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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黑 短篇小說

2022-04-16 04:54巴文燕
邊疆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王棟警官

巴文燕

繆蘭和王棟

一輛大貨車咆哮著擦身而過,繆蘭感覺那個龐然大物,正洞穿自己的身體。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像散亂的棋盤,棋子與棋子之間的縫隙,斜刺里騰起卷卷灰塵。路面傳來空曠或尖銳的碾軋聲,時高時低,疑似踩在年久失修的彈簧上。

繆蘭左看右看,趁著路面稍顯消停,摟著包,邁著碎步,迅速向馬路對面移動。

街上有好幾家汽車修理店,家家門臉,都像是刷了好幾層汽油;門前堆著廢棄輪胎、待修汽車,還有千斤頂、風炮等修理工具。一輛輛汽車席卷而過時,傳來陣陣劣質汽油味兒、新鮮油漆味兒,以及厚重的泥腥味道。

繆蘭走過幾家店,來到一條小巷路口,拐進去,也就是百八十米,就是王棟租住的家。

這是一幢兩層樓的民房,門口有個小院兒,堆滿雜物。院門半開,繆蘭推門而入,徑直走到最里面一間,敲門,門應聲而開。

王棟把她讓進屋,倒了杯涼白開,放她面前的長條桌上。

像往常一樣,繆蘭坐在沙發上,王棟坐對面靠墻一把淺藍色塑料方凳上,低頭刷手機。有時他們一坐就是半個小時、四十分鐘。這次時間不長,王棟抬起頭來,看她好一會兒,才說,以后你不要來了,沒有用的,浪費你時間。

繆蘭看了他一眼,沒什么反應。

王棟又說,我找了份工作,以后你來估計我也不在家。

繆蘭說,你不給我說清楚,我還是會來的。

說不清楚。王棟囁嚅道,眼睛瞟向門外,五官渙散。

可你說他說了,陳警官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王棟的雙掌,緊緊握著套著黑色外殼的手機。上面污漬斑斑。

他說了是嗎?繆蘭踞身向前,一副虔誠的探詢姿態。

你好好想想,哪怕想出一個字,我都能猜個大概,我了解他,行嗎?

王棟凝視著眼前這個執拗的女人,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撓幾下頭皮,說,他可能根本就沒有說話……手機在男人的掌心被捏出汗來,他似乎下定決心似的,我是哄你的,他根本就沒有說話……我真的要被你逼瘋了!

我早就瘋了。

聲音輕柔而堅定,像一顆尖釘戳進水泥地。而瞬間凄凌的眼神,像口深井,把男人剛剛鼓起的勇氣,悄無聲息地吸進去。

屋子里的空氣與屋外漸濃的秋色相對應,有點涼,有點薄。

有時,濕冷的空氣順著半開的屋門滲進來,如一位不速之客,在狹小的空間亂竄;有時,遠處傳來黯啞卻霸道的汽車長鳴,讓兩個人的心跟著起伏。

兩個人繼續枯坐。二者的目光在空中游移,竭力不碰撞,就像兩輛狹路相逢的汽車,小心避開對方。即便碰到,也裝著不經意間滑過,繼續在有限的空間游弋,與混亂的空氣糾纏。某個時刻,兩人的目光避無可避,撞到一起,硬生生的,干脆對視。

一個想得到某個答案,一個永遠也拿不出那個所謂的答案。兩個人像在一個漩渦里打轉,轉了好幾個月,也沒個結果。

繆蘭和馬波

對于繆蘭來說,活到三十歲,如果有什么幸福的事,那就是遇到馬波。馬波有點胖,圓臉,戴著副眼鏡,什么時候都是笑嘻嘻的,就連睡覺,兩個嘴角都是上揚的??娞m問馬波,你為什么總是笑?馬波說,我一見你就笑,有時還唱一兩句。以后,繆蘭就經常問,馬波就經常那樣答??娞m心里甜滋滋的。

