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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初詞人佟世南凄艷雅致的詞境

2023-02-03 05:02耿心語
中國韻文學刊 2023年4期
關鍵詞:西陵詞選詞學

耿心語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 北京 100024)

佟世南是清初漢軍詞人之冠,漢軍旗人無出其右者。譽之者以為其詞作可與柳永、秦觀一較短長(1)錢仲聯撰《元明清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認為佟世南在漢軍旗人中具有極高的詞學地位,“漢軍旗人無出其右者”,在中國詞史中“可與柳永、秦觀一較短長”。,亦可與同時代納蘭性德的《飲水詞》相提并論(2)吳梅著《詞學通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高度評價佟世南《東白堂詞》,認為其“較容若略遜,而意境之深厚,措詞之顯豁,亦可與容若相勒”。,并認為佟世南和納蘭性德二人為滿族詞壇“小令的雙星”(3)劉大杰著《中國文學發展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稱佟世南詞與納蘭性德《飲水詞》風格最為相近,二人為滿族詞壇“小令的雙星”。。佟世南的詞作共62首,主要散見于各類詞選之中。佟世南所編的《東白堂詞選初集》(康熙十七年刻本)中收錄己作61首,另附佟世南自序、陸進序、張星耀《詞論十三則》,2002年中華書局出版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匯總后得佟世南詞62首(4)《全清詞·順康卷》除匯總《東白堂詞選初集》及《百名家詞鈔》詞作,還補錄《草堂嗣響》里《送我入門來·西湖》一首。。

魏塘曹學士云:“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盵1](P1450)詞體具有美艷本色,即便詞人引詩入詞,仍是用“詞體艷科的筆觸”[2](P2)傳達女性式的情懷。清初詞人佟世南延續了詞之本色,其詞境呈現出凄艷雅致的特征,伯與先生有言“梅岑詞,善寫閨中情事,凄艷入神,不乖風雅”[3](P356),又評其《謁金門·春感》“凄艷不堪重讀”[3](P357)。

一 “凄艷雅致”詞境成因

家族、學脈和地域是影響佟世南詞境形成的重要因素,受佟氏家族詞學、西陵詞人群體、江南地域文化的影響,佟世南詞境呈現出凄艷雅致的特征。

(一)家族淵源:佟氏家族詞學傳統影響

佟氏家族于詞學上能人輩出,除佟世南外,善寫詞者還有佟卜年、佟國器、佟國鼐、佟國玙、佟世思等。佟世南主編的《東白堂詞選初集》中亦選入佟卜年、佟國器等人之詞作,側面印證了佟氏家族詞學傳統對佟世南創作的重要影響。

佟卜年,佟世南之祖父。字八百,號觀瀾,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官至山東監軍道按察司僉事?!稏|白堂詞選初集》收錄其兩首小令,詞境凄涼,似佟世南詞“凄艷”特征之濫觴。試對比佟卜年《踏莎行·旅懷》與佟世南《破陣子·客懷》:

曲澗分流,危橋累石,松風到處添蕭瑟,青山不改舊時容,羈人未老頭先白。 短劍蒙塵,長歌當泣,飄零偏自傷時昔。夕陽影里噪歸鴉,亂煙荒草愁如織。[4](P5)(卷六)

(佟卜年《踏莎行·旅懷》)

南越烽煙黯黯,東吳驛路迢迢。馬上十年來復去,露影霜花滿寶刀。征途楓葉飄。 幸有金尊醉客,解鞍暫駐今宵。夢斷關山秋雁度,酒醒江城夜月高。冷風吹敝貂。[5](P4568)

(佟世南《破陣子·客懷》)

這兩首詞皆為羈旅詞,均通過蕭瑟之景物描寫傳達羈旅飄零的情緒,情景相生。佟卜年詞凄涼意味更重,“短劍蒙塵,長歌當泣”句有英雄無路之感;佟世南詞“冷風吹敝貂”句則是富貴閑愁。佟卜年另一詞作《小重山·檻車自述》有“易水蕭蕭撲面風,放閑應不許,怪征鴻,擬將忠節比龍逢,愁無限”[4](P13)句寫自己深陷囹圄,更見凄涼。

佟國器,佟世南之父。字匯白,官至浙江巡撫。佟世南在《東白堂詞選初集》收其詞《長相思·春情》《蝶戀花·贈佩刀》《梅仙·詠紅梅》《梅仙·詠白梅》《酷相思·石頭城懷古》《木蘭花慢·送友人之燕》六首,佟國器詞詠物、感懷、酬贈均見情致。試對比佟國器《梅仙·詠紅梅》與佟世南《念奴嬌·落梅》:

