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D4

田園

“許曉軒被罰做苦工時從獄外帶回來栽種的石榴樹，經過幾十年風風雨雨，現在根深葉茂，歲歲榴花如火?！薄八沁^去的一切唯一有生命的見證者?！?/p>

——題記，引自白公館內石榴樹銘牌所述

寒風的長嘯從不能搖曳我的樹枝，正如同黑夜從不能使我忘卻我的顏色，因為我深知我的春花與秋實曾為誰而存在，于是我始終高揚我的葉冠。

這是專屬于我的風景。

我從不曾忘卻我如何誕生在這片陰郁的土地上。烈士戴著腳鐐走出監牢，再歸來時卻將生命之種撒在了這沒有溫度的人間。一株石榴苗，是多少雙眼對自由的寄托。我從不曾忘卻我如何被輕輕掩在干裂的泥土中，被無數道目光滋潤著發芽，那時冷酷的風還在頭頂呼嘯。我從不曾忘卻我如何在初春的暖息中長出第一片葉，如何在仲夏的悶滯里連連喘息，又如何用驚喜的火紅將湛藍下的蒼白點綴，那時的風將我燃燒著的顏色送進每一道心坎，而我方發覺我稚嫩的枝條竟也能成為一份慰藉。于是我再度抽芽、生長、結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深知我生命全部的意義由他們賦予，而他們則在我身上尋找一個明天。我愿獻出自己的一切，正如他們也曾將一切獻予草梗山頭間每一陣樸實的風。他們是那個年代最純粹、最美好的風景，是我甘愿用一生守護的永恒。我愿將一樹火紅擲入烈焰，與他們的心一同燒遍大江南北。

當我頑立于冰冷墻角時，他們則執拗于鐵窗血寒。直到一個寸草不生的深秋，隨風傳來的勝利歡呼與無數顫動的心嗡鳴共振著。然而這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死寂。我依舊在放風時間被悉心照料，只是那一對對烏眸中映出的火紅愈加決絕。

那一天，我聽清特務慌張的腳步聲，于是再一次深深凝望著那些原先滋潤我的目光，仿佛這樣便能將我燃燒的模樣永遠烙印在他們的心尖。我看見縛于背后的雙手、挺直的胸脯與高昂的頭顱，一行人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卻沒有人回頭。我緊盯著他們消失在公館后山坡的樹叢間。不知是出于臆想還是感應，我仿佛望見劊子手指向他們的槍口閃著寒光。

然后，“砰砰砰”……

那些槍聲倏地在我的樹干上撞出一個個缺口，有什么東西便從缺口處洪流般地涌出并消失，仿佛也要將我絞緊的心肝一同卷走。我深知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但我的樹枝并未顫動半分，沒有一朵火紅被搖落。我的視線一路穿透深秋的陰霾，穿透欄桿的斑銹，穿透樹叢的遮掩，穿透黎明前最后的黑夜，直到清楚地看到我身體的一部分——石榴花，在烈士的胸口怒放般燃燒，熾熱而倔強，轟烈而決絕，天上地下都被映得火紅，燃盡心虛與奸詐。我深知它會一直燃燒下去，沒有任何一種邪惡能夠扼住它的火苗。

這是專屬于我們的風景。

因此我從不在寒風的長嘯中搖曳我的樹枝，我只是靜靜地矗立，在黎明前最后的黑夜中，任由這風景燒遍漫野冷尸，任由一樹火紅怒放天地之間。

一立七十年。

“用刺刀來切剖胸腹吧，挖得出的——也只有又紅又熱的心肝！”

——尾記，引自渣滓洞“鐵窗詩社”成員遺作

（指導老師：王東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