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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有片海

2022-04-14 21:25柏川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2年4期
關鍵詞:海面丈夫

柏川

盛夏的傍晚,沙灘上人很多。那些年輕的軀體,古銅色的、雪白的、黝黑的,歡快地被潮頭推來搡去。

確切地說,我此時正坐在海邊一個賣燒烤的木亭子里。這里的老板是個新疆女人,頭上系一塊豆青色方頭巾,有一點臃腫。她給我拿來一盤烤熟的羊肉串,還有啤酒。

好像有人走過來,我只是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我頓時驚住了,我好像看見一個火星人。他通體赤紅像一塊上古時期的巖石,從燒烤亭棗紅色的亭柱后面繞出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惹了禍。他在我對面的藤椅上坐下來,像一塊赤紅的巖石落入藤椅里,藤椅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

新疆女人慵懶地從后面走出來,走到他跟前,叫了一聲柳工。于是,我知道了他叫柳工。她問他吃點什么?他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土話。很快,新疆女人端上幾盤烤羊肉、羊腿,還有啤酒,放在我和他之間那張古舊暗紅的長條形桌子上。他拿起子,起開一瓶啤酒的蓋子,暗綠色的啤酒瓶在他手里冒出一串白色的泡沫。

他說,可以陪我喝杯酒嗎?太太!他的聲音喑啞古怪,有點低沉。

面對一個陌生人的邀請,我猝不及防,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拒絕他。我原本是想拒絕他,起身離開的。但是,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真誠,似乎我是他的朋友,似乎我認識他,可是我完全不認識他,這張臉,我從來都沒有見過?,F在,他認真地用心地懇求我,陪他喝一杯,我幾乎不能拒絕了。我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接過柳工遞過來的青瓷小碗。

新疆女人和我們一起喝酒。我記得她的酒量很好,一連喝了五瓶啤酒,一點事都沒有??墒?,我卻好像醉了。確切地說,是有一點微醉。我站起來想走。柳工說,那邊有派對舞會,我這里有兩張面具,如果你肯賞臉的話,我想請你跳支舞,太太?

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見一個燈光閃爍的高臺。那燈光映射在黑色海面上,躍動著詭異的光。音樂或遠或近地飄過來,在濕潤清涼的海風里,一個個跳動的音符,撩撥著我干渴的神經。我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那個面具,隨著他走上高臺。

在悠揚的曲聲中,我像一件輕飄飄的衣服不停地旋轉起來。我感覺自己像一團火,在整個舞池里滾動。我忘了在哪里,似乎一下年輕了許多。你知道,上大學的時候,我是我們學校的舞后,參加過全國交誼舞大賽。很久都沒有那樣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外奔突。我控制不了自己,瘋狂地轉著圈,似乎舞場里只有我一個人。

突然,整個舞池向我傾斜下來。燈光、人影、音樂,還有扶著我的那雙大手,齊刷刷向我這邊傾斜下來。準確地說,是向我右腳傾斜下來。我好像一腳踏空了,我倒在高臺上。

所有人都向我圍過來,我尷尬極了。我伸手摸到一只斷掉的鞋跟。我不明白,鞋跟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斷掉。那只該死的鞋跟,像一枚尖利的釘子把我釘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我記不得那天晚上我是怎樣離開那個高臺的。好像是柳工把我扶下來的,抑或是自己光著腳走下來的,也許是像一只狗那樣四腳著地爬下來的??傊?,我全然不記得了。我清醒的時候,發現身下是一只小木船,我坐在潮濕的船頭,海水在船下涌動發出細微的聲響。寒涼的海風吹在脊背上,我打了個冷戰。我下意識地感覺到我的腳扭傷了,腳踝處有一些疼痛。