艷質依然耐雪霜,占得春陽,破臘飛香,紅紗新換素羅裳,小亭明月,滟滟浸霞光。 羞與夭桃斗麗妝,自愛孤芳,風外飄揚,胭脂點點落銀塘,隨波流去,只恐誤漁郎。[4](P29)

(佟國器《梅仙·詠紅梅》)

薄劣東風,怪朝來吹墮、一林香雪。不照美人妝額上,暗度綠窗朱闥。蝶翅翩翻,魚鱗飄蕩,迷卻羅浮月。酸心梅子,枝頭一點偷結。 憶昔乍逗春情,淡妝初試,淺笑生銀靨。終日倚欄凝望眼,素袖不勝寒怯。玉碎樓頭,粉消鏡里,腸斷君休說。笛聲正在,斜陽影外嗚咽。[5](P4571)

(佟世南《念奴嬌·落梅》)

兩首詞均為詠花之作,使梅花人格化。佟國器詞“紅紗新換素羅裳”“只恐誤漁郎”句,與佟世南詞“素袖不勝寒怯”“腸斷君休說”句,似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賦予梅花以女子之情感,佟國器詞中梅花更為明艷灑脫、孤芳自賞,佟世南詞中梅花則有小家碧玉、自怨自艾之感。

佟國玙,字碧枚,生平不詳,與李漁交往密切,曾為李漁作品寫評,如評《祭福建靖難總督范覲先生文》:“‘難’字為一篇之主,千古傳文,未有無把握而成者?!盵6](P53)《東白堂詞選初集》收佟國玙詞《荷葉杯·本意》《浣溪沙·閨思》《浣溪沙·贈妓》《蝶戀花·初春》《雨花風柳·春閨怨》《滿江紅·冬閨》《滿江紅·贈歌者》《雙雙燕·旅感》《水龍吟·春感》《風流子·感遇》《雪外天香·春夜》共11首。

在這些佟氏親族中,佟世南選錄佟國玙詞最多,可見佟國玙詞更符合佟世南的詞學品位。與佟世南類似,佟國玙詞多閨情之作,如《浣溪沙·閨思》“午倦慵將繡帖移。卻揎朱袖卷簾兒”(卷二)[4](P23)、《雨花風柳·春閨怨》“枉了為伊消瘦,不肯說聲生受”(卷九)[4](P28)、《滿江紅·冬閨》“掀羅帳,推珊枕,把輕衣忙著”(卷十)[4](P15)三首皆描摹閨中女子的音容笑貌,表達其因與情人之離合而產生的悲喜。

通過對比分析,可見明末清初佟氏族人秉承詞之本色,詞境艷麗雅致,這成為滋養佟世南詞境特征形成的養料。

(二)學脈傳承:對西陵詞人群體的借鑒

“西陵詞人群體”之稱中的“西陵”二字為杭州橋名,張岱《西湖尋夢》有載,“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結同心處也。及見方子公詩有云:‘數聲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曜縻?蘇小恐誤。余曰:管不得,只西陵便好”[7](P49)。西陵逐漸成為杭州的代稱,也可寫作西泠,故西陵詞人群體即明末清初以杭州為主要陣地的詞人群體。

佟世南于杭州停留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曾有“西陵滯跡今三月”(《御街行·憶親》)[5](P4577)之句。在風景迷人的杭州,他于西湖邊送別友人,“西湖猶自隔南湖,夜夜西風吹雁度”(《蝶戀玉樓春·別情》)[5](P4576);于白堤感懷故人,“杏花疏雨灑香堤。高樓簾幕垂”(《阮郎歸·過十錦塘感舊》)[5](P4566);于半山賞桃花,“偏怪東風吹不住。點點胭脂飄細雨”(《天仙子·皋亭看桃花》)[5](P4568),度過了相當美妙的一段時光。

而杭州正是西陵詞人群體聚集地,佟世南與這些西陵友人朝夕相處,更易受其影響。西陵詞人群體沒有形成共同的詞學綱領,故無法稱之為詞派,但他們對詞學問題的深入探討和深刻理解,推動著佟世南致力于詞學創作。

