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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學:為生者權,為死者言

2022-12-17 09:44西洋菜
中外文摘 2022年19期
關鍵詞:法醫學法醫老師

□ 西洋菜

記得早年間,當我的親戚朋友得知我選擇了法醫學這個專業,眼神里都透著一絲疑惑。在老一輩眼中,“法醫”這兩個字無異于“看尸人”,從事法醫意味著天天跟尸體打交道,跟那些“晦氣”的東西同吃同睡……這也難怪,一些影視劇里的法醫形象造就了大眾心理的刻板印象。

大體老師

我國首批開設法醫學專業的大學(業內叫“老六所”)分別是:同濟醫科大學、上海醫科大學、華西醫科大學、西安醫科大學、中山大學及中國醫科大學。截至目前,全國已有60 多家大學設有法醫學專業。

相信很多人都會以為在我國報考法醫學的女生肯定比男生少,但事實上,法醫學專業男女比例基本是1 ∶1,甚至女生數量反超男生。上課的時候,女生的膽子也常常比許多男生還要大。

大一剛入學時,當得知有師兄愿意帶我們去參觀解剖樓的時候,我欣然答應。站在解剖樓前,我們聽師兄“上課”:“這棟樓的最高層放著的是完整的‘大體老師’,你們到時可都得認真學,要對得起他們的貢獻啊……”“什么是‘大體老師’?”“‘大體老師’是我們對所有標本的尊稱,可能是一個肝、一個眼球,也可能是一具完整的遺體,我們稱它們為‘無聲的老師’,是他們推動著解剖學等學科的發展……”

踏進解剖樓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安詳。那些“大體老師”有生前名氣很大的醫學教授,聽說還有無人認領的死刑犯。人生海海、殊途同歸,在那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第一次真正來解剖樓上課,我抱著解剖書“長途跋涉”走到課室門口卻被一部上面蓋著紅白藍編織布的平板車擋住了路,我騰出一只手把車拉到一旁。待到授課老師走進教室,淡定地掀開那張紅白藍,才發現上面原來是一具干干巴巴的完整的“大體老師”。

課上老師叫我們摸一摸“熟悉”一下這位大體老師。我戴著手套的雙手止不住地發抖。輪到我時,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大體的手臂,唯一的感覺就是冰冷,絲毫感覺不到生命力,我捏了一下他的肉,沒有一點彈性,加上被福爾馬林泡過還帶有一點點刺鼻的味道。

后來上課次數多了,接觸大體老師的機會也多了。再后來,大體老師似乎成了我的一位朋友,我捧著脂肪肝標本說:“下輩子別吃這么多了”;捧著肺癌標本說:“叫你別抽這么多煙,非不聽?!边€會對著桌面上放著的各個臟器標本自言自語:“都是掏心掏肺,肝膽相照的好伙計了,請各位保佑我‘系解’不掛科!”我甚至試過上完課之后握著一只斷臂說:“謝謝,走了啊,下次見?!?/p>

除了大體老師,我們上課還需要用到一些動物朋友,常見的有兔子、小白鼠、大白鼠和蛙,還有學心臟解剖用的豬心,學眼球結構用到的牛眼,學腸道血管用到的豬大腸,等等。

法醫先成“醫”

大一時,我們主要學習的是最基礎的解剖學課程——系統解剖學和局部解剖學,解剖學又分為理論課和實驗課。我們要了解人體結構、不同器官的位置和不同神經的主要作用與走向。實驗課考核前夕,臨床、口腔、法醫、康復等專業的學生都會擠到那為數不多的“大體老師”前面,每個人都使勁往玻璃隔板上貼,想要把解剖位點記得仔細仔細再仔細。除了“系解”“局解”,還有細胞生物學、基礎化學、有機化學和組織胚胎學,專業課程之外,我們還有公共課,例如中國近代史、大學英語、醫用高等數學、醫用物理學……對!醫學生也是要學高數和物理的!

