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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懷中的美學書寫與時代感悟——以長篇小說《牽風記》為例

2022-04-16 20:58李祥紅
湖南科技學院學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美學文學

李祥紅

徐懷中的美學書寫與時代感悟——以長篇小說《牽風記》為例

李祥紅

(永州市委黨史研究室,湖南 永州 425000)

徐懷中90歲發表的長篇小說《牽風記》,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可以說是他在晚年的生命體驗中所帶來的突破性感悟和覺解,但更應該說是只有他這種一輩子都在攀登文學創作藝術巔峰、追求藝術時代潮頭之人,才有如此成就。在他的所有作品,都會看到他始終處于主體、主動的態勢,對人生與生命有著深刻認識,對傳統與現代、過往與當下都予以了相交融的美學敘事和哲學闡釋,由此而表現出徐懷中一貫的美學書寫和創作中對時代感悟的堅持,以及對長篇敘事創作倫理的回撥與回望。

徐懷中;美學書寫;時代感悟;《牽風記》

徐懷中先生90歲時發表了長篇小說《牽風記》,讓人頗感意外。要知道長篇小說的創作,對人的體力、腦力和精力是何等的苛求;對人的智力、智商和時代語境的感悟是何等的逼嚴,但從另一面,讓人又不得不嘆服、盛贊:寶刀不老,為文老道。就是這部《牽風記》,在成千上萬部的長篇小說中,萬里挑一地被評為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慢嘬細品之,似乎在中國傳統文化歷史之規律中可以感悟到:經歷世事的沉淀與技藝的磨煉,一個匠人或一個藝人或一個文人或一個詩人……到了晚年,往往在藝術表現上能出現圓融開闊的境界,或者自成方圓,或者爐火純青,進而登峰造極。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符合這個規律,能有這樣的創作成就的。徐懷中寫《牽風記》,可以說是他在晚年的生命體驗中所帶來的突破性感悟和覺解,但更應該說是只有他這種一輩子都在攀登文學創作藝術頂峰、追趕藝術時代潮頭的人,才能有如此之成就;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藝術體驗和創作經驗的經年積累、積淀,更是藝術的真諦及外在的所有動態、靜態、固有式或開放式等形式已經與他的生命體驗高度融合了。猶如當他自拿起文學創作之筆時,就是因此而生,因此而活,同此而在的。研析他的所有作品,自然會看到他的創作特征都是他處于主體、主動的態勢,一切的藝術原創成效均來自作者對人生與世界的深刻認識,都來自個體對生命認知的不斷超越的思考,都源于一種傳統與現代、過往與當下相交的哲學高度的敘事和闡釋。

從作者的《我們播種愛情》(1957年),到《西線軼事》(1980年),再到白發高齡時的《牽風記》(2019年),都給我們展示出作者的文學人生與藝術追求的獨樹一幟。在《牽風記》這部精品佳作所體現出來的,就是作者一貫的美學書寫、人生體驗感悟和對當代文學窘況的批判,尤其是對當代長篇小說創作境況的一種震動、突進和長篇小說創作倫理的反撥、回望。

翻開《牽風記》的章節目錄,一股清新、灑脫和意蘊的敘述新風就撲面而來,如詩如歌,章目標題文藝范極致?!把葑嘟K了之后的序曲”“隆隆炮聲中傳來一曲《高山流水》”“春風隨后趕來好了”“瑟瑟顫栗的紫薇老樹”……那曲子的聲馨音境,春的醉人景意,紫薇老樹的意蘊象境,無不彰顯而又雋永的醖洇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古典美境,經典情境,僅看目錄,《牽風記》彰顯的便是一部散文詩般的敘事意蘊,完全感受不到是以戰爭激烈殘酷為敘述對象的硝煙氣息,以及血與火的疼痛。僅此而言,作品事實上為敘述書寫定下了其純美詩意的基調和價值取向。