西陵詞人普遍具有詞學尊體意識。徐士俊《古今詞統》用訓詁學的方法證明詞為詩之余脈,以詩體之貴來抬高詞體。自言“夫詞為詩余,詩道大而詞道小,亦猶是也。故詩從寺,寺者,朝廷也;詞從司,司者,官曹也”[8](P4241)?!霸姟弊钟疫厼椤八隆?是朝廷的意思,“詞”字右邊為“司”是官府的意思,官府包含在朝廷之中,以此說明詩詞密不可分的關系。另一方面,一些西陵詞人認為詞是一種獨立文體,無須借詩抬高身價。沈謙《填詞雜說》言:“承詩啟曲者,詞也。上不可似詩,下不可似曲。然詩與曲又俱可入詞,貴人自運?!盵9](P201)認為詞作為一種獨立文體,承上啟下,是溝通詩與曲兩種文體的橋梁。

因而,西陵詞人致力于詞學研究,對詞體進行雅化。徐士俊《古今詞統》曰:“考諸《說文》曰:‘詞者,意內而言外也?!恢獌纫?獨務外言,則不成其為詞?!盵8](P4241)認為詞具有詩體蘊藉的特點,要意內言外。沈謙《填詞雜說》曰:“立意貴新,設色貴雅,構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盵9](P204)要求詞設色要雅、言情要含蓄。這影響了佟世南對詞體的認識,其詞學創作少見俗艷之作,走向雅致一脈。

清初西陵詞人亦對詞體風格進行了探索。如與佟世南一同編纂《東白堂詞選初集》的陸進,認為詞本為艷科,艷是詞之本體,并且詞之外在是艷麗的,內在則有溫柔敦厚的風雅特征,是具有復雜內涵的。在此理論指導下,陸進把詞集命名為《付雪詞》,“取艷詞堪付雪兒歌之意”(陸進《巢青閣詩余自序》)[10](P56)。其詞風幽艷,徐士俊《巢青閣集詩余序》稱贊道:“夫以陸子之才,何所不可。顧俾周秦風骨,降體麗辭,杜若江蘺,幽艷獨絕?!盵10](P52)沈謙《巢青閣集詩余序》亦贊其“近復撰構詞曲,流布旗亭。艷思深情,足奪秦、王、周、柳之席?;⒆凐B瀾,層見疊出,觀者眩走,嗟其不窮。然予謂詞曲猶之乎詩文也,有龍門、劍閣之奇,即有茂苑、秦淮之麗,有日華星采之瑞,即有微云疏雨之幽,安見《桃葉》《竹枝》不可媲美《關雎》《卷耳》也”[10](P52)。陸進與佟世南私交甚密,佟詞凄艷之風格就是在佟世南與西陵友人相互交流、熏陶中形成的。

(三)地域文化:江南自然與人文環境浸染

地域對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魏徵《隋書·文學傳序》有著名論斷:“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盵11](P1730)佟世南居于江蘇南京,其62首詞作的創作地點大致不出江南,江南地域對其詞學創作之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江南自然環境的柔美孕育了佟世南的詞境。

首先是地貌帶來的婉曲纏綿之美。江南地區水系發達,湖泊眾多,江水、河流與湖泊三者構成了江南獨特的水文風貌。楊海明先生曾指出詞人喜歡運用水意象來組合詞境,“詞中頻繁出現‘水’的意象群,又與詞人化‘柔性’的心理有關”[12](P28)。佟世南詞中的水意象往往傳達婉曲的情感,如“春江目斷,空把畫闌劃碎”(《薄倖·春思》)[5](P4572)句寫主人公長時間遙望遠方,似要把連綿流淌之江水望斷,傳達了復雜的內心情感;“春江渺渺情何極”(《蘭陵王·詠柳贈別,和周美成韻》)[5](P4573)句寫詞人與友人分別,深夜時分尤為寂寥,渺渺江水也訴說不盡此時的情思;“落日無言江水流”(《南鄉子·京口懷古》)[5](P4575)句寫詞人登臨鎮江古城頭,懷古望遠,人事變幻幾輪,京口風光如舊,落日余暉下,江水依舊無言流淌。

其次是氣候條件影響下的哀怨凄婉之美。江南地區氣候濕潤多雨,潮濕的天氣、連綿的細雨,催生了詞人凄涼憂郁的情思。如“露濕殘花飛不得”(《謁金門·春感》)[5](P4566)句,露水打濕了殘敗的花朵,讓花瓣無法在風中飛舞,借景抒情,表現哀怨之情感;“露濕蒼苔冷”(《東坡引·夜閨》)[5](P4575)句,閨中女兒夜半難眠,冰冷的露水浸濕了青苔,亦如女子凄楚之心境。

