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恨

梁柱生

清朝雍正年間，直隸趙州有個叫黎民的窮書生，患有咳癥，無錢抓藥，后來有人叫他多吃梨子，說是能治此病。黎家屋后有株雪花梨樹，黎民才吃了樹上的一半梨，多年頑疾竟霍然而愈。

黎民大喜，就在附近亂墳崗種起梨來。隨著種梨面積的擴大，黎家漸漸殷實，黎民對種梨也越來越感興趣。每次外出游學，都要打聽當地有什么梨子品種，然后想方設法要來樹苗，帶回家去種。幾年下來，亂墳崗就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梨林。

后來黎民看破世事，一心經營梨林，并娶了個梨花一般清秀的姑娘，人稱梨花仙子。

秋天收梨時，黎民看到路邊倒著一個花甲乞丐，大概因為饑渴，已昏了過去。黎民把乞丐扶到樹蔭下，掐人中把他弄醒，之后拿梨子給他吃。乞丐邊吃邊喘，黎民便知他患有呼吸系統病癥，就叫傭工把乞丐扶回家，給他飯吃，并叮囑乞丐多吃梨，說是能治咳喘病。

傍晚收工回來，乞丐一下子給黎民跪下，感謝救命之恩。黎民忙把他扶起。乞丐說他姓謝，想留下來當幫手，只要管飯，不要錢。

黎家雇人只在較為忙碌的收梨季節，平時梨林也不需要怎么管護。既然謝老頭想留，黎民就把他留下，并把自己的種梨經驗和技能傳授給他。

后來黎民雜交培育出了梨中極品黃金梨——果形端正，水分充足，甘甜可口，肉質細膩，入口化渣，堪稱梨中貴族。趙州知府狩獵經過梨林，嘗了黃金梨后，大呼過癮，就帶些給王爺吃。王爺覺得味道不錯，入宮時呈給皇上品嘗后，就被定為貢品。從此黎家更加富裕。

一富裕，前來巴結的人就多，其中就有一個姓龍的財主。

龍財主是當地大戶，整天對人笑瞇瞇的。他有個兒子叫龍梨，是清軍將領，在跟衛拉特蒙古準噶爾軍作戰中，小有斬獲。消息傳來，龍財主很高興，來到黎家，請黎民寫幅字，寄到邊關，鼓舞士氣，開疆拓土。黎民推辭道：“我一介農夫，怎有資格給虎賁寫字？萬萬使不得！”

龍財主笑道：“先生書法造詣很高，尤其是楷書，遒勁有力，雄秀端莊，堪稱當代顏真卿。犬子對先生的字仰慕已久，特來信索要墨寶，大家鄉里鄉親的，加上他又打了個小勝仗，你就給他寫幅字鼓勵鼓勵吧！”

黎民見推辭不過，就問：“寫什么呢？”龍財主高興地掏出一張宣紙：“就寫這八個字：龍梨有時，斬獲更多。意思是說：我兒龍梨一定會有更好的時候，會取得更大的勝利?！崩杳裾f：“直呼其名不好吧？”龍財主說：“是以我的口吻寫的，可以直呼其名，顯得親切?！崩杳窬弯侀_宣紙，握筆蘸墨，一揮而就，末了落款蓋章。

龍財主連連道謝，要付黎民潤筆費，黎民堅辭。龍財主說：“那好，空暇時請到寒舍一酌?！?/p>

幾天后，一隊清兵對黎家進行包圍，黎民驚問何事，頭目唰地抖出一卷紙：“這可是你寫的？”黎民一看，正是前幾天給龍財主寫的那幅字，只是裝裱過了，就說：“是?！?/p>

“拿下！”頭目喝令。如狼似虎的兵卒就把黎民捆了起來。黎民掙扎著說：“憑什么抓我？”“謀逆！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頭目把那幅字伸到他的眼前。

黎民細看，那幅字竟變成了“斬龍有時，獲梨更多”！原來在裝裱時，有人對字的位置進行了調換。黎民驚出一身冷汗，說：“冤枉啊冤枉！是龍財主做了手腳！”

“冤枉個屁，人證物證俱在！哼，皇上把你的梨子定為貢品，你非但不知恩圖報，為了收獲更多的梨子，還題字謀反，罪不可赦！將他全家都拿下！”

“那個管梨林的老頭兒抓不抓？”有兵卒問。頭目說：“他又不是黎家人，抓去還得管飯，理他干啥！”

