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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放牛 短篇小說

2022-04-16 04:54朱登麟
邊疆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柳枝花燈老漢

朱登麟

兒子把老子堵在牛欄口。

爹——兒子兩片嘴唇抹足了潤滑油,從一聲跑到三聲才剎住。

馬小江才是你爹。老子說話像打射釘槍,一顆一顆往外蹦釘子。

你是生父,他是衣食父母。兒子涎皮搭臉。

老子不耽擱你發財,你也別耽擱老子上山放牛。老子語氣決絕。

您是缺吃呢還是少喝嘛?起早貪黑養這個東西。

不養它,拿你駕上犁轅耕地?拿你屙的屎尿漚肥?

合作社有耕整機,您那一畝三分地,幾個來回就搞定,現在的地對農家肥也沒胃口,養它真沒啥子用。

你那啥耕整機,抽一鞭它會往前使牛勁?喊一嗓它會掉頭?半夜起來上認草,它會傻乎乎聽老子唱花燈?

您學學人家燈寶伯,把牛入了股,天天約人唱花燈。

別跟我提他,倒綱敗紀的,老臉都不要了。

就是嘛,別家老人都歇著了,就您整天風里雨里的,又叫我們幾個臉往哪兒擱?再說,臉總沒有命重要,哪天不小心摔一跤……

我得留著這張老臉去見你娘。

娘要還在也不會讓您這樣,一天瞎忙活,還沒個效益。

你還缺這幾個效益?就當老子不是你爹,是你孫子,你就高抬貴手,給你孫子留個玩具行不?爺。

柳枝秀呀,今兒起就叫你柳枝秀吧。

過完年你就滿二十歲。你我都老了,得有個伴兒。就當我到那邊陪柳枝秀,柳枝秀到這邊陪我。撅啥鼻子,不高興叫這名兒?不高興別悶在心頭。你要學那個柳枝秀,有個頭痛腦熱就喊我:燈貴呀,我心頭燒得慌,給舀瓢水喝吧。腿乏了就說:燈貴呀,停下來歇會兒,我腿軟,今天打這兒轉身吧。你又別學那個柳枝秀,胃爛穿了也不吭聲,怕我麻煩,翻個身就躺在這土堆里了。我不怕麻煩,能照顧你們兩個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哩。你白天一吃東西就嘔吐,晚上一趟趟起來喝涼水,那是胃燒得慌,我睜眼瞎呀,咋就沒看出個端倪呢?

柳枝秀啊,太陽要落山了,我們回吧。你我都是落山太陽,腿腳慢,今兒早回,歇足了,明天我帶你到大坪地,那地兒高,可以收太陽過冬。你祖爺祖奶就是大坪地牧場培育的優良品種。你看我糊涂的,你哪會知道,幾十年后才有你哩。我七歲,屁顛屁顛隨爺到縣里參加農業生產表彰大會,你祖爺祖奶披紅掛彩站臺上,像電影里的男女明星,讓臺下人看紅了眼??h長把兩條牛鼻繩手遞手給爺,你祖爺祖奶就歸甕桶壩了??h長握了爺的手,爺回來可騷包,幾天沒舍得洗手,奶想摸一下也不讓。爺領回你祖爺祖奶,誰都不舍得給,親自飼養,親自配種,親自接生,全甕桶壩的土黃牛都是它們的兒孫哩。你祖爺祖奶老死后,鄉親們感念它倆的恩德,不忍心剝皮吃肉,將它們合葬在放牛坡,建起這座牛王墳。爺立了規矩,每逢忌日,大家要來墳上點燭燒香祭拜,跟拜祖宗同禮。

那時的合作社才叫合作社,哪像現在這個,散瓣揚花的。大家伙人捆做一股,心擰成一條,邊干活兒邊拉歌。這邊唱:合作社像棵大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那邊和:打田栽秧排對排,青年朋友一起來,胸前揣起語錄本,背上掛起識字牌。柳枝秀你最清楚,我年輕時可是領唱,聲音可洪亮,一開口,天上的雀鳥都撲楞楞飛下來聽。你不是嫁我這個人,是嫁我這條好嗓子,你自己說的。瞧我多混沌,嘴上說著這個柳枝秀,話題就滑到那個柳枝秀了。

