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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澄清與形態發現*
——論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歷史之維

2023-02-06 22:17沈江平金星宇
江海學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歷史唯物主義恩格斯馬克思

沈江平 金星宇

全國宣傳思想文化工作會議正式提出習近平文化思想,“標志著我們黨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規律的認識達到了新高度,表明我們黨的歷史自信、文化自信達到了新高度”。(1)《堅定文化自信秉持開放包容堅持守正創新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 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堅強思想保證強大精神力量有利文化條件——習近平對宣傳思想文化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強調》,《人民日報》2023年10月9日。文化在歷史中孕育、積淀與升華,持續加強對習近平文化思想的學習、研究和闡釋,需要樹立縱橫歷史長河、把握時代大潮、俯瞰全球風云的“大歷史觀”,在界定歷史時空、總結歷史經驗、尊重歷史規律、透視歷史機理中,堅定歷史自信、增強歷史主動的文化自信自強。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理論指導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為中國共產黨“大歷史觀”的理論生成與實踐推進提供了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基礎,其在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中,彰顯了科學回答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的真理性力量。有別于學術界既有研究成果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形態澄明,(2)參見閔超:《對馬克思歷史哲學爭論的再審思》,《江蘇社會科學》2023年第2期;吳宏政:《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澄明及時代定向》,《哲學研究》2023年第2期;楊瀾濤:《反思與超越: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研究范式——國內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研究述評》,《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3年第3期。也區別于依托西方歷史哲學家以“思辨—分析”二分理路闡釋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誤讀,本文力圖在“澄清—發現”相統一的“歷史的整體性”(3)陳先達:《哲學與社會:老年沉思錄》,商務印書館2023年版,第70頁。視野中肯定與厘定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基礎理論(合理形態、內容本質和理論關系),更好發揮其對于以中國式現代化推動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指導價值。

學術界關于“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三個爭論

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被廣泛提及的一種哲學形態,貫穿馬克思恩格斯對于國別史、民族史、世界史、人類史的理解和闡釋,兼具史學與哲學雙重向度。然而,有無“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內容構成、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等問題在國內外學術界一直存在諸多爭議。這表明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還存有較大的延展與解讀空間,有必要首先考釋上述前提性問題以達“正本清源”之效。

(一)如何界定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有無之爭

據學者考證,處于中世紀末期的卡爾敦對于人類社會歷史進行哲學思考形成的“文化科學”是“近代西方資產階級歷史哲學的先聲”,(4)張廣智:《中世紀時期的阿拉伯史學》,《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2期。啟蒙時代維科的《新科學》是“歷史哲學”的真正奠基者,伏爾泰最早運用“歷史哲學”一詞,要求人們超越以事實為訓的史料學,達到對歷史的理性通覽和哲學理解。歷史哲學作為史學與哲學的共生互補結果,在整體上是“關于‘歷史’與‘史學’的哲學言說”。(5)周建漳:《歷史哲學》,崇文書局2023年版,第1頁?;厮輾v史哲學的生成與發展史,大體呈現了由思辨歷史哲學(形而上學歷史哲學)、分析歷史哲學(批判歷史哲學)向敘述歷史哲學的形態變遷,反映了歷史哲學由宏觀把握歷史本體、探尋具體的歷史認知到思忖歷史文本語義與修辭的問題域轉換。馬克思恩格斯在考察人類社會史的實踐中實現對既有歷史理論的變革,馬克思主義哲學革命內含“歷史”維度的革命。那么,是否存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理論形態?國內外學術界圍繞該問題存有兩種對立意見:基于馬克思恩格斯在稱謂上否定“歷史哲學”進而否定“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形態,認為“馬克思對歷史哲學的拒斥是十分徹底的,他堅決反對任何人把他的哲學理論曲解為歷史哲學”。(6)俞吾金:《馬克思哲學是歷史哲學嗎》,《光明日報》1995年12月7日。與此相對應的是,肯定“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理論形態并在不同程度上進行區分。一是回到馬克思恩格斯否定“歷史哲學”的思想史語境,認為馬克思恩格斯把歷史唯物主義與傳統意義上的歷史哲學進行了區分,“歷史唯物主義仍是一種歷史哲學,是唯物主義的歷史哲學”。(7)楊耕:《歷史哲學:在哲學和歷史科學的交叉點上——兼論歷史唯物主義的現代形式》,《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0年第2期。二是考察歷史學與哲學的學術關系史和學科關系史,指出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實現了歷史學與哲學之間的互補、交叉和融合,把哲學理論建立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之上,為建構歷史哲學學科提供了可能性與理論框架。(8)參見張云飛:《哲學理論的歷史感與歷史敘述的哲學性——哲學與歷史學的關系研究》,《哲學研究》2020年第1期。在對話式框架下,有學者提出“歷史構境”作為史學與哲學共通共融的思想實驗。(9)參見孫麾、吳曉明主編:《唯物史觀與歷史評價:哲學與史學的對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44頁。三是考察歷史哲學的形態演變史,指出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歷史哲學史上的新階段,既批判和分析西方歷史哲學的局限性,又肯定和汲取其合理思想。(10)參見趙家祥等:《歷史哲學》,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四是界定歷史哲學是一門對歷史進行哲學研究、介于哲學與歷史學之間的相對獨立的邊緣學科。(11)參見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第1期。以時間為線索將歷史哲學劃分為近現代歷史哲學和古代歷史哲學,以地域為線索將其劃分為西方歷史哲學和東方歷史哲學,以指導思想為依據將其劃分為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與非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