江南的雨不是北方傾盆而下又可以戛然而止的暴雨,而是纏綿不絕的細雨、疏雨、微雨,這種無法完全停止的雨水正如女子對情郎無法斷絕的感情,如佟詞“一窗疏雨暮寒添”(《望江南·閨情》)[5](P4565)句寫日暮時女子獨坐窗前,望向窗外稀疏的雨水,身心平添一縷寒冷;“細雨碧紗中”(《望江南·閨晚》)[5](P4565)句寫屋內燭火幽微,女子透過紗帳望向窗外細雨,分外寂寥;“樓頭微雨杏花寒”(《山花子·無題》)[5](P4566)句寫有情人難成眷屬,夢中亦不得相見,女子夢醒見到樓頭杏花微雨,愈發寒冷孤獨。

佟世南的詞境特征亦得益于江南人文環境的醞釀。一方面,亭臺樓閣等建筑鑄就了江南幽靜雅致之美。作為水鄉,江南的橋尤多,佟詞中如“又說甚、六橋流水”(《雙雙燕·憶金陵》)[5](P4570)句就描寫了小橋流水的幽雅景致。區別于北方建筑的雕梁畫棟、紅磚綠瓦,江南建筑多依山傍水、粉墻黛瓦,具有幽雅的特征。文人經常結伴欣賞園林的景色,如佟詞《點絳唇·過柴以忱園中賞牡丹》:

高下層臺,移栽洛浦花多種。粉輕脂重。五色云霞擁。 相對花前,頻把金樽送。香風動。蜂狂蝶縱。不醒迷花夢。[5](P4565)

詞人與友人們于園林之中欣賞新近栽種的色彩繽紛的牡丹,邊賞花邊飲酒,風吹拂花朵帶來陣陣香氣,蜜蜂與蝴蝶繞花起舞,此情此景,詞人沉醉于其中,不愿清醒。另一方面,江南發達的倡優文化風靡于文人之間。清以前官妓制度鼎盛,“順治八年,奉旨停止教坊女樂,用太監四十八名替代它”[13](P257),官妓制度逐漸廢除。雖然用國家法令強制廢除了由唐至明歷代相傳的官妓制度,但在民間倡優文化依然存在,且在南方十分興盛,“當時如廣州、南京、蘇州、杭州、寧波、潮嘉等地,裙屐聲歌,都非常繁盛”[13](P260)。佟世南寫男女情愛的詞有21首,約占全部詞十分之三,其主要描寫對象和抒情主體都是女性,其中就有不少詞作寫這些下層女性。

詞人作為詞之生命的掌舵者,其審美趣味決定著詞之審美走向。人是社會的產物,故要探討佟世南詞境特征之成因,就不能脫離其身處的創作環境。

二 凄艷雅致詞境表現

(一)幽艷凄涼的女性化生活空間

由于時代等因素,古代女子的生活是極為閉塞的,基本處于庭院和閨房之中,這些狹小的生活空間形成了獨屬于女性的幽閉隔絕的世界,但“相對幽閉的生活空間卻凝結了極為豐富細膩的情感……而這種幽閉與關注也驅使著女性情感及女性化詞作向更為細致深婉的方向發展”[2](P107)。

一方面佟世南在詞中為女性構建以閨房和庭院為中心的現實生活空間,用女主人公所處之小境烘托隱秘幽艷的氛圍。另一方面他也認識到女性之心靈是無法拘束的,因此在詞中以回憶和夢境構建女性之精神世界,多表現凄涼孤寂之情。

閨房本身就是相對封閉的空間,其中的簾幕和紗帳,把閨房又再次分割為內外兩個空間,變得更加幽閉香艷。如《風入松·帳中》上闋:

蘭缸斜照碧紗廚。香篆裊流蘇。鴛衾不整春宵暖,輕籠著、一半羅襦。殢了煙鬟軟語,倩伊香臂橫舒。[5](P4569)

帳外是燃著蘭膏的燈照著碧綠紗帳,煙縷縈繞在流蘇周圍。帳內是男女相會,女子如煙的鬢發、撒嬌的情話以及手臂的香氣構成極艷之場景。

佟詞中女性放簾的動作,亦有深意,暗示著女性想要封閉自己的消極心理狀態。如“天乍晚,才欲下簾櫳”(《望江南·閨晚》)[5](P4565)句表現女子獨守空房孤寂無聊的心情;“珠簾欲鉤又下,怕人隨、柳綿花片”(《孤鸞·閨憶》)[5](P4570)句表現女子與情郎分離的凄涼心境。

