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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對精神故鄉的探尋

2022-06-30 10:32孫頻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2022年5期
關鍵詞:山路山村縣城

孫頻

在何平老師和芳坤的評論里,都提到了我的山林系列小說集《以鳥獸之名》,所以便想著寫篇小文,以作為對兩位評論家的回應。只有一個寫作的人才明白,在十幾年或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來自同行的一點肯定與鼓勵是多么的珍貴和溫暖,足以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程,也足以讓一個寫作者又燃起一點點堅持的自信。深感自己語言的匱乏,還是要借用張愛玲那句早已被濫用卻仍然不失經典的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謝謝他們的懂得。

決定寫這部山林系列小說集,是有著多種原因在里面的。一是因為,對故鄉有了重新的發現。我之前的小說里出現的故鄉,多是一個北方小縣城,那是我出生并長大的地方,全縣有百分之九十二的面積是山地,平原只有百分之八不到,我就是在這百分之八的平原上長大的,小小的縣城就偎依在山腳下。從小,無論在縣城的哪個方向,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西北方向連綿起伏的群山,我幾乎每天在放學的路上都能看到夕陽即將墜入群山的壯美景象,一輪又大又圓的落日,不再是強烈的金色,而是變成了瑰麗的亮紅色,正一點一點地下沉,同時它把整個西邊的天空都染成了玫瑰色,就像在天空中燃起了一把大火,要把整個縣城焚燒殆盡。這樣的畫面定格在了我的記憶里,從此再無法抹去,后來當我開始寫作,它便一再出現在了我的小說里。因為,那是這個世界上只屬于我一個人的珍藏。

后來我離開這個山腳下的縣城飄蕩到了城市里,從一個城市輾轉到另一個城市。直到幾年前,回到家鄉時,我偶爾走進了我小時候一抬頭就能看到的大山里,我自己心中都覺得奇怪,這大山,離我咫尺之遙,為何直到今日才真正走近它,看來萬事萬物都是需要緣分的,緣分不到,總會擦肩而過。從進入山路的那一瞬間開始,我感覺自己就像走進了包裹在空間里的另一重空間里,就像在夢境里又套著一個夢境。因為大山里的世界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沿山路走著走著,就聽到了泉水叮咚的聲音,然后就在路的一旁看到了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這河流是從山上發源,一直流到山腳下的,流到縣城就變成了塔莎水和布渾河,是這個縣城的兩條母親河,據說在六千年前就已經有這兩條河了。修建山路的時候,就是順著河流修建的,所以一路上,河流都與山路如影相隨,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條河流就伴在我左右,即使看不見它的時候,仍然能聽到它的聲音,如環佩叮咚,不絕于耳。有陽光的時候,那河流看上去清澈見底,河底圓潤的卵石閃著寶石狀的波光,魚兒們如游在空中,岸邊的水草輕柔如發絲,有安詳天真的牛羊正一群群地聚在那草地上吃草,或走到河邊去喝水。

我去的那次正是春天,后來,我分別在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時候又去了這座大山里,它因四季而不同,在每個季節有每個季節的顏色和性格。最五光十色的時候就是春天了,因為山花們開的時候是不約而同的,桃花開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嬌媚的桃花,杏花開的時候,漫山遍野一片雪白,有風吹過的時候,杏花如雪,簡直要把一切埋葬在那花雪深處。等梨花開的時候,一棵棵的梨樹像蠟燭一樣靜靜地燃燒在山谷里,山坡上。我在山路上就看到這樣一棵梨樹,我從沒有見過那么繁茂的一樹花,真是風鬟霧鬢的感覺,把周圍的一切都照亮了。我在那棵樹下留流了很久才繼續往前走。

這一路上我看到了雪白的白樺和鮮紅的紅樺,看到了在山頂上靜靜滑翔而過的金雕,看到了大樹下珍奇的蘑菇,還有各種充滿野趣的山花。我又發現,只要沿著河流和山路往前走,隔一段路就會碰到一個山村,山村有大有小,大的幾十戶人家,小的就是獨家村,只住著一個人居然也是一個村莊。在這些村莊里,我遇到了一些十分可愛十分有趣的山民,他們過著與世隔絕的簡陋生活,長期生活在大山里,對物質的欲望很低很低,對每一個陌生人的來訪卻無限熱情,大約是因為在深山里的孤寂所致吧,絲毫沒有大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防范。我在山村里吃著他們做的莜面,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述大山里的生活。所以我這篇小說里出現的那些有趣可愛的山民全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處在這世界一重隱秘的空間里,他們看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到他們,在這種封閉與隔絕中,他們保留了人性中最淳樸最真摯的一些東西。所以我想把他們寫出來。他們對山外的世界不是沒有好奇,只是,用他們的話來說,只有在大山里,他們才是自由的,才可以像鳥獸一樣奔跑飛翔,無拘無束,所以他們也不愿意離開大山。這種與文明的脫離使這些隱蔽的山村變成了這世界上最動人的角落,然而這角落也是被遺棄在世界之外的。但我卻覺得,即使在這里自生自滅也是很好的,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融入高度發展的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文明未必適合每一個人。