(二)如何歸置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結構之爭

歷史哲學依據“歷史”指涉范圍不同,既可以指“歷史實在”——對歷史更迭的進程、規律、目的、意義等的總體把握,也可以指“歷史認識”——對史實中的主觀與客觀、必然與偶然、真理與價值等關系的哲學闡釋,即歷史的哲學和歷史學的哲學的統一。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作為歷史哲學的一種特殊形態,在內容上也包含對“歷史實在”和“歷史認識”雙重問題的探討,但是如何從具體問題出發歸置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所涵蓋的不同維度內容,國內外學術界存在諸多不同見解。一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二元論”構成,即歷史本體論和歷史認識論的統一。這種觀點建基于沃爾什對于歷史哲學的思辨與批判的二分,認為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具有“含混性”,不僅呈現出思辨類型哲學的特征,更“可以把它當作是一種歷史解說的理論”。(12)[英]沃爾什:《歷史哲學——導論》,何兆武、張文杰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164頁。在此基礎之上,國內學者以歷史方法論、歷史價值論、歷史審美論等論域拓展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內容構成。二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形態論”構成,即與辯證唯物主義理論“互證”,與歷史唯物主義內容“包含”,與實踐唯物主義功能“互變”。這些形態之間互為前提,相互作用,共同回應了“無產階級與人類何以解放”的時代課題。(13)參見鐘慧容:《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形態定位與建構》,《哲學動態》2021年第5期。三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視域論”構成,通過實踐生成論、結構與過程論、唯物而辯證的歷史分析、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價值分析,實現了解答“歷史之謎”的“視點融合”。(14)參見林默彪:《歷史的經緯:馬克思歷史哲學的四重分析維度》,《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9期。四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敘事論”構成,是宏大與具體敘事的統一。(15)參見龔培河、王驍:《歷史唯物主義史學功能單面性問題解析》,《廣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五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張力論”,“介于康德與黑格爾之間的一種‘新’的歷史哲學形態”。(16)龍霞:《馬克思的歷史哲學:在康德與黑格爾之間》,《社會科學輯刊》2022年第6期。六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層次論”構成,在歷史主客體關系層次上,實現了歷史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的統一;在人與社會關系層次上,實現了歷史認識論、價值論、審美論的統一;在歷史思維層次上,“實現了歷史認識中能動性與受動性、客觀性與階級性、絕對性與相對性的統一”。(17)萬斌、王學川:《論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本質特征》,《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8期。

(三)如何判別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歸屬之爭

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共同聚焦“歷史”,判別歷史哲學、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之間的關系也是學術界思考的焦點。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與歷史哲學之間的關系研究在之前已做考察,這里不再贅述。關于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哲學之間的關系,學術界存在如下觀點:一是從屬關系。從理論形態上考察,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它與歷史哲學是一種從屬的關系,(18)參見段忠橋:《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第1期??山缍椤榜R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的科學”。(19)何兆武、陳啟能主編:《當代西方史學理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二是交叉關系。這種觀點試圖發掘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哲學之間的共同性要素。如從歷史哲學“一般—特殊”的關系出發,認為馬克思的“一般歷史哲學”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哲學”,也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創立的唯物主義歷史觀或歷史唯物主義,“應當屬于廣義的歷史哲學的范疇”。(20)趙家祥等主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21頁。從歷史哲學“批判—建構”的關系出發,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超越“超歷史”的“一般歷史哲學”的新歷史哲學,是在“資本批判”理論視域中探尋人類歷史發展一般規律與趨勢的“歷史科學”,歷史唯物主義只是其構成要素。(21)參見胡劉:《論馬克思歷史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山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從歷史哲學“現象—本質”的關系出發,歷史唯物主義既不能與西方歷史哲學等同,也不能與歷史科學、實證科學等同,(22)參見陳先達:《歷史唯物主義與當代中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頁。否則會消解其作為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根本性質。