窗戶是連接閨房和庭院的橋梁,可以自由切換室內和室外兩個場景,孤身處于閨房的女子若透過窗子見到戶外之哀景則倍顯凄涼。如《望江南·閨情》:“滿院落花春晝靜,一窗疏雨暮寒添。不病也懨懨?!盵5](P4565)女子在閨房中梳著發髻,畫著淡妝,本就十分寂寞,隔窗卻望見稀疏的小雨,情緒愈發低落。

佟世南筆下的女性時常會從閨房走進庭院。雖然庭院不如外面的天地廣袤,但可以讓女子有機會接觸外界的景色。庭院是她們的私密場所,也是她們消解愁情之所在。因此,庭院內的設計和景物,欄桿、青苔等都成為佟詞描寫的對象。如“闌干還獨憑。露濕蒼苔冷”(《東坡引·夜閨》)[5](P4575)句寫夜晚陰冷潮濕,露珠潮濕,青苔冰冷,女子獨自憑欄而立思念情郎;“凝立墻頭,分付一年春怨”(《孤鸞·閨憶》)[5](P4570)句寫女子愁眉不展、容貌消瘦,獨自佇立墻頭等待歸人。

被封閉于庭院和閨房的女性,現實中生活空間受到擠壓束縛,故她們自己創造了一個精神的生活空間,這個空間由回憶和夢境構成,由于女子與情郎的聚少離多,這個空間往往傳達的是凄涼的情緒。如《點絳唇·憶情》:

憶昔芳時,花間曾綰同心結。飛飛蝴蝶。細草輕煙抹。 何事而今,樓迥人難接。愁千疊。玉釵敲折。一枕殘更月。[5](P4565)

該詞前兩句“憶昔芳時,花間曾綰同心結”似是接續《一斛珠·歡會》中“芍藥欄邊,綰了同心結”[5](P4567)的劇情,寫女子與情人有過那樣熱烈的夜間私會后,情人依舊是離開了。女子回憶起往昔在花間的熱戀,想到如今彼此卻天各一方,任她把玉釵敲折,也只能與殘月同眠,盡顯無限愁苦凄涼。

不僅回憶如此,女子的夢境亦充滿凄涼。如“縱夢到江南,一霎還轉”(《孤鸞·閨憶》)[5](P4570)句寫夢里去往江南尋找情人,但夢境卻突然變換,無處尋覓情人所在;“別后閑情頻入夢,枕前舊恨空啼血”(《滿江紅·閨夜》)[5](P4569)句寫離別后無數次在夢中與情郎相會,醒來卻孤寂一人;“枕上彩云巫岫隔,樓頭微雨杏花寒”(《山花子·無題》)[5](P4566)句寫無法在夢境與情人相見,醒來是那樣寒冷凄涼。

(2)清雅婉約的意象組合

佟世南詞作內容繼承傳統艷科題材,多寫男女情事,但詞境卻含而不露。他詞中之意象,常給人以清雅婉約的審美體驗。

在佟世南62首詞中,有21首詞寫到月意象。他筆下月亮大多澄澈雅致,是其風雅情懷的寄托,亦展現出詞人澄澈的內心世界。茲列舉如下。

1.《雙雙燕·憶金陵》:“羨月下笙歌,云中環佩?!盵5](P4570)寫羈旅途中懷念在金陵時于月下奏樂唱歌的風雅生活。

2.《揚州慢·放鶴亭梅花》:“水畔紅亭空爾,波蕩漾、夜月無聲?!盵5](P4570)詞人在賞梅的空暇看向水邊亭臺,水波蕩漾,空中掛著一輪明月,四周靜寂無聲,極為風雅的場景。

