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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枝可依 短篇小說

2022-04-16 04:54倪月友
邊疆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老太婆風水廣場

倪月友

1

轉年就五十三周歲了,孩子們都在上大學,還未成家立業。我這輩子算是一事無成。一事無成也沒什么不好,總比一生討人嫌、遭人恨強。我每天都要擠出一個小時出去散步。沿著城東大道往城南走,走到香樟園再折返回來。散步時,我會集中思考一些問題。曾經思考過什么,我完全想不起來,只是處于一種思考狀態,懵懵懂懂的,好像什么都在想,也好像什么都沒想。

我和妻子暫時住在匯升廣場銀座11 號樓,地理位置和小區品質都不錯。剛裝修好,我們就迫不及待搬去住。三年過去,我們每天都心有不安,總覺得不該住進這么好的房子。我和妻子討論過很多次,仔細分析住下去和搬出去的理由。繼續住下去的理由越來越蒼白。我們決定搬出去,只是還沒確定搬出去的地點和時間,只能暫時住在那里。

當年買房時,說好是給孩子的,我們自己不住。這是套很不錯的學區房,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初級中學,再往南150 米是全城最好的小學。買房是兒子和女兒都已中學畢業后的事,之前我們還沒能力在匯升廣場買房,想都不敢想。買這房,算是為孩子的孩子打算。幾十年省吃儉用和小心翼翼,是對窮困生活的尊重,也是對自我能力和地位的尊重,我們希望通過對真實現狀的尊重,來贏得良好運氣。

幾十年省吃儉用,終于能在匯升廣場交一套房的首付,算是等來了好運氣。簽購房合同那天,我和妻子既得意又緊張,既興奮又失落。好不容易存下的幾萬塊錢眨眼就花光,還欠下一筆看不見的債務,每月都要還按揭。不管怎樣,我們總算買了房,有了自己的產業。不,是給孩子留了份產業,算上是好運氣中的好運氣。

即使是商品房,也有風水上的講究。我對風水沒有研究,只知道坐北朝南是最好的。這房子正好坐北朝南。我單位的同事和妻子單位的同事,鄉下老家的朋友和親戚,來參觀我們的新房時,都說這房風水好。我明白,他們并不是憑空拍我馬屁,在他們這些半吊子看來,這套房子的風水是真不錯。開發商曾把這風水作為賣點,每平米多兩百塊錢。早上,太陽升起來,陽光從翠屏山上斜斜地照進屋,我恍惚覺得生活發生了質的飛躍??蛇@種飛躍讓我內心不安,甚至失眠。我問妻子住進新房后有什么感受,她說沒什么。我說出自己的感受后,她懷疑我在生病,要我去看醫生,我沒有去。我知道自己沒病,是生活條件的改變讓我心理發生了變化,莫名地焦慮。

為了不影響妻子睡眠,我向她提出分房睡。她開始不同意,說是怕我有個三長兩短。我說怎么可能,失眠又不是病。她認真思考幾分鐘后,便表示同意。當晚上,我們就分房睡。第二天早上,她問我有沒有跳樓的想法。我仔細看看她,覺得莫名其妙。過兩天,又覺得她問得有道理。第一,一個人失眠,總會生出很多奇怪想法,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比如想從窗戶上跳下,就是不健康的想法;第二,她總把我當病人看,一個人病得實在難受時,就會想到輕生。

治療失眠的最好方法是勞累,白天拼命干活,累成狗,晚上就會睡得像死狗。我已說過,轉年我已五十三周歲。這個年齡很尷尬,老板不會分配重要的活給我,因為我會拖公司后腿,再說也沒創新力。失眠后,我愛上了狂吃,沒飽覺和自律意識,不知不覺就吃很多。分房睡后,開始那段時間妻子睡眠很好,鼾聲沒以前大,呼吸也均勻細致。更重要的是,她比以前睡得踏實,輕微的響動不會驚醒她。我赤身裸體起來,在客廳走來走去都不會驚擾她。我從28 樓窗戶看下去,街上很熱鬧,宵夜喝啤酒的、吃燒烤擼串的都很多。有時,還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發現不會輕易驚擾妻子睡眠后,我便深夜出來散步,從匯升廣場往城北走,路過永輝超市,一直往北,走過紅衛橋,穿過月臺巷,站在桃花源廣場上,仰望一會兒酉州古城,然后往回走。