綜合考察上述三方論爭,可以發現雖然各方立論不同,卻有著共同的“歷史”問題域?!坝袩o之爭”通過對馬克思恩格斯是否否定了“歷史哲學”的語境考察,實則是辨析歷史哲學與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關系議題?!敖Y構之爭”通過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研究對象及其內容的考察,實則是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理論實質的提煉?!皻w屬之爭”通過對歷史哲學、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考辨,實則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現實的、實踐的、辯證的、歷史的特征的進一步彰顯,由之實現了哲學從解釋世界向改變世界功能的根本性變革,強調“歷史唯物主義不僅存在于他們全部著作的分析方法中,也存在于他們堅定地為無產階級解放奮斗的實踐活動之中”。(23)陳先達:《史論拾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3頁。這三場爭論在歷史學與哲學的互動中,回應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合理形態、內容本質和理論關系,也為進一步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哲學革命的學術意義與實踐價值提供了理論導向。

在“歷史否定”中建構的歷史哲學

馬克思恩格斯在所著文本中多次使用“歷史哲學”字眼,并且表現出看似“矛盾”的態度。一方面,對“歷史哲學”持否定態度,認為以“歷史哲學”稱謂來概述自己的歷史理論“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另一方面,對歷史哲學又表現出肯定的一面,這尤其體現在馬克思對于歷史哲學開創者維科《新科學》“還有不少天才的閃光”(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18頁。的肯定,以及恩格斯對歷史哲學集大成者黑格爾“基本觀點的宏偉,就是在今天也還值得欽佩”(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頁。的褒獎,并稱“歷史哲學”是“馬克思和我早就特別感興趣的題目”。(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66頁。顯而易見,馬克思恩格斯并未完全否定“歷史哲學”形態,(28)國外有學者稱“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為“一種全新的歷史理論”(a radically new theory of history),參見Ernie Thomson, The Discovery of the Materialist Conception of History in the Writings of the Young Karl Marx, New York: The Edwin Mellen Press, 2004, p.5;通過“歷史情境”和“歷史解釋”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的雙重歷史化”(a double historicization of Marxism),展現了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性特質的肯定,參見Bertel Nygaard, History and the Formation of Marxism, Gewerbestrasse: Palgrave Macmillan, 2022, p.5。其否定有著特定的歷史語境。他們否定的是思辨的、一般的、抽象的歷史哲學,不能因此認為他們否定了歷史哲學理論本體。馬克思恩格斯對歷史哲學的否定中包含有理論建構意蘊,為形塑歷史哲學合理形態明確了方向。

馬克思恩格斯否定的是以“純粹的思想”建構歷史的歷史哲學。從歷史哲學生成史而言,黑格爾歷史哲學產生直面的學術語境是邏輯相對歷史的滯后,也就是思維與對象之間關系的錯置,用主體主義(歷史)的方法貶損邏輯的價值。如赫爾德借助非理性“審美移情”,從主體的生命體驗和人格中感知歷史精神。這雖然恢復了歷史中的人的主體地位,但沒有認識到歷史中的“絕對必然性”,難以達到對歷史的完整理解。為此,黑格爾主張“邏輯思想是一切事物的自在自為地存在著的根據”,(29)[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85頁。把理性視為世界歷史的主宰,歷史表現為客觀理性的辯證發展過程,歷史運動的邏輯契合“自己的生存的惟一基礎和它自己的絕對的最后的目標”。(30)[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馬克思恩格斯認為,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看起來已經在思維中對歷史中的一切問題和一切現象給予了說明,這種回應本質是脫離現實的抽象的回應,缺乏立論的現實根基。歷史“都是以哲學家頭腦中臆造的聯系來代替應當在事變中去證實的現實的聯系,把全部歷史及其各個部分都看做觀念的逐漸實現”,(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頁。在本質上也只能得到非現實的、虛幻的、神秘的說明。與此不同,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革命性在于從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中理解歷史,把歷史看作人改造客觀世界的物質性活動。雖然歷史主體的實踐不排除人的精神因素的參與,并表現為一定的自覺能動性,但不能憑此對歷史進行精神性解讀。歷史的現實性意味著其在實踐中開展辯證運動,馬克思恩格斯反對黑格爾歷史哲學中思維著的精神走向絕對,但肯定其中彰顯的歷史感及其辯證思維:“黑格爾的思維方式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學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維方式有巨大的歷史感做基礎。形式盡管是那么抽象和唯心,他的思想發展卻總是與世界歷史的發展平行著?!?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02頁。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否定思辨歷史哲學主觀構想歷史進步的同時肯定其中蘊含的辯證性質,它與新唯物主義的客觀性、現實性與實踐性融為一體,進而構成新形態歷史哲學的品質。