一道微弱的燈光從船艙里射出來,照在海面上。那個臉膛赤紅的男子站在燈光里,手里提著一雙白色高跟皮鞋。他的嘴角掛著笑,那笑詭異邪惡,激起了我的怒火。還笑呢,如果不是你,我會去跳舞嗎?如果不跳舞,鞋跟怎么會斷?我憤憤地盯了他一眼,把頭扭開。

他在我腳邊蹲下來,背對著我。我猛然意識到,他要背我起來,臉一下紅了,心里像裝進一只小鹿,“嘣嘣”地跳起來。我試著往起站,但腳一著地,就像骨頭斷了似的疼。無奈,只好把胳膊交到他的脖子上。

他毫不費力地背起我。是的,那時候,我還算是苗條一些。他背起我的時候,像背起一縷沒有重量的風。隔著一層薄薄的裙絲,我感到一縷麻麻癢癢的摩擦,像微弱的風游繞在全身。他托著我雙腿的手,有一點粗糙,有一點溫熱,磨著我光滑的肌膚。

我擔心他會趁機騷擾我??墒?,他只是背著我穿過海灘,越過馬路,順著那條鵝卵石小徑,來到我家小樓前。

他什么也沒做。

他把我和我斷根的涼鞋一起放在小樓門口,轉身消失在森黑的夜里。海風飄來他喑啞的聲音,是那首老舊的曲子: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的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天完全黑下來,星星像一只只詭秘的眼睛在天空閃爍。月亮的清輝瀉在海面上,不遠處紛亂的樂聲突然停止了。一切陷入一場宏大的靜寂之中。

新疆女人開了燈,暈黃的燈光下橫七豎八躺著些暗綠色的空酒瓶。新疆女人的臉紅潤起來,好像一下年輕了許多,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抓得我手腕有點疼。她想和我說什么,嘴唇不停抖動。我知道她想要和我說什么,我阻止了她。我說,請你不要打斷我,這只是個開頭,我和他,完全是兩個陌生人,在這海灘上相遇,就像兩朵互不相識的浪花被潮頭甩在了一起。我認識了他,和他發生了交集。這本身多像虛構的故事??墒?,事情就是那樣真實地發生了。

我起得很晚。昨天晚上我睡得一點都不好,因為和一個陌生男人跳舞扭傷了腳,這多少有點丟人。后來,他背我的時候,我身體還無恥地感受了他的摩擦。那絲絲癢癢撩人心動的摩擦,一種奇妙的感覺,你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你的感覺往往和你的思想背道而馳。

我從床上爬起來,隔著薄如蟬翼的窗紗望向大海。太陽像一只金色的輪子在海面上悄然躍出,好像很多破碎的金子一下散落在海面上,早晨的海面頓時閃閃發亮了。沙灘上已經有很多人影晃動,遠遠看去,像出海的漁民,三三兩兩的,跑向海邊。仔細看,卻是一些穿著怪異的游人,趕去看海上日出。他們沐浴著早晨涼爽的海風,在金色的陽光里奔跑。

我的情緒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色,我想我應該到海邊去走走。當我下床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腳腫得很大,腳踝比平時粗了一圈。

我有點后悔。要知道,我是趁丈夫出國考察不在家的時候,獨自跑到海邊來的。我丈夫是內陸某市的一個官員。他很忙,從早到晚,像一只瘋轉不停的陀螺。我在家做全職太太,做了二十年。我原本是有工作的,上過大學,大學學的是哲學,畢業后留校當老師。為了愛情,我辭了職,跟丈夫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后來就再沒上過班。我家是個小小的太陽系,丈夫是太陽,兒子是地球,我是月亮。我繞著兒子轉的同時,也繞著丈夫轉。四十歲那年,我家的系統平衡被打破。兒子考上大學走了,丈夫越發忙得厲害,我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那樣空閑下來了,一張宏大空虛的網罩住了我。丈夫買下這棟海景小樓的時候是春天。我四十歲生日那天,丈夫遞給我一串明晃晃的鑰匙。他說,在海邊買下個房子,算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我瞪著眼睛問他,海邊買房子是不是要花很多錢?丈夫說,錢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是啊,這些年我何時為錢操心過,我不正是在這安逸中一點點墮落著嗎?我住在了大海邊上,像做夢一樣。傍晚,我沿著海灘,走進了這個木亭子。我全然沒有想到,在這海灘上會發生什么奇遇。更沒想到和一個陌生男人跳舞會跳斷鞋跟,想來確實有點荒唐。

