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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初歇

2022-11-08 09:15之子于歸
花火彩版B 2022年7期

之子于歸

01

陳頌二十七歲的時候,有人扛著攝像機上門,說要給她拍攝一部紀錄片。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陳頌把人攔在門外。

“當然!”林執放下攝像機,激動地道,“你是千沉,很有名的漫畫家!”

陳頌冷嗤一聲,不再說一句話,干脆利落地關上了門。

她的名聲早已經臭了,雖然互聯網信息更迭不斷,但她的“惡行”是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難以磨滅。因此,陳頌根本不相信現在還有人好心來給她拍紀錄片,但她沒想到林執這么執著,接連一周都準時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林執沖她一笑,露出了潔白無瑕的八顆牙齒,看起來傻乎乎的。

他將手里拿著的iPad塞到陳頌手里,說:“《沉舟》是我最喜歡的漫畫,不該被遺忘,當年的事一定另有蹊蹺??傊?,”他斂起笑意,嚴肅地道,“我相信千沉,也請你相信我?!?/p>

似乎是被這話觸動了,陳頌拿起iPad隨手翻了翻,里面詳細地記載了她和《沉舟》的所有信息,也包括五年前的那次事件。她想到昨天同好友打的那通電話,于是關上了iPad,不露聲色地點了點頭,說了句“進來聊聊吧”。

林執興奮地跟在她身后進了屋。他在去年打聽到陳頌五年前回了東縣定居,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后,他才終于敢來找她。

“時間要多久?”陳頌思索片刻后問道。

“三個月?!?/p>

時間很充裕,她長出了一口氣。昨天,好友說交流的機會在年底,現在才二月份。

“對了,忘記說了,我租了你隔壁的房子。小縣城的房租還挺便宜的,以后來這里養老也不錯……”見沒人回應,林執也察覺到自己太過熱情,自覺地閉了嘴就往門口走。

“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他還沒走出去,就聽見身后傳來陳頌的聲音。

良久的沉默后,陳頌以為他是不想說,于是開口:“如果不方便的……”

“認識,我們見過?!彼D過身,看著她道,“在渝城一中,那年,你高三,我高一,高考前的某個夜晚,我們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給你們唱了《送別》?!?/p>

陳頌對此毫無印象,茫然地說了句抱歉。

“時間久遠,你不記得也很正常?!绷謭萄劾镩W過一絲失落,他快速收斂起情緒,對她搖了搖頭。

畢竟,當初的陳頌萬人追捧,而林執無人問津。

02

十年前,林執進入渝城一中就讀高一。

新生報名那天,陳頌被教務處主任領到校門口充當“吉祥物”。

她在高一就獲得了第六屆“滿天星”插畫比賽的金獎,一時名聲大噪,之后,一中招生都會打著她的名號。

林執的爺爺是開畫材店的,總在他耳邊念叨陳頌有多優秀。林執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嘴上說著“不就是會畫畫嗎”,心里還是對她起了好奇心。

終于,他在報名這天見到了她——及肩短發,白色連衣裙,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安靜地站在老師身邊,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得不像話。

不過,林執總覺得有些尷尬,他只想快點離開,無奈爺爺過于熱情,沖到陳頌面前就說:“小姑娘,我可喜歡你畫的畫了,很有靈氣……”夸到最后,林爺爺話鋒一轉,嘆氣道,“我的孫子能有半分你的天分就好了?!?/p>

見少女順著爺爺的視線看過來,她友善的笑容讓林執更覺羞赧,他忍不住上前拖著爺爺往學校里走。

他們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月后。每周三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是全校大掃除,但總有人趁著這個時候偷溜出去。后來,學校安排了學生值崗監督,這周正好輪到林執他們班值崗。

他站在后校門的那棵大榕樹下,百無聊賴地盯著對面的圍墻看。他正出神之時,身后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林執循聲望去,看見陳頌抬著一張舊課桌。她沒有發現林執,等到她找好位置,放好課桌,站在上面后,背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逃課是要扣班級考核分的?!?/p>

林執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眼看著她準備翻出去,還是沒忍住開了口。不過他完全沒料到陳頌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此刻的她跟新生報名那天完全不一樣。