馬克思恩格斯否定的是孤立式解讀“經濟關系的起源”的歷史哲學。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批判了對經濟關系抽象解讀的歷史哲學,“蒲魯東等人自然樂于用編造神話的辦法,來對一種他不知道歷史來源的經濟關系的起源作歷史哲學的說明”。(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26頁。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歷史”既有本體論的意蘊,又有方法論價值。這實際要求動態地理解歷史生成與發展的過程,將社會中的經濟關系作歷史性考察,“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馬克思恩格斯主張對于歷史的分析,要注重對特定歷史條件和特定的社會關系特別是經濟關系的考察。歷史是人的歷史,人是歷史的創造者。每一個人都作為鮮活的個體存在于社會中,人的本質是一個意涵多方面的和多層次的動態復雜系統。人的本質是發展變化的,而非永恒不變的,歷史也隨之發生相應變化。這就要求對以人的實踐為核心的社會歷史條件進行分析把握。歷史條件又是社會處于一定時期的包含經濟條件、政治條件、文化傳統等在內的統一體。理解在歷史中生成的歷史范疇、歷史事件、歷史現象、歷史規律等,也不能離開一定的歷史條件。所以,把握歷史不能“從哲學的意識形態把這種動力輸入歷史”,(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03頁。像思辨歷史哲學一樣把精神視為“一切個人的行動的不可動搖和不可消除的根據地和出發點”,(36)[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頁。也不能孤立地強調經濟在歷史中的決定作用,不能對歷史條件進行割裂式理解。經濟因素的決定作用是就它在社會整體結構中的地位而言的,并非社會中的一切現象和樣態都能依靠經濟得到全部揭示。所以,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強調物質生產的決定作用是在“歸根到底”的意義上的,經濟不可能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象做全部解釋。這要求從多角度、多維度論述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基本原理,分清其具體語境。

馬克思恩格斯否定的是對歷史進行“超歷史”論證的“一般歷史哲學”。學術界普遍將馬克思在1877年《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一文中反對把“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466頁。視為馬克思恩格斯否定歷史哲學的依據。馬克思在這里批判的是米海洛夫斯基套用既有歷史理論分析19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俄國農村公社的錯誤傾向,強調不能把自己對于特定范圍的歷史概述變成一般的歷史哲學。因為西歐資本主義國家和俄國公社產生的歷史前提不同,所處的歷史環境不同,發展的歷史前途不同。實際上,馬克思的上述考慮并沒有否定歷史哲學的理論本體,歷史哲學是從歷史的現實基礎和本質出發,對于歷史發展道路的規律提升,在具體的歷史道路上不同民族國家有不同的發展形式。歷史規律與歷史道路之間是普遍與特殊的關系。規律普遍存在于社會、民族、國家的發展過程中,道路是普遍規律的具體表現,離不開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獨立探索。不能用普遍規律的“歷史哲學”否定各民族國家的特殊道路,也不能用特殊道路否定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這是世界歷史范圍內發展的歷史辯證法。所以,馬克思否定“歷史哲學”不能簡單理解為否定歷史哲學本身,這種“否定”與其說是對歷史哲學合理形態的捍衛,不如說是對歷史哲學內在特征的揭示,建構為普遍與特殊相統一的哲學。正如馬克思所言:“使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是永遠達不到這種目的的,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3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467頁。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實際是從不同民族國家的具體歷史中相互比較得出來的抽象結論,這種好的抽象不是“超歷史”的抽象,而是與具體結合在一起的抽象,具有深刻的理論內涵和實踐價值。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知道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否定歷史哲學,其否定中有對合理形態歷史哲學的孕育。這是馬克思恩格斯一貫對既有前驅者思想資料的批判繼承與創造發展的態度,表現了人類認識的繼承性和連續性。列寧也總結到:“馬克思一方面能夠吸收并進一步發展同中世紀封建勢力和僧侶勢力斗爭的‘18世紀的精神’,另一方面又能吸收并進一步發展19世紀初那些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經濟主義和歷史主義(以及辯證法),這就證明馬克思主義的深刻性和它的力量,證明把馬克思主義看做是科學上最新成就的見解是完全正確的?!?39)《列寧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1頁。那么,馬克思恩格斯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關于歷史的理解稱之為“歷史哲學”?(40)除了本文論述的思想史語境外,筆者也對為什么不使用“歷史哲學”稱謂的現實語境做了初步考察。參見沈江平、金星宇:《為什么“歷史概述”不能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對〈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歷史哲學”的考察》,《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3年第3期。筆者認為有三點原因:一是與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思辨歷史哲學相區別。歐洲思想界習慣用“歷史哲學”特指近代以黑格爾為集大成者的資產階級思辨歷史哲學,它強調理性統攝人類歷史,在思想中“認識它自己的起源、它的規律、它的有效性”。(41)[英]梅爾茨:《十九世紀歐洲思想史》第1卷,周昌忠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8頁。二是為了凸顯理論的實踐性品格。馬克思恩格斯無意構建一個“體系哲學”,其理論更注重實踐性,也就是強調自身理論與抽象的哲學有別。三是從當時史學發展的環境來看,“史學反叛哲學”的傾向日趨凸顯,以孔德、蘭克等為代表的史家強調史學研究。所以,馬克思恩格斯不使用“歷史哲學”稱謂情有可原,這是理論產生與發展過程中綜合考量的結果。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不僅是對歷史學與哲學之間張力的有益思考,也是對歷史哲學史上思想資源的批判吸收借鑒,代表著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的一種新的理論形態。