我傻傻地待在那只寬大的床上,不知該怎么辦?離家千里,想找個熟人都很困難。那個叫柳工的人,他會來看我嗎?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他來,唯一能指靠的或許就是他了。因為到現在,我在海邊,只認得他一個人。

后來,他是的來看我了。

大約九點左右,他搖搖晃晃順著那條鵝卵石小徑朝我家走來。他赤裸著上身,下穿一條齊膝的黑色棉麻短褲,赤紅的臉膛,被陽光照得油光發亮。他走路的樣子,漫不經心,有點無賴。我是在窗戶里看見他的。等我完全確定他是往我家來的時候,我單腳跳著,像一只獨腳的猴子,跳下床,跳過客廳,跳到門口,藏在門后,等他來敲門。

可是半天也沒聽見敲門聲。我的心卻一下一下地敲起來,像有只拳頭一下一下戳著心窩子。我忍不住打開了門。

他站在門口,舉著一只手,敬禮似的對著我。我禁不住大笑起來。

他用一輛破工具車拉著我去看腳。那是一輛老破的長安鈴木,跑起來“嘩啦嘩啦”響個不停。但我已經很知足了。在這遙遠的海邊,有一個人,有一輛車,“吱吱呀呀”拉著你去看醫生,多少讓人有點感動。柳工開車的技術很好,一輛破工具車在他手里開得威風凜凜。他開得很快,像風一樣,一會兒就離開海濱,闖入一片高樓林立的城市。

在一個叫惠民的醫院里,掛號,交費,拍片子,折騰了半上午。從醫院出來,上他的老爺車時,他就朝我壞笑。

醫生說,韌帶扭傷了,需要臥床休息。得到這個消息,我十分沮喪。好容易來海邊住幾天,卻要天天躺在床上,這算啥事嘛!能怪誰,怪自己?怪自己管用嗎?關鍵是,吃飯都成了問題,別說去海邊散步吃燒烤跳舞了,全成了奢望。我越想越傷心,最后竟旁若無人地哭起來,淚水一串一串地往下落。柳工騰出一只手來搭在我脖子上。他說,哭啥,該休息休息,這幾天,我不去灘涂了,照顧你。

你,照顧我?我拿著紙巾拍了拍臉上的淚痕看著他。和第一次請求我陪他喝酒一樣,他的眼睛很真,不像是開玩笑,但我還是沒打算相信他。他憑什么來照顧我,就因為他跟我跳了一次舞?他是邀我跳舞了,可他也沒讓我跳斷鞋跟啊,鞋跟是自己斷掉的,跟他有什么關系??墒撬f他要照顧我,我推斷下來,只能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動了惻隱之心,同情我,他算是個有愛心的人。二是他想結交我,說難聽點就是他想勾引我。這兩點,無論哪一點都不是我想要的,都是有傷自尊的。我十分厭惡,卻似乎別無選擇。

給丈夫打電話求救?說什么?說我和一個陌生男子跳舞扭傷了腳?他會怎樣想?

我自然不會把這一切告訴我丈夫。

我在電話里跟他說,我很好,我在海邊玩得很開心。我還說,我是想他的,每天。我說得那么自然,我都懷疑那些話是不是我說的。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撒謊的天賦。第一次,我從容不迫地在我丈夫面前撒了謊,而且毫無愧色。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的丈夫隱匿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和我一樣感受著離開彼此很遠的那種自由。隔著大洋和地球本身,他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他,就像他成了我的陌生人。這個叫柳工的男子卻成了熟人,成了親近的人。此時,他和我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搭在我脖子上,那粗糙的溫熱的手心摩擦著我。

灘涂在哪兒?我問。

順著海灘往北走,有一片荒灘,那里你能看見一片白色的圍網,那是我的青蟹養殖基地。我每天搖著小船到灘涂去,晚上再搖著小船回來。他說。

哦,你是本地人?