在府獄，黎民越想越氣：自己跟龍財主無冤無仇，他為什么要害我？害我不算，還害我全家，弄不好還要滅九族！

這時，龍府管家走過來，隔著囚室的柵欄對黎民說：“黎秀才，你也是書生意氣，犯下謀逆大罪。如果上報，一定龍顏大怒，滿門抄斬。我家老爺出于桑梓情誼，打通關節，決定不上報，并釋放你的家人，條件是你把那片梨林劃歸龍府。如果你愿意，就在契約上摁個手印?！?/p>

黎民照辦。只要能救人，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黎民的父母和妻子被釋放回家。

黎民被斬后，龍財主派人來搶其妻為妾。梨花仙子寧死不從，投井自盡。遭此大變故，黎家父母一病不起，不久也相繼離世。

雖然沒弄到梨花仙子，但得到了這片梨林，龍財主很高興，請人對梨林進行精心管護。尤其是黃金梨，他叫人建圍墻圍起來，派心腹管理。這是進貢給皇上吃的，須十分盡心。只要皇上吃梨吃高興了，擢拔龍梨還不是一句話？

至于謝老頭，在梨林待了幾年，經驗豐富，且只要管飯不要工錢，所以被繼續留用。

人們憤慨龍財主歹毒，用文字獄害人，在梨子成熟季節，紛紛在夜間到梨林偷梨。龍財主不得不多派人看護。這樣下來，工錢就開高了，龍財主很心疼。

梨子收完后，沒有什么事干了，但謝老頭仍天天到梨林里忙活。龍財主跟去一看，原來謝老頭把龍柏移到梨林四周種植，每株間隔兩三尺，就問：“這是干嗎？”謝老頭說，他想用龍柏把梨林圍起來。龍柏四季常青，長大長高后，就是一圈天然的圍墻。再在龍柏間種上薔薇，薔薇帶刺的藤蔓密密一攀緣，甭說人不能進來偷梨子，就是老鼠也難以鉆入。另外，還可以向世人證明，這片梨林歷來就是老爺的。原來龍財主的大名就叫龍柏。

龍財主覺得這主意不錯。其他長工一閑下來，他就叫他們到梨林去幫忙栽植龍柏。

一個冬天下來，龍柏和薔薇全部種畢，密密地把梨林圍了起來，成了梨園。龍財主嫌園內那些荒墳有礙觀瞻，下令全部平掉。此后，春賞梨花，夏觀薔薇，秋品梨子，冬看龍柏，就成了梨園一大特色。

常綠圍墻一長起來，就沒人進園偷梨了，但梨子產量卻一年比一年少。令人奇怪的是，所有梨樹的葉子上都起了斑點，所結的果實也大多生瘡腐爛。龍財主問謝老頭是怎么回事，謝老頭說：“會不會是因為扒了那些荒墳，鬼氣無所依托，就附到葉子和果子上了？”龍財主請道士來作法，也沒什么效果。

難道是謝老頭搞鬼？龍財主想?？蓤@中那些用磚墻圍起、派心腹管理、謝老頭根本就進不去的黃金梨林，也遭到同樣的厄運?？梢娭x老頭的嫌疑可以排除。

“唉，當初真不該平掉那些荒墳，孤魂野鬼，連道士也降伏不了?！饼堌斨骱苁呛蠡?。

梨園衰敗，掙不到錢還在其次，關鍵是每年的進貢如何交差？龍財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年秋天，好不容易選了又選，才選出兩柳筐像樣的黃金梨送去進貢?？苫噬夏眠^梨子一咬，是爛的，換了幾個，還是爛的，頓時勃然大怒，下令捉拿進貢者。有大臣趁機把龍財主當年陷害黎民之事說了，皇上就下令把龍財主推出去斬了。

消息傳來，謝老頭到黎家墳頭哭奠一番，訴說此事，從此離開梨園，不知所終。

梨園的衰敗是得了梨銹病。當年黎民種梨時，發現該病的病原菌一生有兩個寄主，一個是梨樹，一個是龍柏。秋天時，病菌形成菌絲體，隨風聚集到龍柏上過冬，形成暗褐色的冬孢子堆。到了翌年春季，冬孢子堆發芽，產生擔孢子，擔孢子隨風傳播到梨樹上，梨樹就會得梨銹病。到了秋天，病菌又從梨樹上吹到龍柏上越冬，周而復始。所以黎民在管理梨林時，是把周邊的龍柏全部砍掉的。他將種梨技術傳給謝老頭時，也把這些知識講給謝老頭聽了。沒想到，謝老頭竟利用梨銹病為他報了大仇。

選自《鄉土·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