縱觀《牽風記》純美式的追求,不難看出它是依著兩脈審美思維而充分展開,又以兩不時地的交織相映相融而形成的一種美學敘事與美學闡釋。一脈是將自然之極、天然之本當做純粹的審美對象,直擊心靈。汪可逾作為全書的中心,純凈如水,冰清玉潔,毫無心機的單純與善良,成為當代文學作品中最能展現——美的天然、人性的自然與生命的本然的經典。另一脈是將具象的自然與抽象的道德理念相類比、相融合,使之成為審美的對象化。純美意境既體現于汪可逾這個人,也寄寓于那張琴,就像書中最為推崇的原音一樣,來自遠古,傳向 未來:

姑娘席地坐在臺口,盤起雙腿,將古琴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這樣盤腿撫琴的,她取的是最為標準的一種彈奏姿勢。

只見汪姑娘緩緩抬起右臂腕纖纖素手手彈出了一個散音——空弦音……

在齊競與汪可逾討論《高山流水》曲子及其“七十二滾拂”經典演奏手法時,齊競不解:

“好多人講‘七十二滾拂’洶涌起伏,大氣磅礴,構成了全曲最華麗最堅實的高潮,為什么不可以一試呢?”

古琴女孩從容地回答道:“不做過多緩急變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讓人領略到‘不舍晝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內在神韻嗎?”

齊競還注意到,女孩進入演奏前,要先給出一個空弦音,一曲終了,又要綴加一個空弦音,問是為何?

汪姑娘不無得意地回答:“自己給自己定的一個程序,因為自幼癡迷于空弦音?!?/p>

齊競仍有不解:“古琴分為散音、泛音、按音,三種音色交相輝映而有萬千氣象,為什么僅對散音情有獨鐘呢?”

“不!我不至于幼稚到那個地步,要在八種音色中區分主次。不過可能是出于個人癡迷,我一直把空弦音看作是古琴音樂中最本質的單音。琴弦全長處于自然虛懸狀態,不加琴碼,無任何外力的制約。從這個特定意義上講,空弦兩端之間,應當被視為無限遠。中國古琴立聲于這樣一個無限遠的自然空間……”

一個純潔透明的美少女,一支空靈散淡的曲子,一張悠遠、神秘的古琴……一番精彩絕倫的對白,竟把意向敘事與哲思理性融合于此之妙,真正達到了“自我(作者)”與“自然”的融洽、親和所營構的物我合一、情思、情意、情境、情理完美合一的藝術境界。

隨著主人公汪可逾的言行活動展開,小說情節的推進,以及她個人的心路歷程,無不讓人體會出作家審美思維的這種鮮明特點,以及深入深刻地闡釋情節、人物的“不言而喻和妙不可言”?;谶@一審美思維邏輯,徐懷中先生的創作已經不拘于小說所謂架構要素的局限,而是自然“窄化”了自己的敘述筆觸空間。

《牽風記》小說另一大特色就是敘事散文化、散文詩化?!皬纳驈奈?、孫犁、汪曾祺到徐懷中構成了中國文學的獨特一脈,特別是孫犁,他的沖淡、平和、純凈、陰柔、深情雋永之美,一直是徐懷中非常推崇熱愛的?!薄靶鞈阎猩倌陞⒓影寺奋?,經歷過許多真實的戰爭場面?!盵1]但是,在徐懷中一生的文學創作中,對戰爭的理解和認識,都是從光明和人性美的角度,從勝利的曙光、霞光的美好一面去描述人民戰爭的正義性,去展示正義之戰的雄渾與壯美,從而把戰爭場面的敘述背景化。因而,《牽風記》的創作一如他一貫的美學價值取向美學追求那樣,盡管題材來源于真實事件(有的還可能是作者親身經歷),但是作為小說表現的情節因素,則是較為弱化的,有時候甚至是斷裂的,人物的遭遇會出現跳躍式敘述,或是情節連接形式上的省略。小說情節的推進往往淡化、詩化,卻絕不是平淡如水,味同嚼蠟,而是引人入勝、意蘊豐厚。形成文本的奇妙魅力和閱讀帶入力、吸引力。這又得益于作者對戲劇化典型場景的強化:巧妙地營造主人公之間的文化差異化背景,在矛盾沖突中形成藝術張力,自然而然地在外部環境情勢與人物內部情緒轉變間“留白”、懸疑、奇幻。