陳頌轉過身,看見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逃課這件事她都做到一半了,中途放棄可不是她的性格。

于是,她望著他胸口掛著的“監督委員”的牌子,沖他一笑,卻不帶任何討好,調侃道:“學弟,今天的事就當沒看見吧,作為報答,學姐明天給你帶糖?!?/p>

林執本來是想義正詞嚴地拒絕,然后將陳頌的名字記到本子上??刹恢罏槭裁?,當他對上她笑意盈盈的雙眼時,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

次日,下午放學后林執早早地來到那棵榕樹下等陳頌,但他等了很久很久也沒等到她,反而抓到了好幾個意欲翻墻的人。

天邊的落日西沉,余暉映著云層呈現出一大片粉色海。林執收回目光,心想,如果陳頌今天來給自己送糖,他的心里大概也會出現這樣的粉色海吧。

時間轉瞬即逝,在炎熱的夏季到來之際,陳頌的高中生活也到了尾聲。

她素來喜歡熱鬧,又早早就拿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的保送資格,有大把的空閑時間,于是攛掇著老師舉辦一場告別會。

告別會到了尾聲,陳頌率先開口唱起了《送別》。她剛唱出第一句,教室外就有人接著唱了下去,歌聲此起彼伏,到最后統一在了一起。

陳頌詫異地望了一眼身邊的班主任,班主任對她笑笑,說:“這是給你們的驚喜?!彼缟先チ私虅罩魅蔚霓k公室,提出想要請其他年級的學生唱一首歌的想法。主任聽了后并沒有立刻答應,沒想到今晚給了他們一個驚喜。

林執站在走廊上望著對面的那棟教學樓,一眼就看到了陳頌所在的教室位置。

等到下了課,他就去了高三的教學樓下。他沒等多久,陳頌就出現了。林執還沒來得及動作,就看見一群人先他一步上前簇擁著陳頌,紛紛將自己手上的東西送給她。他也鼓起勇氣,擠進人群,將自己小心護在懷里的玻璃瓶送了出去,里面裝著數十只千紙鶴。

“學姐,給?!?/p>

“謝謝?!彼Y貌一笑。

迎面吹來一陣風,空氣中彌漫著甜蜜的柑橘味,林執被這香味迷住,愣在了原地。等到被其他人擠出去,他才回過神,后知后覺地補上剛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畢業快樂”。

但除了他自己,沒人聽見這句話。

03

雖然早已料到陳頌不記得自己,但林執還是有些難過。不過他沒有一直陷在消極的情緒里,等到翌日,他就開始了拍攝工作。起初,陳頌有些不適應,在睡覺之前詢問林執可不可以關閉攝像機,不要二十四小時都拍自己。

林執拒絕了,說要記錄下她最真實的狀態,讓她無視鏡頭就好。

入睡前,陳頌看了眼墻角還在運轉的攝像機,有些后悔答應了這次紀錄片拍攝,她不習慣這種被人時刻盯著的日子,而且她的日常確實很無聊,除了畫畫就是畫畫,她更怕拍出來沒人看,達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似乎是察覺到陳頌急躁的心情,第二天早上,林執發消息問她要不要出去逛一逛,她連忙應下。

陳頌收拾好走出房門后,便看見林執還拿著攝像機,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她驚訝地問:“這也要拍嗎?”

“當然?!?/p>

林執給攝像機做了偽裝后,就跟著陳頌去了集市。他沒想到陳頌竟然這么有“名氣”,不少賣菜的攤主都親切地同她打招呼。

“陳頌,今天怎么舍得出門了?正好,剛摘的香椿分你一點?!?/p>

“小頌,新鮮的蒜薹,拿著吧?!?/p>

“小頌,來,張叔送你一條魚?!?/p>

……

林執就在一旁看著陳頌一一回應說自己不需要,直到實在推辭不了,她才接過那些東西。

“小頌,這不會是你的男朋友吧?”一位阿姨提著菜籃子迎面走來,嗓門極大地說。

周圍安靜了一瞬,林執剛想說不是,陳頌搶先開了口:“春姨,好久沒見了,腳還疼嗎?”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p>