老伙計,你我胳膊腿都銹了,哪天眼一閉就沒人照料你嘍。我在祖墳山給你擇了堂陰宅,挨著我。這地兒高,風水好,看得見你在過的村莊,望得見你耕過的田地。瞧你那些老伙計,都被合作社拿去育肥,送進殺行、肉市、飯店、粉館,骨頭熬了燙,皮毛硝了做皮鞋,尸骨無存啊。你一家四代陪我苦一輩子累一輩子,有功勞有苦勞,我這樣給你安排后事,你就說樂不樂吧,樂就哞一聲。還真哞了呀,就知道你我陰陽相通哩,又說到那個柳枝秀了。咦,是你哞得不響亮,還是我耳背,你再哞一聲我聽,我可喜歡聽你哞了。你一哞,滿坡的母牛都抬頭,拿風騷的紅眼睛撩你。瞧這日子過的,一晃就老了,沒用了,變玩具了。咋個,說到你傷心處了?說你不就是說我自己嗎?世事都快看完了,胸懷寬闊點嘛,我不說還不行?我知道你流淚未必是感激,也未必是悲傷,是你老眼昏花,看東西模糊,使勁眨眼睛眨出來的。

別哭,我唱段花燈你聽。你可喜歡聽我唱花燈了。你娘不讓你聽,說是好男不看戲,好女不看燈。半夜三更,你悄悄爬起床,拿石子擲我窗戶,約我到甕桶河邊,跟我學跳幺妹子。我當年可是全縣花燈比賽的花魁哩。但我終究是個男人,腰肢沒你妖嬈,模樣沒你伶俐。我讓你踩在我膝頭跳彩蝶雙飛,你跳了。我叫你騎上我胸脯跳黃龍纏腰,你不干,還哭,說我欺負你。最后還不是跳了,我沒占你便宜嘛?我給你唱:正月里,是新春,楊宗保配合穆桂英,夫妻打破天門陣,憑媒定,結婚姻,生下文廣并文舉,延得楊家萬年春。

又跑題了。這個柳枝秀,你也是聽著我花燈調長大的哩。你在放牛坡吃草,在木葉井喝水,吃飽喝足,四條腿一蹲,趴在青草地,揚起大腦袋,拿雙濕濕的牛鼓眼盯著我,就知道你想聽花燈了。你現今這老胳膊老腿的,趴不下去了,就靠在那個柳枝秀墳根兒歇著,我給你來一段四季放牛調。春季里來桃花開,張郎放牛上山來,半路遇著李大姐,兩人嘞,結恩愛,邀邀約約登上賞花臺???,咳,咳,這是咋了,一段沒唱完就被自己的歌聲嗆咳嘍。以前可不這樣,正月間玩花燈,初一起,十五散,半個月嗓子不啞,打坐臺,唱折子戲,一晚到亮氣不喘。這一別十年,我哪晚不夢見你?哪晚不在夢里聽你嫩聲嫩氣唱一調?記不記得土地承包到戶,生產隊分家產,我和柳枝秀也沒要糧也沒要錢,就要了你的跛腿爹,搭一架犁轅,一套耙子。人勤地不懶嘛,有牛,有犁,種田如繡花,啥莊稼種不出來?不承想這世事就變了,土地不再是農民命根子,都放荒了,牛不再是農民心肝寶貝,都變玩具了。農民不種地不養牛,一窩蜂進了城,進了廠,圖紙都看不出倒順的吳安順,居然開辦建筑公司,管著一幫大學生、工程師,幫城里人修橋修路修房子,牛逼得跟鄉鎮干部似的。還有我燈寶哥,那么拗一個人,老了老了犯軟骨病,背棄老哥倆的盟誓,把牛入了合作社,讓他們殺肉賣錢。想當年娃們離了村,他把撂荒地揀起來種,種一壩子稻子,打半屋子稻米。娃們回來過年,他一袋袋扛著挨家挨戶送上門。開始呢還有人帶進城里吃,后來就不吃了,又不好拒絕他的好意,收了??傻乳_春人走光了,才發覺大米都放在老屋焐出了蟲。燈寶哥挨個打電話問,全都一個口徑,說哎喲回城時忘帶了,您老就拿回去喂豬吧。這是啥話,大米白面的拿來喂豬,不怕得罪五谷神,遭天打雷劈。他兒吳安國倒是講實話,說你這米沒東北大米香,孫兒們不愛吃。你泥一把水一把種稻子,種子,化肥,農藥,人工,得投多少,收益還不如人家在工地上干半月,種糧食有卵用???哎喲喲又跑題了,跑就跑吧,反正我兄弟倆也沒個正事,沒個正題。