《牽風記》的背景設置在1947年晉冀魯豫野戰軍千里躍進大別山時期。整個故事沒有直接敘述轟轟烈烈的戰爭場面,也沒有以首尾緊銜的起伏跌宕情節去一線貫穿。除了三個人物和一匹馬,一張琴的濃墨重彩外,戰爭場景也僅僅是寥寥數筆,點到為止,整體上使得戰爭背景化。其用力彰顯的藝術手法則在于:著力刻畫和透視節點性場面和情境,以及“出人意料”的戲劇性、典型性,給予震撼人心,動人心旌的藝術效果。文化參謀汪可逾,在作者筆下,簡直就是一個女神女仙。她有崇高潔白的靈魂、善良至極的人格、晶瑩剔透的思想,在與不同文明程度的齊競(一號首長)、曹水兒(警衛員及騎兵通信員)的一系列交往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眾多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戲劇性沖突,這些事件不僅讓人物形象目瞪口呆,讀者同樣會“匪夷所思”。比如,在第十二章“黃河七月桃花汛(上)”中,姑娘汪可逾為了動員渡船上的婦女們脫下長衣長褲,以免在掉下河里時長衣褲濕透后增加下沉的重力,在喊破嗓子均無效后,情急之中,她主動地“不再言語,默默地解開紐扣,脫去上衣,接著是軍褲、襯衣,脫得只剩內衣內褲”,而且,“僅穿內衣內褲泰然自若地站在船頭?!痹趫鏊械呐窆儗Υ藦埧诮Y舌,震驚了,也深深地感動了: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女軍人,“不只是豁出去了一個尚未出閣女孩兒家的臉面,實則也舍出了她的青春與生命”。全船婦女不得不捫心自問,人家姑娘為的什么?是啊,何止是書中人在問,每一個讀者不也在問自己么?類似如此的散點式場景,自然推動著讀者一邊閱讀一邊思考。

散文化的小說打動人,關鍵在于書中人物的思想沖突、文化沖突在散淡的敘事中、在主人公的不動聲色之中,能讓讀者明顯地感覺到其中的暗流洶涌,痛徹于心,刺疼于命。無論文化層次如何?文化背景如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稜匡L記》著力塑造汪可逾這一“極致之美”“徹底之善”,充分體現了“徐懷中的美學理想:寫戰爭中的人性、愛情和美,但人性、愛情和美又是最重要的、最高的,可以超越戰爭,甚至可以超越時空”[1]。這也讓作品人物的言行思想有了一個標尺,也就因為這個標尺,讓齊競、曹水兒等人在與“標尺”的比較、交往和合作中,自然產生“落差”“溫差”“高差”,乃至形成不可調和的“沖突”,直至到了老年時,齊競用一生的懺悔和愧疚,以及看齊的努力,伴著飽經風霜和戰火硝煙的生命,來給生人,給讀者以對這種“沖突”作出一個交代,一個釋疑,一個解脫。這種美學形式的實踐意義,也因此猶如“所有人……在諦聽銅鐘一般深厚而又深沉的古琴空弦音傳揚開去,乃至無限遠……”。

《牽風記》的美學意義無疑在于意象化。意象化是吸取中國傳統美學方式思維而對“典型化”美學的補充與改寫。美學范疇之“象”,是標示情意的意象,“是美感所受的具體對象”。它與意義渾然一體不可分離[2]?!岸牡奶找?、心的修養和鍛煉是替美的發現和體驗做準備的?!薄八囆g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為藝術的‘意境’?!薄耙饩呈恰椤c‘景’(意象)的結晶品?!盵3]讀《牽風記》,我們可以深切體會徐懷中在審美意象的追求和意境創造方面所下的功夫,從中可領悟他“因心造境,虛實相生,煉金成液,棄渣成精”的審美體驗脈絡,猶如從直觀感想的摹寫,到活潑生命的轉述,再到最高靈境的開悟,一路逐級提升其創構而至意境,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言“(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目的在于“透過秩序的網幕,使鴻蒙之理閃閃發光”[4]。