3.《念奴嬌·落梅》:“蝶翅翩翻,魚鱗飄蕩,迷卻羅浮月?!盵5](P4571)寫浮動的月光像絲綢一般輕薄絲滑。

4.《十六字令·詠秋水》:“秋水影,溶溶夜月中?!盵5](P4574)寫月色倒映在秋水之中的朦朧之美。

5.《月下飲·本意》:“沉醉了,風前鬟自亂,月下舞偏慵?!盵5](P4574)酒醉后于月下慵懶起舞的場景。

6.《十二時·登釣臺》:“奮袖一歌,陰霾都散,明月秋如洗?!盵5](P4578)詞人在月光下振袖高歌,心中陰霾驅散,展現其澄澈心境。

花意象具有婉約之美,王兆鵬先生在《唐宋詞分類選講》中認為:“‘詞為艷科’,詞可以大寫艷情,大寫女性之美,戀情題材于是膨脹開來。如沈義父所言‘作詞與詩不同,縱是用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樂府指迷》)?!盵14](P21)古人常以花比美人,佟詞中亦然。佟世南詞中涉及的花意象有牡丹、梅花、海棠、桃花等,其中寫牡丹和梅花最多。佟詞以美人喻花,使花意象具有美人的衣著、行為和情感,詞境更加婉約動人。茲列舉如下:

1.《點絳唇·過柴以忱園中賞牡丹》:“粉輕脂重。五色云霞擁?!盵5](P4565)把牡丹比作盛裝打扮的美人。

2.《漢宮春·詠瓶中五色牡丹》:“最怕雨欺風妒,向膽瓶欹側,如訴幽思?!盵5](P4570)把牡丹經受風雨比作幽怨的美人遭人嫉妒。

3.《念奴嬌·落梅》:“終日倚欄凝望眼,素袖不勝寒怯。玉碎樓頭,粉消鏡里,腸斷君休說?!盵5](P4571)寫梅花如同美人終日倚欄凝望,等待歸人,直至凋落。

4.《白苧·詠秋海棠》:“芙蓉苑、相映一枝開,還堪對、薄情惆悵,空憶儂家姊妹。知甚時、蕭郎代拭清宵淚?!盵5](P4573)寫海棠如孤寂的美人需要情郎拭淚。

柳的外在形態與女子相似,常用“楊柳細腰”稱贊女子體形美好。徐渤《徐氏筆精》卷四曰:“古人詠柳,必比美人;詠美人,必比柳。不獨以其態相似,亦柔曼兩相宜也。若松檜竹柏,用之于美人,則乏婉媚耳?!盵15](P537-538)佟世南有13首詞使用了柳意象,在佟世南詞境中柳是柔軟的,且具有女子的溫柔。茲列舉如下:

1.《蘭陵王·詠柳贈別,和周美成韻》:“慣送天涯行客。柔條短、不系玉驄,何似游絲裊千尺?!盵5](P4573)柳具有人的行為,也可以送別他人。

2.《滿庭芳·怨別》:“多少倡條冶葉,誰能似、柳絮溫柔?!盵5](P4569)寫柳絮具有人的柔情。

3.《浣溪紗·代答》:“云比輕松柳比柔。情絲恨縷自綢繆?!盵5](P4575)寫云自在地在天空漂浮,柳柔軟地舒展枝條,萬物不因女子的情感而發生變化。

4.《浪淘沙·相望》:“柳葉展眉顰。鶯燕紛紛。不晴不雨奈何春?!盵5](P4566)把女子的眉毛比作柳葉。

(3)蘊藉雅致的表達方式

佟世南填詞注重表達的藝術性,綺園先生認為佟世南詞“語氣醇雅,不冗不復,徘徊婉轉,自然成文,非學力與識見并到者不能也”[16](P282),有別于其他詞人,佟世南以學力和識見使詞作達到醇雅的境界。在《東白堂詞選初集小引》中,佟世南提出詞以“風流蘊藉”“句韻天然”[4](小引)為最高標準,并認為自己只做到了“追琢字句點染”[4](小引),可見他對詞之雅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一方面佟世南字斟句酌,務求風雅。首先是對男女情事的含蓄處理。如《玉樓春·佳人》“遠峰疑接楚臺云,宿霧化為巫峽雨”[5](P4576)句融入巫山云雨的典故,了無痕跡;《一斛珠·歡會》“檀郎頻覷羞雙頰。那得輕云,暫掩枝頭月”[5](P4567)句中“輕云掩月”說的也是男女情事。其次將美人形象與景物描寫聯系起來,表面寫景實則寫人,表面寫人實則寫景。如《漢宮春·詠瓶中五色牡丹》“淡描濃抹,全勝十樣新眉”[5](P4570)句單看表層含義是寫艷妝美人,聯系題目可知是寫牡丹之美;《踏莎行·東墻》“輕輕語笑聲將遠。秋千猶自架花叢,殘紅寂寂飛庭院”[5](P4567)句表面寫的是東墻,實際寫的是圍墻內的女子。最后是通過對行為不動聲色的客觀描寫,來寄托言外之意。如《一斛珠·歡會》有“畫樓燈滅。輕開繡戶簾低揭。繞階緩步蒼苔滑。芍藥欄邊,綰了同心結”[5](P4567)句,“低揭”“緩步”表明這是一場不愿為人所知的私會,“綰了同心結”暗示私會的對象是女子的情人。又如《浣溪紗·代閨人寄發》“燈下懶教添剃尾,帳中誰看墜搔頭”[5](P4575)句,用“懶”字描述年輕女子的狀態,又用“誰看”這樣的表述表現女子的百無聊賴。一個陷入愛情的年輕女子,怎么會懶得打扮自己?這樣的反常行為背后隱含的是女子因情郎離去而產生的郁悶心理。

