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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與少年

2022-11-08 08:46她和那只貓
花火彩版B 2022年7期
關鍵詞:發夾鳶尾福利院

她和那只貓

1

從展館出來,我照舊拐去了常光顧的那家花店。南街二十八號,四喜花館。

我推門進去,花店的老板娘穿一身純色旗袍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旁邊放著一壺泡好的茶,手里一把繡著鳶尾花的團扇半遮住臉,她的皮膚很白,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晃眼。

“來了,今天倒是早了一些?!苯吓拥臏赝裉耢o藏在她這調子里。

我在她旁邊坐下,仔細打量著團扇后面的姣好面容,輕笑道:“你眼睛都沒睜開,怎么曉得是我?”

“很少會有人來我這里?!?/p>

院子里的藍白鳶尾花開得正歡,恍若與團扇上的刺繡鳶尾爭相斗艷,我正瞧得入神,突然聽到她說:“有興趣聽我講些故事嗎?”

她講的故事,是與她愛人的。

“我剛認識他時,是十五歲?!彼鹕韥?,望向不遠處的博物館里的銅鼓。

那一年,她十五歲。

福利院剛剛擴建了新的院區,他們搬進新區的小洋樓,他就是那個時候來的。他跟在院長阿姨的后面,整個人很高很瘦,有一頭柔軟的黑發,低垂著眉眼。

院長阿姨介紹道:“他叫江敘白,以后你們要好好相處?!?/p>

可他其實并不好相處。

江敘白不愛說話,性格有些孤僻,不與別人玩耍,整日就待在無人的角落里。久了,他便成了最不合群的那一個。

江敘白跟人打架是在他來福利院的第二個月。那個月中旬,院里來了幾個大學生志愿者,他們帶來的那堆禮物里有一套變形金剛的積木,分給了江敘白??善綍r看不慣他的孩子也想要,他們過去與他交涉,提出和他交換禮物的建議。

江敘白坐在小洋樓的第一階樓梯上,面前立著一個搭了一半的大黃蜂,半天沒有回應。

十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叛逆輕狂。那群孩子在江敘白手里握著的積木落下時,將他面前的大黃蜂一腳踢翻,積木撒了一地。

院長阿姨趕到的時候,江敘白正騎在一個男孩身上揮舞著拳頭。他被罰關在儲物間,沒有晚飯。

她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她去院長辦公室偷了鑰匙,打開儲物間的門,站在門口小聲對他說:“走啊?!?/p>

江敘白沒動。

她又喊了幾遍,他仍未動,她只好離開,沒多久又回來。

儲物間是個半地下室,沒裝燈,只有一方窗戶。她迎著月光在他旁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面包和巧克力,是下午時志愿者給她的,她還沒舍得吃。

江敘白靠在墻壁上,并沒有看她。

少年已初具俊俏模樣,連同被月光印在地上的輪廓都像一幅畫,好看得她并不在意他不禮貌的行為,她又拿出一個透明的袋子,說:“散落的積木我幫你都撿起來了?!?/p>

他這才扭過頭接過袋子,而后說了句謝謝。

簡短的兩個字,她已是受寵若驚,伸著脖子看著那袋積木:“你看起來很喜歡這個,甚至為了它打架,打架不好……”

“你很吵?!苯瓟状驍嗨?。

“哦,那我不說了?!彼檬治孀∽彀?,兩只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屋子里恢復了安靜,偶爾他手里的積木會發出一兩下聲響,她支著腦袋看他輕車熟路地拼砌著。不一會兒,那堆積木就搖身一變成了大黃蜂。

“哇,真厲害,我能看看嗎?”

江敘白輕輕“嗯”了一聲,她想了想,把零食遞給他:“就用這個交換吧?!?/p>

江敘白剛想拒絕,肚子卻適時地發出抗議,耳朵頓時紅了,他悄悄瞥了眼,見她正用手指描摹著大黃蜂,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態。片刻后,他拿起那袋面包,第二次說了謝謝。

墻外種滿了鳶尾和薔薇,那時開得正旺,花香從那一方窗戶飄進去,混著奶油面包的香氣,空氣里都是甜膩的味道。他主動開口跟她說話:“我叫江敘白,你呢?”