從寓意于象的視角出發,《牽風記》既顯現出濃烈的現實主義,又洋溢著浪漫主義氣息。但從徐懷中長期以來對“意”與“象”的思索與實踐歷程看,這還不足以概括和覆蓋《牽風記》在文學創作上的諸多意義。它應該是徐懷中先生文學創作寓意于象,意從象出,意為象本的不斷淬煉,不斷發掘,不斷升華的文學哲思。在“意”與“象”的高度融合中,貫通了歷史與現實的思考,美學與文學的融洽,歷史的語境與個人審美體驗的不斷耦合?!稜匡L記》所承載的徐懷中先生的文學融洽于美學的無限哲思的追求和積淀,所承載的文學創作的美與愛、人性的摹寫與超越人性的歷史“規約”的思考與實踐,都讓人不得不對徐懷中肅然起敬?!稜匡L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意義,必將在后世給予不斷認識和討論。

《牽風記》是中國文學創作高原的又一奇峰,徐懷中為了登上這座“高峰”,用了近60載光陰的準備?!稜匡L記》為我們重新感受中華優秀文學之美的傳統境界,打開了一道門縫,讓中華優秀文學瑰麗之光沐浴并溫暖著人們的身心:無巧不成書,無奇不成典。書是說書,故事也;典是經典,傳奇也。然而,這種巧、這種奇,必須是來自于作者豐富的人生閱歷的沉淀的?!稜匡L記》中的戲劇性經典場面,不說完全是作者的親身經歷,至少是蓄存在作者頭腦中奇聞奇觀的藝術呈現。

1947年,只有18歲的年輕后生徐懷中,卻已是有兩年軍齡的武工隊隊長,在雄渾蒼茫的大別山區,獨立地帶著十幾名武工隊員(多是掉隊和受傷的戰士)出生入死,卻又靈活機動,往往絕處逢生,驚心動魄。有大半年時間,他們不敢在同一處村莊、山林、河畔宿營兩晚。這些作者獨有的戰爭歲月,既作為指揮官又是戰斗員的經歷,對于豐富他對戰爭與戰爭相關一切的身心感悟和文學觀察有著重要的意義,這些血與火、情感與生命疊加相融相輝映的現實,無不強烈地沖擊著作者的心魄,震撼著作者的靈魂,進而不斷地審視戰爭的血腥殘酷,這種審視時刻縈繞在作者的頭腦中,一次又一次地組織成戰斗沖鋒般的文學創作沖動,又不斷地否定著一次次的沖動和一次次的創作實踐??芍^一波三折。

1962年,他動筆寫初稿。寫了20萬字。由于社會思想文化環境的劇變,自覺作品創作的心境與時代的語境不統一,“他將手稿付之一炬”。20世紀80年代初,他作為戰地記者親臨南方戰場,創作出了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品《西線軼事》。在此前后,《牽風記》的創作沖動,讓他“幾次動筆又幾次輟筆”。這一切的否定源于他對整個社會精神認識的自覺,以及個人文學認知的變化。直到2014年,85歲的徐懷中又一次重寫《牽風記》,耗時近五年,終于完成了這部仍以挺進大別山為背景,內容較之初稿僅書名相同的“三個人物一匹馬”的故事[6]。一路敘敘下來,讓人不得不佩服的《牽風記》的藝術感染力,因為素材來自數十年的瑰麗人生,來自數十年人生閱歷的沉淀,來自不斷與時代的本質特征相耦合的思考,來自最恰當的純美式的藝術傳達。