說是深夜散步,也不太準確。來去的路上我目不斜視,灰黑的地磚在腳底下淌過,和埋在歲月里流逝的時間如出一轍。有時候我會和自己的心情較勁,沿著盲道行走,讓身體在深夜的寂靜里跌跌撞撞,我不與任何人打招呼,無論發生什么怪事,都不多看一眼,更不會圍觀。這一生,我管的閑事太多,在安靜的夜不能再多事,要留點時間面對自己。

2

陽光,我們都太喜歡陽光。當初一定要在匯升廣場買房,就是看上了從翠屏山下來的陽光。早晨一睜開眼,就有來自第一縷陽光的問候,多好。我和妻子商量,一定要讓孩子們住上好房,每天都有快樂好心情。生活里充滿光亮,自然是快樂好心情的重要條件。于是我們咬牙買下匯升廣場的商品房,算是留給孩子們的唯一遺產。我們都太愛自己的孩子,為讓他們幸福,愿意把一切給他們,青春、幸福,甚至生命。住這里時間越長,我們就越感不安,當初買這房是為孩子,為讓他們將來生活里一直有光亮。

陽光很亮,落在地上喳喳響。河邊幾棵老香樟樹的葉子都曬卷了,遮不住陽光。我下班回來開始午睡,陽光太強烈,厚厚的窗簾都無法遮住它,雪白的光亮穿透眼皮。迷糊中,我一直在刺眼的光亮里游泳。我一趟一趟把光亮從眼前推開。各種喧囂聲隨著光亮起伏,一波一波的。有人大喊,讓我往岸上游,說岸上有一排刺柏,可以遮一遮光亮。刺柏是墳地的風水樹,長得矮小,枝葉也不茂盛,根本遮不住光亮。我不知道光亮的岸邊,為何種植那么多刺柏,難道光亮的盡頭是死亡?還有人喊我在光亮里多游一會兒,說是可以鍛煉身體和皮膚,有返老還童的功效,甚至會越來越年輕。我想罵“去他媽的”,又覺得不妥,畢竟人家是給我建議。究竟要怎么辦,靠我自己拿主意。怎么辦,我真的沒有主意。來了來了,有人在說。讓開點,讓開點,有人在喊。

我終于清醒過來。陽光那樣強烈,光亮刺穿玻璃和窗簾裝得滿屋都是??戳丝磿r間,還有二十分鐘就上班。夢太長,耽擱了上班時間。一定會挨老板罵。老板雖沒分配給我多少重活,但我必須遵守紀律。因年歲較大,工作能力下降,老板降了我幾次薪。他早就想攆我走,可又怕別人罵他,只能忍氣把我留下。

從窗口看下去,銀座8 號樓門口圍著一大群人。遠處的匝道上停著警車和救護車。有人在吆喝“讓一讓”。人群分開一條道,兩個白大褂用擔架抬著一個老女人從樓道里出來。后面跟著個戴眼鏡的年輕女人,瘦得可憐,仿佛風都吹得倒??床磺迥抢吓说谋砬?,只能看到一叢白發里一張模糊的臉。她雙手擱在胸前,手里抓住一把雪白的東西。兩個白大褂把擔架抬上救護車后,抬手揩臉。太累太熱,他們可能滿臉是汗。白大褂上了車,年輕女人也上了車,救護車拉響警報從碧津廣場出去。樓門口的人群圍在一起嘁嘁喳喳說話。突然,人群自動分開,從樓道里出來兩個短袖警察。一男一女,女警察一邊走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他們向警車走過去。突然,男警察轉身對圍在一起議論的人群說:散了,散了。人群終于漸漸散去。

