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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明先生二三事

2023-01-28 09:19祝兆平
蘇州雜志 2022年6期
關鍵詞:蘇州

祝兆平

俞明先生臥床不起已經五六個年頭了,所以今年五月的一天傳來俞老遠行的消息時,在心理上并沒有太大的意外,相對于多年前俞老突然入院時第一次去探望他時的痛苦和打擊,反而有一種替他和鄭老師終于從肉體和精神雙重痛苦中解脫了的放下。

大約五六前的一個秋天,得知俞老突然因腦梗住入第一人民醫院病房救治,第一次去看他時,望著這個原來談笑風生詼諧幽默的老革命老前輩連最基本的語言都無法順暢表達,心里所產生的巨大沖擊和痛苦一時幾乎難以承受。盡管精神樂觀意志堅強的俞老絲毫沒有表現出軟弱或哀傷的神情,甚至當我們向他告辭時,他還以他一貫的風格吃力地舉起右手,用兩個指頭向我們行了一個美國水兵禮。我的心里一熱,差一點流出眼淚,心里不由自主反復跳出來一句話:那個可以和自己無話不說的人再也沒有了。在內心深處洶涌而起的那種悲涼和無奈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我和俞明的相識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今已有近四十年。當年,他是市委宣傳部的部長,我只是一個市廣播電臺年輕的記者編輯。一天下午,臺長(廣播事業管理局長兼)通知我到市委宣傳部去見俞部長,我抱著忐忑之心第一次在辦公室面見了俞部長。當時談了什么,為什么叫我去,如今已經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俞部長和我聊了不少時間,并沒有什么嚴肅的公事,只是和我聊了一些讀書和寫作方面的事。談話結束后回到距離很近的單位時,天色已晚,結果卻驚異地發現兩位局臺領導還在等我。見我回去,很認真緊張地問我,俞部長有什么指示,打聽俞部長和我談了些什么。由此我知道了俞部長的威望。

20世紀90年代,我和俞老的家離得比較近,經常俞老一個電話我就過去了,有時是晚飯過后,我們一起去散步,邊走邊聊。他雖然年逾花甲,但由于經常打網球(我也曾經跟他學打過一陣網球),盡管腆著彌勒肚,走路卻很快。更多時候,是他老人家一個電話把我約過去,一起喝點小酒,雖然沒有什么菜肴,但聊天聊得十分愉快。俞老往往一邊聊天一邊手不離一塊木板,時不時在木板上夾著的一張五百格稿紙上寫幾個字。他告訴我,不少文章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1990年晚秋的一天,我問起俞明先生出集子的事,他笑而不答,拿出一個還未定稿的封面設計請我欣賞:淡淡的色彩,流暢的線條,勾勒出“人家盡枕河”的江南水鄉韻味;書名“姑蘇煙水集”幾個字用筆老到,不乏風骨。我稱贊這幾個字寫得好,只覺得眼生,請教出自哪位大手筆。他微微一笑,讓我猜三次。我對本地一些著名書法家的字比較熟悉,以為是他請了外地名家寫的。他聽罷哈哈大笑,說:“這個書法‘名(明)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自己呀?!蔽乙膊唤笮ζ饋?。這就是他當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散文作品集。在以后的十多年里,俞明先生先后出版了《尚書第舊夢》《山水塵世間》《評彈人家》《故雨新知》《蘇州故事》《姑蘇煙云》(《過隙》)《云南散記》《蘇州,一個甲子的林林總總》等書。

大約20世紀末,他為我即將出版的一本作品集寫了一篇短序,其中寫道:“我和兆平是忘年交。在多年的交往中,他對我的幫助不少。他是藏書家,源源供應我讀書的書源,他耗卻寶貴時間,為我打字并催促我完成書稿?!倍潭處拙湓?,包涵了我們之間許多不為人知的交往故事。

俞老是抗日戰爭年代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搞地下革命工作的老革命,他曾經給我講過一些那時候的人和事,雖然充滿危險,他的語氣卻顯得輕松和有趣。比如講到幾個聲名顯赫的老革命家和一些同樣聲名顯赫的上海青紅幫人物,在我聽來近乎說天書,而在他就可能是曾經生命經歷中的一部分。他遭遇過驚險,但聽他講來,好像不是說他自己的經歷,而像是一個作家在講深入生活時捕捉到的精彩故事,特別是講到一些對人的觀察,雖然簡單幾句描摹勾勒,一些大人物的言行舉止,個性特征,馬上活靈活現出現在我眼前,瞬間顛覆我對歷史和一些人物的傳統理解。