誠然,每一個作家都會有自己“自我”的人生閱歷,都有自己文學美學的思索。但是,思索的深度是不同的,思索的文學站位高度也是不同的?!稜匡L記》的成功,在于作者始終瞄準文學之于美學的高度,以中國傳統美學精髓觀照現實、觀照時代,以對文學認識形成新感悟及其實現對創作“瓶頸”的突破為目的。據徐懷中回憶,20世紀60年代,因電影劇本《無情的情人》遭受批判,之后幾十年,他心灰意冷,不愿寫“沒意思”的東西,幾乎要放棄文學創作。后來,通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地記者經歷,寫《西線軼事》時,才從長久的蟄伏中“醒過一點勁兒來”。在他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時,他總是坐在課堂上跟著學員們一起聽課,這種“旁聽”促成他文學觀念的進一步“覺醒”[5]。當然,這個回憶說法,只是他的一種自謙。事實上,他在文學創作的艱苦跋涉之路上,一刻都沒有放下他對社會的觀察、對人性的思考、對文學創作求新求美求極致的追求。否則,就不會有80年代初的《西線軼事》,以九萬余讀者選票獲得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第一名;就不會有長篇非虛構作品《底色》,在2014年獲得魯迅文學獎。

到《牽風記》的創作發表,徐懷中對文學創作純美藝術傳達的追求,終于實現了他現階段文學創作藝術“標尺”的設想與追求,以他進一步的“純美”的美學書寫撬動了“軍旅文學”中漸呈板結化之相,重新讓人們以審美的眼光,建樹起關于戰爭、關于歷史進程以及歷史長河中的平凡人物的認識,并在中國傳統美學的觀照下,以自然之美、人性之美、生命之美的文學敘事,重新構造了他的文學話語體系,突破了中國逐漸“窄化”的“軍旅文學”小說創作時空,毫無保留地在世人面前優雅地展示著“信仰之于生命本真”的作品經典和汪可逾這個人物經典。

汪可逾作為《牽風記》的文學藝術的終極追求“核心”,能夠與時代相呼應,為當今人民大眾所歡迎和喝彩,它所體現的美學意義,已經遠遠超越戰爭的敘事和文學形象本身的藝術意義,也讓我們自然而然地從徐懷中的處女作《地上的長虹》,到《我們播種愛情》,到《西線軼事》,到《底色》,直至《牽風記》,看到他總是把作品的藝術之美的發掘放在不斷發展的時代語境下去觀照、去順理的。新時期的思想解放,觀念更新,我們讀到了《西線軼事》,新時代“強起來”的大氣磅礴意識主流,海納百川般的時代思想的大格局,我們又迎來了“大氣”的《底色》和高潔、神化的汪可逾。

所以,沿著發掘和展示人性之美的追求歷程,可以逐漸去透視和理解徐懷中在文學作品中強烈時代感的美學書寫。在《牽風記》里,汪可逾一出場就亮相于有著高美寓意的“攜古琴、演古曲”的氛圍之中,這在戰爭那血火滿天氣氛襯托下,是那樣的大氣高貴,那樣的脫俗典雅。這個亮相定格,就充分把作者與新時代同呼吸的氣息呈現出來,為作品定下了思想和藝術的時代高度,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美學的“細胞核”。這個“細胞核”的美學基因,就在這部作品里綻放出結構有序、五彩斑斕的文學之花。如,在狂風暴雨里行軍后的一個晚上,宿營時,汪可逾只穿一條短褲裸身,“仰臥于一家門洞支起的門板上……”猶如一尊“漢白玉人體雕塑”,而齊競見此情此景的沖動與第一反應則是搶拍下這個圣潔、驚為天人的藝術人體。兩個高雅之人相遇、相視、相贊于此,而且又都為追求人體攝影而相樂。毫無庸俗、低劣及粗痞哪怕一閃的念頭,展現的是一對軍旅文人的高雅、文明的本質?!斑@種超越性的審美意象,代表著中國當代軍旅小說終于超越了底層敘事、世俗經驗的藩籬,得以進入精神和靈魂敘事的存在之境?!盵2]

古今中外,文學創作從來都是理性與感性交融之作,自然都是向著作家自己追求的美學高峰、藝術頂峰的理想奮進的?!稜匡L記》作為當今長篇小說的典范之作,就連這個書名都是寓意深厚的。據徐懷中先生解釋:“書名為《牽風記》可以理解為在總體力量敵強我弱的形勢下,突破戰爭史局限,牽引戰略進攻之風?!钡珡膸资甑膭撟鳉v程來看,“《牽風記》的第一稿與今作,在立意與創作方法上都有顯著差別”。從創作歷程與主觀寓意看,“這又可理解為牽引個人寫作轉變之風”[6]?!稜匡L記》循著徐懷中的不斷追求成為時代佳作,也是對當今中國小說創作,尤其是長篇小說創作境域的一個較大沖擊,是對中國傳統文學長篇創作倫理的回撥和回望。

