮喪,態度笨拙,還有點厭煩。我注意到身后有人盯著我們,于是終于帶著施黛拉進了一家咖啡館,里夏德有時在這里跟他的棋友們碰面。在這個行走的厄運女神身邊,我局促得要命,真想打她,把她從恍惚中喚醒。

“施黛拉,”我尖利地說,“施黛拉?!彼緵]聽到我的話。她一雙驚恐失神的眼睛看著我旁邊。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旁邊的桌上有個人在跟我打招呼。那是里夏德的一個熟人,某個叫W 的醫生,這是個婦科醫生,診所在里夏德的辦公處附近。有次里夏德替他打了一場離婚官司,官司打得很好。這個W醫生想甩掉自己的妻子,安排了一出戲碼,佯裝意外看到一個朋友跟她在一起。這自然是個很老的把戲,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都拿這事尋開心。但他沒擔責任就離了婚,也不用付撫養費。

每次我看到這個人,都覺得惡心。

這時候,施黛拉使勁地盯著自己的杯子。我交了錢,說:“我們走,施黛拉?!彼c頭,站了起來。到了街上后,我挽住她的手臂,感覺她在顫抖。

我身邊這個不幸的大孩子會變成什么樣?憤怒和羞恥把我的血驅趕到心臟里,但我什么都沒說。到家后,我馬上讓施黛拉上床去了,給了她一片我的安眠藥。她感激地看著我,把臉壓到我的手上。我飛快地縮回了手。施黛拉真的沒有理由感激我。

里夏德回家時情緒再好不過。他雙眼蔚藍濕潤,滿是興奮之情。他吻了吻我的臉頰,我驚訝于自己竟沒感到惡心。

“你這一整天忙什么了?”他快活地問?!拔腋炖诔抢?,”我說,“另外,我們碰到了你的朋友W 醫生?!?/p>

沉默,隨后他的聲音帶上了懷疑和謹慎的意味?!芭笥阉悴簧?,我有好久沒見到他了。還有別的新鮮事嗎?”“沒別的了?!蔽艺f著注視著他。不幸的是,別人總能從我眼中讀出意思來。里夏德從我眼中讀出的東西,肯定能嚇他一跳,也確實嚇了他一跳。

他的目光馬上從我身上移開,用他那種悅耳平靜的聲音——那種正直紳士般的聲音說:“這段時間沃爾夫岡在干什么?我希望沒人來抱怨他?!薄皼]有,”我說,“沒有人抱怨?!蔽业瓜M约耗墚斆娉靶λ?。真希望我能說:“我親愛的,不用提醒我你可以拿沃爾夫岡來勒索我。我知道自己完全掌握在你手里?!钡覜]有這么說。不然他會毫不留情地懲罰我,懲罰我和沃爾夫岡,雖然沃爾夫岡是完全無辜的。施黛拉不是我的孩子,而且什么都救不了她了。我做的事都幫不了她了。但愿她很快就能回到她來之前的那座小城里,我也不用再見到她了,再也不用了。

我感到惡心,而且突然間十分疲憊,就這樣上床去了。過了一小會兒,我感到里夏德的手放在我肩上,聞到他清新的氣息。他跟我說有一個戒指跟我的晚禮服裙很配。我沒有動,但他沒有抽回手,我們就一直這樣躺著,最后睡著了。那天夜里,我夢到自己被埋在一個地下室里。一面被燒成焦炭的墻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慢慢地把我壓死。

接下來的一周過得還算挺快。油漆匠來我們房子里,把所有窗框都刷了。里夏德這下有理由了,可以只為了睡覺才回家,我倒要謝謝他不在。要是施黛拉一段時間看不到他,對她也更好些。

這一周正好陰冷多雨,窗戶上什么都沒有,我們凍得很慘。房子里從地下室到閣樓,處處是不適和濕寒。我一直跟在阿奈特身后,留神著讓她遠離粘手的門窗,然而到頭來,她的綠色絨布小裙子上還是沾了很寬的一道白,無論用松節油精還是別的什么都除不掉。

污漬向來是種奇怪東西。我這輩子還從沒除掉過哪塊污漬。我對那些聲稱可以擦去污漬的女人懷疑至極。要么就是她們在說謊,要么就是她們沒遇到真正的污漬。無論如何,我們的衣服都送進了洗衣店,拿回來時雖然干凈了,卻變成了透明低劣的破衣服?;蛟S那兒是用剃刀和砂紙除污漬吧。阿奈特的小裙子也沒救了,洗完之后基本上穿不了了。