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你看我這皮膚,全是太陽曬的,海風吹的。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

那你原本是什么樣子?

我在中國海洋大學讀書的時候,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他說。

那你應該去海洋研究所工作。

是的,我原來在青島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后來,我想做生意,就把工作辭了。

噢,你妻子支持你嗎?比如你辭掉工作?

我妻子?是的。他聲音恍惚了一下,眼瞼落下去,蓋住了他的眼睛。

我還想說什么,他卻把車開得像飛一樣,一眨眼,就到了小區門口。

他把從醫院帶回來的藥丸泡進一個杯子里,用一支筷子攪勻,把棕黑的藥水用一根棉棒涂到我的腳腕上。他說,這是治療跌打損傷的藥丸,涂到傷處,揉,可消腫。他坐在我家寬大湖綠色的沙發邊,捉住我那只白生生的小腳,像捉著一只長熟的白玉茭。從腳后跟揉到腳踝,再從腳踝揉到腳跟。他的動作很溫柔,揉得我很舒服,忘了疼。

臨近中午時,他說,該回去了。我想,他妻子一定在等他吃飯。他的妻子,不知道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想把她想得年輕漂亮一些,和他一樣受過好的教育。去他家之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他走后,我單腳跳到廚房,打開壁櫥,拿出一些面包和牛奶?,F在我確實是有點餓了。不管怎樣,總得交代一下自己的胃。我拿著面包和牛奶跳回客廳,窩在沙發上,一邊吃面包喝牛奶,一邊看電視。午后的中央八套正在播泰國連續劇《無憂花開》。善良的女主人公被心愛的男人誤解,正坐在無憂樹下,悄悄地流眼淚。我總是能很快從現實中跌入劇情里,陪著主人公或悲或喜。

我只顧看電視,不知何時他就提著一只小木桶站在我面前。他走的時候沒有關門,進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像只老鼠一樣鉆了進來。

我一扭頭,一個龐大的身軀,就像一堵赤紅的墻橫亙在我面前。我著實被嚇了一跳,生氣地說,嚇死我了,你!一聲不吭就進來了。

他把一只乳白色的小木桶放在茶幾上,回頭斜視著我說,泡沫劇,就騙你們這些小女人。

我說,誰是小女人,我不是。

他笑了,說,那你是啥?大女人?

我說,也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不是小女人,也不是大女人,那我知道了,你是壞女人?

滾!我開始氣得臉白,然后滿臉通紅。

他從小木桶里拿出一只釉質光滑透亮的青瓷小碗,又拿出一只橘紅色的小砂鍋。碗里盛著菜和飯,砂鍋里盛著湯。

他說,吃吧。

我說,吃過了。

吃什么了?他看著我。

面包牛奶。我說。但忍不住朝瓷腕里看,是排骨、肉、菜、大米,很香。我突然想吃,便端起碗來吃。他笑著看我吃完,把空碗空鍋收拾到木桶里,提著走了。

他的飯做得很好吃。那些天,他換著花樣給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我每天吃得飽飽的。胃和心是連在一起的吧,我總感覺這兩個器官是連在一起的。胃飽了,心也暖暖的。我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他來送飯。如果吃飯的點到了,門鈴還沒響,我就開始煩躁不安起來。門鈴一響,我懸著的心就落下來。我似乎有一些依賴他。在一日三餐生活起居這些事上,二十年了,我一直是被人依賴的,被丈夫,被兒子。我像一個忠實勤勞的保姆,用二十年的青春換取了我丈夫在仕途上的節節高升。每當我在電視熒屏上看到他,像一個君王,坐在萬人矚目的高臺之上,從容不迫地講著話,我也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自豪感。但每當夜晚降臨,時間變得空落而寂寞,我在漆黑的夜晚,望見自己的一生,那么簡單而瑣碎。在生活的舞臺上,我終究只是一個保姆的角色。我的悲哀就像解凍的河水一樣,在兒子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洶涌不息。