繆蘭和馬波都在一家私立醫院上班,繆蘭是護士,馬波在藥房。認識不到一年,兩人領了證,在酒店辦了五六桌,就算把婚給結了。有人戲謔他們租房結婚,兩人不以為然,攢著錢呢,不急這一時。

婚后,繆蘭一直懷不上孩子。偷偷到別的醫院去檢查,不出所料,她的輸卵管炎癥嚴重,宮體薄,精子不容易著床。醫生用刻薄的口吻說,你這是流了幾次啊,繆蘭全程戴著口罩,不敢看面色冰冷的婦產醫生。不久,馬波知道了這事兒。問她,繆蘭就吞吞吐吐說了過往的不堪。馬波當時就沉默了。說,我以為你是處女??娞m何嘗不知道,馬波在意這個,她費盡心思才掩蓋過去。如今,她只能祈求他的原諒。

第一次,馬波無視她的眼淚,像條影子似地站起來,出門,一夜未歸。

自那以后,差不多兩年,繆蘭再難見到馬波的笑容。兩個人像是套在塑料袋里生活,隔隔膜膜,點到為止,相敬如賓。

有一段時間,有傳聞說,馬波和一個離婚女人往來甚密??娞m幾番掙扎,向馬波提出離婚。馬波說考慮考慮。過了段時間,某天馬波似是無意提起那個離婚女人,說是他們寨上的遠房表姐,從廣州回來??娞m嗤之以鼻,姐?現在很流行姐弟戀。馬波扇了繆蘭一巴掌??娞m當即就哭了,哭得地動山搖。馬波旋即向妻子道歉,像從前那樣小心呵護,還做了繆蘭愛吃的燉土雞??娞m撐了幾個小時,還是吃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就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娞m原諒了那一巴掌,以為都過去了,翻篇了,可她始終沒有等到馬波明明白白一句原諒的話??娞m雖有不甘,可也不能強求,她既然軟下來,也沒有理由再硬起來??偟糜袀€理由吧。

日子就那樣磕磕絆絆過著。

繆蘭寄希望于時間,但愿時間能療愈所有的傷,能讓她和馬波回到從前幸福的生活。哪里又曉得,一輛原本不相干的一輛小貨車,會毀了他們全部的生活呢。

前一天,繆蘭還湊近馬波的左耳朵,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起初,馬波似不相信,圓圓的眼睛瞪著繆蘭,繆蘭使勁兒地點頭。馬波旋即過去把她抱起來轉圈兒??娞m清瘦,馬波抱她,跟舉一把剛剛摘下來的新鮮芹菜。馬波嘴里呢喃著,我們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娞m甚至看見馬波的眼里滲出淚來。她也忍不住流淚了,緊緊摟著他,生怕再失去。他把她放下的時候,她在他耳邊怯怯地說,你不生氣了呵……馬波說,從明天開始,每天一只土雞、一條魚、六個柴雞蛋,你可勁兒地吃??娞m嗔笑,你把我當豬啊。馬波壯實的雙臂,撐在她肩膀兩側,懸空俯視她,說,我們就做一對快樂的豬,不,是三只小豬。兩人開心得在床上翻滾,開心得喘不過氣來。某個剎那,她鼓起勇氣,再提起那個話題,老公,你原諒我了?他側臉看她一下,說,你能不能不要再提?繆蘭不再作聲,雖說是含糊其詞,但心里寬慰多了,失去的一些東西慢慢會回來的。

第二天,卻傳來噩耗,繆蘭軟手軟腳去到現場,地上一大攤血,馬波不見蹤影。

再跌跌撞撞趕到人民醫院時,馬波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當時,繆蘭就昏倒在地。等她醒來,醫生委婉地告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沒了。