不過,跟這許多事情相比,這點事其實并不重要。阿奈特輕輕地挨了一耳光,哭得兩眼都腫了,倔強地坐在廚房里裝煤的箱子上,小襯裙拉到了膝蓋上方。最后,沃爾夫岡心生憐惜,帶她散步去了。這場災難的第一天就出了這事,接下來的日子也一般無二。

最后,我們大家已經長出一口氣了,才發現那些油漆匠把所有窗戶都安錯了位置,沒有一扇關得上了。沃爾夫岡和我干了半天活,才把窗戶弄好,晚上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

這段時間里,施黛拉沒搭理我們。每天上午,她跟往常一樣去上學,到了下午,她躺在床上,凝視著墻壁。

我雖然覺得這活兒麻煩又討厭,但它來得正好。這一來我就根本沒法去關心施黛拉。我十分理解她的處境,但怎么也想不到接下來該怎樣,在這件事情上,我萬萬不能期待里夏德伸出援手。對于他來說,施黛拉根本就不存在了。他已經把能處理的都處理了,帶著大忙人的神態走自己的路去了,根本不許別人打擾他做那些重要的工作。

周日,雨終于停了,我們開車去鄉下。施黛拉拒絕了我的邀請,道歉說她得學習。我慶幸自己一天都不用見她。我坐在車里,在里夏德身邊,心中稍稍輕松了點兒,有那么幾個小時把她忘在腦后。里夏德輕快得讓人著迷,他顯然努力讓我這一天要多愉快有多愉快。誰都不像他那樣精于此道,即便想到他這樣做是有明確意圖的,當時筋疲力盡的我也不至于真感覺不舒服。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我不愿去留意沃爾夫岡過于安靜地待在后排座位上,不像平時那樣應和阿奈特嘰嘰喳喳的話語。

晚上,我沒去施黛拉的房間,我覺得她至少可以來廚房跟我打個招呼。一想到以后她又要天天待在我眼前,我就氣憤厭煩得渾身沒勁。

里夏德總是毫無顧忌地回避與憂郁和不幸的人交往,我有些理解他了。

周一早上,我剛剛吃完早飯,電話響了。我不情愿地把視線從菩提樹頂上柔和的蔚藍天空移開,進了房間。

一開始我什么都沒聽懂,但那個陌生的男聲給我把一切非常詳細地重復了一遍,說得很清楚很慢。我穿好衣服,去急救診所。他們給施黛拉做手術時,我坐在一間小小的等候室里等著。人家沒讓我抱什么希望,不能期待她還會重新恢復意識。

我盯著地板上的花紋,試圖驅散那折磨人的麻木感。

小桌子上種著一棵室內蕁麻,我數起它淺色的心形葉子來。施黛拉,我想,六、七、八,又是施黛拉。小樹搖晃著,向我傾來,接著地板翻起來撲向我。

有人把那張痛苦的臉從我眼前抹去?!澳鷳撊フ裔t生看看您的心臟?!弊o士說。我大聲地笑了起來。她嚴厲地看著我,把一根針扎進我的胳膊?!皼]什么好笑的?!彼f。我驚恐地閉上嘴,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笑了。我的心臟沒一點問題,甚至十分強壯有力,這我最清楚不過。我坐起身來,問施黛拉怎樣了。護士還什么都不清楚,她是門診部的,跟手術室沒有關系。

“她是您女兒嗎?”她問,稍稍溫和了些,顯然打算原諒我不合時宜的笑。

我說“不是”。她好像馬上就后悔自己那么溫和?!澳苫厝グ?,”她氣呼呼地命令我,“您要這樣考慮,發生的這些事情對我們都是最好的結果,即便我們不理解?!蔽衣爮乃脑?。護士的話無疑是對的,即便她說得不對,我也沒法提出自己觀點。她把我襯衫的扣子解開了,她一看向別處,我就又把扣子很快地扣上了。此舉讓我的力量和鎮定又回來了?!拔乙呀浐眯┝??!蔽掖笾懽诱f。她懷疑地看著我,然后威脅了我一句就走開了,說她很快就會再來看我。我坐起身來,等待著。

醫生過來時,我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施黛拉死了。他們給她做手術,只是為了裝裝樣子。我原本也沒有別的期望,因為我相信她要做就做得徹底?!靶枰医休v出租車嗎?”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高大陌生男人說。我點頭,他讓一個護士去辦這件事。他還說,像我這樣受了很大刺激,最好還是不要去看她。但我堅持要看,于是他聳了聳肩,帶我去她那里。

真是無法理解,這團陌生的白色形體就是施黛拉,兩個小時以前還活著從我身邊離開。我把手放到她的臉頰上,她的臉已經冰涼,比我的手還要冷。后來車子來了,別人把施黛拉的包交給我,我坐車回家了。