我連忙下樓去上班。8 號樓前還有些老人在議論,隱約在說什么楊嬢。我沒時間停下來聽他們說話,急匆匆向公司跑去,熱乎乎的風迎面吹來,像是要把我烤化。陽光好亮,白花花的,鋪在地上像閃亮的火刀片。我想起了午睡時做的夢,這樣迷糊地急走,真像在光亮里游泳。還好,老板不在?;顑翰惶?,幾個同事在一起閑聊??匆娢?,幾個女同事圍過來打聽匯升廣場老太婆自殺事件。我把見到的事講了一遍,她們都很失望。

下午下班回家,妻子在客廳看電視,沒做飯。見我回來,她連忙站起來問我知不知道老太婆自殺事件。我說不知道。她說銀座8 號樓有老太婆上吊,死得詭異。我說,怎么詭異?妻子關了電視,一本正經給我說起來:老太婆獨居,女兒女婿住華章財富國際小區,女兒中午接到老太婆電話喊快去收尸。女兒正要問怎么啦,電話就已掛掉。你說匯升到華章才500 米,也不遠,女兒連忙趕過來,開門一看,結果老太婆已掛在衛生間的橫窗上,一手抓著只死貓。貓是老太婆養的,經常抱在懷里。我說,可能是一個人住太孤獨。妻子白我一眼說,只知道孤獨,還有其他理由嗎?我說,不然呢?女兒女婿都喊她去同屋住,老太婆不愿意,說要清靜,她女兒也每天都來看她,怎么孤獨?我說,真是怪!妻子沒理我,懶洋洋地站起來。我說做飯吧。她還是沒理我,獨自進了廚房。

晚飯后,妻子躺在床上看手機。我覺得天氣熱肚子脹,決定下樓走走。小區里人多,燒烤攤、露天啤酒店、夜宵餃子店開始營業;香樟樹下一群大媽在跳廣場舞。我沿著河堤往碧津橋走,幾個牽狗的老太婆在橋頭議論楊嬢。一個老太婆說,楊嬢怪得很,動不動生悶氣,又是怎么要上吊?另一個老太婆說,她女兒和她吵架,她生氣,想不開,哪是無緣無故上吊嘛,女兒怕背罵名找的借口。又一個老太婆說,不管怎樣,當父母的,不該那樣,孩子們將來怎么辦,還要不要生活?

聽她們議論,我感覺要影響情緒,可能會幾天心情都不舒暢,便快步轉過服務大樓,順著雅蒲泉、紅衛橋去桃花源廣場。路過城北車站時,有很多人上來問我,住宿嗎?我突然感覺自己是個流浪者,不知身在何方,一生都是別人生命里的過客。

從廣場回來,街上很安靜,人也少,但小區里宵夜的人還很多。有人在劃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哭泣。偶爾還有啤酒瓶摔碎的聲音。妻子還在玩手機。見我回來,也沒和我打招呼。

3

兩年來,銀座8 號樓接連發生了幾起兇案,有人說是風水問題。早晨,我從香樟園折返回來時,一直在思考這問題。風水真神秘,外行說不清道不明,即使風水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好壞難分。銀座8 號樓風水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大門前是碧津橋,酉城河從橋下汩汩流過。清晨,太陽從翠屏山升起來,陽光照在墻體上,閃閃發亮,燦爛得像剛盛開的瓜花;傍晚,太陽落下石柱溪,夕陽和彩霞浮在河面,粼粼的光亮返照在墻上,真是心曠神怡。其他樓房隱在銀座8 號樓后面,根本不出彩。如此看來,銀座8 號樓是真正的臨水而居,怎么就風水不好?