一種“歷史總體”的哲學

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經由“批判—繼承—超越”前驅歷史哲學所建構的合理形態,其生成呈現出“消滅哲學—實現哲學”辯證統一的內在邏輯,內容蘊含著歷史結構、歷史時間、歷史空間有機統一的三維歷史底蘊。(42)三者的初步論證參見金星宇:《歷史唯物主義的三維歷史底蘊》,《中國社會科學報》2023年9月21日。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中的“歷史”不是一個與自然領域相對的場域,而是一個與人類社會同構的整體范疇。這種“歷史總體”在歷史時間的延展上擘畫未來圖景,在歷史空間運動上不斷溢出民族范圍,使“歷史總體”呈現統一、多樣、開放的鮮明特征。

第一,歷史結構上自然史與人類史相互制約的統一總體。區別于唯心主義歷史觀對于歷史本質的精神主義闡釋,也區別于資產階級歷史編纂學家對于靜態史實的固守,馬克思恩格斯從“現實的個人”出發切中歷史的總體性,“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4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6頁。這樣一來,歷史劃分為自然歷史過程和社會歷史過程的雙重結構,不僅以唯物主義原則變革了西方歷史哲學史上的神話史觀、宗教史觀、地理史觀、人性史觀、理性史觀等,而且以人類史與自然史的“相似性”,確證了人類社會歷史的存在與發展遵循物質生產規律的內在規定,在“自然的歷史性”與“歷史的自然性”的實踐互化中實現了歷史哲學史上的思想革命。自然史與人類史之間的相互制約性可以有如下把握:自然史與人類史在歷史形態上的外在制約性,也就是凸顯作為人化自然成果的人類史如同自然界“地質的層系構造”一樣,呈現為“原生類型、次生類型、再次生類型等”,(4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第581頁。自然界的多樣性、歷史性樣態也為詮釋人類史的總體過程提供了科學隱喻。問題的關鍵并非現象層面的顯性邏輯,而是深層次體現為自然史與人類史在歷史規律上的內在制約性,這反映了人與自然物質變換過程中“人—自然—社會”三者之間相互作用的歷史必然性,又進一步表現為兩種復雜情形:一種是人類社會歷史規律與自然規律之間的否定制約性?!霸谫Y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社會形式中,社會、歷史所創造的因素占優勢”,(4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自然之間處于敵對狀態,“抽象成為統治”下的歷史規律成為捍衛私有制“自然的和永恒的存在條件”的抽象規律,社會發展表現為對于自然資源、自然環境、自然平衡的破壞性。另一種是人類社會歷史規律與自然規律之間的肯定制約性。人是通過勞動誕生的,勞動是人類的本質性活動。人不僅在認識和改造自然界的實踐中創造出各種機器、工具、技術設備等,更從中結成一系列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的社會關系。歷史規律是歷史哲學的核心問題。黑格爾將自然界看作是“絕對理念”進化的產物,將人與自然的關系看作是脫離現實的、不受客觀規律制約的絕對精神關系,認為人類自由的實現動力“便是人類的需要、本能、興趣和熱情”。(46)[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第20頁??梢?思辨歷史哲學對于人類社會歷史規律的抽象理解是不可取的,人類作為勞動主體具有能動性,歷史發展表現為在人之內的主體性過程。人在物質資料生產中由人與自然關系拓展到人與人的社會關系,并在勞動中實現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內外有機統一。