我帶著丈夫送給我的那串明晃晃的鑰匙,來到海邊,想打開生活的另一扇門,想看看那扇門里的另外一種生活。

新疆女人好像喝多了,粗野地打斷了我的話。

她說,他為啥對你那么好,我在這海灘上賣燒烤賣了二十年,他從沒那樣對過我。從他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發現他對你動了心。他看你的眼神,讓人嫉妒,可我什么也沒說,我還陪著你倆喝酒。你知道,我是一個離婚的女人。我在這海邊獨身了二十年。我一直等待遇上一個好男人,可是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等到。我的前夫是一個酒鬼,算了,不提他,就當他已經死了。我只想說柳工,柳工,他是個好男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這樣。你來之前,他已經是我這里的???。自打他兒子死后,他幾乎天天到我亭子里來,喝酒買醉。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他有個瘋妻子吧?她快速地說著,像吐著一顆顆脆響的豆子,她的話撒了一地。說完她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喝酒。

我看著她,心里涌起一股凄冷的苦澀。

誰說我不知道他有一個瘋妻子?

我的腳好了以后,他說請我吃螃蟹。

那天晚上,他把我帶到了他家里去。那是個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單元樓。我進去的時候,房間充斥著一股奇異的香水的味道,顯然是剛灑了香水。屋子里的擺設有些凌亂,有一組棗紅色的木質沙發,中間隔著一張很笨重的石頭茶幾。他從廚房端來一大盤子蒸熟的螃蟹給我吃。他說,嘗一嘗,很香!蟹肉,鮮嫩著呢。我不好意思說我不愛吃螃蟹,其實,我真的不愛吃螃蟹??晌疫€是使勁拽下一根蟹腿,咬掉那層硬殼,吃到里面白生生的肉。他坐在我對面,吃得很粗野,一盤螃蟹很快就被他一個人吃光了,盤子里留下一堆螃蟹空空的尸殼。我有點惡心,僅僅吃了幾根蟹腿。

這時,我發現他家有一個房間的門死死地關著。那是一扇潮紅的木頭門,門好像是反鎖著的。門板上不時發出被人拍打的聲音,那聲音很微弱,但卻十分刺耳。

我試探地問,你太太不在家嗎?

他伸出嘴朝關著的門努了努。

她病了?我問。

他說,嗯,病了兩年了。

可是……我還想問,發現他的臉色陰沉得難看,便閉了嘴。

房間里突然傳出一種怪異的聲音,那聲音恍惚縹緲,像一縷乖戾的風從門縫里擠出來,又像從墳墓里傳出來的鬼魅的聲音,陰森森的,我的后背一陣陣發冷。

后來,我幾乎是從他家逃出來的。

幾天之后,他約我到一個海島上去玩。

那天早晨,他破例穿了上衣。一件雪白的短袖襯衫裹住了他赤紅的胸膛。頭發修理得很齊整,一種當下非常流行的一根根朝天直豎的刺猬短發。寬闊明亮的額頭從直立的頭發根部凸顯出來,沒有一絲皺紋,像一面赤紅的鏡子閃閃發亮。他迎著我出來,眉眼舒展,第一次,我看見他開心飽滿的樣子,像換了一個人。

