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蓬萊

曲子清

自從上路，青鳥的表現堪稱完美。長路漫漫，既沒拋錨也沒鬧病的，真真貼心到爆。之所以選這款二手車，一是因為錢不夠用，藍音生病，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此去蓬萊，千里迢迢，應是能省則省。二是因為這車的顏色，是那種與大海融為一體的深藍。就像當初遇到彈奏古琴的藍音，也是一身深藍長裙，他的眼一下子掉進那抹深藍里，就這樣一眼萬年。沒想到，別說萬年，就連十年，他都沒等到。

藍音在的時候，最喜歡看《大話西游》，一遍一遍聽至尊寶對紫霞仙子的表白，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后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藍音走后，他也一遍一遍地聽這段話，聽著聽著，淚流滿面。上天如果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一定不會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苦守，任由生活的粗糲過早地磨損他的佳人。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要讓別人去負重前行，自己只愿和藍音攜手紅塵，瀟瀟灑灑。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他不知道，給青鳥裝上超大容量電腦，把藍音的點點滴滴輸進去，他可以做到。他用上最新的芯片，甚至把正在試驗的技術都用上了，把藍音的記憶揉碎、掰開、重組、輸入。這樣一來，青鳥就有了藍音的記憶，它會模擬藍音的聲音溫柔地提醒他休息，會模擬藍音的情緒，會生氣吵鬧，還會把以前的甜蜜一一講給他聽。他握著方向盤，猛一踩油門，青鳥“哎呀”一聲嗔怪，你有病??！是藍音的聲音，陵巖崩潰大哭，淚滴在方向盤上，像滴在自己的心里。

插圖：韋永妮

最后的時刻，藍音瘦得皮包骨，可精神依然好，她握著他的手，叮囑說，陵巖，記得把我骨灰撒在蓬萊。聽她交代后事，他的淚更止不住了。她抬起枯瘦的手指，抹去他的眼淚，扯起一個不成形的笑容說，那片海是神仙起飛的地方，我去打前站，跟神仙們遞遞小話，說不定下輩子咱倆還能遇到。他涕淚奔流，瘋狂地點頭。

初識藍音是在如夢似幻的舞臺上，藍音抱著古琴叮叮淙淙地彈，青蔥般的手指一下一下彈撥，似彈撥他的心弦。他是一根筋的人，追女孩的路數也簡單直接，把心一股腦地捧給人家。藍音蒙了，這路人甲是不是有病??！他不管藍音咋想，每天捧著鮮紅的玫瑰等在文工團門口，直到研究所派人把他拎回去。接下來，組織出面，藍音才了解他這顆純凈如水的心和他所從事的事業。走近了才發現，他的生活如此亂七八糟，不會好好吃飯，不會按時休息，甚至連生活能力都低到水準以下。藍音母愛泛濫，如撲火的飛蛾，跟著他來到大漠。此后，她的身心轉移到他身上，怕他吃不好、穿不暖，怕他連續工作、顧不上休息等等。等她日漸消瘦，他還以為是休息不好，一直想等手里的項目完成了，就給自己放個長假，帶她去北京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沒想到，她的病來勢洶洶，開始的時候，只是瘦，沒有不舒服。他叮囑她去醫院看看。她總是不著急。等到了醫院，就已經晚了。她倒是看得開，就是不放心他，一勁兒叮囑他一定照顧好自己。課題是做不完的，身體可是自己的，以后沒人督促你了，要自覺知道嗎？這個時候，他恨不得以身替之，卻只能眼睜睜地徒喚奈何。在他們相識相戀的3523個日子里，她從沒提出一個任性的要求，臨了，想去蓬萊。他哽咽著點頭，像個啄米的雞。

他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藍音長在心里的夢。愛上他之后，在大漠風沙中苦守了近十年，乃至熬干心血，溘然長逝。所里本來打算派人護送他一起去蓬萊。他搖頭拒絕了，他要一個人陪她走完最后一程。除了新婚那日，他都沒有陪她過一個完整的日夜。每個人每天都有24個小時，他的24個小時絕大多數都給了數據和實驗，給藍音的少之又少。每每回家，無論何時，總有藍音的笑臉、熱乎的飯菜和干凈的衣服。時間久了，他都以為他的人生會一直這樣，仿佛生來就如此，藍音就是他前世失去的那根肋骨，如今找回來，他的人生圓滿了。沒想到，變故突生，打亂了他的步伐，也打亂了所里的步伐。手上進行的項目正在關鍵時期，他離開，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他第一次對老所長固執地堅持說，研究項目讓助手頂上去，實在不行，我退出。