柳枝秀,你咋不說話,咦,剛才還站著,咋就摔倒了?站起來呀伙計,哪個一輩子還不摔幾跤,摔了能爬起來,你就還算一頭牛。記得你奶咋死的嗎?那年月,人變成畜生,跟牛搶草吃,地皮都刨光了,你爹娘為省下糧食養你們姐弟,可是腿都餓腫了。又跑題了不是?我還說你奶,那年大旱,你奶懷著你爹,快生了,生產隊沒草料,你奶餓得四肢無力,站不起來,爹以為它耍賴,拿鞭子抽,它試著往起撐,沒站直又倒下,拿一雙淚眼愧疚地看著爹。爹伸手去摸它鼻子,鼻孔出的氣都涼了,摸它肩胛,周身骨頭骨節都散架了。爹嚇得大喊大叫,引來一群人,他們不幫忙,只圍觀,還議論紛紛,說這畜生,耕地是指望不上了,就讓它再作點貢獻吧,寨子里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了,人都餓得卷葉了,也不曉得能熬到秋收不,眼前能救命的就剩它了。人還沒斷氣,一雙雙火辣辣的眼睛已經把你奶烤成了牛肉干巴。你奶也是個牛堅強,硬是拼老命產下你爹,給這一門忠良留下一點血脈。爹和娘堅持把你奶埋在放牛坡,可當晚就被人掏出尸身,熬成熱騰騰的一鍋牛肉,連骨頭都嚼碎來吞了,連湯碗都舔干凈了。我爹巴心巴意對你爹,就因為你奶,他心里愧疚。爹怕你家在他手里絕后,怕死了沒臉見祖宗。

沒嚇著你吧?別怕,我去叫獸醫?,F在科學這么發達,只要還喘氣,就能把你醫回成一頭牛,不然你就是牛肉,任人東切一坨,西割一塊,吃進肚子變成屎,屙出來變成蛆。爭氣哈,整個甕桶壩就你我還挺著,你的伙伴都關進合作社大牛棚等死,你還可以跟著我滿山跑。說好了明天到大坪上曬太陽,可不許耍賴哈。柳枝秀啊,實在想耍賴就耍吧,我不難為你,誰叫你從小就跟我耍著賴長大呢?我們劃剪刀石頭布,你輸了,該我騎你馬馬,你耍賴,又哭又鬧,我哄你,爬在地上讓你騎馬馬。你約我上月亮崖看星星,說要是出現流星就讓我親,流星來了你又耍賴,說要把初吻留到新婚之夜。我們三個說好生死相依,白頭偕老的,結果你又耍賴,撒手走了,讓我們這個甕桶壩人人羨慕的“鐵三角”缺一角。我不指望你不耍賴,你不耍賴我心頭反倒不踏實。又說岔了。柳枝秀,你站起來,只要不認輸你依然還是一頭牛。

柳枝秀,你年輕時多漂亮,往地頭一站,滿坡的紅高粱都仰起小臉,舉著雙手隨你搖擺,就像露天音樂會的觀眾。有你這個女主角,它們只能滿面紅光給你加油。柳枝秀啊,你我當年可都是大帥哥,走哪兒都是男一號,不承想一老就走“背”字,你想讓事兒從這邊來,事兒偏要往那邊去。就連吳安順那幫混小子,翅膀長硬了,動不動就造反哩。柳枝秀啊,你安心歇著,我哥倆回了,明天再來陪你聊。

那個老漢在放牛坡找到這個老漢。

你來干啥?叛徒。這個老漢馬起臉。

這山場是你家買的?那個老漢不示弱。

牛都交了,你來放牛坡放啥?這個老漢語帶譏諷。

就放你這頭地牯牛。那個老漢也不客氣。

我知道他們派你當說客。當年為爭一壟包谷地你跟我斷交,我很瞧得起你;為搶半溝田水你跟我打架,我很瞧得起你。你如今背信棄義,晚節不保,我瞧不起你,跟你說話都嫌丟人。

你瞧不起我,娃們又瞧得起你?