王棟和繆蘭

王棟走出殯儀館時,又薄又灰的太陽,已經有兩桿子高了,掙扎在塵霧后面,向人間拋灑若有若無的光暈。男人站在公交車站臺上,歪著腦袋,斜著眼睛,向那團曖昧覷視。某一個片刻,他似想起那個寒冷冬天,當時天邊也是這種黯淡的混沌……王棟的嘴張了張,感覺到唇頰和舌面的酸澀,一股久遠的枯槁味道,游走在鼻孔和他深凹的人中間。

他從牛仔褲屁股口袋里,取出十五塊錢一包的黃果樹,抽出一只,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透過迷蒙的白霧,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十米之外,正專心致志地望著他。王棟手一抖,煙從手指滑落,他彎腰撿,白色的尸身半截浸黃——不偏不倚,那小身子骨軟在一小洼污水里。彼時,14 路公交車,緩緩進站,王棟也不管了,直接跳上公交車。因為是倒數第二站,車上空位多,王棟找了個靠后、靠窗的位置,剛坐下,就看見繆蘭也跟過來,躬身坐進另一邊靠窗的座位。王棟側臉看窗外,假裝她不存在??娞m的臉也對著窗外。

中間倒了兩次車,繆蘭一步也不落下。

第二次倒車時,王棟有座,繆蘭沒有,王棟也不說話,站起來讓她??娞m屁股一歪坐下,也沒說謝謝。旁邊有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翻了兩次白眼??斓焦皹蛳锏臅r候,王棟進了間早餐店,要了一碗牛肉粉,想了想,多叫了一碗,推到繆蘭面前??娞m說我現在吃素,說著,一片一片,從碗里搛出來,叭叭叭,扔進腳邊一個套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

王棟抬起眼瞼瞄了一眼,喉節上下滑動兩下。

走出早餐店,王棟又點燃一支煙,皺眉吸了一口,回頭問繆蘭,你緊到跟著我有什么意思??娞m站他后面不遠,不說話。王棟往前走兩步,她跟兩步,王棟停下,她也停下。你曉得沒,王棟倏地轉身,對繆蘭說,你這種行為是對我的騷擾,嚴重影響我的正常生活,我可以告你的。

繆蘭揮手扇扇浮到面前的煙霧,說,我不告你就不錯了,你告我?你憑什么告我,你有什么資格告我?自從馬波走后,繆蘭就很少說話,偶爾說,也是軟巴巴的幾個字,在王棟面前,來來回回也就那句詢問,很少蹦出這么口氣生硬又連貫的一句話出來。

你不早就想告了我嗎,去告,我一點責任沒有!

王棟把煙掐滅,像小時候在池塘里抓鱔魚,為了降住那滑溜的身子,拇指死死嵌進它們的頸部。你知道我可以一分錢不賠的,但我可憐你,感覺對不起你,賣了我的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了,你還想怎么樣?王棟越說越煩躁,右腳腳尖在煙蒂上碾來碾去。

我就是想知道他最后說了句什么話,你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告訴我,你這樣藏著掖著有什么意思……她的雙眼脹滿粉色的濕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怎么藏著掖著了,他真的什么話也沒說??!王棟一張綻放的苦瓜臉,正對著繆蘭,他就是嘟囔了一句,根本就不是一句話……

對啊,嘟囔也是說啊,他說了什么。

她信心滿懷地注視他——再一次進入某個死循環。

四個月了,說來說去,都會繞到這兒來,從而進入無止境的循環。

無論王棟怎么解釋怎么陳述,繆蘭都不信,并且執拗地認為,只要他王棟好好回憶、細細回憶,一定能想起來——馬波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繆蘭堅信,那句話,是她差不多兩年來,一直想聽又沒有聽到的話。她相信最后的時間,他一定會給她說出那句話的。

