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蘇州和南京私家園林“尚奇”特點比較研究

文／李泓岍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碩士研究生高密度人居環境生態與節能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尹伊凡 重慶交通大學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高密度人居環境生態與節能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聯合培養研究生

張德順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教 授 博士生導師（通訊作者）高密度人居環境生態與節能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引言

明代晚期，中國社會經歷巨大的變革。隨著海上貿易往來的頻繁，中國經濟迅速增長。受到外來文化影響，江南地區長期以來一直是經濟和文化重地，財富大量積累，文化氛圍濃厚。在晚明期間，尚“奇”的審美趣味尤其突出，對“奇”的追求不僅在詩歌、繪畫和書法等各類藝術形式中成為一種流行的風尚，在江南眾多園林中，“尚奇”的風氣也逐漸盛行。

1 從“雅正”到“尚奇”

明代中晚期，園林經歷了由“雅正”到“瑰奇”的風格轉變。明代前中期，園林普遍呈現“樸雅、自然、疏朗”的雅正的藝術風貌，自然的山水、園田，無過多的刻意修飾。此時的園林普遍由文人建造，他們強調將園林審美中“雅”與“俗”進行區分，以此來拉開與普羅大眾的通俗喜好之間的距離。同時，園林圍繞“會友、耕稼”等主題，體現在園林中的大面積果林田圃，展現出閑居之樂[1]。

而到了晚明期間，江南園林“尚奇”風氣盛行，對園林的評價逐漸轉變為如弇山園的“泉石奇麗甲郡國”，或是徐廷祼東園的“巧逾生成，幻若鬼工”。此處園林“尚奇”的定義與前中期“健康雅正”風格相反，轉而表現為對“丑、拙、狂、怪”等風格的追求[2,3]。

2 兩地私家園林“尚奇”特點比較

2.1 兩地私家園林“尚奇”概況

為進一步探析尚奇風氣究竟對園林有何影響，本文對《園記》等文獻進行梳理，嘗試對園林的“尚奇”進行評價與比較。

蘇州園林篩選出：弇山園、歸園田居、拙政園、求志園等十四座有詳細描述的蘇州明代中后期園林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南京園林選?。哄\衣東園、西園、徐錦衣家園、南園等十四座有游覽路線等詳細描述的南京明代中后期園林作為主要研究對象。

縱觀蘇州關于園林要素“奇”的表述（表1），山石和建筑的相關描述較多。關于奇石的描述最多，審美特征以山石造型的丑怪曲折為主；關于建筑奇的描述較多，審美特征以建筑規模宏大、裝飾繁復為主。相較而言，蘇州園林中關于奇水和奇花異草的描述也有不少，審美特征分別為：絕與怪、曲為主。14 個園林中，弇山園、紫芝園、天平山莊園林在《園記》中被提到“奇”的表述較多，而拙政園、求志園等園林關于“奇”的表述較少。弇山園園主為文人王世貞，其園林也以“奇麗甲郡國”著稱（圖1）。而紫芝園和天平山莊的園主皆與徐氏商人家族有關，園林中也是多展現瑰奇美麗的景觀。同為文人園林的拙政園和求志園并未受到尚奇風氣的影響，仍呈現出樸素雅正的風格。

表1 蘇州園林“尚奇”特點（表格來源：作者自繪）

關于南京園林要素“奇”的表述（表2），奇石、奇木的描述較多，審美特征以山石高大、造型怪異為主；奇木的描述審美特征表現為植物年代蒼古、造型曲拙。相較而言，南京園林中奇水的描述較少。14 個園林中，錦衣東園、西園以及徐錦衣家園三處園林在《園記》中被提到“奇”的表述較多，東園和熙才園等園林有關“奇”的表述較少。前三個園子皆為中山王徐達及其后代的園林，作為當時南京的開國名門望族，其風格也受到尚奇風氣的影響。但東園同為徐達家族十分著名的園林，卻被評價為“無奇”之園，呈現爽朗的風格。

表2 南京私家園林“尚奇”特點（表格來源：作者自繪）

蘇州、南京兩地園林都表現出山石之奇，反映江南文人園林中一直以來對于奇山怪石的崇尚。只是兩地園林之奇表征存在略微的差別，蘇州園林除了山石以外，對于人工建筑比較眷注，建筑之奇比較普遍；南京園林則更關注植物，植物之奇較有特色。