我倆相互對望了半天。他突然笑了,他說,你今天好漂亮,這白色的旗袍,映著你的臉色很好看。

我說,你終于穿上衣了,天天光著膀子,像船工。

船工?船工不好嗎?我家幾代都是船工。他說。

船工好啊,我沒說船工不好。你家世代船工,你會吼號子?我問。

會吼一半句,一會兒到船上吼一嗓給你聽。說著話,就走到了海邊。一只小漁船泊在淺海里,船上張著一頂暗黃色的油布篷。他拉著我鉆進艙里,一股濃濃的潮濕的海腥味撲面而來。

海面上風平浪靜,太陽一點點躍出海面,像一個橘紅色的火球,燃燒起來。燃燒著,燃燒著,火球慢慢升上高空,收起了紅色烈焰,大海上頓時波光閃閃,風和日麗。小船載著我們在海上慢慢地行駛。船頭蕩開水波,海水四處飛濺,清涼的海水打濕了我的旗袍。

我說,你不是要吼號子給我聽嗎?吼??!

他站在船頭,用手搭了個涼棚,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然后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吼道:

山東好來濟寧州,

濟寧州里出丫頭,

大丫頭二丫頭三丫頭,

姊妹三人賣風流。

大丫頭梳的是盤龍戲,

二丫頭梳的是蓋蘇州,

剩下老三沒啥梳,

梳個泰山壓頂五棚樓。

……

他聲音突然變得格外硬朗清爽,充滿原始粗獷的味道。

這葷號,把我逗得“哈哈”大笑。笑畢,我就坐在船心的木頭馬扎上看他劃船。

他劃船的姿勢像一個老漁夫,其實他并不老,不過三十五六歲,反而是我,正在老去。我下意識地用手扶了扶眼角細微的魚尾紋,心里隱隱生出一絲自卑。而眼前這個男人正在喚醒我。那直豎的短發,赤紅的臉膛,端正的五官,明凈的額頭,像包含某種魔力,讓我一點點升騰起來,又一點點墮落下去。

船在一個孤島邊??肯聛?。他麻利地解開纜繩,繞在一塊大石頭上,把船停好,然后拉著我跳上孤島。

他說,這是一個荒島,幾乎沒有人來。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這個島浮在深藍色的海面上,遠離人煙,你如果在這里被人謀殺了,那你絕對是白死,沒有人會找到你的下落?;畈灰娙?,死不見尸,你將會變成一個永久的秘密??墒?,現在我一點都不愿意和死沾上什么邊。我寧可像野人一樣待在這個孤島上。哦,像野人一樣,我叫道!

他扭過頭,看著我,似乎被我的話驚到了?;蚴菦]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句肆無忌憚的話來。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盯得我的身體搖晃起來。他趁我意識晃動不安時,一下把我攔腰抱起,像抱起一個嬰兒。一個虛弱無骨的嬰兒,意識模糊,視聽模糊,一切都處于一片混沌中的嬰兒。他抱著我朝島心走去,邊走邊大聲地吼,你說我像野人,對,我就是野人。

我的身體像一只被彈在空中的氣球,隨時都會被緊張和恐懼擊破。我呼吸急促,甚至我以為自己已經成為這個獵人槍口下的獵物,我的掙扎像一只小蟲子在獵鷹嘴里的掙扎,顯得微弱而可笑。

他把我放在一塊青灰色的礁石上。身體一碰到堅硬的礁石,我就本能地伸出兩手抓住某處凸出的巖角。我確認,我此刻已經從他的強有力的手掌里脫離,正靠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如果可以,我想立刻變成一只能保護自己的???,變成這塊礁石的一部分。

這塊巨大礁石,真是一個奇跡。當我注意到它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它好像一個原始的巨人。它的全身刀劈斧砍一般留下海浪擊打過的痕跡。石頭的下面似乎被浪頭蝕空了,上面伸出來一個巨大的青灰色帽檐。他挨著我靠在礁石上,伸出一條胳膊,作出一副隨時想要保護我的姿勢。

我問他,你經常到這里來嗎?