兩年前,王棟買了輛二手小貨車,給人拉活兒。五成新的小貨車,在他手里變成了八成新,慢慢也有了些固定的客戶,每個月下來,還有節余,日子倒也過得還行。

那天,他拉了滿滿一車舊家具,在路上正常行駛,速度也不快。哪知道有人會突然躥出來,也是寸,頭正好撞到右邊的后視鏡上,后視鏡撞斷,撞掉,鏡桿深深地插進太陽穴,再被壯實的車體撞飛三米開外。那人手里的魚、雞蛋、白菜、西紅柿,花花綠綠,散一地。還有一只用紅色編織帶捆著兩腿的母雞,咯咯咯驚叫著往路中間亂竄、蹦跶,沒幾下就翻滾在地,怎么也站不起來。

事故認定,死者負全責,賠償也由保險公司來承擔。

很多人遇到這樣的事兒,跑都來不及,可王棟聽說死者家屬流產住院,猶豫再三,還是拎著幾大袋營養品,去了醫院,還揣了兩千塊錢現金。

繆蘭蜷縮在病床上,面如死灰,頭發像剛從水底撈出的海帶,粘乎乎地趺在枕上,臉上兩口混濁的泉眼,沖著天花板,汩汩冒水,一會兒涌得多,一會兒滴嘀嗒嗒,沒停的時候。當時王棟就跪在了床邊,嘴里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繆蘭掙扎著想打他,根本起不來;等她能起來了,也不想打他了——再恨再怨,也不是人家的責任。何況,人還天天來照顧她,也算是仁至義盡。

她后來只問他,馬波走之前,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王棟想起當時的場景——馬波仰面躺地上,血從太陽穴汩汩涌出,像個細小的水龍頭,緩慢,又驚心。那時,他相信有一陣,他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卡在時間的某個切面,擠壓成沒有空間的金屬薄片,不能動彈絲毫。

他當時本能地去扶,一手的血,沒穩住,一屁股坐地上。

那是個初夏的傍晚,天邊有滾燙的紅霞,氣勢洶洶向他們撲來。(后來,他無數次回想起那個場景,一聲巨響之后,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和地上的死者)。他喊,你怎么樣,你醒醒,醒醒……那人眼睛圓睜(半截黑框眼鏡掛在耳朵上),虔誠地望向血紅的蒼穹,嘴唇嚅動幾下,發出幾個奇怪的音符。

你說什么,你要說什么??!

馬波的嘴角似掛著微笑,突然涌出一大口血來,然后,眼睛以一秒一幀的速度,緩慢合上。

王棟回答繆蘭,馬波當時就走了,什么話也沒有留下。

你是沒有聽到,還是他沒有說?

王棟想起那幾個奇怪的字音,幾個模糊的音節,沒有一個音是完整的。馬波望向天空的眼睛,像一個超清特寫,浮現王棟的腦海。

我,理解你的心情……

不,你根本就不理解,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你看我掉了多少頭發,繆蘭往頭上輕輕抓了一把,展開在他眼前,蒼白的掌心,橫七豎八蜷曲十幾根頭發。他說,這是正常的,人每天要掉幾百根頭發呢。我怕馬波怪我,我把他的孩子弄丟了,他多想要一個孩子啊。每次說到這兒,她都會哭,嗚嗚地哭。你說,如果我當時忍一忍,不要那么傷心,至少也能把孩子留下來不是……繆蘭一哭,王棟就不知道怎么辦了。

他怕聽見女人哭。

昨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馬波就來了??娞m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特別輕,像在王棟的耳朵邊哈氣。他的脊背發涼。是他告訴我,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是說給我的。

那他咋不直接給你說。

他說他忘了,讓我來問你。

王棟和陳警官

王棟不堪其擾,去找給他辦案的陳警官。

陳警官問他,繆蘭有沒有對他行使什么傷害行為,王棟說那倒沒有,她一個女人能對我干什么。陳警官勸他看那女人可憐,忍忍,過段時間就好了。王棟說我忍得夠久了,有時我都懷疑她是不是馬波派來的,故意跟我過不去。陳警官說那不會,又不是你的錯,何況你還主動賠了她幾萬塊。王棟說是不是她看我好說話,想讓我再賠她些錢?但我實在是沒錢了。陳警官說這個不無可能,現在的人都有點貪。想了想又說,要不你搬家?王棟說她知道我的電話,還有我的微信。陳警官說你可以不接,不行換電話??赐鯒潽q豫,警官跟他開玩笑,說我們想要女人跟著還沒有呢。王棟苦笑一下,并不以為然。陳警官有點小尷尬,趕緊說,要不你就編一句嘛,死無對證。

