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風少女養成記

吳彤

中學時被我忽視的體育，在大學里開始頻頻向我彰顯它的存在感。當發現自己連從宿舍走到教學樓這短短的路程，都會累得氣喘吁吁、雙腿發軟時，我才意識到強健的體魄是多么重要。一看到網上“年輕人熬夜猝死”的新聞，我就開始惴惴不安，生怕哪天死神來敲門。我的青春才剛開始飛揚，沒有好的硬件設施怎么行？

幸好我所在的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很重視體育課，體育課的評分標準十分嚴格。別看體育課學分不高，要想拿下它可不容易。除了課內考核必須達標，我們還要參加體能測試和體育俱樂部，并進行跑步打卡。記得大一挑選俱樂部時，我看著滿屏的選項無從下手，只覺得“亂花漸欲迷人眼”。許多女生都選擇了流行舞、瑜伽俱樂部，但我不擅長這些，因為擔心自己丟人現眼，所以回避了這些“高風險選項”。最后，我的光標停在了“空手道俱樂部”這個選項上，幻想著在那里自己能變成和毛利蘭一樣帥氣的女生，然后大膽地按了下去，做出了自己大學生涯中的一個重要選擇。

自此，空手道在我的生活里掀起了一陣白色旋風，激起了我渾身的熱血。在每周兩次的俱樂部時光中，我盡情享受身體與精神上的快感，它幫助我走出了剛進入大學時的迷茫期，找回了自信。

驚魂防身課

我們的教練是位高手，他稱得上是中國第一代空手道運動員。雖然乍一看，他挺著和普通大叔無異的大圓肚子，但如果你一拳打上去，就會發現那質地可是相當“堅硬”。而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響亮有力的聲音、不怒自威的氣質，似乎也都在暗示著他有不凡的身手。

他的教法與別人不同，有十足的“實用主義”味道，每教一個招式，他都會給我們模擬其使用場景。比如打“上格擋”時，手臂上抬的軌跡要貼著鼻尖走，最后高過頭頂。他說：“假如有個酒鬼拿著敲碎了一半的酒瓶沖向你，他接下來可能會將酒瓶對著你的臉扎過來，還可能從你頭頂砸下，那么你學會這套動作就能大致護住自己的兩個關鍵部位?！彼ξ覀冋f：“一個動作學了就要會用，危急時刻才能迅速反應，而這可能會救你的命！”

我們學校是師范類院校，女生人數眾多，就連空手道俱樂部也是女生居多，于是教練經常會教我們自我防衛知識。記得有一次，助教忘記向體育館報備要租借場地，導致我們被門衛驅趕到走廊上上課。那走廊幽長而陰森，壞掉的白熾燈時不時閃爍一下，不知從哪里灌進來的夜風在我們耳邊呼呼作響。教練靈機一動，說：“你們不覺得這種氣氛很適合用來模擬‘走夜路被人搶劫嗎？”接著“厄運”就降臨了：我被教練挑去扮演受害者。其他成員為我們留出了一條狹長的空間，而他們則像樹林般鴉雀無聲地立在兩旁。我戰戰兢兢地踏上了這條“不歸路”，迎著“歹徒”走去，而對面的教練正兩手插在褲兜里，吊兒郎當地逼近我。我在心里反復跟自己說：“別緊張，教練的目的是考驗我的反應能力，只要想出怎么跑掉就好?！碑斂煲叩健按跬健泵媲皶r，我腦子里已經過了幾遍逃生要領。我密切地注視著教練的舉動，這時的一切都像是慢鏡頭：他的右手從褲兜里抽出來了，是拳是掌？會從什么方向進攻？可當那只手完整地露出時，我嚇呆了——他手上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我甚至能看見刀刃上閃爍的寒光！那一瞬間，我在腦海中設想過的所有方案都歸于空白，我只是血液凝固般地站在那里，連求救聲都發不出來。我的挑戰當然失敗了，不過教練的一句話讓我得到了幾分安慰：“第一次見到匕首，誰都會這樣，不過以后你可能會稍微鎮定些，因為至少你已經見過了刀?！?/p>

雖然后來知道了那是把軟刀，可那冰冷至骨髓的恐懼感還是讓我刻骨銘心。教練隨后又帶著我模擬了很多次，告訴我該如何逃生。結束的時候，教練反復強調說：“就算我們演練過了很多次，你也不要以為自己真能在這種情況下存活。最重要的是避免碰到這些危險情況。如果真遇到了跑不掉的情況，能用談條件解決的事，也千萬不要貿然進行反抗?！?/p>

進入大學的我們有了更多的自由活動時間，而來自家庭的保護殼也在一點點碎裂?？帐值谰銟凡康慕洑v，讓我意識到在大學里要完成學習專業課以外的許多修行。我們學習自我保護、鍛煉意志、提高交際能力等，都是在為之后步入社會積累實用技能，這些技能也會成為我們將來闖蕩世界的底氣。

“紅塵作伴”的“江湖中人”