傳世的文學經典,無不在充分地表達這個時代精神之美。因此,考量一部文學作品能否“立”起來,在于其立意和啟示的深刻程度?!稜匡L記》讀后,讓人感到天然的淡麗、人性的質潔,人民軍隊的壯美,尤其是全書中心人物汪可逾,從其“天生麗質”形象的天然純凈之美,到言行舉止所展現的精神世界的“冰清玉潔”的內心美,直至神化仙化為“一尊雕像”、震驚在場人心的崇高之美。文本敘事對汪可逾形象刻畫的層層推進,給人以又一啟示——小說創作中“美感”的“站立”全靠立意,全靠具有強烈深度的啟示性的精神價值建構。人類的生存,其群體性的天然屬性,無不需要在任何時代都要建構時代的精神體系和核心價值體系。而傳統的長篇小說,從他歷史的整體的觀念而言,在人類的價值建構當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是,當下的長篇敘事創作中,卻正在失去這種價值和作用。正如“要模仿古老的諺語,對長篇小說說一句,‘請慢慢走,等等靈魂’”[7]。既然是“靈魂”,那就不是簡單的機械的生硬的在文本中對“立意”的圖解,更不是對經典的重復和抄襲。它是要通過人物的塑造、戲劇化的情節和社會場景及自然景觀的描繪,以及心理世界的描摹,使其文本立意價值真正進入文學的審美領域,尤其是與讀者的審美體驗高度鉚合,震顫其心靈,共鳴其情感,才能達到立意的精神境域的高度,起到藝術化的作用。

《牽風記》以塑造汪可逾極致美的人設,再以這個人設為中心,與環繞其周圍的一切人、事及環境,產生劇烈矛盾沖突,最后讓這個“極致美”在精神升華至極致后又無奈地“仙化”,讓讀者在樸素清新的語境中痛心、糾結,從而在讀者的閱讀和審美體驗中完成他的長篇敘事的核心任務。戰爭是殘酷的,盡管作品已將戰爭背景化,讓殘酷淡遠而去,但與愛美以及愛古琴、古曲的汪可逾,終究是一對矛盾的存在。戰爭中的軍人要求更為嚴苛,但偏偏是極致美的汪可逾,其言行總是優雅的、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越過了軍隊的森嚴與等級,越過了中國傳統的習俗、偏見,成為作品中“純粹”的、具有意象意義人物,成為有別于過去軍旅文學塑造的人物中所沒有的“這一個”。你可以說她是一個如“鄰家女孩”的、愛向你撒嬌的乖乖女,交團費時“總是用一塊白色小手帕托著錢”的;上床睡覺,一雙鞋子在床前必須擺放得端端正正的;但你還可以看到她是一個敢于沖破習俗、“只穿短褲站在渡船船頭”的指揮眾女民工的女英雄。她可以不顧自己一個小參謀的角色,以及與齊競的朦朧私情的流言蜚語,直截了當地找到頂頭上司齊競,開門見山地要求“留下小演員劉春壺”,更不顧及由此可能引發的政治后果。她是那么的單純,那么的透明,那么的高潔!因此,當齊競探究她是否曾被奸污時,一句“齊競,我從內心看不起你!”其中的鄙夷和自我內心的“高貴與冰清玉潔”,給予對方“零度體溫”的握別與私情的決絕。

作品另一個中心人物曹水兒,則完全是一個身著軍裝的農民形象。他心地善良,勤勞勇敢,因為從社會最底層一躍以“人的解放”和“尊嚴陡立”,他骨子里的“農民”“村民”之傳統的“土豪”心理暴顯出格,驅使他毫無顧忌軍紀軍規,放縱自己的雄性“野馬”,犯下了一個個嚴重違反軍紀軍規大錯,最終落得悲慘的結局。這個人物同樣是那樣的個別,那樣的另類。但從第二野戰軍軍史上是可以看到這種真人真事真結局的。這個典型的美學呈現,充分說明了戰斗在大別山時的環境惡劣和殘酷,說明了解放軍為了在大別山站穩腳跟,必須采取的最嚴厲懲罰的軍紀。但純美的藝術塑造與傳達卻不會讓人對作品有絲毫失真和丑化人民軍隊的感覺。