日暖池塘春草齊。杜鵑花影外、杜鵑啼。小亭西畔夕陽低。新雨過,山翠欲沾衣。 滿眼舊相知??瓦呏卮藭?、共傳杯。更闌莫惜醉如泥。東風里,千點落花飛。[5](P4567)

此詞上闋“寫景清秀”[17](P1767),描繪了一幅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春景圖。春日暖陽照射在池塘和草地上,漫山的杜鵑花,夾雜著杜鵑鳥的叫聲。蛛隱亭西畔可以看到夕陽西下,初春的細雨過后,山林翠色欲滴。在這樣的美景之中,詞人與友人們重會于此,觥籌交錯之際爛醉如泥。結句寫春風中花瓣紛飛,美景、樂事歡聚一堂,“韶華一瞬耳,如何不愛惜春光”[17](P1767)?情景交融,了無痕跡。

三 佟世南詞的詞史意義

(一)對南唐北宋詞的吸收與繼承

佟世南詞對于南唐北宋詞的吸收與繼承,很大程度上應該是受到西陵詞人的影響。清初西陵詞人群體與云間詞派關系密切(5)云間與西陵緊密關系具體論述見嚴迪昌《清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其后‘西泠十子’各以詩章就正,故十子皆出臥子先生之門。國初,西泠派即云間派也?!睂O克強《清代詞學流派論》(《文藝理論研究》2002年第1期)也有論述:“其后云間派的影響幾乎籠罩了整個詞壇,在浙江杭州,西泠十子(即西泠詞派)興,時人評論說:‘十子皆出臥子(陳子龍)之門,國初西泠派即云間派也?!?云間詞派標舉南唐、北宋,認為“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纖婉麗,極哀艷之情;或流暢澹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陳子龍《幽蘭草詞序》)[8](P4544),因而受云間影響的西陵詞人群體對南唐北宋也頗多溢美之詞。特別是,與佟世南交往甚密的西陵詞人對南唐北宋詞都持高度認可的態度,如丁澎《東白堂詞選序》認為“填詞之盛,軼南唐、北宋而上”[18](P2106);陸進《東白堂詞選序》認為“余故謂唐《花間》一選,則詞之發源也;宋之《草堂》《尊前》《絕妙》諸選,則放而為江河也”[4](P1);張星耀《詞論十三則》認為“詞之押韻,日久日雜。晚唐五代,無失韻者;北宋之失韻者,不過十分之一:南宋十有二三;金元不相葉者半;至明而失韻者八九矣”[4](P2)。

在這樣的風氣浸染下,佟世南在其詞論中有意抬高南唐北宋詞的地位。他認為“夫詞昉于陳隋,廣于二唐,盛于北宋,衰于南宋,金元無詞矣”(《東白堂詞選初集小引》)[4](P1),并且指出清朝建立近三十年來,詞人大都不離二唐北宋詞風,“我朝定鼎三十年來,詞人蔚起,濃麗者仿佛二唐,流暢者居然北宋,第好尚不同,趨舍各異,嘗欲訂一選,以為詞學正法”(《東白堂詞選初集小引》)[4](P2)。在詞作中,佟世南對南唐李煜、北宋柳永和周邦彥的效法皆有跡可循,聶先在《百名家詞鈔》中也看出了佟世南的這種傾向,評其詞“極盡南唐、北宋之妙”[16](P282)。