第二,歷史時間上立足現在的回溯與展望未來的統一總體?!皶r間—社會—人”的內在互構貫穿馬克思恩格斯歷史思想的尋繹之中,其對于“資本主義向何處去”時代課題的宏觀求解在搭建時間坐標中研判,對于“客體經濟事實—主體生命存在”內在關系的中觀分析在貫通時間甬道中伸展,對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實現路徑的微觀探討在遵循時間節律中顯現,這構成“過去—現在—未來”相統一的馬克思主義歷史時間觀的內在要義。對于未來時間的唯物主義強調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對于既有歷史哲學的超越之處,也是建構實現人類解放的新歷史時間觀的創新之點。從宏觀尺度來看,這種面向未來的新哲學并非烏托邦的理論空想,而是建基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矛盾運動之上的時空生成,是與無產階級的科學社會主義運動聯系起來的實踐探討,不僅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指引了前進方向,而且使未來性成為歷史時間展開的重要維度。馬克思和恩格斯對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科學預見體現在,未來的新社會“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4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3頁。從中觀尺度來看,作為事件的歷史雖已逝去,但其影響并沒有隨之消失,而是在社會的橫截面中平鋪展開,人類正是在時間的綿延中進行一系列創造性活動,提升人之生命存在的知識保存度和價值厚重感。馬克思恩格斯筆下“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4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頁。的“火藥、指南針、印刷術”,適應了人類社會從封建生產方式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轉折需要,而且成為人們在歷史時空中的積極創造結果,鐫刻著歷史的文明印記和人的生命能動性。從微觀尺度來看,“歷史不再是一塊由一根長線貫穿其中的錦緞,而是由一系列差異和間斷形成的進程”。(49)[英]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等譯,重慶出版社2017年版,第39頁。人類社會歷史規律在任何時候都不以純粹的形式出現,而是與非本質的、外在的、個人的因素相聯系,并在人的經濟、政治、文化等極為多樣的具體形式中體現出來。歷史進步的必然性總是通過大量歷史偶然性為自己開辟道路,這反映了人的目的、意志、思維在歷史進程中的“纏繞”,根本上是歷史規律與人的目的之間的矛盾,而“盲目與自覺、非預期與預期、曲折與前進之間的矛盾都不過是這一深層矛盾的現實表現”。(50)葉澤雄:《歷史進步復雜性的歷史合力論詮釋》,《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23年第8期。人對于客觀事物的認識經歷了一個由自發的必然王國到自覺的自由王國的發展過程,區別于黑格爾“反思以思想的本身為內容,力求思想自覺其為思想”(51)[德]黑格爾:《小邏輯》,第38頁。的“哲學反思”,馬克思恩格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5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93頁。的“實踐反思”,成為理解歷史現象和把握歷史規律的科學思維方法,亦成為人擺脫外在必然性走向自由全面發展的精神密鑰。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在歷史時間維度上是面向未來的哲學,這種新歷史哲學是立足社會實踐基礎上對社會發展規律的歷史總體性把握,通過科學思維方法研判歷史發展的未來趨勢,是歷史本體論、歷史認識論和歷史價值論的統一。

第三,歷史空間上民族史與世界史交往聯動的統一總體。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同樣擁有超越民族國家特殊的普遍空間視野,主張以全球性眼光把握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把個體的、局部的歷史整全在一起,在“普遍—特殊”的框架中構成整體的、全局的歷史總體。翻閱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我們既能從“自然歷史過程”“歷史的聯系”“歷史的必然性”等術語中讀到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哲學中蘊含的時空辯證法意蘊,又能從二人矢志批判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理論與實踐中,領略其變革不平衡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革命精神,以及對民族史與世界史的深切關懷。這集中體現在《共產黨宣言》發表后,馬克思恩格斯密切關注1848年法國、德國、奧地利、意大利、東歐等國家的民族革命運動,闡明了世界無產階級革命解放事業與民族解放事業的密切聯系,論證了世界歷史是各民族史之間相互依賴、相輔相成的有機整體。從歷史的普遍性來看,不同于歷史編纂學家對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促進東西兩個半球聯系的全球化史實的匯編,馬克思主義“世界歷史”哲學深察“生產—分工—交往”的歷史線索,界定“世界歷史”始于15世紀的地理大發現,指“各民族、國家通過普遍交往,進入相互依存狀態,使世界整體化以來的歷史”,(53)楊耕:《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當代意義》,《北京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資本邏輯主導下全球貨幣流動、世界貿易繁榮、工業革命擴張、交通工具改進、人口流動遷徙、文化交流傳播是其內在動力。從歷史的特殊性來看,民族國家在各自發展道路中體現出“世界歷史”的普遍特征,且在適應新的生產力發展、新的國際分工中走出各自的發展道路,又在各民族相互聯系、相互依賴的同時,受到民族生產方式、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等影響保持各自的獨立性,實現地方經驗的多樣性與世界歷史的普遍性的有機統一。如俄國公社和俄國社會可以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走向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共產黨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勝利并經過過渡時期社會主義改造建立社會主義制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意味著科學社會主義在21世紀的中國煥發出強大生機活力。正是對于歷史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總體性把握,民族史與世界史在實踐互動中升華為一種宏偉的世界歷史精神,人類社會在適應時代主題和順應時代潮流中進入世界歷史時刻,在遵循世界歷史演進規律與發展趨勢中,實現自身必然的、合理的、全面的發展??傊?馬克思恩格斯以世界歷史總體性科學把握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在無產階級領導的人類解放實踐中彰顯世界歷史的精神要義,深度關注世界經濟發展不平衡、各國競爭與合作交織的實際,這是當代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中的一場富有引領力和影響力的思想革命,作為世界歷史普遍存在的共產主義的實現寓于歷史總體性運動之中。