“我叫陸鳶?!?/p>

2

陸鳶跟江敘白逐漸親近起來,她十六歲時,跟江敘白去了游樂園。

那是陸鳶第一次去游樂園,激動得像只小麻雀。坐完旋轉木馬,她又拉著江敘白去坐過山車,可她不知道自己恐高,下來時臉都白了,抱著垃圾桶一直吐。

江敘白站在旁邊替她拍背,打開礦泉水瓶遞給她漱口。陸鳶坐在花壇邊,抬起頭來看他,眼窩里還掛著淚:“你怎么沒事?”

“還好?!?/p>

“你之前是不是玩過?”

他沒玩過。自他記事起,媽媽就四處做零工糊口。他七歲生日時,媽媽說要帶他去游樂園,還沒來得及趕回家,便在工地出了意外。工廠賠了一大筆錢,這筆錢被他舅舅以照顧他的名義收下。

可他在舅舅家過得并不好。舅舅好賭,很快就把那筆錢輸光,甚至賭輸后,把氣撒在江敘白身上,去游樂園的愿望他更是不敢提。

他被送到福利院之前,正跪在昏暗的筒子樓里,裸露的皮膚上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大他三歲的表哥為了玩游戲偷錢,被舅舅發現后嫁禍給他。鄰居怕他被打死,偷偷報了警。

陸鳶見他臉色不好,輕輕拉著他的衣角問:“江敘白,你沒事吧?”

他回過神來,搖搖頭:“還玩別的嗎?”

“我想去坐……摩天輪?!?/p>

聽班里的女生說,摩天輪的每個盒子里都裝滿了幸福,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坐到最高點會長長久久。

最重要的人,陸鳶偷偷看了眼旁邊的江敘白,耳朵微微發紅,但很快又想到剛才自己吐得一塌糊涂,又愁眉苦臉起來。

江敘白說:“走吧,我帶你去?!?/p>

他帶著她去排隊,摩天輪下面的隊伍很長,他們排在中間,周圍都是熱戀的小情侶,陸鳶看得臉紅心跳。她抬起頭瞟了眼江敘白,他的背挺得很直,輕抿著唇直視前方,微風拂起他額前的劉海,襯著背后一輪橘紅色的夕陽。

很快輪到了他們,座艙平行移動著,陸鳶上去時沒站穩,踉蹌間被江敘白伸手拉住。兩人離得近,陸鳶稍一抬頭就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她忙不迭地垂下眼,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掌心里也滿是汗。

江敘白低頭看到她咬著下唇,當她是不適應,便與她并排而坐:“害怕的話可以閉上眼睛?!?/p>

她照做,但有些心猿意馬。

摩天輪升到半空,陸鳶膽怯地往他身邊湊,腦子里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江敘白,如果我們突然掉下去怎么辦?”

“我會墊在你下面的?!?/p>

陸鳶聞言,彎起眼睛:“那我可能會把你壓成肉餅啊?!?/p>

她想到什么,又說:“你知道嗎,你剛來的時候看起來好兇啊?!?/p>

“你那會兒就注意到我了?”

是注意到他了,因為他長得好看,是福利院里最好看的男生,她經常偷偷看他??伤淮谧约旱氖澜缋?,與他們隔著一道無形的墻。陸鳶那時有個小小的愿望,希望那堵墻裂開一條縫,她鉆進去。

正想著,她聽到江敘白說:“摩天輪升到最高處了?!?/p>

“???”陸鳶興奮地用胳膊肘推他,隨即雙手合一,道,“快許愿快許愿,聽說能實現?!?/p>

江敘白沒動,他從不信這些,只側過臉看著她。外面天色漸暗,座艙里的燈光幽幽地灑在她的臉上,她的臉還帶著嬰兒肥,看起來很可愛。

“許完了嗎,江敘白?”她仰著臉問。

他輕輕“嗯”了一聲,反問她:“你許的愿望是什么?”