公共數學課程教學工作管理歸屬于有數學類專業的二級學院,在二級學院成立公共數學教學部(系),規范高等數學、線性代數和概率統計課的課程負責人制度,必要時可確定各分類分級的課程負責人.加強課程標準和考試大綱等教學文件建設和教學資源建設,培養優秀(骨干)教師隊伍,舉辦公開課和觀摩課教學,推行示范課,制作錄像,開展教師課堂教學競賽,實施傳幫帶工作.

我死也不向他們舉白旗。

那我就睜眉鼓眼多活些時日,看你還狠得起幾年。

起碼狠到你死。

那我就跟你比哪個哪個后死,不怕你小兩歲。

不比死,就比生。你空著手,我趕著牛,比誰先走回村子。我不信鐵鷂子斗不過麻母雞。

比就比,我不信烏梢蛇會仰起梭。

柳枝秀,拿出點精氣神來,別學某些軟蛋,一老就六神無主。

憑空又整出個柳枝秀。未必然你還養???

此柳枝秀非彼柳枝秀。

酸掉大牙。我說咋天天來這地兒?別人骨頭都當得鼓槌擂了,還心心念念不放過。我看你就是柳枝秀身上的虱子,寄生蟲。

千年土地百年主,哪個不是這世界的寄生蟲?到頭來還不是人死卵朝天,疤都留不下一個。

不和你扯哲學。我腳程不好早開張。村口見。

放牛坡出了稀罕事。

五個穿得稀奇古怪的后生氣喘吁吁爬上坡,闖進兩個老漢一頭老牛老眼昏花的視界。三顆反應遲鈍的腦袋還在發蒙,就被一堆三腳架包圍起來,長槍短炮一起瞄準開火。一群人鬧鬧嚷嚷,說終于把鄉愁這主題給追到手了,這題材不做個爆款就是浪費。

咔嚓咔嚓一輪掃射過后,走出個亮瞎人眼的小女子。女子穿得極其省減,半個胸脯,一截肚皮,整只大腿都沒遮住,讓人不好意思朝她身上看。兩個老漢驚得張大嘴巴發呆,這情景讓這個柳枝秀惱了火,哞哞提抗議,讓那個柳枝秀從墳里跳出來,揮起老拳擂老漢胸口。

女子嘴上涂蜂蜜,身上抹豬油,一口一聲爺,嘴甜得賽過蜜糖罐。

幾個男跟班爭著介紹:這是馬小薯,馬總的干妹妹,合作社聘請的網紅主播,上山來找引爆點。

你們要炸這座山?

年輕人哈哈大笑:老人家,這個引爆點不是那個引爆點,是產業宣傳的引爆點。你聽懂了嗎?

又懂又不懂。

就是要通過馬小姐的直播,把甕桶壩純種土黃牛賣出去。

她是合作社找的托兒?

也是也不是。都是搞推銷,但托兒是壞人,幫不法分子弄虛作假忽悠人;主播是好人,替農民向市場推介產品。

我們兩個老廢物是幫不上忙了。

幫得上幫得上,你就好好放牛,我們來搞直播,把你拍成網紅,讓外面的人在你和牛身上看到鄉愁,這事就成了。我們有資料,說甕桶壩純種土黃牛是你爺那代人引進來的,經過你爹和你,三代了。三代人和一頭跛腿土黃牛,特別有話題。

話題不話題我不懂,只要你跟馬小江說好,答應讓我繼續養這頭牛,你們叫做啥我做啥,叫咋做我咋做。

一言為定。馬小薯伸出小手要擊掌,兩個老漢嚇得左躲右閃。

年輕人自帶火氣,一進院子,冷清多年的老屋立馬熱鬧起來。

晚上,拍攝組進駐老漢家,說要拍他的夜生活。他有啥夜生活啊,柳枝秀喊不回來,燈寶哥出個門都怕被風刮跑,當年甕桶壩太平花燈的老搭檔,唱個小調都跑風漏氣嘍。年輕人不在村里,娃崽們有手機玩,全世界的戲都能聽,全世界的演出都能看,不稀罕他們那些老掉牙的唱詞和土掉渣的唱腔。不比那些年,大家種水稻種包谷,種油菜種烤煙,糧油堆滿堂屋,人高興,瞌睡就少,男女老少聚在曬谷場,聽燈寶拉二胡,彈三弦,看燈貴和枝秀跳幺妹子,教吳安國吳安順奶聲奶氣打唐二,大槐樹下歡聲笑語,連月亮都忘記行程,連星星都不眨眼睛。哪像如今,天還沒黑,各家各戶關門抵戶上床挺尸,消解日子的漫長和寂寞。也是哈,舊過的人才懷舊,現在的娃沒經歷過,講給他也不耐煩聽。老漢還有柳枝秀在,睡不著起來喂夜草,陪它聊聊天,唱幾段小調,一個晚上就過去了。要像燈寶哥那樣把牛交出去,怕不無聊死。