王棟說,我早知道是現在這種情況,當時就編了,現在編,咋編?何況她守起一句謊話,有可能是一輩子,對她不公平。年輕的警官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又說,也怪我,當時看她可憐,多了句嘴。做筆錄的時候,警方讓王棟不要漏掉任何一個細節,王棟就提了馬波臨死前好像說了句什么話,但他沒有聽清楚。此刻聽到陳警官這么說,王棟苦笑了一下,說,不怪你,怪我。

繆蘭當時說得有模有樣,王棟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順著她的話說,馬波臨死前確實是說了一句話,遺憾的是他沒有聽清楚。當時,馬波仰望天幕,眼神肅穆、虔誠。天色似乎是突然暗下來的(有可能是錯覺),殷紅的晚霞和幾粒殘星糾纏在一起。其實,當時說完,王棟就后悔了,他認為自己哄騙了這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是出于好意。但繆蘭就此深信不疑,當時禁不住抬起下巴,看窗外的天。那時天空正準備要下雨,云層厚重,往下翻卷,壓著街衢、樓宇、車流、人聲。

繆蘭和王棟

那天上午,繆蘭又來了。不過沒在殯儀館,而是在拱橋巷,在那家賣牛肉粉的早餐店門口。王棟過馬路時就看見她了,裝沒看見,徑直進店。經過的時候,繆蘭說了一句,我吃過了。一會兒,王棟捧著個大土碗過來,繆蘭腳邊有根小板凳,往他那邊踢了踢。

你不也是夜班嗎,不困啊。

你是不是為了躲著我才去殯儀館上班的。

躲你干什么,我又不做虧心事,他聲音很大地喝了一口湯,說,我戰友介紹的,工資高,還有三險一金。

你當過兵?

他不想回答她那些無聊的問題。他覺得每多回應一句,對方就會更進一尺。但他又沒有完全拒絕她。有時,她會讓他想起在馬坡嶺的那些日子。

好一會兒,她說,昨晚上我又夢到馬波了。

他又說哪樣了。

你曉得的。

我不曉得!

你還是沒有想起來?

王棟呼地抬頭,嘴唇熱乎乎的,四周一圈兒的紅油,說,沒想起來,永遠也想不起來,還要我怎么給你說!他的聲音有點大,店里吃粉的幾個人望過來。

他根本就沒有說話,是我哄你的,對不起!

你聲音這么大搞哪樣,我又不和你吵架。

你還不如跟我吵一盤!王棟的眼瞼比平常開得更大,瞪著大土碗,輕薄的油湯里飄著殘存的米粉。

他埋頭唏哩呼嚕連吃帶喝吞了幾口,轉過頭來說,我就搞不明白了,他說的那句話就那么重要?能說什么嘛,銀行密碼?還是在家頭藏金藏銀了嘛。你們是夫妻,死亡證明你就可以把所有錢取出來,至于屋頭,你可以到處找下啊。還是,你覺得我好說話,想再問我要點錢?可我真的已經沒錢了,錢都給你了。