(二)對清詞的價值與貢獻

1.媲美《飲水詞》的價值體現

關于佟世南《東白堂詞》與納蘭性德《飲水詞》的可比性,早在《白雨齋詞話》卷三就有論述:“容若《飲水詞》,在國初亦推作手,較《東白堂詞》,似更閑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辭亦淺顯?!盵3](P1204)陳廷焯對納蘭詞評價不高,故對二者之間對比也相對簡短;至晚清民國時,吳梅先生對二人詞作作了更進一步對比,“容若小令,凄婉不可卒讀。顧梁汾、陳其年皆低首交稱之。究其所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無有過于容若者矣。同時佟世南有《東白堂詞》,較容若略遜,而意境之深厚,措詞之顯豁,亦可與容若相勒。然如《臨江仙·寒柳》《天仙子·淥水亭秋夜》《酒泉子·荼靡謝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19](P161);近人劉大杰先生在《中國文學發展史》認為“與《飲水詞》風格最相近者,為佟世南。佟字梅岑,滿洲人,有《東白堂詞》。他長于小令,意境之深厚,修辭的婉麗,情感的蘊藉,態度的天真,可與納蘭性德相比。在清代詞壇,這兩位滿洲詞客,可稱為小令的雙星”[20](P582)。據以上名家所述,佟世南所作之詞某種程度上是足以媲美同時代納蘭性德《飲水詞》的,《東白堂詞》的價值應當受到重視。

2.清詞“尊體”意識的一環

清代詞學的一個重要話題就是詞學尊體意識,詞這種文體經歷元明衰落,何以在有清一代達到“中興”?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時文人大力推尊詞體,認可其獨立地位,并將之放入詩學發展脈絡之中。清初西陵詞人群體的詞學尊體意識在徐士俊《古今詞統序》中已現端倪(6)具體論述見胡小林《明末清初西泠詞人群體研究》,南京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第179頁。,佟世南受其影響,在詞學理論和創作中都表現出明顯的尊體意識。

首先表現為對詞體本色的維護。佟世南在《東白堂詞選初集小引》中探討詞之立體的問題,并追溯詞之源流。詞在經歷了金、元、明三朝的衰落后,清初的詞人不知“真詞”,故佟世南希望以詞選的形式重新展現詞體本色,于是標舉《花間》《草堂》二集,希望把唐宋之詞風作為詞學正法。在創作中,佟世南詞復歸詞體的女性化本色(7)詞自誕生之日起就與女性密不可分,可以說詞體本體就是具有女性化的特征,可見孫艷紅《唐宋詞的女性化特征演變史》,中華書局2014年版。,在內容上塑造了多種女性形象,在形式上運用了女性化的意象和語言,如清雅的女性化意象“月”“花”“柳”等。

其次是對詞律的重視。詞自產生開始就是合樂而歌的文學范式,然而至清代失調失韻者不可勝數,佟世南嘆息于此,在《東白堂詞選凡例》中探討詞調。除了糾正知識性的錯誤,更按照詞調對《東白堂詞選初集》所選之詞進行分類,把十五卷詞分為三部分,卷一至卷六為小令、卷七至卷九為中調、卷十至卷十五為長調。在創作中,佟世南重視詞的音樂性,對字數、句數、平仄、押韻都有要求。如《蘭陵王·詠柳贈別,和周美成韻》,佟世南步韻周邦彥《蘭陵王·柳》,用越調,分為三段二十四拍 ,共一百三十字。全詞押衣部“衣”韻,第一段“直”“碧”“色”“國”“客”“尺”六個字為仄韻,第二段“跡”“席”“食”“驛”“北”五個字為仄韻,第三段“惻”“積”“寂”“極”“笛”“滴”六個字為仄韻,足見佟世南對音韻的重視。

最后是借詩提高詞的地位,使詞具有如詩一般言志載道、酬唱交際的功能。與佟世南一同編纂《東白堂詞選初集》的陸進在序言中認為詩變而為詞,其原因在于:“蓋樂府亡而審音之道息,天地自然之聲有終,非律之所能繩束者,于是郁勃于人心,而流暢于聲調,特假仙才之供奉,以發其端?!盵4](P1)在詞中,佟世南不光描寫男女情愛等常用題材,還借詞抒發作為士大夫的情志,如“嘆我壯懷未遂,腰下寶刀難脫,惆悵已蹉跎”(《水調歌頭·放歌》)[5](P4569),在詞中寄托自己的壯志。同時,佟世南有十一首交游詞,如《千秋歲·席上偶拈》《沁園春·贈梁冶湄》《賀新郎·湖上醉歌贈沈遹聲》等,自覺用詞這種文體來酬唱交際,擴大了詞在文人當中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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