要拍就拍吧,照相機又攝不走三魂七魄。要住就住吧,屋空著,沾點人氣還熱乎些。只是老伴不在,灶膛里冷火煪煙,不能弄飯菜招待客人。

年輕人像發現新大陸,嘰嘰喳喳屋里屋外四處鉆,看啥都稀奇。擂缽,石磨,碓窩,撻斗,一只火雞,一條土狗,甚至半窗蜘蛛網,一檐包谷串,都像考古學家掘到了寶。他們拿出油肉果蔬,把灶火生起來,水果擺出來,茶水端出來,老屋立即恢復曾經的煙火。這才叫日子嘛,這些年一個人冷冷清清,像活在一座被盜空的古墓,晝生活夜生活有啥分別?

當初,吳安順掙了錢,想拆老屋建新屋,老漢死活不肯,說這屋雖然低矮簡陋,卻是他跟老伴流血流汗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出來的,幾十年住慣了,閉起眼睛都能摸到門閂和開關,伸手就能拿到要找的物件,每個物件上都映著他娘的影子,留著他娘的汗味,住著踏實。老漢看得出世事變遷,知道沒一個兒孫會回村住,重修純屬浪費錢。

一群人正鬧鬧嚷嚷涮火鍋,馬小江大馬金刀走進院子,身后跟著幾個干部,據介紹都是鎮長、局長、老板一級的,見年輕人興奮,他們也興奮,派人把寨子里的留守老人都請來,在院壩中間燃起柴火,圍著火堆議事。年輕人不愿一本正經,圍著篝火唱唱跳跳,當真“引爆”了在場人。那些老胳膊老腿一陣陣發癢,按照馬小薯指揮,玩起了太平花燈。拍攝組架起機子,從不同角度拍攝,直播到網上??焐鰰r,馬小薯告訴鎮長,從下午到晚上,他們的直播點擊量已經超過兩萬,點贊、留言和打賞人數超過五千。鎮長緊緊握住老漢雙手,感謝他對本鎮養牛產業宣傳做出的貢獻,叮囑他好好配合攝制組工作,一定要讓甕桶壩純種土黃牛沖出貴州,走向世界。老漢惴惴不安,提出不向合作社交牛,鎮長答應得很爽快。老漢渾身暖乎乎的,認為當年爺跟縣長握手也不過如此。

老漢送走客人,回屋洗漱上床。迷迷糊糊中,看見他的柳枝秀紅衣紅褲,輕腳輕手進了屋,還是年輕時的俏模樣。但到底陰陽兩隔,女人身上有一種幽幽的冷氣,一種讓人心虛的草紙香。老漢想撐起身子說話,女人擺擺手,要他別動。女人表情怪怪的,神神秘秘,身后飄著幾個瘦長的鬼影子,像黑白無常,像雞腳神。老漢心生緊張,不知道女人在陰間得罪了哪尊大神,被雞腳神押回來做啥子。正猶疑,頭頂噗噗亮起兩盞燈,光線暗黃、昏昧。老漢瞪圓雙眼,才看清那些人不是柳枝秀也不是雞腳神,是馬小薯和她的跟班。馬小薯叫他別動,該睡覺睡覺,該翻身翻身,該說夢話說夢話,這回直播的就是睡覺。

折騰半宿,老漢身心疲憊,睡意全消,捱到三更,起床給柳枝秀上夜草。馬小薯換一套白衣裙守在門邊,把老漢扶到牛欄口。三腳架上嘩地亮起一片聚光燈,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晃得老漢眼花繚亂。鏡頭一打開,馬小薯立即換了一副表情,挺直身板,提起精氣神,嫩聲嫩氣,說話像唱歌:各位親,牛無夜草不肥。燈貴老漢數十年如一日,每夜三更天給牛喂夜草。甕桶壩純種土黃牛正是吃了夜草,才長得肢蹄強健,肉質細嫩,味道鮮美。老漢聽得似是而非,不知道是不是這回事,上夜草的習慣從爺開始傳承,全村皆然,沒人問過為啥,也沒人研究過有啥好處。