老所長瞪大眼睛，簡直胡鬧，你以為過家家，你說退出就退出？

他垂下眼簾，瀕臨死機的大腦只剩下“固執”這個詞匯，想必重啟也不會太靈光。老所長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勸，藍音是為了你的理想才去的，你要放棄了理想，豈不讓她死不瞑目。

長路在腳下延展，穿山越嶺，涉水過河，仿佛一直蜿蜒到天邊，沒個盡頭。青鳥和藍音一樣嬌氣，走得快了，便長喘短咳，一副隨時趴窩的模樣。陵巖小心地操縱方向盤，一邊和青鳥交流，一邊凝神細聽發動機聲音，一旦發現聲音不對，就找最近一個服務區，擰擰這兒，打打那兒，緊緊這兒，松松那兒，這樣一路敲打著去蓬萊。青鳥取義“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的寓意。藍音要去蓬萊，他就駕駛青鳥探路，可見連上天也在成全他的愛情。

路從來沒有這么長，也從沒有這么寧靜。他沒有選擇穿城過街，怕有人擾了他與藍音的清靜。天黑下來，晚風襲人，陵巖放下座椅，與藍音并排而臥，天地間只有他倆。他按下溝通鍵，選擇了“初見”文件夾，屏幕上的藍音懷抱古琴，美如晨露。他急切地起身，卻一頭撞在青鳥的門框上。他尷尬地揉揉腦袋，屏幕上的藍音正對著他笑。江山靜謐，冷月風寒，他再次選擇了“朝朝暮暮”文件夾。屏幕上，她坐在燈下，嘴里碎碎念地埋怨他不懂得照顧自己，把身體都熬壞了。他狠狠地擁她入懷，她的骨頭撞得他生疼。他這才驚覺，藍音已經瘦得脫了相。從什么時候起，這個美如晨露的女子已如脫水的黃花菜，瘦成了一把骨頭。他仰頭看天邊的一輪彎月，已瘦成窈窕的弓，似藍音嶙峋的背。他輕輕撫上去，卻只摸到翠玉盒子的清冷。他抱緊藍音，任淚水流淌。

天亮了，陽光薄涼，他梳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接一些冷水，草草地洗把臉。抬起頭，鏡子里一個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的粗糲漢子。當年那明媚的少年終于還是被歲月的風霜淹沒了。他快速漱口刷牙，剛刷幾下，牙刷一片血紅，牙齦又出血了。他在水池邊狠狠漱了漱，吐在水池中。忽然，耳邊響起藍音的嬌嗔，你再不補充維生素，身子會出大問題的。他愣了，以為自己幻聽了，頓了一下，藍音的聲音再次響起，看啥看，你個傻樣兒！

天啊，居然是青鳥在說話。電腦可以自我成長，根據他的行為做出判斷。從這個角度說，藍音還沒有死，和他一樣同步活著。他喜極而泣，抱著青鳥哭得像個孩子。

他打來開水為自己沖一碗泡面，卻完全沒胃口，藍音反對他吃泡面，每日都動腦筋為他準備吃的，可她的手藝很差，不是咸就是淡，有的甚至還沒熟。不管是什么東西，他都吃得津津有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在研究所的日子，她自己彈古琴打發時間，從樂聲里，能聽出她的哀愁。等他進了門，她又變身那個小鳥依人的嬌妻。他曾以為這幸福是天長地久，誰知道竟成昨夜星辰。從小，爹娘就告訴他，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寒窗苦讀之后，把責任扛在肩上，獨獨虧欠了愛情和親情。老所長恨恨地罵，都不負重前行，誰負重前行??！他低低地反駁道，不去蓬萊，我這輩子都邁不過這個坎兒。老所長終于點頭，你去吧，所里的事先別管了。