“也沒什么?!标戻S有些靦腆地笑笑,睫毛輕顫著,“就是希望我們能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學,希望我們過得好一點?!?/p>

兩人的影子映在座艙玻璃上,小小的兩團,放眼這座燈火輝煌的城市,不過是萬千螻蟻之一。透過玻璃看向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猶如一塊鈷藍色的幕布,可惜的是連星星也沒有。

江敘白沉默片刻,說道:“會如愿的?!?/p>

3

兩人從游樂園回去后沒幾天,院里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他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時,身邊跟著江敘白和院長。

陸鳶站在不遠處的秋千架旁,看著男人伸手拍了拍江敘白的肩膀,說了幾句,然后鉆進了早已等候著的汽車。

車子駛離的那一瞬,江敘白抬頭朝她看來,下一秒,陸鳶聽到旁邊的孩子說:“江敘白父親找到他了,他應該要走了?!?/p>

那天下午,江敘白坐在秋千上告訴了她這個消息,陸鳶一時有些不適應,她低垂著頭,使勁揉搓著自己的衣角。

江敘白說:“對不起,陸鳶?!?/p>

陸鳶沒有抬頭,即便她知道江敘白并沒有做錯什么,可是還是有些生氣,至于是氣他忘卻了與她考一所大學的約定,還是他即將離開自己這個事實,她也說不清楚。

她想跟以往那樣耍耍小性子,轉而想到兩人相處的時間不多了,她盯著那團皺巴巴的衣角輕聲問道:“什么時候離開?”

“明天?!?/p>

她又不說話了。

江敘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藍色鳶尾發夾,別在她的頭發上,破天荒地夸了句:“很好看,那天在游樂園買的,打算元旦送給你的?!?/p>

她依然沒動。

“陸鳶?!彼兴拿?,“我們還會再見的?!?/p>

可是再見是什么時候呢?他沒說,她也賭氣地沒問。

那天晚上,陸鳶用自己所有的錢給他買了一個漂亮的生日蛋糕,提前替他過了十八歲生日。

他們坐在臺階上,她把帽子戴在他頭上,還給他唱了生日歌,嬉笑著祝他生日快樂,最后切了很大一塊蛋糕給他。

江敘白卻把蛋糕給她吃,他說:“希望你會有更多的開心和幸運?!?/p>

那塊蛋糕被陸鳶接過來,她大口吞著,甜膩的奶油在嘴里化開,她卻覺得又苦又澀,眼淚快要落下時,她別過頭偷偷抹掉了。

第二天,陸鳶沒有來送江敘白。她躲在小洋樓的走廊拐角處,看著他跟院長阿姨告別。她抬手摸了下眼睛,掌心里落滿了淚水。

還好沒去送他,不然在他面前哭得多丟臉啊,她想。

車里的人下來催促了,江敘白回頭看了一眼,大致是覺得等不到她了,便轉身上了車。

陸鳶在走廊拐角處哭得淚眼模糊:“再見,江敘白?!?/p>

江敘白走后,陸鳶的日子過得很糟。

福利院的孩子針對她、排擠她,弄壞了她最寶貴的鳶尾發夾,她握著拳頭與他們打了一架。結果不算好,她的嘴巴破了,頭發也被扯得亂七八糟。

先動手的女生很討人喜歡,她哭得梨花帶雨,院長阿姨讓陸鳶跟對方道歉,陸鳶站在那里一聲不吭,最終被關在儲物間反省。

她靠在墻上,腦海里浮現出江敘白的模樣,如果他還在的話,他會站出來為她說話吧。

想來也是,他總是會給予她信任,即便有時候他一聲不吭,她也覺得很溫暖。

陸鳶細數著他們之前的美好瞬間,莫名記起某天在秋千架上,她歪著頭問他有沒有過很開心的時候,他說:“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說,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p>

那時她沒讀過那些書,他則總說著她聽不懂的話,比她更早知道世間的疾苦,甚至還提醒她,一切都有跡可循。

直到嘴巴的傷疤牽扯著她現實中的痛覺,她才發覺回憶的確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而她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那天之后,陸鳶變得沉默寡言,總愛捧著書坐在小洋樓走廊的臺階上,一待就是一天,孤僻得有點像當初的江敘白。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三天,正好是陸鳶十八歲生日。院長阿姨在小洋樓的秋千架上找到了她,她正皺著眉擺弄那個壞掉的發夾。

她跟著院長去了辦公室,桌上放著一個小蛋糕。每個孩子十八歲時都會得到這樣一個蛋糕,這是成年的標志,也意味著要離開福利院。

院長阿姨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有人最近捐了一筆款,囑咐其中的三分之一是給你的,密碼是你的生日?!?/p>

“可以問一下,是誰捐的嗎?”