路上人多起來,晨跑的,練太極的,去早市買菜的……我思考著風水問題。我在自己的世界徘徊和苦想,無數問題紛紛跳出來,像一些模糊的影子,從我眼前流過,從我身邊流過。風水的問題已不重要,所有的問題都已不重要,它們不知不覺從我身邊流過,從我生命中的時間里流過。我混混沌沌地向前行走,一直走到家。妻子已去上班。她以前在一家搬運公司下苦力,現在年紀大了,搬不動東西。我托人在永輝超市幫她找了份蔬菜導購員的工作,工資是少點,但畢竟不用下苦力。

我在餐桌前坐下來。早餐是妻子給我準備的,一大碗米稀飯,一根油條。油條僵冷,不太咬得動。我把它撕下來,攪在稀飯里,味道好了些。我又開始思考風水問題,銀座8 號樓怎么就風水不好?我站起來,撩開客廳窗簾,8號樓門口不時有人進出,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們自然而從容。8 號樓和11號樓直線距離20 米左右,朝向也差不多,坐北朝南,怎么就單單8 號樓風水不好?

有人說楊嬢被救了回來。救回來后,她就拒絕說話,不管誰問她什么,都不答應。表情像用木頭雕刻出來的,又冷又硬。女兒不放心楊嬢單獨住,一出院,就把她接到華章那邊的家里。楊嬢沒拒絕,也沒喜悅,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關于楊嬢自殺的原因有很多版本。有人說楊嬢相中了一個老頭,彼此心儀,準備一起生活,可楊嬢的女兒女婿堅決反對,楊嬢一氣之下就上吊。也有人說,楊嬢存了一筆錢,女兒想用來在碧津廣場買個商鋪,楊嬢不同意,女兒和她吵了一架,楊嬢生氣,便上吊。

銀座8 號樓接連出了幾起兇案,總讓人心里不安。前年,22 樓有兩口子吵架,男的氣性大,從窗口跳下,在第3 樓的裙樓腳手架上磕了一下,身體被攔腰截斷,下半身摔到了地上,上半身還掛在腳手架上,腸子漏出來晾在腳手架上,慘不忍睹。他四歲的兒子見他從窗口跳下,呼喊著爸爸,下樓找他。一個小孩子,怎么找得見,能從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認出爸爸來?去年,從19 樓跳下來的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還在上高三。那天,天氣暴熱,她在陽臺欄桿上坐了半個多小時,圍觀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很多個,沒人安慰她,都默默地仰著頭看她。她一個人,像在冰冷的高樓上表演獨角戲,圍觀的人群是冷漠的觀眾。她實在受不了,便從高樓上縱身跳下來。她在橘黃的霞光里翻滾著,然后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圍觀的人終于松了一口氣。有人說,她男朋友和她分手后,要在那天結婚,她承受不了內心的打擊。她在等他來安慰她??伤麤]來,一直都沒來。

匯升廣場是這小城最繁華的地段,好比重慶的解放碑。如果沒在匯升廣場買房,你都不好意思說是這城里的人。我從干田溝出來,一直在城里租房住,從環城路到河邊街,再到西山溝,哪里房租便宜就往哪里趕,疲憊地在這城市流浪。在匯升廣場買房后,我有種背叛感,覺得自己無情無義,背叛了干田溝,背叛了生養我的遙遠山寨。不過,我內心的喜悅大于失落,我終于不是這城市的流浪者,我在這城市落了腳,定了根,也成了城里人。

時間推移,妻子也開始失眠,我們的嘆息也越來越多。有時,竟然會同時吐出一聲嘆息。不用解釋,我們都知道對方為何嘆息。為什么還要在這屋里住下去,我們一天比一天不安心,甚至連住下去的借口都不愿找。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即將大學畢業,要開始考慮成家,總不能把住過的房子留給他們吧。我們也沒能力再買新房。樓下每夜的吵鬧要到凌晨三四點才停歇,天剛開亮口,豆漿、油條、包子、稀飯、綠豆粉,各種叫賣聲就此起彼伏。我睡得晚,醒得早??梢哉f,沒有比匯升廣場更能體味這城市人間煙火的地方。多數時候,我和妻子是從樓下同一個叫賣聲里醒來的,我們都知道對方醒著,但彼此不說話。說什么呢,說什么都多余。我們都太熟悉對方。