聚光燈照得亮如白晝,柳枝秀明顯不適應。老漢把嫩草丟進牛欄,柳枝秀費力地撐起四條腿,伸舌頭卷起幾根,翕動牙齒咀嚼,沒胃口,便笨拙地掉過身子,躲到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趴下休息。燈光師把燈桿移過去,柳枝秀瞇起眼睛,滿臉木然,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落,有點不想被人打擾正常生活的懊惱。老漢鉆進牛欄,用竹筒水槍給青草噴上鹽水,抱到牛鼻子前。柳枝秀覺得盛情難卻,應付性地吃了幾口。

天蒙蒙亮,老漢還在夢中聽柳枝秀唱花燈調,被院子里嘈雜的人聲吵醒,穿衣起床,打開屋門,見滿院子影影綽綽,擠滿扛著長槍短炮的紅男綠女,其中還有個紅頭發綠眼睛的洋人。眾人你擠我我擠你,鬧鬧嚷嚷,說昨夜看完直播,一宿沒睡,連夜驅車趕來,就為多抓拍幾個鏡頭。老漢被這陣勢嚇得發愣,以為家里出了啥大事。眾人如蒼蠅見了屎,哄一聲圍攏來,頻頻向他開火,晃得他眼冒金星,腳步踉蹌,險些一腳踩空跌下檐坎。拍攝組的人張開雙臂,攆鴨子般把眾人攆出院子,清空場地。馬小薯帶老漢進廚房,灶臺上備好牛奶、雞蛋、面條、青菜,老漢照馬小薯指揮,生火,架鍋,洗菜,煮面,炸雞蛋,倒牛奶,像一部由別人操控的機器。這一頓豐盛的早餐到底啥滋味,老漢一點也沒吃出來。

清晨,甕桶河邊現出從未有過的壯觀:一個老漢牽著一頭跛牛,沿田塍小路往放牛坡走,前后左右圍堵著衣著發式年齡各異的男女,手中的家伙一律對準老漢。老漢朝向哪一邊,另一邊的人就使勁喊:看這邊,看這邊。老漢當年在縣里奪花魁時享受過這種榮耀,但那陣仗跟這個不在一個檔次。

平時一炷香的路程,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放牛坡已不是日常的放牛坡。自從各家各戶將耕牛入股合作社,牛兒都關進鐵皮拱出的大牛棚,日不曬雨不淋,吃了睡睡了吃,放牛坡上只剩下這個犟老漢和這頭犟牛組合出的蒼涼與凄清。此刻,山坡上豎起一排排畫架,畫架上支起畫板,畫板上繃著畫布,草地上擺放著花朵般五顏六色的調色盤。安插在畫架間的各色各款三腳架,架滿各種各樣的攝像機照相機。畫板和相機后面,露出一顆顆不同凡俗的腦袋,男的胡子拉碴長發披垂,或在腦后挽個發髻,女的剃著光頭或結著臟辮,耳朵上垂著雞蛋大的耳環,手臂大腿胸脯上刺著花花綠綠的圖案。每個腦袋都非常另類,每個面孔都特別異常,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人類。

柳枝秀呀,你這是咋了,腿發啥子抖,身子咋個往后縮呢?沒見過這種大場面?老漢絮絮叨叨,使勁把牛鼻繩往前拽。老牛遲遲疑疑,使勁將身子往后縮。要不是年老體枯,牛鼻子早磨出了血。

老漢謹遵鎮長叮囑,小心翼翼配合做造型,扮表情,生怕稍有疏忽大意,哪個動作做不到位,這群人就會把他的柳枝秀拖走,關進大牛棚,送進屠宰場?;仡^又想,泥巴都埋到了脖頸,還能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老漢為燈寶哥不值,這榮耀原本你也有份的,誰叫你背信棄義交了牛,沒牛,你拿啥子跟我比?這樣一想,老漢不再哂惶,把背抻得直直,頭揚得高高,努力保持一個老農民應有的儀態和風度。