這時候我其實需要給里夏德打個電話,但一種隱晦的羞恥感讓我沒法去打。這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絕對不能刺激他,而是感覺,對里夏德講施黛拉的事,是在對她犯罪。

我往前廳去了三四次,拿起聽筒又放下。最后,我發現自己抽著煙站在窗邊,腦子里空蕩蕩的,盲目地盯著花園看。

陰雨連綿的一周之后,有了個明媚的好日子。水滴在幼嫩的菩提樹葉片上顫抖,清新純凈的空氣從窗外涌進。

施黛拉死了,我突然感到輕松多了。我再也不用絞盡腦汁想自己該對她說什么,再也不會看到她那張毀損的蒼白面孔。施黛拉死了,我可以過回自己過去的生活了,有沃爾夫岡、花園和一絲不茍的日常秩序。實在是太輕松了,我都輕輕地笑出聲來。

快到中午時,沃爾夫岡回家來了。我把發生的事跟他說了,感覺他無動于衷,他問:“爸爸已經知道了嗎?”隨后他進前廳打了電話。我聽到他說:“施黛拉死了,爸爸。對,我待在家里?;蛟S你可以早些回來。在急救診所,對,好的?!蔽彝蝗粶喩戆l冷;在外面說話的那個人不是在那些炮火連天的日子里一直被我抱在胸前的孩子,而是一個刻薄的陌生男人,完全是個成年人,冰冷無情。

我聽到他進了廚房,拿著茶具忙活了一陣。我順從地喝了他給我拿來的那杯熱茶。我很想把茶杯放下,把沃爾夫岡拉到身邊,使勁哭出來,但面對這個新的沃爾夫岡,我感到羞愧,他如此嚴肅僵硬地挺直腰板坐在我身邊,也不看我。最后他把一條毯子鋪蓋在我身上,從房間里出去,我這才轉向墻壁,哭了出來。我哭,是為了沃爾夫岡,為了施黛拉,為了里夏德,也為了自己,我覺得自己哭得再也停不下來了。我感受著臉頰和雙手上的濕意,還有嘴里淚水的咸味。漸漸地,我疲憊了,空虛且平和。

傍晚,里夏德回家來了。他已經去過醫院,也跟他熟識的那位主任醫生把一切都打理好了。我沒有問他看沒看到施黛拉,或許沒有吧。我第一次為不用跟沃爾夫岡獨處而高興。話說回來,父親一來,沃爾夫岡就馬上走了,去奶奶家接阿奈特,阿奈特是他中午時送過去的。

里夏德在我身邊坐下,給了我一根香煙。我看出他對施黛拉不合時宜的舉動很是生氣。她以前一向對他言聽計從,事到如今,他都以為一切都料理得再好不過了,她卻定要給他找麻煩?!澳鞘菆鍪鹿?,”他說,“毫無疑問,就是場事故?!?/p>

我只是點了點頭,什么都沒說。他手上的溫暖透過我的衣裙,讓我感到全身心的安寧和舒適。我的頭腦知道里夏德是什么人,但我那悲慘衰弱的身體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源源涌出的溫暖和安逸。

我毫無準備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重新忙起了自己的事。葬禮結束,路伊澤匆匆離去后,偶爾有那么幾個小時,我會感覺施黛拉仿佛從沒進過我們的房子。路伊澤把她的東西拿走了,客房空了,床上鋪了新床單。那屋里沒什么讓人再想起施黛拉。

我有些累了。我已經寫了兩天。很快,里夏德就會帶著阿奈特回家,再過不久沃爾夫岡也會回來。我不知道我們以后會怎樣。我不知道。我想閉上眼睛,睡覺,遺忘,但是做不到。

我會把窗戶打開,把空氣放進屋里。過去的幾個小時里,我把菩提樹上那只鳥忘了。它已經不在那樹枝上了。它媽媽沒有來過。它小小的皮囊可能正躺在樹下的灌木中;過不了幾天就會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似的。但愿它媽媽已經找到了它,把它帶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但這些我從沒真心相信過。

現在我希望能發生一個奇跡,希望那小鳥還溫暖安全地待在巢里,希望施黛拉穿著她那件快活的紅裙子走進屋來,仍然年輕鮮活,尚未被死亡和愛情碰觸,希望沃爾夫岡再次把臉貼到我的臉上,讓我的心因柔情而悸動。我還希望自己可以躺在里夏德臂膀間,將自己完全交付于他那龐大身軀令人安心的溫暖。

之后,我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想起了那件事,仿佛胸口挨了一擊。

什么都無法讓那一天倒退回去,那天,沃爾夫岡背對著我說:“你能不能告訴爸爸,我想秋天到鄉下的一所寄宿學校去?”