我們不再一起上街,甚至都不一起出門。我們感覺自己越來越沒臉面,內心無比慚愧。為什么還死皮賴臉住在匯升廣場?我們沒臉見鄰居,沒臉見所有朋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沒臉見。人家不說,我們心里明白,別人鄙視、嘲笑我們,憑什么住在匯升廣場。我們都慚愧得沒臉見人。出門散步,我都盡量找人少的時間出去,往人少的方向走。

4

要搬房,必須搬房。那天早上起來,妻子熬了綠豆稀飯。她看著我,眼里有少見的溫柔目光,也許她知道我要說什么。

我們搬出去吧,我說。她點頭說,可以。是呀,都無臉住了,怎么還不想辦法搬呢?我們從煙熏火燎的干田溝出來,一路流浪,從鄉場到城市邊緣,小心翼翼窺視城里人的生活。終于有一天,我們成了這城市的流浪者,見證了它的變化和固守,我們用執著而倔強的理由熱愛它,感謝它的容納。

終于在匯升廣場買房,雖然生活發生大變化,但一切都太不真實。我們做慣了城市的流浪者,依然愿做城市的流浪者,或者回到煙熏火燎的干田溝。很遺憾,干田溝已回不去,老木房破爛,老鼠成群,四處漏雨,難擋風雪。再說,田地已荒蕪,連歲月、炊煙和人心都荒蕪了。只有老父親還在苦苦地守著那里。他守著的也無非是一份故土情結,除此之外,毫無意義。去哪里租房?妻子看看我,我看看她。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茨懿荒茉诶铣侵行恼覀€合適位置?妻子說,嗯,就得租在老城位置,我們對老城有感情。

我每天都抽出空余時間出去找房。紅衛橋、街心花園一帶都轉了幾圈,總沒找到像樣的出租房,很讓人沮喪。最近幾天,我常常給老父親打電話,讓他來和我們一起住。老父親很生氣,開口就罵,罵我們忘了本,怎么不回干田溝。不管怎樣解釋,他都無法接受我們住在城里,只好由他罵。他說,你都老了,該回來找塊落腳的地方。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我年齡已大,該找塊地做上記號,備當墓穴。我五十歲那年,老父親破天荒和我喝了一頓酒,和我談了生死。談到死后去哪里。他說,回來吧,和老祖人們葬在一起,不孤單。我一口干了杯中酒,悶悶不樂地說,早著呢,還年輕嘛。他也使勁喝了一口說,不早了,該考慮了。父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無怨無悔守在干田溝,認為死后也要理直氣壯葬在干田溝。那年,母親病重,癌癥到了晚期,她堅持要回干田溝,父親也強烈要她回干田溝。給母親找墓地時,也給父親找了墓地。他們的墓地與爺爺奶奶的在一個墳塘,將來有一天,他們會在相同的地方團圓。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街心花園找到一套出租房,價格合理。在外貿中心二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沒精裝修,只刷了墻壁膏,水磨的花紋地面。臥室窗戶正對街心花園的大花壇。我去看了幾次,每次都勾起了我的懷舊心情?;貋砗?,我給妻子講了房子的情況和自己的感受,妻子很高興,盼望盡快搬房,說實在沒臉在匯升廣場住下去。我邀她先去那套出租房看看。她說不用,我看了就行。

幾番努力,和房東講定了價錢。房東是老牌城里人,幾代人都住城里,不僅在這城里有幾套房,重慶主城也有幾套房,兒女們都有出息,不太在乎幾個房租錢。終于要搬房了,我內心有些小喜悅。妻子也高興,和我敲定了搬房時間。搬房前,我不再出門散步,晚上、早上都不出門散步。我盡量關閉各種莫名其妙的思考。樓下依然還是宵夜和喧嘩到深夜。兩天前,兩個喝醉的年輕人爭吵起來,后來大打出手,其中一個被啤酒瓶打倒在地,鮮血淌了一地,救護車半天才來。微信群和朋友圈那兩天都在瘋轉,說這城市真是瘋了,這世道真是瘋了。