現在回想起來,大三第一學期可以說是整個大學生涯最輕松的了,要學的課程只有影像學、遺傳學、藥理學和診斷學。第二個學期,疫情開始了,山一樣的教材通過快遞送到我們手上,我們開始在家上網課。最要命的是,那學期我們學得更多!除了常規套餐“內外婦兒”,還要加上傳染病學、精神醫學、神經病學、耳鼻咽喉科學、眼科學,還有一周一節的刑法學和刑事訴訟學。

作為法醫學學生的前三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書。整個學期所學科目會均勻地安排在最后一個月進行大考,每隔四五天我們就會迎來一門科目的“最終審判”,別人是“考試周”,我們是“考試月”,甚至是“考試季”。復習備考階段每天7 點鐘到圖書館或者空課室搶位置學習,把10 斤重的書和資料放在圖書館又怕丟,每天來回背,命都沒了。

大四我們開始學習法醫學的專業知識,法醫病理學、法醫臨床學、法醫物證學、法醫毒物學等等。學了這些課程才知道,嚴謹是我們必須要遵守的原則。譬如通過法醫人類學,我們可以根據無名尸的牙齒磨損程度推斷大致年齡;譬如在法醫病理學中,我們必須要牢記不同尸體現象產生的時間、尸僵的發展、尸斑的分期、眼角膜渾濁程度、尸體身上蛆的長度和變態過程,每一個都是我們判斷死亡時間的依據,都關系到未來是否能判斷出一個人被殺害的大致時間從而捉獲兇手,還世間一個真相;譬如法醫臨床學,不同的傷口形態揭示了不同的作案工具和作案手法,我們可以根據傷口的形態同時結合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判斷其究竟有沒有撒謊;譬如法醫物證學,親子鑒定用到的20 或者21 對等位基因,必須仔細比對,然后計算親權指數,稍微出錯可能就要重來。

很多影視劇里為了吸引觀眾眼球,會拍一些重口味的解剖、兇殺案。法醫不是只負責解剖嗎?這恐怕是大眾對法醫這個職業最普遍的誤解。

其實,成為法醫的前提是成“醫”,我們要學習臨床醫學的相關學科,駭人聽聞的“病理病生,九死一生;生理生化,總有一掛?!?,還有傳統四樣——內外婦兒,再加上組織胚胎學、藥理學、有機化學、無機化學,才能搭建好法醫的地基。我們必須對人體結構爛熟于心——成人206 塊骨頭的名稱位置,639 塊肌肉是如何互相配合進行運動,哪條神經支配哪塊肌肉,每一個器官的功能,大腦不同區域控制什么和不同系統之間如何協作。要知道不同細胞、神經纖維、組織的作用與其之間的區別,要分清不同藥物的藥理作用、不良反應,而對于很多人(包括我)來說,記清楚像繞口令一樣的藥物名字已經很不容易了,例如:長效受體阻斷藥酚芐明、短效的酚妥拉明、全身麻醉用藥丙泊酚、抗癲癇的苯妥英鈉、鎮靜催眠的苯巴比妥。

除此之外,還要掌握不同疾病的病理征象,要學會通過一張切片分辨出是哪個器官的哪種病變等等,才能進一步學習法醫專業課內容。還要學習研究生前死后變化的法醫病理學,研究人體損傷機制的法醫臨床學,研究痕跡、DNA 提取等方向的法醫物證學,研究毒物毒理機制的法醫毒物學和法醫毒理學……

眾人熟知的“法醫秦明”實際上只是法醫的其中一個分支,港劇《法證先鋒》里,出現場勘查的是法醫,在實驗室根據頭顱骨骼做建模還原死者生前長相的是法醫,把裝著枯萎玫瑰的瓶子里的液體提回去做毒物分析的是法醫,給大家做親子鑒定的是法醫,還有在司法鑒定機構給不同的傷者驗傷、出具報告書以便傷者獲得保險或工傷賠償的也是法醫。

女生你真的準備好了嗎?