2.2“尚奇”在園林要素表現形式中的比較

2.2.1 山石比較

山石之奇，蘇州、南京園林同樣都有對于石頭奇異造型的偏愛，例如蘇州紫芝園中“靈怪畢集，莫可名狀[4]”的表述與南京東園中“嵌空玲瓏，莫可名狀[2]”的表述如出一轍。此外，兩地置石筑山都追求曲折之奇，例如東園中“人穿洞底，幻若鬼工[5]”的奇觀以及南京的錦衣東園“驚絕者，石洞凡三轉[2]”的山洞。兩地山石的手法僅有略微不同。蘇州園林中此時出現畫意造山的手法，如江盈科記錄的徐泰時的東園中的假山手法，展示出“無斷續痕跡[5]”山水畫般的山石。而南京園林對大體量山石的審美傾向比較突出，如魏公西圃中假山“高可以俯群嶺[2]”，呈現不一樣的遠眺自然景觀的審美傾向。

2.2.2 理水比較

晚明蘇州園林理水的形式呈現多樣化動態化，如在蘇州徐廷祼的園林出現飛瀑、回湍、噴泉、水池等形式，營造“若一匹練，中忽為燕尾”或者“噴玉吐乳”的奇特效果。而南京園林中水體面積較大，例如西園中的芙蕖沼“廣袤十許丈[2]”，占地約一千多平方米，小滄浪“大可十余畝[2]”，占地約六千多平方米[10]。另外，南京園林還通過增加植物或動物來營造奇觀。例如杞園中，水中種植珍稀植物“金邊白蓮花[2]”；錦衣東園以及徐錦衣家園分別在水中養殖“朱鱗”和“朱魚”，不僅有“鼓鬣自恣[2]”奇怪的造型，還有投食后“駢聚躍嘍，波光溶溶，若冶金之露鎧穎[2]”的奇趣景象。蘇州園林營造奇觀主要從水這一園林要素本身入手，表現出動態的水之奇觀；而南京園林水體面積更大，以及傾向于借助水之外的要素，如珍稀植物以及動物來呈現奇的效果。

2.2.3 植物比較

植物的尚奇兩地同有從外地進口奇花異卉的風尚，如蘇州的求志園中的植物是從“百粵、日南、安石、交州”等地引進，南京魏公西圃也有從“吳會”征集卉木。再者，兩地植物的尚奇還表現為追求植物造型的奇特怪異。例如弇山園中描述到“虬屈擁腫”“山礬矮松[7]”可見主人對古木的選擇，要求姿態扭曲斜倚，虬根盤礴錯節。而南京園林中同樣也有徐錦衣家園中“怪木壽藤，樓互映帶[2]”等描述，展示植物虬屈之美。兩地在植物層面上，奇的表現方向有略微的差別。蘇州園林有節制的植物造景重在凸顯石峰之美，以呈畫意。于是植物體量偏小，造型更具虬屈之奇。而南京園林中，植物奇觀更表現為植物體量之巨大。如西園中“高三丈，徑十之一[2]”的古松，以及“其大合抱[2]”的古榆樹，可以想象當時南京園林中參天巨樹給人以直觀的宏大氣勢。

2.2.4 建筑比較

蘇州、南京園林中建筑在這一時期比較突出的是體量都偏大，像紫芝園以及梅花墅中出現可容百人的大型建筑，以及南京東園中的高入云霄的“危樓”。建筑上的差異具體表現為蘇州園林建筑極盡奢華，繁復的雕飾，建筑上雕飾也繁復，呈現出奇麗奢華的效果。例如紫芝園中建筑上“榱題斗拱，若雁齒魚鱗[3]”，以及天平山莊中開山堂“綺疏藻幕，備極華褥[9]”的裝飾。不同于蘇州園林中關注建筑本身，通過營建精美的雕飾來構建奇景，南京園林此時常常筑危樓以眺奇景，呈現往縱向發展的趨勢。像是錦衣東園，登危樓，南借大名鼎鼎的大報恩寺塔景，北借環繞崇山之景（圖2）。又如徐錦衣家園，登高樓，能借南京城東北的鐘山之景。金盤李園也巧妙運用借景手法，將清涼寺、瓦官寺、朝天宮等景納入園中[10]。