看著微信群里各種議論,我內心毫無波瀾。鬧什么呢,不就是荷爾蒙分泌旺盛嗎?我們已老,早已停止荷爾蒙分泌?;赝啻?,我們一直在孤獨地流浪,為溫飽掙扎,哪里會醉酒撒瘋。不管樓下吵到多晚,各種叫賣起得多早,對我的睡眠和休息都構不成威脅和影響,我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年紀大了還睡得著是無比幸福的。什么叫失眠?失眠不過是思考太多和欲望太甚的衍生物。

也不是完全不思考,只是思考得少。要搬房了,我想了一些與生死有關的問題。冉華是我朋友中最顯貴的。把他當朋友,我感覺自己有些一廂情愿。他那么有地位,會真心把我當朋友?他對我那么客氣,心甘情愿幫助我,我自然感激??晌铱傆X得他是憐憫我,屬于交往中的向下兼容。

剛過三月,冉華一家就到大城市定居,這城市成了他們家的異鄉。冉華決定賣掉墓園小區的自建房。房子背靠小山包,兩樓一底,陽光充足,四面無遮擋。我去過他家幾次,每次都是周末,冉華給我泡茶,陪我聊天。我們坐在院子里,小木桌上擺著兩杯綠茶。院子側面是鳳凰山公墓,一層一層的墓碑安靜而肅穆。小墳頭上頂著一叢小黃楊。我和冉華也沒多少共同語言,不過是說說天氣,農業收成,有時也說說孩子的學習。聽說他要關門賣房,我感覺有些失落。那幢房子真好,是冉華父輩建造的,已經30 多年,當時還沒鳳凰山公墓區?,F在,公墓附近早就禁止私人建房。院子下行200 米就是環城公路,方便得很。我喜歡那幢房子的重要原因是陽光,很充足。傍晚,夕陽從小山包落下去,霞光灑在院子里,亮堂堂的。霞光也灑進了墓園,整個墓園都籠罩在霞光里,有種宗教般的寧靜。

真想擁有一幢那樣的房子,但太貴,怎么買得起?何況,買匯升廣場那套房子,我們算是拼了老命,每月的房屋按揭款已累得我們夠嗆。

5

搬房那天,我們起得很早,在這里住得沒臉沒皮,內心的慚愧找不到語言形容,所以我們實在不想被別人看見。凌晨四點,我就把必備的幾樣家具拎到了出租房。凌晨五點,妻子就把匯升廣場的房子收拾完畢了,把換洗的衣服打包拖到了出租房。

終于要搬房,內心踏實。又回到了城市流浪者的生活,這才是讓我們內心安寧的生活。租房里是我們熟悉的凌亂,沒像樣的家具,連衛生間的便槽也是那種熟悉的黑乎乎。床是木床,幾乎占據整個臥室,我們需要側身走動。床下有幾口破舊的木箱子,里面裝滿了各種票據和證件。身份證、畢業證、工作證等都躺在一個粗糙的小鞋盒里;醫療保險收據、養老保險收據等都收在一個黃色的塑料文件袋里。木床兩頭堆著我們的衣物,一頭是我的,一頭是妻子的??蛷d狹窄,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木沙發,不知是房東還是其他房客留下的,占去了小半空間。沙發對面小木桌上有臺老式電視,也是別人留下的。租房那天,我問房東這電視還能不能看,他說不知道。我打開看了一下,還好,可以看。

出租房不算骯臟,只是有些老舊。入住前,我們也沒大掃除??傮w上看著還順眼,何必勞心費神大掃除呢?晚飯,妻子熬了南瓜綠豆粥,熱了三個饅頭,炒了一盤酸豇豆。我們在客廳里的桌前對坐下來,彼此看了一眼,沒說話。我們彼此很滿足,不再慚愧了。我們對得住自己,也對得住所有人,沒任何虧欠。我們一直追求有尊嚴的生活,現在,我們是多么有尊嚴地生活著,不需要思考與己無關的任何事。我們已經改掉了思考的壞習慣。生活原來可以這么簡單,所有思考其實都是自尋煩惱。