王棟聽到繆蘭咯咯的在笑。他奇怪地瞅她,有那么可笑嗎?你的行為才可笑,最可笑的是我,居然拿你一點辦法都沒得??娞m的笑聲更大了,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彀肽炅?,王棟從來沒見繆蘭笑過,并且還是這么長時間發出有聲音的笑。他左手托著碗,右手拿著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希望她能注意到他的不滿。當時,天氣陰郁,空氣中彌漫著混濁的復雜的氣味,一輛龐大的油罐車哼哼唧唧駛過,掩蓋了她的笑聲。但她的表情還在,仰著頭,左手半掩著嘴,淺綠色的方格圍巾,在她的頜下晃悠,意外襯托出她微微紅潤的臉色……某一剎那,王棟感覺到這個令他煩惱的女人,居然也是有幾分好看的。

她突然就發現了他異樣的目光。

這回是她慍怒了,笑聲戛然而止,也不說話,像被侵犯了似的冷冷地乜著他。王棟的目光嘀哩當啷滾一地,低下頭,繼續吃他的粉。只剩湯了。他一仰脖子,全倒進肚子里。站起來,回到店內。等他出來時,繆蘭已經不見了。王棟站那兒發了會兒呆,似舒了口氣。他點燃一支煙,吸了兩口,抬頭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天,心想,兩天的夜班,這回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差不多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繆蘭沒有再出現。起初,王棟落得清靜,如釋重負,感覺終于可以重回正常的生活了,可很快,閑下來時他經常會想起馬波,想他臨死前嘟囔的那幾個音節。如繆蘭說的那樣,使勁兒想想,或許能想起來。當時一片慌亂,神思渙散,聽不清楚是很自然的。

有幾個早晨,王棟下夜班,恍惚看見,那個女人又站在白霧里,冷冷地注視著他,他扇開煙霧,空空的站臺,人影寥落,并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天,他終于有機會去繆蘭所在的醫院。戰友喝多了,酒精中毒,狂吐不止,王棟想都不想,就把戰友送到繆蘭所在的醫院。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那晚正好繆蘭值夜班——一襲白衣,動作輕柔、嫻熟。

戰友睡著后,王棟挪步到護士站,意圖向繆蘭表示感謝??娞m沒說話,低著頭,坐在椅子上,刷刷刷在病歷上寫著什么。王棟站了三分鐘,難耐那份闃寂,轉身欲走,繆蘭喂了一聲,他旋即回身。

他們中間隔著乳白色的護士臺面。

一缽紫竹吊蘭,生長茂盛,垂掛到臺下半尺??|縷有別于醫院的味道,從紫綠摻半的葉片深處滲出來,灌進王棟微微上揚的鼻孔。

不等她問,王棟就主動交代:還是,還是沒得想起來……

這次說得沒從前那么有底氣,像是欠著她什么似的。他的一雙大手搭在護士臺上,接著說,不過,我會再想的,慢慢想,可能,真的能想起來。他以為她會如從前那樣露出熱切的眼光,照在他臉上,像有很多吸盤的八爪魚。但是沒有。等他說完,繆蘭輕輕瞟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黑色中性筆在她的右指間中轉動,一圈兒,一圈兒,有一圈兒沒轉進手心,吧嗒一聲,掉地上。

好像有一個星字,因為當時天上有星星,我記得。

她抬起頭來,后者正沖著她笑。她有點恍惚,隱約看見馬波的微笑。馬波笑起來的時候,左側嘴角也有一個針刺般的小細窩。

我記得天還沒黑,哪里來的星星。她說。

有,在馬坡嶺,哦,我老家,經常天沒黑星星就出來了。

他終于在她臉上,捕捉到一絲絲熟悉的表情,但很快就散了。她俯身撿起筆,合上病歷,站起來,嘆口氣對他說,對不起,我也是太強人所難了。

王棟、繆蘭和土雞

之后,換成了王棟去找繆蘭,而不是繆蘭去找王棟。

兩個人找個地方坐坐,有時也會一起吃個飯,飯后一起走很遠的路,很少說話。偶爾,繆蘭會說她又夢見了馬波,夢見馬波這樣那樣,那樣這樣,倒是越來越少提及那句話。王棟是個優秀的聽眾,無論繆蘭說什么,他都安靜地聽著,很少插話,只有繆蘭問他的時候,他才回答,回答得簡短、中肯。