“為歷史服務的哲學”

如果說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唯物主義的歷史哲學,那么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是對西方歷史哲學的批判與超越,也是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理論總體的實踐展開。歷史維度的開啟或歷史性思想的生成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和歷史唯物主義超越西方歷史哲學傳統分析范式的關鍵,建基于實踐基礎上的歷史唯物主義是社會歷史觀,關乎社會歷史總體結構及其演變發展的基本脈絡與未來導向。歷史唯物主義致力于在批判舊世界中建立新世界的使命令其成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5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頁。

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和歷史唯物主義都是對歷史與哲學關系深入研究的結晶,但二者在歷史與哲學的結合方式上存在著差異。馬克思很早就表現出對歷史與哲學的研究興趣,并初步形成二者結合思考問題的框架:“我學的專業本來是法律,但我只是把它排在哲學和歷史之次當做輔助學科來研究?!?5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88頁?!度R茵報》時期馬克思在與普魯士政府圍繞物質利益問題的論辯過程中,深感要揭示現代國家和議會機構的反動本質,就要深溯國家起源和發展史的重要性。他在克羅伊茨納赫時期,不僅大量閱讀了英國、法國、德國、瑞典等歐洲國家歷史和國家理論著作,如亨利?!斗▏鴼v史》、路德維?!蹲罱迨甑臍v史》等法國史著作以及蘭克《宗教改革時代的德國歷史》等德國史著作,(56)參見郝立新主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頁。涉及歷史時空縱橫歐洲國家封建社會近2500年的歷史,并進一步追思政權更迭背后的經濟社會動因,初步形成從歷史現實出發批判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基本路徑。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使用“世界歷史”一詞,以“悲劇—喜劇”藝術修辭描繪了歷史“史前—同時代—未來”的序列更迭。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以“異化”理論揭露歷史發展過程和人的發展過程,面對私有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為世界歷史性的力量”,(5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2頁。主張揚棄私有制、擺脫異化狀態從而走向共產主義。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基于新唯物主義“實踐”的立腳點,以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社會矛盾運動解碼歷史運動規律,研判“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的未來走向,指出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改變世界”的歷史使命,以及各民族國家在生產力普遍發展和世界普遍交往中實現共產主義事業的必然趨勢。馬克思恩格斯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深刻剖析資本主義社會形態起源及其發展史,廣泛引證大量歷史學與哲學巨著,如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尼布爾《羅馬史》、麥考萊《英國史》等,形成了熟知的人類社會歷史演進的“三形態”和“五形態”學說。晚年《歷史學筆記》和《人類學筆記》對史前社會人的生產、亞細亞生產方式等個案式研究,是對以生產方式為基石的歷史哲學理論的一以貫之和補充闡釋。借助歷史學與哲學研究史的回顧,我們不難發現,馬克思恩格斯由宗教批判到法哲學批判,到國家和市民社會批判,再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路徑,離不開對歷史含義、動因、表現、動力、實質、趨勢、影響等問題的哲學探討。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即唯物主義歷史哲學區別于黑格爾人類活動必須合乎“理性”的思辨歷史哲學,是歷史學與哲學的理論結合成果,歷史唯物主義即唯物主義歷史觀不局限于歷史領域,而是一種立于人類社會史基礎上的大歷史觀,實現了將經典理論延伸至社會現實并擴展至世界歷史的多重統一,通過把這種顛倒的世界觀再次顛倒過來,使人們樹立新世界觀。