原本又是一個跟兩個柳枝秀嘮嘮叨叨的上午,老漢沒按自己的心意說上一句話。攝像的要他動起來保持畫面流動感,繪畫的要他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頭一直朝向哪里,眼睛固定看著何處。馬小薯拿著話筒,一會兒要他蹲下,一會兒要他站直,一會兒要他雙手叉腰凝視遠方,一會兒要他面帶微笑滿懷深情,一會兒要他愁,一會兒要他喜。吳安國叮囑過,馬小薯是這臺大戲的總指揮,現場女一號,尤其要聽她的。一段錄下來,馬小薯不滿意,重錄,又不滿意,又重錄,累得老漢骨頭骨節散了架。柳枝秀也不得清閑,跟著他轉過去繞過來擺啥子pose,草也沒啃上半根。

老漢問吳安國,這回,??梢圆唤涣税??鎮長都答應了。

吳安國說鎮長說的是官方意見,不代表家人,這事得聽安順的,安順才是你的兒。

老漢說聽你這一說,安順才是老子,老子才是他的兒。

安國說注意情緒,那邊幾架相機盯著哩。

中午吃盒飯,馬小薯嗲聲嗲氣膩著老漢,拿手機給他看視頻。老漢越看越不滿意,覺得自己演得太不自然,臉上像戴著面具,動作像提線木偶,感覺自己不是自己,自己都想罵自己。畫面背后的音樂也怪兮兮,一個男人憋著女人嗓子,尖聲尖氣,拿腔拿調,喲嘞依喲嘞依學鳥叫,那聲音像小風直往人毛孔里鉆,像小蛇扭來扭去穿過草地,弄得草尖到草根都麻酥酥的,哪有月亮山的放牛山歌狂野,哪有甕桶壩的花燈小調清新。馬小薯說叔您不懂不要亂說,這是墨西哥民歌《黃昏放?!?,約德爾唱法,很唯美,很鄉愁,很藍調。老漢說自己扮相表演都不好,太土太擰太扎眼,馬小薯說要的就是這個味,你就是甕桶壩男一號,純種土黃牛形象大使。老漢似懂非懂。馬小薯說我叫個人啟發你,撥通手機,屏幕右上角現出吳安順的大頭照片,奇的是眼珠子還骨碌碌轉。

這混小子也在山上?老漢問馬小薯。

爹,我在城里,在融媒體中心跟您同步直播哩。照片突然開口說話,嚇了老漢一跳。您等等,馬總有好消息告您。

畫面一陣晃動,吳安順的小瘦臉變成馬小江的大胖臉。

燈貴叔,我是小馬。

老子看到了。老漢一看到這張臉就生氣。

叔您知道自己多牛嗎?全世界都在看您哩。

老子臉都丟到全世界了。

甕桶壩土黃牛成了爆款,叔功勞最大,我代表鄉親們感謝您。

憑啥代表?你是村長、鎮長?

叔,回頭讓安順給您帶一部智能手機,方便您看直播。

老子可沒問他要。

合作社獎勵您的哩叔。

別想拿部手機搪塞我,老子這牛,鎮長都答應了,不交。

叔您那牛成明星哩,導演要包裝它,拍動畫片哩。

啥?它還活著,你想包裝它,還凍化,除非先把老子包裝了。

柳枝秀呀,馬小薯這娃,看上去挺實誠,咋看都不像托兒,可她確實是托兒,是馬小江和吳安順這兩個小混蛋請來忽悠你我的托兒。趁這會兒合作社招待他們吃大餐,發紅包,我哥倆抓緊吃一口喝一口。

那個柳枝秀呀,你臨走將這個柳枝秀托付我,囑我好好守護它,像守護我們兩個的情意。我守了它十年,對你有多好對它就有多好,這個柳枝秀是你留給我的伴,是你活在世間的影子,可看這情勢,我快要守不住它哩。我要帶它翻過月亮崖,去大坪地,它祖爺祖奶的胞衣地。世道輪回,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吧。牧場垮掉三十年,早已荒無人煙,甕桶壩再沒人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大坪地了。

我算看明白了,他們不會放過我哥倆,照這樣沒白沒黑折騰下去,我也挺不住幾天了。我們這六條老腿都快使不出勁哩,你要還是我的柳枝秀,就給我哥倆腿上吹口仙氣,攢點勁吧。你一直靈驗的。吳安順滿世界浪一圈,總算又回到甕桶壩,逢年過節的,他會來給你和柳枝秀祖爺祖奶飄墳掛紙,我往后就不來陪你們了??烧l又說得準呢,他們殺別人兒孫賣錢,還有臉給它祖宗上墳?