一旁的林執根本沒去聽兩人的寒暄,他一心想著“男朋友”這三個字,加上陳頌沒有否認,他的心情忽然就愉悅起來。

等到送走春姨后,他湊到她身邊問:“今天可以讓我蹭個飯嗎?好久沒吃香椿了,我可以來做飯?!绷謭淌侵狸愴灢粫鲲埖?,而這么多菜,放在冰箱里久了就不新鮮了。

陳頌略一思索,便點頭答應了。

不過,這頓飯林執到底沒能吃上。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時,突然下起了雨。這場雨來得太突然,他們沒有帶傘,幸好林執多穿了件外套。

距離陳頌家還有幾分鐘路程,林執毫不猶豫地脫下外套,蓋到了陳頌的頭上。

“那你怎么辦?”陳頌被林執用外套包裹著,外套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一縷若有若無的柑橘香,她忍不住輕輕嗅了一下。

“我沒事?!彼粗饾u變大的雨勢,提議道,“我們跑回去吧,不然,等會兒雨就更大了?!?/p>

說完,林執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抓住了陳頌的手腕,帶著她往她家所在的方向跑去。

隔著雨幕,陳頌微微偏頭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感受著手腕處傳來的溫熱,心好像被風拂過的水面,泛起陣陣漣漪。

04

拍攝進行到一半時,網上突然流傳出曾經的“抄襲”漫畫家千沉企圖回歸的消息,惹得不少“正義人士”發起抵制。

林執看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出租屋里剪輯視頻。

拍攝的視頻瑣碎且雜亂,而他一周前曾向陳頌保證,拍攝結束后會盡快完成剪輯工作,盡早上映。為了趕進度,除了完成必要的拍攝工作,其他時間他都守在電腦前。

“我不想拍了?!?/p>

林執找到陳頌時,她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臉色蒼白,眼下一圈青色。林執望著她這副憔悴的模樣,一時無言,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說了一句“我相信你”。

陳頌冷嗤一聲,嘲諷道:“恐怕也只有你相信我?!?/p>

“拍攝還有兩個月,等到上映之后,他們就會知道真相的?!彼赞o懇切,“不要放棄,好嗎?”

“沒有意義的,你看看網上,大家都在罵我,沒人相信我?!彼猿耙恍?,“昔日的蜜糖現在全都化作利器,盡數刺向我。拍了又有什么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這句話更像是在問自己。

可她曾經明明也被萬人簇擁,被推上神壇。

林執看見她眼里的茫然,到嘴邊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他想起自己剛剛在手機上瞥見的天氣預報,忽然道:“如果……如果明天這里會下雪呢?”

“不可能?!标愴灻摽诙?。畢竟現在已經是三月了,況且她是在東縣長大的,現在也已經在東縣住了好幾年,東縣下雪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沒什么是不可能的?!彼α诵?,忽然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恰在此時,明媚的陽光從云層里探出頭,穿過落地窗照耀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

陳頌被那光芒迷了眼,聽見他說“如果明天下雪,你能不能答應我繼續拍下去”時,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雪在半夜無聲無息地下了起來,林執起床去樓下買早點時,發現雪已經積了半指那么厚了。他欣喜若狂,連早餐都沒去買,轉而跑上樓,去按響陳頌家的門鈴。

一分多鐘的等待后,門被人打開。

陳頌一臉不耐煩地瞪著他,沒好氣地開口:“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否則……”

她還沒說完,就看見林執越過她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他指著窗戶外面,轉過身來對她說:“下雪了?!?/p>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陳頌卻從中感受到了他的激動。她走到落地窗邊往下望,入目白茫茫一片,樓下花壇邊還有幾個小孩在堆雪人。

果真下雪了。

“下雪了,那拍攝是不是也該繼續了?”