我盯著他油亮的褐色頭發下細長固執的脖頸?!翱墒?,”我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沃爾夫岡,這是為什么呀?”

他沒理會我的問題,有教養的人不會去理會不合時宜的問題。

“學校注冊的時間已經過了啊,”我慌張地說,“我們應該早點注冊的?!?/p>

突然間,他轉過身,對著我:“我已經給他們寫過信了,媽媽。你可是一直都在說,城市里的空氣對我沒有好處。那里還有空名額。我想,爸爸會覺得這樣挺好?!?/p>

是啊,他會覺著這樣特別好,我苦澀地想。又來了,面對這個曾是我孩子的少年時的羞恥感。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耙苍S你是對的吧。爸爸最后會同意的。畢竟你的健康狀況確實不算太好。到了放假的時候,”我說完又上加一句,“到時候我們還要更開心呢?!?/p>

他長長的睫毛低垂到臉頰上,他說:“當然了,媽媽?!比缓笏叩轿腋?,把臉頰在我的臉上貼了一會兒。他分明洞見了一切,一絲同情和悲哀讓他眼中的冰冷和厭惡模糊了些。

可我不喜歡同情?!皼]事的,”我說,“我會跟爸爸說的?!?/p>

他出去了,我一個人留下,永遠一個人了。

我突然想要收拾箱子,和沃爾夫岡一起離開。我可以在另一個城市里租兩個房間,給我自己和孩子們,再一次從頭開始。

但我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從前一切都井然有序,后來有人把線團弄亂了。我再也找不到頭緒,手中的網一天比一天混亂,它越張越大,越發紛繁蕪雜,總有一天它會把我掩埋,讓我窒息。

我很怕。每天我都要上百次調整情緒,告訴自己:別想了,從窗戶邊走開,忘記你那些可悲的習慣,別再盯著花園看,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里沒什么給你看的。

關心一下房子的事,關心一下阿奈特,想想你的責任。

然后我拿起包去買東西,有什么東西向我撲來,從死魚的眼睛和被宰殺的小牛玫紅蒼白的肉里向我撲來,我從店里跑了出去,走到街上時,我感到它在我背上。但我沒有回頭看,因為不值得回頭看。我筋疲力盡,渾身顫抖著倒在長沙發上,我的思緒又繼續活動起來,一切再次從頭開始。路伊澤走進屋來,問我,能不能收留施黛拉一學年,我不敢對著她那張白鼬一般不懷好意的小臉說不。我又在往柜櫥上鋪帶花邊的小布罩,把灰獵犬、馬和舞女放在那上面,然后我們從火車站接來了施黛拉,想到她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樣的麻煩,有些不高興。里夏德幾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他有時候帶著香奈兒5 號香水的氣味,施黛拉還沒有危險。她穿著自己那些棕色的衣裙,坐在書本前,百無聊賴,或者給窮人織襪子。

“得給她買些衣服,她穿上會是個美人的?!蔽覍锵牡抡f,然后就是他第一次看施黛拉的那天。

是啊,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剝繭抽絲地回溯一遍,看出來變成這樣是必然的結果。我再次回味和沃爾夫岡共度的那些夜晚,我們談論阿喀琉斯和卡珊德拉,我很幸福。

當然,我也可以想想未來的事,但那些事我從來不想。即使我毫不作為,未來也會到來的,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把我們變成自己從不愿成為的那個樣子,每分鐘、每秒鐘都在讓我們離自己越來越遠。

而我最怕的就是那一天到來,我將忘記一切都曾經不是這樣。我很想喚回躺在床上后那種感覺,那種搖曳的寂靜,你慢慢地浸入睡夢中,恐懼和懊悔尚未到來,還有在晨曦中醒來時的感覺,獨自一人,幸福喜樂,和自己融為一體。到什么時候,我會忘掉自己懷抱著沃爾夫岡時從心中泛濫出來的柔情呢?

我聽到石子路上的腳步聲,那是里夏德的步子和小阿奈特急切細小的步子。都不用走到窗邊,我就能看到他,看到他慢慢地走著,省得她太累,看到他的手包圍著孩子圓乎乎的手,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

有一拍心跳的時間,我變成了那個小女孩,在一個充滿甜蜜明快的暖意的世界里,牽著無所不能的仁愛父親的手。

施黛拉的肉從骨頭上剝落,浸在棺材板流下的水中,此時殺死她的兇手的臉映在無邪的孩子眼中的藍天里。

原載《世界文學》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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