柳枝秀,你聽這風聲,尖嘯嘯的,是不是他們追來了?喲嘞依里里喲嘞依里里,那個假男人的嗓音,咋個老鉆進我耳蝸里錐呢?喲嘞依里里喲嘞依里里,是不是我耳朵出問題了,聽什么都是這個調調?喲嘞依里里喲嘞依里里,可刺耳,可揪心,就像蟲子在身上爬,蛇往血管里鉆,人家唱歌要錢,他唱歌要命啊。柳枝秀啊,你是不是也聽到這個聲音了?你也不喜歡這個聲音對不?你耳朵那么大,聽得是不是更尖利呢?別緊張,我唱花燈小調給你聽:正月里,百花開,燕雀來,張郎……

柳枝秀你記得不?那年在放牛坡,你家小黃牛跟燈寶哥家大黃牯打架,你怕傷著它,跑到中間隔架。你穿件紅衣服,大黃牯打紅了眼,擰著犄角沖你頂過來。你嚇得大哭大叫,沒命的往山上跑。你一個小姑娘咋跑得過一頭發怒的牯牛呢?我們一群男娃女娃都嚇蒙了,不知道咋個救你。柳枝秀啊,你爺時還是個半大牛,根本不是大黃牯對手,居然從斜刺里沖出去截它,腿上挨它一角,血噴起三尺高。我采訪采訪你:你覺得他當時咋想的?是啥子東西給他那么大的勇氣和力量?

柳枝秀啊,你們這個家族可是被鐵拐李纏上了,三代都跛腿。你爺為救柳枝秀,你爹小時候皮摔斷骨頭,你耕地時被鏵口傷到腿??缮a隊分家產,我毫不猶豫領走你那個跛腳爹,人都說我傻,可我知道柳枝秀心里感念你爺,她要為你爺養老送終,還要接著照顧你爹,照顧你。她對你可好哩,好得我都嫉妒。柳枝秀啊,這二十年,我早就把你當她,把她當你,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命根子哩??赡莻€柳枝秀得胃癌,我沒保住她的命,現在又輪到你這個柳枝秀。我吳燈貴在甕桶壩做了半世強人,咋就保不住你們兩個呢?我不做啥供方人,啥形象大使,我越使勁宣傳,你的族人越難逃任人宰殺的苦命。連你都快保不住了。你整沒了,我也不能活,就算前無去路后有追兵,我也要帶你逃。

天快黑哩,老伙計,歇了半晌,該起身了,爬過放牛坡,翻過月亮崖,就是我哥倆最后的家了,雖然那個家也未必容得下你我。咦,你這是咋了,站不起來,我也站不起來了,這兩條老腿沉的,這頭暈的,這身體虛脫的,天地都旋轉起來了。

柳枝秀呀,活到這份上,我算是弄明白了,我活著不就是為了埋你,而你活著不就是為了陪我嗎?我哥倆這輩子已經走到天盡頭,還能往哪兒跑呢?我們互相埋吧。埋了,柳枝秀交代給你我兩個的任務就都完成了。

老伙計,我怕到時沒力氣,早就在給你擇好的陰地上挖好了坑,備齊了壘墳的石頭,你就往坑里去吧。那個柳枝秀呀,我這就割下你墳頭的嫩草,這草我一直留著,就為給這個柳枝秀吃上最后一口。我身上一直揣著百草枯,就為被他們逼急了拿出來嚇唬他們。你就安心吃吧,趁我這老胳膊老腿還有點勁,我埋你。柳枝秀呀,別罵我了,我已經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我這樣殘忍,跟那些狼心狗肺的有啥區別?可我不給你吃百草枯,你即便死了,他們照樣把你的肉炕成牛干巴,骨頭熬湯鍋,跟你奶一個命。這可是我能給你的最好歸宿了。你不要拿這眼神看我,我的心碎成瓣兒了,你不用擔心我,我有他們埋。柳枝秀呀,我讓它先來給你作伴,我腳跟腳就來,我們三個又可以相依為命了。柳枝秀,這最后一塊石頭,好大好沉呀,我沒力氣搬到你墳尖兒上了,你兩個別怪我,我唱花燈你們聽。二月里,是春分,百草生,草寇要搶崔鶯鶯。張君你把賊兵退,許終身,鴛鴦帳下盟了誓,要同君家萬年春……

喲嘞依里里喲嘞依里里,那條蛇又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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