俞老稱我為忘年交,那是他老人家對我的厚愛、信任和鼓勵,我是至今也不敢如此自許的。在撥亂反正的改革開放初期,俞老就在《瞭望》等一些報紙雜志上化名“吳人”發表一些散文和雜文。大約20世紀90年代初,有一次他開刀住院,其間跟我說,他在香港《大公報》上開設了一個寫蘇州的專欄,因病不能完成,希望我能幫他寫一篇接續,我不知怎么也就仿著他的手筆寫了一篇小文章去頂缸,好像也發表了。反正,俞明先生當時不僅在蘇州政界上聲名顯赫,在文化人士之中也頗具聲望。后來知道,他還在平反冤假錯案和落實政策的運動中為幾個知名人士,如“蘇州一同志”許君鯨和章太炎弟子朱季海等恢復正常工作和生活待遇,做了不少有力的工作。

俞老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大氣、堅強和樂觀,語言能力特別強,不僅可以惟妙惟肖模仿各種方言,評論人事往往一語中的、入木三分。他對一些事物的理解具有超越常人的敏銳和深刻,而決不含糊是他堅持原則的最明顯的表露,所以有時難免對一些人和事的評論太一針見血而讓個別人不舒服。而一般情況下,風趣幽默、詼諧諷喻、嬉笑怒罵是他最平常的語言風格。

1992年冬的一天,他打來電話,說他在醫院里,請我過去一趟。我心里一驚,馬上就趕去看他。到醫院,一間很大的病房里就他一個。他見我進去,第一句話就是:“小祝,我生癌,明天就要開刀。你在三天內不要來看我,第四天來,帶一本書給我?!?/p>

第四天我帶了一本書去看俞老。他雖然不能起身,但能夠講話。他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小本子,告訴我開刀后這幾天很難受,但他還是不停地思考寫作,并把自己不時閃現的靈感和想法及時記錄在這個本子上,既積累了寫作素材,又幫助自己轉移和減輕了術后的疼痛。

在我家里幾十個書柜中,至今有一排用各色書皮包裹著的藏書,這就是當年俞老借去閱讀后還我的那些書籍,每次還我書時都是鄭薇青老師用紙認真包好了書皮,書皮上還留著鄭老師那大氣又秀氣的書名手跡,成為我眾多藏書中一道抹不去的色彩,至今我都原樣珍藏。這些書大部分都是紀實類的著作,比如戴煌的《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陳丹青的《多余的素材》和朱正、李銳、葉永烈等名家撰寫一些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傳記實錄。也有幾種小說,如余華的《活著》、王安憶的《長恨歌》、唐浩明的《曾國藩》、岳南的《南渡北歸》、高行健的《靈山》等。這些書,有些是他開的書單,有些則是我向他推薦的。如今書柜中這些包著書皮的書已經成為我和俞老十幾年間一起讀書交流的一個默默無語的歷史記錄和見證。

☉《姑蘇煙云》書影

開刀以后的恢復休養期間,俞明先生跟我說,他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一方面以利休養,一方面作為自己在寫作上的一種新嘗試。他早就把小說的書名都想好了,叫《過隙》,并多次給我講解這個書名的意思,主要就是取白駒過隙的意思,說人和社會的歷史變遷就像白駒過隙,認為只有這個書名才最能表現出他創作的深刻含意。他甚至將這部尚未動筆的書的封面都設計好了,主要畫面是一扇隙開了一條縫的老房子的大木門,一束光從外面照射進來。關于這些他讓我對外絕對保密。

我竭力慫恿他進行寫作上的探索嘗試,并以我的方式給他鼓勁。俞老是行動派,很快寫出了第一個章節給我這個第一讀者,并要求我百無禁忌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和意見。我年紀輕,毫無城府,就在幾句客套后直接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感覺材料雖好,在語言上尚不是小說的。俞老聽了不說話,沒過幾天,他就完全推倒重寫了一稿,從標題到內容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并很快寫出了第二章。讀到第三章時,我已經完全為俞老的通達透悟的靈性及文字語言上的才氣所傾倒,完全進入了長篇小說的天地里面。起先俞老將他的手稿交給謄印社去打印的,結果發現差錯實在太多,俞老十分惱怒和郁悶,就委婉地問我能否幫忙電腦錄入。正好不久前我買了一臺286PC電腦,剛開始學打五筆字形,雖然當時我的工作也十分繁重,但認真思考后和妻子商量說:“我準備犧牲一部分自己的寫作,以為蘇州的歷史文化作一點更有意義的貢獻?!庇谑?,我很快向俞老表示愿意為他將小說輸入電腦,他十分開心。起先,我一小時只能輸入幾十個漢字,幾個月后,就提高到一小時能打出近兩千字的速度。俞老的手筆比較行草,而我幾乎沒有認不出來的。我作為第一讀者,又直接錄入文字,有時做編輯的壞毛病就會泛上來,往往讀到精彩之處,不禁拍案叫絕,哈哈大笑,而有時又會陷入小說情境之中,要與俞老進行個別文字或人物情節上的探討。俞老也不見怪,有時還吸收我的意見,而我當然始終堅持以鼓勵表揚為主,特別是寫到中間,俞老偶爾會停頓一下,沉入思考之中。每當此時,我總是給他鼓勁,勸說他克服一些紛繁的思緒,堅定地寫下去。就這樣,從1993年春到1994年間,他終于完成了四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姑蘇煙云》(《過隙》)。這是一部凝聚了俞老對歷史對人性的深度反思的長篇小說,是他寫作上的一次探索和突破,也是他耗費心血最巨,最看重的一項文學創作工程。