林執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期待又忐忑地等著她的回答。

陳頌望著他因緊張而不停眨動的睫毛,忽然起了捉弄人的興致。

“嗯——”她故意拉長了音調,見他逐漸變得不安,她不由得揚起嘴角,不再折磨他,干脆地道,“那就下午繼續吧?!?/p>

05

之后的拍攝都很順利,紀錄片在五月底拍攝完成,隨后林執就開始了后續的制作工作。

陳頌卻變得無聊起來,時不時約林執出門游玩,他們甚至專門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去了東縣有名的景點鳳凰梯。

鳳凰梯是由1860步青砂條石砌成的梯道,它的盡頭就是鳳凰塔,也是陳頌此行的目的地。直到下午,兩人才爬完長長的梯道,到達鳳凰塔。

陳頌氣喘吁吁地接過林執遞來的礦泉水,喝了幾大口后才開口:“以前我每次回來,都會跟著……跟著外婆來爬。風景很美吧?”

“確實很美?!绷謭厅c了點頭,又添了一句,“我都想每天來爬一次?!?/p>

推薦的地方被認可,陳頌笑得更開心了。

兩人返程的時候,陳頌一腳踩空,崴傷了腳,是林執扶著她走完剩下的梯道的。

林執把陳頌送回了家,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客廳等著她換了衣服出來,準備和她商量一下剪輯方面的事。

他等得無聊,視線一轉看見了茶幾下放著一本書,封面十分眼熟。

林執拿出來一看,發現是《沉舟》。漫畫書被保管得很好,封面和書頁都沒有褶皺或破損。

他翻開,發現扉頁上寫著一句詩——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陳頌從臥室出來,看見他捧著那本漫畫書,皺了皺眉,卻沒說什么,走到他身旁站定。

“你很喜歡這句詩嗎?”看到她,林執問道。

“不喜歡?!标愴烅樦氖种缚聪蚰切凶?,“我不想做羈鳥,也不想做池魚?!?/p>

見氛圍忽然變得有些奇怪,林執便換了話題:“說起來,高中時我很喜歡《沉舟》這部漫畫,因為它買了很多雜志,等到后來出了單行本,我也買了很多套來收藏?!?/p>

《沉舟》是陳頌從大一開始創作的漫畫,講述的是一個患癌少年夢想走遍世界的故事。她最初在雜志上連載,后來雜志???,她又去微博上連載,一直到五年前,漫畫被她倉促地完結。

“收藏?”她搖了搖頭,“不值得收藏,現在估計送都送不出去吧,你不如……”“都扔了吧”還沒說出來,就遭到了林執的強烈反對。

“它值得!我很喜歡這部漫畫?!彼綇土艘幌虑榫w,繼續道,“我是在高二看的它,那時候我想走藝考這條路,爸媽不同意。我為此絕食抗議,卻無濟于事。后來我整個人都變得很陰沉,拒絕跟人交流。直到某一天,我在學校的閱覽室看見了一本雜志,上面連載著《沉舟》。

“當時它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比里面的主人公幸運,他都能堅持自己的夢想,我為什么要放棄呢?因此,我重新和爸媽交流,以自己下次月考進入年級排名前三十換取一個藝考的資格。

“我現在很感謝當初的自己堅持了下來,《沉舟》真的給了我莫大的勇氣?!?/p>

陳頌沒想到一部漫畫擁有這如此大的力量,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問:“那你也很喜歡千沉嗎?”

“當然!”他沒有絲毫猶豫。

“那你……”話才起頭,她又忽然換了個問題,“那你什么時候離開這里?”

“不會離開?!绷謭炭粗难劬?,看見她眼里有了自己的身影后才笑道,“我會一直待在這里的?!?/p>

陳頌啞然,不再開口。

那你喜歡陳頌嗎?

她本來是想問這個問題的,開口的剎那卻轉變了話語,因為她忽然害怕了,她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陳頌啊陳頌,你可真是個膽小鬼。她在心底嘲笑自己。

成片一出來,林執就邀請陳頌來看。

片子的開頭是林執采訪的陳頌的老師同學和她在東縣的街坊鄰居,他們一一訴說著自己對陳頌的印象。

片子播放到一半,陳頌沒忍住哭了一場,因為屏幕里出現了外婆的身影。那是一個過去的采訪視頻,她還記得是她高中時在一個插畫比賽中獲了獎,有人要來采訪家長,外婆笑呵呵地在鏡頭前說陳頌有多么多么優秀,讓她很驕傲。