作為女生,我因為看了一些文學作品以及影視作品,帶著18歲那溫度比熔漿都要高的滿腔熱血報了法醫學,從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一天起,我就幻想著自己穿上警服手握解剖刀,劃開迷霧,把公道還給受害人家屬的樣子,但現實往往會給熱血澆上一盆冷水。

結束了三年的臨床醫學科目學習之后,我們會被安排到不同的醫院實習,跟著各科臨床醫生出門診、進手術室。在醫院,我第一次上手術臺就被主任夸“悟性高”;我試過在經期第二天上了4 臺手術,從早上9 點一直站到傍晚6 點,中間沒上過一趟廁所,只在中午匆匆扒了幾口飯……

至此,我都認為“誰說女子不如男”!直到大五,我們把法醫類專業學科學完之后,我與其他同學被安排到公安局實習,跟著真正的法醫出現場,在那時我才知道真實情況根本就與影視劇里描述的相差甚遠。

首先我們必須知道,案件的發生是不可控的。法醫可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是值班時一接到電話就必須立刻奔赴現場隨時在線的戰士。大家都知道在醫院值班不能說“今晚好閑”,我在公安局實習的時候,值班時絕對不能點外賣或者去洗澡,很多時候奶茶還沒到,案件就到了,頭上的泡沫還沒沖干凈,案件又來了,我只能匆忙擦干身體穿好衣服,讓頭發在車上“自然風干”……

而現場環境也不是想象得那么安全,可能是陡峭的河堤,可能是狹窄到只允許一人通過的巷子,又或是沒有保護措施的電梯井,還可能是山上人跡罕至的樹林……有時你需要爬到樹上把上吊用的繩子剪下來,有時需要你把倒在狹窄衛生間里已經變成巨人觀的遺體拖出來檢查,甚至可能被一個繩索綁好吊下懸崖,在巖石平臺上進行尸檢和采集物證,這些沒有一定的體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對生命的感悟

在實習的大半年時間里,我大大小小出過近兩百個現場,見過不同年齡、不同生活條件的人因為不一樣的原因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有人問我:見過這么多起死亡案件,麻木了吧?

第一次出現場,是到一個四口之家。他們全家租住在城中村,客廳窗戶正對著一家工廠,在家就能看到廠里的員工在操作機器。死者是一名母親,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把小孩送到幼兒園,回家后把全家未來三天的飯菜準備好放進冰箱,把水槽里的餐具洗干凈,掃地拖地,然后走進自己的房間,拿起自己平常最愛穿的那條長褲,把自己的生命終結在了那條褲子和晾衣服的繩子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一位母親寧愿丟下自己孩子也要赴死。

在太平間,摸著她冰涼的四肢,我的手心微微發麻,甚至有些許無力。給她尸檢完,死者的丈夫和母親已經在太平間門外拿著干凈的衣服鞋子在等了。我的帶教老師敘述完檢查結果,家屬臉上出奇的平靜。我轉身離開時,突然聽到一陣很大聲的哭泣聲,那一刻我不敢回頭,我怕面對死者留給家屬的那份心碎。

后來見得多了,確實會變得“心硬”一點。與其說麻木,不如說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思考與感悟。很多個不需要值班的夜晚,我都會躺在床上腦中復盤經歷過的案件。除去那些無法預料的意外事件,我經歷過的更多的是自殺。有多子多孫的老人獨死家中幾天才被發現,有剛升初二的小朋友因為被排擠想不開,從30 層高樓一躍而下,有滿桌昂貴護膚品的年輕女生因為欠債,在夏天燒炭自盡……那些看似美滿的表面背后,深藏我們難以想象的折磨。

但人生就真的這么難嗎?我覺得不至于,更重要的是我不忍心讓愛我的人變成那些平板車旁痛哭到暈厥的“死者家屬”。

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法醫的工作是讓每個非正常死亡的人走得明明白白,讓尸體說話、讓物證說話;是讓每一個傷情得到應有的賠償;是讓每一個不幸與家人走散的小孩能重回溫暖的家。

作為一名即將走出校園的法醫學學生,我很慶幸自己見過那么多讓人哀嘆的事件之后,依舊對生命充滿敬畏、對生活充滿熱愛,接下來我也會跟前輩們一樣,盡自己的微博之力,為生者權,為死者言,還世界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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