聊天或吃飯的時候,繆蘭喜歡坐在王棟對面,起初,王棟沒在意,時間長了,就問她緣由??娞m就說,馬波笑起來時嘴角也有個窩兒。王棟聽了,沖著她使勁兒地笑(那窩更深了),還故意癟著嘴說,是這樣嗎?把繆蘭逗笑了。笑過后,又哭了一會兒。后來,有事兒無事兒,王棟都對繆蘭笑(這讓繆蘭想起馬波常給她唱那首歌)。有天,王棟給繆蘭送宵夜,打開保溫飯盒,是濃香的清燉土雞。真是土雞,整個護士站都灌滿雞湯的味道。從那天開始,繆蘭又開始吃肉了。

又過了段時間,繆蘭對王棟說,醫院在招一個急救車駕駛員,問他是否愿意去,說,也有三險一金。王棟好一會兒沒有吭聲??娞m說,都快兩年了,你還開不了車?半天,繆蘭盯著交叉的雙腳說,我都不再想了……王棟就說,摸過幾次戰友的車,應該可以。

那我去說說?

王棟點點頭。好久,又說,謝謝你!

自從王棟到醫院上班后,繆蘭就不再提馬波臨死前的那句話。但是,王棟卻沒有放棄,有時,他主動給繆蘭說,我會想起來的,肯定能想起來??娞m起初當沒聽見,說得次數多,繆蘭就說,我已經不想知道了。王棟說,那不行,必須想出來,那句話對你一定很重要。王棟從來沒有問過繆蘭,她究竟想聽到馬波給她說什么。

有天凌晨,王棟出車,去拉一個車禍傷者,他幫著把人抬上救護車的時候,聽到傷者嘴里咕嚕了句什么。就那一刻,仿佛神啟,王棟遽然想起來馬波說的那句話。原來他真的說了話,不是嘟囔,不是血涌進口腔,語焉不詳。那確實是一句話。想起的剎那,王棟抬傷者的手抖動得厲害,同事問他怎么了,他說沒得事。坐進駕駛室,王棟的雙手握住方向盤,大手上的青筋像綿延縱橫的山丘。

第二天一大早,王棟就去了繆蘭的家。

繆蘭正在吃早飯,開門見到王棟,朝他一笑,轉身回到桌子旁邊,對他說,這么早,有事?不急的話,一起吃吧。說罷,盛了一碗甜酒雞蛋給王棟,自己又自顧坐下,咬下一塊果凍般晃動的蛋黃。

王棟坐繆蘭的對面,清了清嗓子,說,給你說件事兒。

嗯。她沒抬頭。

我,想起那句話了。

什么話?

嗯,就是,他說的那句話……

咳咳咳。

她嗆著了,使勁兒咳了幾下。他趕緊起來,轉到椅后,想拍她的后背,猶豫了一下,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揉成一團,胡亂擦了下嘴,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她用手撫了撫胸,憋出三個字:嗆著了。

又沒人跟你搶。他笑著說,又遞給她一張紙巾。

她接過來的同時,抬腕看了一眼時間,說,我今天事情特別多,不吃了。

她站起來,往臥室走去。

過了一會兒出來了,眼圈微微發紅。

王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繆蘭淺淺一笑說,今天忙,想請你一件事。

王棟馬上問,什么事?

繆蘭又笑笑說,晚上想吃雞湯,你幫我去買只老母雞怎么樣?

王棟也笑了,我以為什么事,嚇我一跳。他習慣性地撓撓后腦勺,這還不好辦嗎,買雞我是內行,土雞洋雞一眼一個準。

繆蘭說,那太好了,就買只土雞,不要太大,夠兩人吃的就行。說著她向門口走去,走吧,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

王棟先出去了,繆蘭關上門。

小區的路上,兩人并排走著。太陽剛剛升起,四周一片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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