可她在五年前就失去了讓外婆感到驕傲的機會。

片子的最后出現的是居民樓外那盞快壞了的街燈,它已經這樣很久了,一直沒人來修,始終閃爍著別人看不起的光芒。

下一瞬,燈光徹底暗了下來,畫面上一片黑暗。

一秒,兩秒,三秒……

到第十四秒時,街燈重新亮起,不再閃爍。緊接著,畫面又變黑了,屏幕上慢慢浮現出幾行字:

理解或不理解都不重要,相信你所相信的即可。

我們雖然無法改變生老病死,但至少擁有選擇人生的權利。

你一定能夠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06

紀錄片在十月上映。除了陳頌提前看過的成片,最后還多了三分鐘她沒看過的片段。

陳頌重新下載微博,登錄了很久沒登錄的賬號,忽略掉滿是紅點的消息欄,轉發了林執發的宣傳微博。做完這些后,她正準備退出,卻不小心點開了轉發的視頻。

視頻長達三分鐘,講明了當初她的素材被舍友拷貝存檔,后者故意在她之前在漫畫平臺上發表,接著賊喊捉賊,誣蔑她抄襲,視頻最后是舍友寫下的道歉信。

這個遲到了五年的真相,令網友大吃一驚。

陳頌退出微博前不經意地瞄了一眼,這條微博的轉發量已經過萬了。

五年前,陳頌在微博上連載的新漫畫《頌》被指抄襲,而站出來指責她抄襲的是她朝夕相處的舍友。她本欲好好地解決這件事,卻突然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外婆突發腦溢血,要做手術搶救。

陳頌連夜坐高鐵回了東縣,仍舊沒來得及見外婆最后一面。她趕到醫院時,卻只得到了一句“節哀”。

醫院的白色瓷磚亮得刺眼,陳頌受不住地閉上了眼睛。

她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么往前走。她回想著過去收獲的傲人成就、羨艷目光、鮮花掌聲,好像做了一場長長的美夢。而美夢破碎后,就是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處理了外婆的喪事后,陳頌就留在了東縣。她刻意逃避現實,忽略私信里的謾罵和詛咒,卸載了微博,不去看網上那些關于她的消息,并且不再畫畫。

之后某次,她打掃房間時翻出了一大箱自己的未開封的漫畫書。陳頌知道,這是外婆買的。箱子里還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小頌的第一部作品。

在醫院里醫生讓她節哀時她沒哭,在葬禮上接受別人的安慰時她沒哭,但此刻,看著那行字和那些包裝完好的漫畫書,她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止不住地掉落。

后來,她重新拿起畫筆,畫素描畫水彩,卻不怎么畫漫畫了。

現在,雖然遲來的道歉如同草芥般毫無意義,所幸她還是等到了,驟雨初歇,天光大亮。

手機“嗡”地振動一聲,讓陳頌回了神。

是好友發來的消息,詢問她去日本交流學習的材料是否準備完畢,過幾天就是申請截止日期了。陳頌回了句“早就準備好了”,然后關了手機。

她也要往前走了,卻莫名地想到了林執,他對她真的很好,她不知道怎么開口跟他告別。

“要往前走”是她在過去無數個黑暗的日子里對自己最好的鼓勵,所以她在漫畫書扉頁寫上“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時刻提醒自己別往回看。

07

五年前,千沉“抄襲”事件一出,林執就去了中央美學院。

陳頌并不在學校,他正準備離開,卻看見陳頌的舍友在和人聊天。他原本想,或許能從她口中打聽到陳頌的消息,卻沒想到聽到她對那人說她拷走了陳頌的素材,先于陳頌發表,只因為她嫉妒陳頌比自己優秀。

之后,林執開始搜集證據,他發現陳頌舍友的某份商稿抄襲過國外的某個畫手。有了這個把柄,林執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讓她寫下道歉信。

他來到東縣替陳頌拍攝紀錄片,是為了替她洗清冤屈,讓她重回畫壇。

她是朗朗明月,就應該永遠高掛在天上。

林執找了許多大V轉發微博,維持熱度,自己也時刻守在電腦面前,讓“欠千沉一個道歉”這個詞條一直掛在熱搜前十,以便讓更多的人看到它。

隔天一大早,林執跟著陳頌又去了一趟集市。這次,沒有驟雨,陳頌總算吃到了林執做的飯菜。

“沒想到林導的廚藝還不錯?!彼缘糜行?,悠哉地靠在廚房門上看著林執洗碗。

柔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顯得異常溫柔。大概是這樣的時光太難得,陳頌不由得感嘆了一句:“以后,林導的女朋友肯定很幸福?!?/p>