他說,有一段時間,我白天黑夜都在這里。真像一個野人一樣。

發生過什么事?我的好奇心像海浪一樣涌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告訴我一些什么。我裝作并不在意,事實上,我也的確無意窺探別人的隱私。我只是對某個故事感興趣,這個故事可能是虛構的,也可能是真實的。

他終于開了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他說,兩年前,我兒子五歲,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我和妻子抱著他四處求醫,可是兒子還是死在了求醫的路上。兒子死后,我妻子瘋了,整天在海灘上瘋跑,看到別人家孩子就拽著不放。后來我把她關起來,不讓她出門。那段時間,我天天到島上來,對著大海號啕大哭。我以為我快活不下去了,后來慢慢地又活了過來。我沒想到會遇見你。

他停了停,點燃一支煙,煙霧在眼前繚繞起來。

他接著說,那天晚上,第一眼看見你,就想親近你,和你說話,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奇妙。雖然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這個地方。遲早會的……

他說著,眼睛望著遠處的海面。起風了,大海上翻卷著波濤。天空瞬時暗了下來。大團大團烏云從四面八方涌來,海面上變得一片昏黑,如同夜晚突然降臨到了這個孤島上。一道閃電劈開烏黑的云團,發出巨大的讓人恐懼的雷聲。

我縮緊全身。要下雨了!我說。

嗯,要下雨了,不過,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像人生的某種相遇。他的聲音里帶著低回的傷感。

我似乎也受了他的感染,眼圈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雷聲淹沒了荒島上所有的聲息。很快,雨鋪天蓋地下起來,海面上響起“嘩嘩”的雨聲。

他拉著我轉到礁石的另一面,在被海浪蝕空的礁石下面,鋪著一張葦席。這大概是他過去常坐的地方。我能想象他獨自一人,望著大海的樣子。就像我過去無數次坐在那扇孤獨的小窗前,望著蒼茫的夜色一樣。一個人對著一片沒有靈魂的藍,或對著一片沒有生命的黑,都是一樣的空空蕩蕩。

而此刻,我或是他正在面對之物,就如他是我的面對之物一樣。這種面對除了語言,還有一種似是而非的期待。像兩只???,我們鉆進礁石的空洞里,坐在一張發黃的葦席上。一切多像一場某種情況發生時預先設置好的道具。大雨、葦席,孤男和寡女,在這大海深處的孤島之上,會發生什么?剎那間,我的神經像一根根繃緊的琴弦。直到這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正在自己編織的一個夢境里與一個設想的男人相遇,并隨著夢的牽引一步步走向這個電閃雷鳴潛伏著巨大危險的渺無人煙的荒島。我正在歷險,不是愛情,而是一種奇遇,一種冒險,一種試圖和自己原有生活告別的妄想。而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我知道自己可能要遭遇的危險。我突然后悔到這荒島上來。我想,他若在此時對我做什么,我大概是毫無抵抗之力的。而我最大的恐懼,并不在于他對我身體的某種傷害,而在于,他的行為會毀滅我對人類抱持的那種美好的信仰。無論人性有多么復雜,我至今還堅信有一種東西,始終如水一般清澈。

他兩眼望著雨霧迷蒙的海面,似乎并沒有打算對我做什么。他坐在我的旁邊,側影的神情專注而深沉,像一尊海神的雕像。

他說,你怕我是個壞蛋?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不用眼睛,卻看穿了我。我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

他回過頭來,他的眼睛里有雨水,或淚水,像蒙著一層濕漉漉的水汽。他隔著水汽看著我,悲傷地說,你這樣想,真讓我難過。

我一時驚慌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心慌無措,聲音也低矮了下去。心虛地說,對不起。

他說,沒有對不起,能和你這樣淋一場雨,已足夠。我知道你很快就會離開海灘,但你讓我記住了今天大海的顏色。

他說著站起來,把手伸給我。

雨停了。黑暗悄悄地隱退到了天邊,天空慢慢地亮起來。寧靜的蒼藍色海面,遙遠無邊,像一個神秘的夢。

你讓我記住了今天大海的顏色!