院長搖搖頭:“捐款者是匿名的,連院方也不清楚是誰?!?/p>

陸鳶有些發愣。

她考上了心儀的高等美術學院,可一年所需的費用是五位數,那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她正為此焦頭爛額。

陸鳶長久地盯著那張卡,直覺告訴她,捐款的人是江敘白??伤龥]有證據,猜想便都不成立。

蠟燭燃到了底,陸鳶的思緒才回籠,吹滅蠟燭后,她許下每一年都會許下的愿望——希望可以見到江敘白。

4

陸鳶在大學里留起了長發,她生得好看,被告白的次數數不勝數。

大三時,有個男孩子在操場為她放了一場浪漫的煙花,在場的人紛紛喊著“答應他”,可陸鳶還是說了抱歉。

那天晚上,室友們討論起了喜歡的男孩子,陸鳶則坐在桌邊畫漫畫,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了她身上,有室友問:“阿鳶,那個江與陸是不是你拒絕別人的原因???”

她握著畫筆的手突然一頓,畫中的少年臉上多了一道藍色印記。

江與陸是陸鳶的漫畫《鳶尾與少年》中的人物,那本漫畫講述的是她和江敘白的故事。起初只是她大一時隨手畫的在福利院的生活片段,沒想到被某博主搬運后竟意外地火了。此后,更多的漫迷被她筆下溫暖的鳶尾少年吸引,她的名氣大漲,幾家漫畫平臺都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陸鳶那時沒有成為漫畫家的想法,但她無意中聽到室友們討論各自的偶像:“我要是出名了,我的偶像是不是就能知道我這個人了???”

陸鳶想,如果她成了出名的漫畫家,那江敘白會不會就看見她了呢?他會來見她嗎?大概會吧。

于是,她便跟最火的那家平臺合作,出版的《鳶尾與少年》成為年度暢銷書,獲得中國漫畫優秀獎,她也被評選為優秀青年代表,所有光芒匯聚在她身上。

但遺憾的是,她仍然沒有見到江敘白。

“阿鳶,阿鳶,你還好吧?”室友趴在上鋪喊她。

她搖搖頭,抬手把那道藍色印記擦去:“我沒事,可能是最近忙著準備原稿展,有些累?!?/p>

“你要辦畫展???什么時候???”

“下周?!?/p>

“你好厲害呀,阿鳶!”室友們夸贊著。

陸鳶沒說話,盯著畫中的那束鳶尾花發愣。

畫展是在一周后,地點在杭都圖書館地下一層的藝術展覽中心,為期三天。

陸鳶是在最后一天去的,下課后她跟室友們一起過去,一路上室友們問她:“阿鳶,我們跟著你去真的沒事嗎,會不會耽誤你?”

她笑笑,道:“展覽是圖書館跟漫畫平臺聯合主辦的,有專業策展人負責,我只需要提供原手稿?!?/p>

室友們這才放了心。

從圖書館大門進去,入眼的大立柱上懸掛著《鳶尾與少年》的宣傳海報——江與陸俯身給白鳶戴鳶尾發夾。海報制作精良,很多人駐足拍照。右邊的長廊是展覽的入口,兩面墻壁上是用文字介紹的大致劇情,偶爾穿插著漫畫。長廊盡頭是三個展廳,兩個原稿展廳和一個CV配音廳。

“江與陸的配音真是絕了,撞到我心上了,不愧是我們的鳶尾少年?!睆腃V廳出來后,室友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

“最厲害的不應該是阿鳶嗎,江與陸是她創造出來的!”

“還好,主要還是配……”

陸鳶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視線停在宣傳海報那邊。那里依舊有很多拍照的人,一個熟悉的面孔從人群里一閃而過。

她似乎看見了江敘白。

可是她再看過去時,已經沒有他的影子了。

室友們連忙問她:“怎么了?”