這就是文學性真實的《牽風記》的美學追求,這些鮮活的個性人物,經典的、戲劇性的情節,無不深刻烙印在讀者的腦海中、心田里。也不由得不讓人贊嘆:這就是現實的也是真實的“千里躍進大別山”的英雄壯舉。就是這些普通的而又英雄般的指戰員,打敗了國民黨的貌似強大的正規軍,打出了一個紅彤彤的新中國。自然,《牽風記》的這個時代之抒已蘊隱在這些人物、這些情節之中了,它讓你哭、讓你笑,讓你再也難忘,讓你掩卷而無盡地感嘆和思索。

徐懷中先生無疑是一個長篇小說藝術大師,其藝術表現手法因新穎而自然勝人一籌。作品中汪可逾一出場,在舞臺上因汽燈鬧“罷工”而停演時,與齊競關于古琴、古曲的一場精彩對話,讓讀者陡增閱讀的厚重感,豐厚感。對話中的古典知識,均會使人頓開眼界,但又不覺得掉書袋,不覺得與情節割裂、脫節,反而覺得增色多多,讀之特別過癮。書寫在小說里的這些陌生感十足的,以及富有靈氣的專業知識,讓讀者耳目一新,倍感生機盎然,信息量爆棚,極大地豐富了文本靈動的建構和飽滿、韻味十足的體驗享受。整體上將《牽風記》讀下來,自然讓人感到一切就是那么恰到好處,那么清新、淡雅,馨香無比。這與一些低劣作品的知識空載、賣弄知識,進而造成敘述經驗貧乏,靈魂蒼白,造成細節堆積,臃腫不堪,導致情節無序蔓延等大相徑庭。

《牽風記》有如此之豐厚、飽滿和恰到好處的精致,得益于徐懷中飽蘸一生經驗與時代精神之思索,和藝術表現上的意象化、詩韻化,尤其是對中西古典文化美學資源的重組、升華和延展,在中國傳統美學精髓觀照下,讓軍旅歷史題材的創作,始終處于時代的前沿和制高點上,煥發出絢麗的風采。也深深地體現出他長期以美學的視角對戰爭與美、戰爭與人性的自覺思考的特色。而淡雅、清新的敘述文風、風韻多姿的詞語結構,又是《牽風記》在傳承中國古典文學“飽學之美”的突出語言美學特征,令人欽敬,在當代文學創作的美學書寫中,它消解了當今長篇小說常規的“窄化”“固化”,將傳統中國的意象、意境和意蘊的美學書寫,融入到散文化的敘事之中,營造出“煙籠寒水月籠沙”的詩意空間,讓人遐想,也體現了他在文學創作上,對具有中國傳統文學美學的所有認知和認同的執著與不懈追求,也是他對當今文學長篇創作美學倫理回撥的熱切呼喚。

[1]朱向前,李國平.徐懷中牽風記:雄渾與奇幻相結合的奇峰[N].文藝報,2019-08-23(2).

[2]劉大先.返歸本心——徐懷中《牽風記》的意象敘事與哲思境界[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11):18.

[3]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70.

[4]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216-217.

[5]王金雪.徐懷中:為什么我到90歲才能寫出這樣一本書?[N].新華每日電訊,2019-09-11.

[6]丁小煒.徐懷中《牽風記》奇崛浪漫牽大風[EB/OL].(2020- 02-06)[2021-09-10].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0206/c404030-31573856.html.

[7]汪政.請慢慢走,等等靈魂[J].太湖,2018(1):37.

2021-09-12

李祥紅(1963-),男,瑤族,湖南江華人,中共永州市委黨史研究室,高級工程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與中共黨史。

I207.4

A

1673-2219(2022)02-0076-06

(責任編校:潘雁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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