走下孤島,進到小船里,我望著幽藍的大海,重復了一遍他的話。

從海島回來的下午,我開始發高燒,腦袋昏沉,亂象叢生。迷迷糊糊中,我接到丈夫的電話。他問我,在海邊住得怎么樣?想不想回家?他說,他已經回到了家,說如果我不習慣在海邊住,他會派人來接我回去。放下電話,我渾身發冷,像得了嚴重的寒熱病。我摸到喝水杯,大口大口喝了幾口涼開水。我想,我丈夫馬上會派人來接我回去,我將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留在這里??墒?,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我應該也必須回到丈夫身邊去。我這樣無頭無緒地想著,從床上爬起來,穿過昏暗的房間,飄過客廳,換上鞋子,撲進蒼茫的夜色里。我想,趁來接我的人還沒到,我應該趕去跟柳工告個別。我得告訴他,我要走了,可能以后也不會再和他見面了??墒?,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告訴他這些。當時,我腦子里就是這么想的,這個道別顯得那么重要,像人生的某種儀式。

我出了門,走得很快,像風一樣,涼濕的海風吹著我發燙的額頭。我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他家門口。我迫不及待地敲打著那扇潮紅的木頭門。令我吃驚的是,門開了,里面站著的不是柳工,而是她,賣燒烤的新疆女人。

她看著我,用兇狠的目光,驅趕著我。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切要比我想象的復雜。我轉過身,迅速跑下樓去。

是我,不錯,那天晚上給你開門的,的確是我。新疆女人再次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她尖利的指甲刺進我的肉里,一陣鉆心的疼。

她把最后一瓶啤酒喝下去,眼神迷離地看著我說,那天晚上,柳工病了,發著高燒。他打電話給我,說要兩份燒烤,其中一份是給你的。我是打算先給他送了以后,再去給你送的。但是到了他家之后,我才知道他正在發高燒。我跑到藥店給他買回退燒藥,又留下給他燒開水。他家連一口開水都沒有,灰爐冷灶,換了你,你會忍心丟下他不管嗎?就算他是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墒?,你全然沒有想到這些,你用那樣一種眼神看著我。我倒真希望和他有點什么??晌覀兪沁@樣清白,清白得讓人心生痛苦。我倒真希望與他發生點什么事,可是從來沒有。新疆女人松開手,頹然跌進昏暗的燈光里,像一只死耗子,裹著一層皺巴巴灰色的皮毛。

你走了以后,他再也沒到我亭子里來過。新疆女人說,一次,一次也沒來過。他妻子死了,瘋了十年多,也該死了。怪他沒關好門,不小心讓她跑出來了。那天晚上,我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一點點往海里走。我嚇得躲到柜臺后面。過了很久,我看見他來到海邊,慌慌張張,大聲地喊著他妻子的名字。我才知道,那個女鬼是他瘋掉的妻子。我告訴他,她走海里去了。他就瞪著血紅的眼睛,緊緊抓住我領口,問我,為啥不救救他的妻子?我嚇得說不上一句話來。后來他從海里打撈起他妻子的尸體,脹得像一只白呱呱的死鴨子。新疆女人“咕嚕、咕?!钡卣f著,打著酒嗝兒,濃濃的酒氣飄散得到處都是。

他還活著嗎?我終于問到了他,我終于把我最想說的話說出來了。我盯著那張昏暗的臉,新疆女人好像快睡著了,可她的眼睛卻睜得老大,像兩只燈盞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她說,當然,他活著,我活著,你也活著。我們都沒死,都無恥地活著。再無恥地活著也是活著,比死了好!可是你,愚蠢的女人,你干嘛還要到海灘來,你總不會還想著他吧?你是有夫之婦,你別太貪心,你這個貪心的蠢貨!

她的話像刀子刺進我的心窩。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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