她遲疑片刻,若無其事地笑笑:“看錯了?!?/p>

“你該不會是看到江與陸了吧?”她們開著玩笑,“那邊有賣周邊的,好像是鳶尾發夾,我們去看看吧?!?/p>

陸鳶點點頭,走在最后,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的確沒有江敘白。

5

陸鳶大學畢業后成立了工作室,彼時她已是國內知名畫家。秋末,她受業內朋友邀請去國外看展。

展廳里人影稀疏,她與朋友閑逛著,最后停留在自己參展的那幅畫前。

朋友說:“它還是漫畫時在國內已經大火,我有幸看過原稿展,手繪排線很不錯,人物形象也非常鮮明,沒想到后來你還畫了一幅油畫,這要是傳到國內去,又會在圈子里引起轟動?!?/p>

“我只是幸運罷了?!彼J真地看著畫中之人的眉眼。

“你太謙虛了,它在我這畫館里快成鎮館之寶了?!迸笥研π?,也一同觀賞著,“說起來,我認識的那位江先生和這幅畫中的江與陸在模樣上倒是有些像,更巧的是,拍下這幅畫的人也是他?!?/p>

“那是挺巧?!?/p>

察覺到有人過來,陸鳶往旁邊挪了幾步,卻聽到朋友說:“說曹操,曹操就到!阿鳶,這位就是拍下你這幅畫的江敘白江先生?!?/p>

迎著展廳里的燈光,她轉過頭看到曾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那張臉,英俊的眉眼未曾改變,他低頭看著她,嘴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

她的心跳與呼吸好似都停止了,過了好半響她才開口:“江敘白,好久不見?!?/p>

“是好久?!彼哪抗饴湓谀欠嬌?,“已經過去了五年?!?/p>

他們上一次像這樣并肩而立還是在他十七歲時。

江敘白離開福利院的前一晚,陸鳶提前給他過了十八歲生日。她開玩笑說:“江敘白,說起來我還占了便宜,用一個小小的蛋糕打發掉你的成人禮?!?/p>

她嬉笑著,話也比平時多。

江敘白沒說話,他知道這個蛋糕并不便宜,它花費了陸鳶攢下的所有零花錢,他甚至從她眼里看到了翻滾著又被她壓下的悲傷情緒。

陸鳶愛吃甜食,分蛋糕時,他故意把最大的一塊蛋糕給她,那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想讓她快樂一點。

可最終他還是看見了她偷偷抹掉的眼淚。

江敘白的指甲嵌進了蛋糕的紙質托盤里,心里有道聲音說,留在這里陪她吧。

他動搖了,卻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江敘白之前就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個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坐在豪華的汽車里,連開車的司機都講究地戴著白手套。

他對父親的了解還是從舅舅的罵聲里得到的,年輕時為了榮華富貴拋妻棄子、忘恩負義等,總之是他討厭的,連同這次的談話——他的兒子遭遇車禍離世,夫人臥病在床,苦心經營的商業集團正被人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需要他。

江敘白下意識地拒絕了:“那些和我沒關系?!?/p>

父親像是料到他會這么說:“敘白,聽說你與一個女孩子走得很近?!?/p>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但江敘白明白他的意思。

“你還年輕,需要一些時間思考也正常,不過,我希望你盡快給我答復?!彼驹诼愤?,父親降下車窗跟他說了最后一句話。

汽車揚起的灰塵落在他破舊的鞋子上,形成薄薄的一層土灰色,衣袖下握著的拳頭在車子離開了許久后依舊沒松開。

回去后,他沒告訴陸鳶這件事,而在摩天輪上得知她許的愿時,矛盾到達了極點。不久后看見父親出現在院長辦公室,他知道離開對她和他都好。

6

從畫館離開后,江敘白帶陸鳶去了一家中式餐廳。

服務員合上包間的門,偌大的包間里就剩下他們倆,江敘白坐在陸鳶旁邊,伸出筷子給她夾了一塊糖醋排骨。

排骨色澤油亮,可她遲遲未動筷,目光落在滿桌子的菜上,開口時聲音有點?。骸澳恪€記得???”

還記得這些是他們曾經一起吃過的菜。

“嗯,我吃不慣法餐,就讓大廚做了幾道以前吃過的菜?!彼p描淡寫地說。

“那筆錢是你捐給福利院的嗎?”她小聲問道。

“是?!?/p>

那個夏天,她心儀的大學網站首頁赫然掛著她的名字,他握著鼠標的手指輕顫,他想著他的女孩果然很優秀。很快他就發現那所大學的收費并不低,這對她來說是個棘手的問題。

他還記得摩天輪上她許愿的模樣,虔誠又滿懷希望,他不愿讓她的夢想落空,所以偷偷動用了一大筆錢匿名捐給福利院。

那筆錢不屬于他,自然會被父親發現。

父親抓著他的衣領,一邊辱罵著他,一邊將拳頭落在他身上。后來他被罰跪在庭院里,彼時的大洋彼岸已是飄雪的深冬,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嘴巴和眼眶也腫得很高。

雪落在他臉上,很快融化。意識快要消散時,他聽到陸鳶在他耳邊問:“你有沒有開心的時候?”