這句話隨著潺潺的流水聲傳進林執耳朵里,他手上動作一頓,忽然有了一股沖動。于是,他關上水龍頭,擦干手,走到陳頌面前,微微俯身,對上她的眼睛,異常認真地說:“不用等到以后,現在就可以?!?/p>

陳頌望著近在咫尺的臉,心里一慌,緊接著一把推開了林執。她閉了閉眼,平復著自己的心跳,卻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林執說過他高中時很喜歡千沉的事。

她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后開口:“林執,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份心動是源于吊橋效應,或許你喜歡的只是千沉,而不是陳頌?!彼龢O力忽視自己內心的酸澀。

吊橋效應。

林執在心底反復念著這四個字,覺得很好笑,他明明是先認識的陳頌,但她不記得開學時的那次短暫相遇,不記得曾經答應過要給他糖吃,不記得自己送給她的千紙鶴。

這些都沒關系。

可是,他對她的喜歡,她為什么不把它當真?

林執倏地笑出了聲,他說:“但我沒有在橋上,我知道,那些喜歡都是真的……”

說著說著,林執忽然哽咽了起來,眼里氤氳著霧氣。須臾后,他懇求道:“再等等好嗎?”等你相信我的喜歡都是真的。

他沒有把話說盡,陳頌卻已經明了。

她低下頭,刻意回避著他的凝視,不去看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她怕自己會遲疑,會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赏虏豢勺?,她要往前走,她絕不允許自己后悔。

最后,她抬起頭,笑著回答:“好,我等你?!?/p>

他沉浸在喜悅里,沒注意到她眼里的笑未及眼底。

一周后的某一天,他去按陳頌家的門鈴,想著和她再去爬一次鳳凰梯。他在門口等了很久都沒人來開門,最后,林執取出了門邊的花盆里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入目皆是被防塵布包裹住的家具,他的心頓時急促地跳動了起來,他快走幾步去了臥室,梳妝臺干凈得像是才裝好一樣,衣柜里也沒了衣服。

林執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沒由來地想起了半闋詞——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夢也曾到謝橋……

或許只是夢。

08

林執是去過日本的。

那大概是他運氣最好的一天,剛到東京就偶遇了陳頌。他跟在她身后走了很久很久,她卻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經過一家便利店時,林執想著剛剛無意間看見陳頌咽了咽口水,以為她是口渴了。他走進那家便利店,從貨架上拿下一瓶橘子汽水,就去排隊結賬。

排隊人數不算多,輪到林執時,他剛把橘子汽水遞給收營員,就聽見身后有人驚呼“下雨了”。

他結完賬道了句謝后,接過橘子汽水,就將目光移向玻璃墻外。

外面果然下起了雨。

林執看向陳頌,她正用手遮擋著頭頂。林執皺了皺眉,來不及思考自己沒有傘的事實,就準備冒雨走出便利店,就在這時,他看見有人撐著一把傘出現在了陳頌身邊。

他頓住了,隔著一層玻璃,看見不遠處兩人臉上璀璨的笑容,他再也無法踏出一步。

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林執始終盯著兩人離開的方向。

滴答……滴答……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跟他心里的那場雨漸漸趨于同一頻率,逐漸淹沒了他的心動。

林執看向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忽然勾起了嘴角,卻顯得很難看。他想起高中時好像也有這樣一個雨天,他冒雨跑出教學樓,卻看見有人先他一步為她撐起了傘。也許,從他們還未相識時就注定了他從不是能為她撐傘的那個人。

算了吧,林執。

他這樣對自己說。

不是不喜歡了,而且覺得沒意義了,畢竟她有更好的路要走?;蛟S兩人的相遇在她看來只是一場驟雨,就跟她以為他的喜歡源自吊橋效應一樣,不值一提。

沒關系的,林執,就等到這場驟雨初歇。

也只等到這場驟雨初歇。

(編輯: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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