3 兩地私家園林“尚奇”異同總結及原因探析

3.1 人工之奇與天趣之奇

總體來看，蘇州園林對于內部要素經營更為突出，著力營建假山、建筑等人工景點，往往不惜財力，顯示富貴方向。具體包括，建筑在園林營造的地位提高，紫芝園中建筑上“榱題斗拱，若雁齒魚鱗[3]”，以及天平山莊中開山堂綺麗華貴的裝飾。南京園林中多筑以危樓、月臺，遠眺周圍的景致，奇景并不是園林本身，而是園林之外的自然或者人文的景觀，像是報恩寺塔等。南京諸園還根據地形環境，因地制宜地建造[10]。例如魏公南園，由于前后延伸的空間有限，只能向左右擴展，因此“其縱頗薄，而衡甚長[2]”，呈現出門面大而不甚進深的特點[10]。造成這一差別的原因，據王世貞《游金陵諸園記》開篇所提“士大夫重去其鄉，于是金陵無寓公[2]”可知，即官員很多只暫居南京，不用花費金錢時間經營園林。同時“且自步武而外，皆有天造之奇，寶剎琳宮，在在而足，即有余力，不必致之園池以相高勝[2]”，即南京周邊的自然景觀、人文名勝也豐富，并不缺乏可游之處。所以造成了南京不同于蘇州園林“第天然之趣少，目境亦多易窮[2]”的特征，而從園林本身的關注轉向為對于園外借景的重視，天然奇趣更加突出。

3.2 精巧之奇與雄偉之奇

蘇州園林中“尚奇”表現為“盡人之巧”，園林多精致奇巧，表現為對景物進行繁復的雕琢。園林中奇景石峰奇態詭麗，例如弇山園中，三弇磴道錯綜回環，疊山結構復雜，游道步移景異[11]。南京仍然保留作為留都的氣勢與雄風，園林格局宏偉?！白畲蠖鬯钡臇|園，“衡袤幾半里[2]”，占地面積約八萬平方米，放置今日，亦是規模巨大、首屈一指的園林[10]。還有金盤李園，“大較魏氏諸園，此最寬廣[2]”，反映該園規模也較大，且其中建筑布局舒朗[10]?？傮w而言，蘇州園林更為精致，而南京園林更為雄爽。反映當時受文人及商人文化影響的蘇州，園林更注重細節的雕刻與講究，人工痕跡強烈；而在政治以及留都雄風影響下的南京，園林表現出雄宏的氣勢。

3.3 新異之奇與蒼古之奇

晚明蘇州園林還出現新奇事物的風靡。例如，求志園中植物“求之百粵、日南、安石、交州[7]”。造園也喜歡“貴新奇大雅[12]”，精巧、新奇成為上乘園林的標準。南京園林中出現許多對于古物的審美，對植物的重視高于蘇州，園林中種植許多的參天巨樹給人以蒼奇之美。此外園林中還有許多過往遺留下的古樹、古石等，如西園收集過往園林中的宋朝遺留下的古榆樹以及篆刻古文的石頭。造成這一差別同樣反映了蘇州隨著經濟富庶和商賈士流化的繁榮，晚明園林呈現濃厚的奢靡享樂和炫耀性消費的場所氛圍；南京作為留都，仍然是晚明政治文化重鎮，園主多為士人，受較為保守、尚古的傳統思想文化影響。

結語

本文選擇江南兩個各具特點的城市——蘇、寧的私家園林，比較其“尚奇”特點的異同。雖然，江南園林在晚明間都出現“尚奇”的審美思想，但在蘇州和南京，其“尚奇”的表現形式卻有所不同。通過文獻梳理，對兩地私家園林“尚奇”程度進行整體評價以及排序，發現了蘇州突出的“建筑之奇”與南京突出的“植物之奇”。接著具體比較兩地“尚奇”在山、水、植物、建筑園林要素中的具體表現，同時選擇兩處典型“尚奇”空間進行詳細的分析比照，總結歸納了“尚奇”在兩地不同的表達方式：人工之奇和天趣之奇；精巧之奇和雄偉之奇；以及新異之奇和蒼古之奇不同。反映了晚明園林“尚奇”思想受到城市不同的經濟政治文化背景的影響，表現方式相應也有所差別——蘇州作為文人、商人聚集的城市，而南京作為留都士人、文人較多的城市，兩地園林“尚奇”表現方式各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