我在這大山里還遇到一些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很孤獨,無論是護林員還是養蜂人還是放羊老漢,他們都很孤獨,都會對每一個遇到的陌生人產生依戀。人性在這大山里竟變得前所未有的美好和純凈。在這大山里我還遇到了千年前殘破的古塔,半截的石碑,荒蕪的野寺,神秘的石洞,然后,我還遇到了一座詭異破敗的游樂園。在人跡罕至的深山里出現這樣一座游樂園是十分奇異的,那游樂園大門緊鎖,門口荒草過人頭,我透過大門可以看到里面已經破敗的游樂設施,也是精心修建的??梢姰斈晷藿ǖ娜耸菓汛е鯓右粋€美好的夢想,如果說這是個天真的人,我覺得都未必適合,我想,這樣一個人,更多的應該是理想主義,一種把他與世界隔開的理想主義。

我在那大門口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晚,里面的游樂設施漸漸隱入黑暗,如一群巨獸。我明白,在這一刻里,我已經深深理解了那個素未謀面的人,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他最后的結局會是什么。就在那一刻,我想寫一個小說,寫一個理想主義者以自己的方式最后成全了另外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們在虛幻中,最后合二為一,成了同一個人。那個人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我,還有可能是這世界上的每一個理想主義者。

二是因為,這兩年忽然有個感悟,發現人年齡越大,便越會向著自己的本性回歸。我的小說一直很少寫到城市,我想這是因為,城市與我的本性始終是隔膜的,這一方面是因為根不在城市里,始終難以成為連心之地,另一方面大概是因為自己沒有更多的能力和力氣去更深地融于城市,浮在表面的終究還是表面,就像油難以融入水。所以我想,一個寫作者還是要去寫那些真正與自己血肉相連的東西,去寫那些真正打動過自己或真正走進了自己內心的東西。

近幾年里,一方面可能因為年齡漸長,另一方面也因為看了一些世事,深感自己在人世間的弱小與無能,這一點折射到我的小說中,就是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隱逸感??梢哉f是逃避,也可以說是想為自己找到真正的安身之處。無論如何,在這種心境下,我不由得對人境喧囂興趣漸淡,卻轉而對那些寂靜的山林,浩瀚的海洋,頹敗的村莊有了更多興趣,大約是因為,在這些自然的演變中,可以觸摸到歲月的痕跡,人類不斷向前進化的肌理,還有文明的更迭。在這個過程里,站在那些已經枯朽的和新鮮的時間里,看著那些幾千年前留下來的時間的腳步,人會忽然被這來自宇宙間的巨大力量擊中,仿佛是觸摸到了一只巨獸的鼻息,蒼茫遼闊而溫柔,人會忽然覺得自己與腳下的那片落葉其實沒有多少區別。如此一來,那些不甘,那些悲愴,那些屈辱,所有那些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竟都煙消云散了。

三是因為,漸漸地想去關注一些更為開闊的超越性別的東西,這些開闊宏大的東西能帶給人真正的心靈安慰。性別書寫自然旗幟鮮明,卻也難免狹隘,無論什么性別,終究都是人,逃不過人性。比如說,我開始關注那些從山上整村搬遷下來的山民,如何融入城鎮里的新生活,開始關注山村在現代化進程中該何去何從。雖說現在的文明化程度在加快,城市化也在不可避免地加快,越來越多的村莊變成空心村,再往后便是廢墟,再往后,它們會重歸于山林或曠野,就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但我覺得,就是在這樣的城市化進程中,更應該考慮村莊對人的意義?,F在已經沒有太多人去緬懷和追問村莊對于人類的巨大意義,而事實上,村莊同樣是歷史與文明的載體,它們記錄了人類如何從遠古時代一步一步跋涉到了今天,它們其實就是關于文明的活化石。在我老家的那座大山里,就藏著很多山村,它們像珍珠一樣散落在大山里,沿河分布。我曾經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訪,去了解這些村莊的歷史。在這些村莊里,有的與新石器時代同齡,有長達幾千年的可怖歷史。有的村莊在最高的山頂上,沒有人會想到這里最早的居民居然是靠打魚為生的,也就是說,這個村莊曾經在海邊。有的村莊曾是燒瓷的官窯,那些破碎的瓷片至今鋪滿整個村莊,像盛開的花朵,又像一種神秘的語言,講述著這里曾經的只屬于天地的秘密。在這些村莊面前,我除了震撼就是感動,感動于歲月,感動于人類燦爛的文明??v使再遠古,文明的痕跡都不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它們自會通過自己的方式,自己的媒介,通過這些古老的村莊,通過一些優美神秘的器物,把這些文明的痕跡留在天地間,也留給后來的人們。

所以,人活著就是一個越活越有敬畏感的過程,這敬畏感不是針對人類無法主宰的神秘力量,也不僅僅是出于對命運的敬畏,更準確地說,這敬畏大約是愈來愈感覺到了人在天地間的渺小和轉瞬即逝。當我在那座大山的山頂上忽然發現了貝類的化石,方才明白,什么叫滄海桑田。這高高的山頂在億萬年前曾是深深的海底,在時間的造化中,海底最終變成了高山,卻依然靜默無語,俯瞰著人類的悲喜與生死。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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