我剛進俱樂部微信群時，曾驚訝于這個略帶土味的群名——“紅塵作伴”，然而師姐的解釋卻讓我忍俊不禁：“畢竟我們都是練武的‘江湖中人嘛！”群里的成員所學的專業各不相同，家鄉也遍布五湖四海，確實有點像個小江湖?！敖腥恕焙浪拐\，俱樂部的氣氛總令人感到舒暢。

每節課結束后，教練都會很隨意地同大家聊天。我們完全不在意帶著腳丫味的地毯會不會很臟，就這樣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聊著，直到門衛過來關燈。盡管教練要趕到車程兩小時外的地方落腳，還要準備第二天的空手道課程，但他總是格外珍惜和大家“吹水”的機會。冬天的體育館有時候暖氣不足，我們只穿著單層道服，但聚在一起時就像一團火，沒有人會感覺到寒意。

從體育館的武術房出來后，如果食堂還有夜宵，余興未盡的學員們會一起去“擼串”。這時候的食堂是最有煙火氣的，烤肉在爐子上滋滋地冒著油，燒烤香撲面而來，總會讓我想起家鄉武漢的路邊攤。從小因為父母要求嚴格，我連一頓像樣的燒烤都沒吃過，但是和這群朋友一起時，我便不由自主地擺脫了拘束，第一次瀟瀟灑灑地嘗試了烤串配啤酒。而本來壓在心里說不出的煩惱，也總能在這時以意想不到的詼諧語氣傾吐出來，通通成為“下酒菜”。同席的師兄師姐們在聽說我們的煩惱后，會積極地開導我們。借著聚餐的機會，我也了解了他們的故事：學地理的研究生學長要出海觀測洋流，長期四處奔波，女友因為他?！笆摗倍岢龇质?，可是所有這些付出也還沒能換來一份體面的工作;貴州來的小師兄因為是師范生，可能本科一畢業就要回家鄉去教書，盡管很遺憾自己未來的職業喪失了其他可能性，但也欣然接受了這份穩妥、有價值的工作;物理學專業的師姐學得十分吃力，每天活在被“內卷”的恐懼中，保研名額肯定與自己無緣不說，她還擔心自己考研也沒有勝算……

雖然故事不盡相同，但大家的焦慮感是相似的。在這個競爭壓力很大的時代，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日子里，調節好心態、釋放壓力是我們自我建設的“常態化工程”。而對我來說最解壓的方式，就是在一番酣暢淋漓的運動后，與朋友們互訴衷腸。如此一來，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和煩悶的心情都能重歸清爽。這樣一個溫馨的小團體，就是治愈我精神內耗的圣地。

生命不息，旋風不止

在空手道俱樂部練習了兩年多，它已經徹底融入了我的生活。每次去上課前我都會提前換好道服，披上硬挺的雪白外衣，整理好交叉的衣襟，然后緩慢地將腰帶圍上兩圈，再迅速而有力地系緊。隨后，我綁起一個高高的馬尾，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甩一甩頭發，夕陽的照射下它就像一團火苗般躍動著。打點行裝儼然已成為我出發前的儀式，平常中透著一股莊重感。

當我跨上自行車穿行在日落時分的校園中，總會吸引一些同學的目光。我曾為自己平庸的外貌而自卑，在公共場合總想躲進角落。然而道服卻仿佛是騎士的鎧甲，讓我不再膽怯地縮在陰影中。即使是對面走來一群裊裊婷婷的美女，我也能從容地從她們身邊翩然走過，像一陣白色的旋風。身上的道服幫我確認了自己的獨特性，女孩不一定要多么漂亮精致，還可以像我這樣特立獨行，堅持做自己。

雖然我并沒有變成《名偵探柯南》里女主那樣帥氣又武力值爆棚的女生，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經常被朋友調侃“今天我出門逛街，要不要來當我保鏢”“我錯了，少俠別把我打成豬頭好不好”。一次聯歡活動上，我被抽中表演節目，一向“社恐”的我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緊張，而是上臺行云流水地打了一套“平安四段”。其他人表演多是唱歌、跳舞，我的空手道自然顯得格外與眾不同，給同學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于是我后來結交新朋友的時候，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告訴對方我的名字后，那人總是會一聲驚呼，說“我知道你！你就是那個打跆拳道的！”，然后我無奈地糾正說“我打的是空手道”。這樣的小插曲總能拉近我和新朋友之間的距離，甚至打開相關的話題，幫助我建立更廣闊的人際交往圈。

記得高中時，我寫了許多關于“體育”的應試作文，但當時每日伏案學習的我根本無法體會到體育運動對于個人精神和身體的巨大作用，只是在卷面上堆疊一些口號和套話而已。而如今，空手道訓練讓我真切地體會到這些收獲絕非虛言。

生命不息，旋風不止，只要我還沒老得動彈不得，就要一直把空手道堅持下去。我相信在很多年后，曾經的朋友可能會漸漸走散，比賽名次也將無足輕重，但這個愛好會永遠是我生命中的亮色，是我情緒釋放的出口。當我人到中年的時候，在道場中央來一記利落的回旋踢，會不會有人驚嘆“天，她看起來簡直跟少女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