起身時，青鳥前面閃過一個賣花的女孩，青鳥頓時化身藍音，巖巖，我要買花。陵巖不禁莞爾。他搖下車窗，姑娘，這花多少錢賣？

姑娘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糯米牙，一束玫瑰，算您優惠100元。

青鳥接話了，那多少錢一枝呢？

姑娘四處看下，沒看見人，遲疑地答，3元。

您算便宜點吧。青鳥居然會講價。

陵巖趕忙解釋，是我愛人，身子不好，我送她去醫院檢查的。

姑娘了然，點頭道，這樣啊，美女，算2元吧，連籃子底的花瓣都送給您吧，祝您早日康復。

陵巖掏錢買花。青鳥還在兀自啰嗦著，我身子好著呢，康什么復呀。

陵巖細心地把花瓣鋪滿座椅，然后把藍音置于花瓣上，再擺上鮮紅的玫瑰。他拍了拍青鳥，輕快地道，這回好了，咱出發吧。

可能是花香沖散陰霾，他感到陰郁的心，赫然開了一道縫。

頭頂的月亮胖起來，照得天地清清朗朗。他點擊“音樂”文件夾，一曲《春江花月夜》傾瀉而出。他閉起眼睛，想著藍音的樣子，醞釀著進入夢鄉。忽然，藍音的聲音響起，睡這么早，那幫皮猴子不用看著嗎？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身子，拍拍青鳥，道謝說，音音，謝謝你的提醒。

他打開計算機，進入專線，那一幫皮猴子立馬圍上來，頭兒，你終于冒頭了。

他回復一個笑臉，然后查看進度，簡明扼要地布置工作。等大家都聽明白了，他轉身下線，毫不拖泥帶水。這個專線不能長期占用，密碼和防火墻都得加固。

他頭枕著頸枕對青鳥說，音音，在下一個城市，尋個鮮花店，給你買鮮花。

青鳥急了，鮮啥花，油不花錢??！陵巖笑了，這完全是藍音的口氣。你笑個啥子，以后你不許吃泡面了，在下一站，買個像樣的盒飯。

他點頭應下，抬手換個視頻，居然是幾個蹩腳的笑話。藍音說不好笑話，還搶著說，他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腮幫子都木了。

這一路，和青鳥說說話，居然沒感到寂寞，不但飯量增加，連牙齦出血也緩解很多。

連日奔波，終于聞到海的味道，路雖長，也終于快到了盡頭。導航顯示，再有半日行程，就能到達蓬萊。這次，陵巖沒在服務區停車，而是在煙臺駛出高速。停在一家中檔賓館門前，鎖上青鳥，叮囑說，青鳥，明天你的使命就達成了，到時候，咱們一起回歸那片海。

青鳥嚷嚷，你胡說什么，老娘才不回歸大海呢。

陵巖沒理它，背著藍音下車，撲面而來熙熙攘攘的人流，讓陵巖有一種掉入凡塵的不適感。他一臉風塵地站在賓館前臺。服務員看他風塵仆仆的寒酸樣，下意識地掩鼻后退。他沒理會服務員，拿好房卡，打開房間，把藍音放在床上，開始洗漱清理。當溫熱的水流過胸膛，他想起白發蒼蒼的爹娘，親人一般的同事。他給老所長編輯一封延時信，托老所長把撫恤金轉給在老家的爹娘，同事給藍音的慰問金，放在置物柜底層，托老所長給大家返回去。還有就是手上這個項目，還沒有完全攻克，他把自己所有想法寫出來，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寫完信，他如釋重負，能做的都做了。等明天，一切都不用管了。

洗漱完了，他下樓理發、刮臉，再把青鳥送到花店，裝飾一番。等青鳥回來，已經變成花車。身披鮮花，內藏花瓣，芳香怡人。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買了整車玫瑰。藍音總埋怨他不懂浪漫，這一回，他要給她一場驚心動魄的浪漫。

清晨，他換上黑色燕尾服，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做個鬼臉，開上裝扮一新的青鳥，對著巧笑倩兮的藍音說，咱一起飛越蓬萊，一起融化在大海里。

海風吹拂，花香陣陣，他把玫瑰鋪滿街面，然后駕駛花車，把馬力開到最大，高喊，青鳥，越過欄桿，飛過去！

青鳥轟鳴著前行，前行，再前行，等到欄桿跟前，他眼一閉，猛踩油門，青鳥轟鳴著，再轟鳴著原地打轉。他詫異極了，掛擋起步，再次加油門，青鳥還是轟鳴著原地打轉轉。他大叫，青鳥，你要掉鏈子嗎？

青鳥忽地哭道，陵巖，你要干什么？你問過我了嗎？我不同意。

陵巖頹然停下來，分不清哪個是藍音，哪個是青鳥。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車前不知何時聚起了一群人，有認識的領導、同事，還有不認識的男男女女。他蒙了，懵懵懂懂地下了車，所長，你們怎么來了？

老所長指著他直哆嗦，你怎么能這樣傻，我們不來，你想干什么？

他慚愧地低下頭，沒有出聲。同事們擁著他失聲痛哭，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嚎啕。大家一起把藍音送歸了大海。

他沒有選擇和同事坐飛機回去，而是駕駛青鳥繼續上路。他相信，有青鳥的陪伴，他一定會等回藍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