他那個時候怎么回答的呢,哦,是《百年孤獨》中的一句話——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怎么會是假的呢?他后來時不時就會想到儲物間的那個夜晚,她拿出面包和巧克力遞給他,眼睛亮晶晶的:“就用這個交換吧?!?/p>

雪下得更大了,落滿他身上,寂靜的夜里他輕聲念著陸鳶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過去不是假的,遇到她之后他不再孤獨了。即便回憶沒有歸途,他也永遠是她的信徒。

陸鳶又問:“后來的原稿展呢?”

他答:“也是?!?/p>

那一年,他剛解決完集團內亂,結束視頻會議后翻開壓在合同下面的那本《鳶尾與少年》,入眼的就是他在離開前贈她發夾的那一幕。他翻過一頁又一頁,目光停在她十八歲許愿的畫面上,她說,她想見到他。

那時,他們已分別將近四年。

內心最深處的聲音告訴他,去見她一面吧,他順從了自己的心,但對手盯得緊,他只能以投資漫畫平臺的方式舉辦一場畫展。

“我在畫展上見到的人也是你,對吧?”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為什么又離開了呢?”

“對不起,陸鳶?!彼刑嗟目嘀?。

她搖搖頭:“江敘白,我不是怪你,我還以為你不愿意見我?!?/p>

鼻子里的酸氣偷偷溜進眼睛,感覺到眼角有些溫熱后,陸鳶想把眼淚憋回去,但失敗了,淚水滴落在面前的餐具里。

江敘白伸手替她拭去淚水,又揉了揉她的頭發:“陸鳶,我從來沒有不愿意?!?/p>

“那你還會離開我嗎?”

“不會了?!?/p>

集團已經被他接手了,沒有人再能阻止他們在一起,雖然有一些漏網之魚,但那已經不算威脅了。

“那就好?!标戻S調整好心情,忽然瞥見他左手手腕處的文身,是一朵很小的鳶尾花。

江敘白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隨即柔聲道:“十八歲生日那天去文的鳶尾,這樣就當作你還在我身邊?!?/p>

“可你送給我的鳶尾發夾已經壞掉了?!?/p>

她后來找過很多維修店鋪,由于發夾太老舊且廉價,沒有人愿意修。

“沒關系,來日方長?!?/p>

8

“來日方長是個很美好的詞,那后來呢?”我問。

“后來啊……”她瞇起眼。

那場畫展結束后,陸鳶打算將國內的工作安排妥當后就同江敘白在國外生活。

送她登機時,江敘白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真想陪你回去?!?/p>

她埋在他的懷里笑:“我很快就回來,你也說了,來日方長?!?/p>

可其實,來日并無方長,一別再無歸期。

等她再見到江敘白的時候,他躺在擔架上,襯衫上是一片刺眼的紅,左手緊緊握著一枚鑲滿粉鉆的鳶尾發夾。

他在拍賣會上拍下了那枚鳶尾發夾,想等陸鳶回來時送給她。然而,拍賣會結束時發生了嚴重的槍擊案,是集團內亂中的幾個漏網之魚策劃的。

陸鳶哭得倒在擔架上,再醒來時,她躺在了醫院純白的床單上。

江敘白的骨灰盒被她帶回了國,跟那本漫畫一起,放在床頭柜上,旁邊還插了一束藍色鳶尾。

她翻開那本漫畫,第一頁上有江敘白的字跡——陸鳶,見花如面。

她哭得泣不成聲。

他與她的最好結局,已經在漫畫里了。

后來,她回了一趟福利院,那里早就荒廢了,她把那塊地買了下來,建成了展館,又在展館附近開了一家四喜花館,店里只賣一種鳶尾花。

回憶是沒有歸途的,那她便永遠守著,守著那時的他和她。

“四時有你,一生歡喜。以花祈愿,祝你平安?!彼樗槟钪?。

陽光灑在一樓門廳的油畫上,那是她后來又畫的一幅,那片藍色染紅了她的眼,她看見抱著鳶尾的少年望著她笑得正歡。

(編輯:白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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