斜照從金銀山松林的縫隙漏下來。金色的光斑落在街心花園里,落在街面上,車輛駛過,把光斑碾得粉碎,滿地都是光屑。陽臺上也落了些光斑,但客廳和臥室沒有。我們響亮地喝著稀粥,響亮地咀嚼著酸豇豆,大口吞咽著饅頭。是的,我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沒有對不起誰,沒有什么感到慚愧的。我們找回了自由和尊嚴。

晚飯后,我出門走了走,桃花源廣場好多人跳舞。街舞、曳舞各占一塊地盤,時尚又瘋狂。人數最多的是擺手舞,男女老少圍成一個大圓圈,圈中間有人領舞。擺手舞的樂曲蓋過了所有音樂。我沿著廣場轉了一圈,用心體會他們的歡樂??墒俏殷w會不到,我和他們是陌生的,我永遠是這座城市的流浪者。不過他們的歡樂讓我內心寧靜。

回屋時,妻子正在看電視,一部讓人感動得淚流滿面的電視劇。她問我去了哪里,我說走了走。她笑了笑,仿佛比以前年輕了許多。她說,我也出去走了走。去了哪里?先是在車站轉了轉,以前我們常住的那家旅店還有人喊客,我還去了佳惠超市,真熱鬧。當然熱鬧,鄉下人都擠到了城里來,我說。妻子想了想說,是呀,都擠到城里來了。

入夜,街上安靜下來。車輛比白天少很多,樓下沒有猜拳行令聲,沒有莫名其妙的哭聲,沒有不明所以的爭吵聲。要不是對面樓上和街上有明亮的燈光,我們還以為住在了城郊的埡口上,除了有內心的自由,還感覺自己是古代俠士。我感覺有風從城北吹過來,往城南方向吹去。沒有風聲,也沒有任何參照物,只是一種純粹的感覺。

搬房后,離我上班的公司遠,必須早點睡,因為要早起趕公交車。我們用塑料盆子泡了腳,在木床上分頭睡下。

又回到了熟悉的模糊中,不知身在何方,仿佛在長長的道路上流浪。對了,可能雙手壓著胸口了,我心里其實很明白,一切都那么簡單,簡單得只是張淺黃的紙片,安靜地鋪在面前。

光線暗淡,可能要下雨,或者要起風。不用起床去看,我就知道屋子很亂,真的很亂,是那種慣常的凌亂。這張狹窄的床上,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許她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們是兩具互不侵犯和互不巴結的身體。頭是溫暖的,身子是溫暖的,腳也是溫暖的,我們睡得那樣直,雙手壓著胸口,像兩具直挺挺的尸體。

天花板上有一圈干透的水漬印,鮮黃明亮。墻角有些蛛網,一小掛一小掛的,必須用心才能看見。不,或許不是看見,只是感覺到。一只黑色的小蟲子爬進水漬印中間,我看不清它的樣子。天花板真高,真空曠,我怎么看得清它的樣子呢?我感覺它是一只飛蠓,一只慵懶的飛蠓。又一只黑色小蟲子爬進了水漬印中,無數只黑色小蟲子爬進了水漬印中。

它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一塊蠕動的黑斑。我有些惡心,膈應得慌。我仔細辨識它們的形狀。一只蟲子從黑斑中游離出來,停在水漬邊緣。我終于看清了它,不是飛蠓,是黑螞蟻。它趴在天花板上,猶豫地搖動觸須。

一縷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倒映在天花板上。天還沒亮,怎么會有陽光,還在夢中呢,怎么會有陽光?就算是夢中的陽光吧。金黃的陽光從金銀山上照下來,籠罩著墓園小區的房屋,籠罩著鳳凰山公墓,一塊塊墓碑反射著太陽的光亮。

蛐蛐在墓園小區前的草叢里鳴叫,一只,兩只,三只……無數蛐蛐鳴叫起來,然后是夜鶯、黃鸝、斑鳩、杜鵑……各種鳥都快活地鳴叫起來,所有生命都依照自己的意愿開口。哇,那是一幅多么熱鬧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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