這部書寫了近兩年就基本完成,但出版卻花費了整整十六年。

在完成了《姑蘇煙云》的創作后,俞明先生又利用積累下的多余素材,以熟練老辣的筆墨,創作出了另外一部十多萬字的小說《蘇州故事》,于2007年由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發行。

但《姑蘇煙云》的出版遭遇難產。其間有馮英子、牧惠、陳四益、范培松、王堯等很多學界朋友為此書的出版而奔波,也有好幾家全國性著名出版社很想出版此書,但幾經周折,始終只聽樓梯響,不見書出來。時間到了2010年8月中旬。俞老在電話中以興奮的口氣告訴我書終于出來了,樣書已經送到他手里。我也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立刻從柜子里取出一瓶珍藏已久的進口紅葡萄酒直奔俞老在園區的新居,開瓶倒出兩小杯紅酒,鄭重地舉杯,碰杯后一飲而盡。俞老動情地對我說:“我真怕不能活著看到此書出來??!”言畢,情緒頗為激動。我們兩人沉默無言良久,千言萬語,盡在此杯中。俞老時年八十三歲。

我在2016年六十周歲時自印六百冊《甲子兆平》以小結半世人生。書里收錄多位前輩師友和我的通信,其中有兩位我所尊敬的前輩馮英子、艾雯和我的通信最多。而他們和俞老也都是深情厚誼的好朋友。這里我摘出信中和俞老有關的一些信息和大家分享,馮老給我的六封信中,每封信都提到俞老,其中有三封信談到了俞老這本書的出版話題。其一:“俞明同志的小說,牧惠來信說,已交嚴秀,過幾天我寫信去問問他如何處置?!逼涠骸袄嫌岬臅?,我已寫信牧惠,請他去看看韋君宜,能否擔此重任。上海方面,文藝出版社先有回信來,最好把第一、第二章寄出看看,以便作進一步考慮?!逼淙骸吧虾H嗣癯霭嫔缯軐W方面的編輯想找老人寫點集子,我推薦了俞明同志,請他們去拜訪。我尚未函告俞先生,倘見面,請代達?!瘪T老和俞老的交往可能比我更早,俞明是顧炎武研究會的會長,馮老是副會長,他們為顧炎武研究會的學術研究成果作出過重要貢獻。馮老是我國著名的老一輩新聞工作者和雜文作家,一位充滿了正義感的善良之士。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常去滬上他的家中聆聽他的教誨,了解到很多歷史人物和事件的真實情況。他和俞老可謂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我曾經不止一次陪同俞老在蘇州會見過馮老,每次都是愉快的聚會。

艾雯是出生在昆山的蘇州籍臺灣著名散文作家,本名熊崑珍,曾是一名文化抗日人士,在因戰亂而與大陸分離的半個世紀中,她寫下了大量關于家鄉蘇州的思念和抒情的美文。在她1990年至2003年間惠贈我的近十種著作中,《曇花開的晚上》《艾雯自選集》《漁港書簡》《倚風樓書簡》等書中都有不少對故鄉蘇州充滿深情的回憶和抒情筆墨,文字如詩如歌。在離開故鄉五十年后,她于1990年第一次回到日思夜想夢魂縈繞的故鄉蘇州。我有幸得識了這位年紀和我母親差不多大的艾雯老師。艾雯老師和我有緣,一見即結下友誼。她希望在蘇州期間能夠見幾位蘇州的文化人,我就介紹她認識了俞明和尢玉淇兩位。結果她和這兩位都成了很好的朋友,稱他們為鄉長。特別是在2000年,艾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返鄉時,俞明先生專門安排陪同她和女兒朱恬恬一起去她的出生地昆山游覽了一天,我作為陪同者,為他們留下了不少珍貴的照片。如果看照片,當時的俞老和艾雯老師雖然都年逾古稀,但就像兩個天真率性的老頑童,一路說笑不斷,似有說不盡的知心話。她在和我的通信中,稱我為鄉弟,稱俞老為鄉長。在給我的通信中,大多有“代候俞鄉長”,并談及她和俞鄉長的電話書信交流,讓我充分感受到老一代文化人相交的真誠和真摯之情。艾雯最后給我的來信中,有這樣一段:“兆平鄉弟:展讀附信,同游昆山的情景又一一呈現,卻已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許愿說明年再來,不想再也走不動了。有時鄉思無所舒解,也曾打國際電話給俞鄉長,聽他娓娓道來,雖然短短一二十分鐘,對故鄉種種約略知曉,也算聊慰鄉思。故鄉遙不能返,沒有比這更心酸悲哀的!”字里行間,無不浸透著她對故人故事故鄉深深的愛。

我想,隨著俞老的仙去,他又可在天堂和那許多往昔的好朋友進行無拘無束的相會暢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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