歷史唯物主義包含有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向度。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和歷史唯物主義雖然都是以歷史為核心的哲學,但是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是歷史領域的變革,更是在否定西方思辨歷史哲學的基礎之上引申為一種現實的、實踐的、辯證的哲學,“‘資本批判’這一理論視域賦予了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新’之所在”。(58)胡劉:《“資本批判”與馬克思歷史哲學的變革》,《天津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這種新哲學是一種對社會總體的批判,并成為指導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批判的武器。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性在于通過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批判,“在‘觀念’辯證的‘自我運動’下面發現了歷史的現實的運動,并把這一歷史的革命運動宣布為唯一‘絕對的’存在”。(59)[德]卡爾·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王南湜、榮新海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81頁。如此一來,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如何嵌入歷史與哲學的互動之中,并使歷史唯物主義與剩余價值學說成為有機整體,實現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總體性批判的呢?馬克思早年由對“物質利益和理性原則的關系問題”出發,發現市民社會制約著國家的政治文化生活,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將道德批判嵌入社會歷史批判和現實政治批判之中,通過描述社會存在、運動、發展和消亡狀況,初步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規律。西方學者費徹爾也表示,政治經濟學批判“并不意味著(或者說批判并不首先而且僅僅意味著)以一種反復被絕對設定的道德規范的名義來進行的道德評判”。(60)[德]費徹爾:《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從經濟學批判到世界觀》,趙玉蘭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頁。隨后,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具體考察了分工及其在社會歷史中的作用,揭示社會形態更替的實質是基于生產力發展基礎之上的生產關系特別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更替,逐步克服“狹隘地域性”限制的普遍歷史趨勢。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不僅批判黑格爾“歷史的哲學僅僅是哲學的歷史,即他自己的哲學的歷史。沒有‘與時間次序相一致的歷史’,只有‘觀念在理性中的順序’”,(6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頁。更形成了作為生產邏輯向資本邏輯轉換的歷史性思想,論述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分工內容。馬克思恩格斯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通過剩余價值揭示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和私有制奧秘,通過“猴體”和“人體”比喻歷史和現實的關系,以歷史性思想作為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思維基礎,展示出資本抽象統治的社會地位,指出資本積累的規律“在一極是財富的積累,同時在另一極,即在把自己的產品作為資本來生產的階級方面,是貧困、勞動折磨、受奴役、無知、粗野和道德墮落的積累”,(6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43—744頁。提出“重建個人所有制”的論斷。恩格斯晚年在強調經濟決定論地位的同時,也以歷史合力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加以完善,目的是為唯物辯證法尋求科學依據,避免使其成為抽象的公式和唯心思辨的產物,并使其成為歷史唯物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成為人們認識資本主義滅亡和社會主義勝利必然性的科學指南。

歷史唯物主義是通向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和實現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哲學。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不僅是對歷史與哲學關系的科學解答,更是在將哲學與歷史的學術關系放置于哲學與現實的實踐關系中,也就是理論與實踐的關系中進行的,這種歷史唯物主義具有理論與實踐相一致的總體性和開放性。歷史唯物主義基于人類社會歷史產生、存在、發展的全過程而肯定歷史的總體性,不僅強調歷史規律、歷史過程、歷史結構、歷史條件對于歷史總體的客觀制約性,也注重歷史主體、歷史境遇、歷史心理、歷史情感等對于歷史總體的能動性影響,在扎根人類實踐面臨現實性與超越性的矛盾中汲取歷史動力、引領歷史進步?!罢軐W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6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2頁。這句話闡明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以往一切舊哲學的根本性區別,明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肩負改變世界的歷史使命。當然要理解這句話,絕不能脫離馬克思所生活的時代。19世紀中葉德國處于從傳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型的時期,普魯士政府成為“貴族和資產階級之間結成同盟的調停機關”,(64)邢來順:《德國工業化經濟—社會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7頁。肆意壓榨和剝削下層民眾,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薩克森縫紉用品工人等發動起義,號召無產階級率先拿起武器進行斗爭,推翻舊的資產階級世界迫在眉睫。而當今正處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背景,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文化多樣化深入發展,自然資源危機、人口老齡化加劇、網絡安全威脅、文化霸權主義、公共衛生問題等各種危機日益顯露于現實舞臺,并成為每一個國家建設美好生活必須回應的重要課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牢固樹立大歷史觀,以更寬廣的視野、更長遠的眼光把握世界歷史的發展脈絡和正確走向,認清我國社會發展、人類社會發展的大邏輯大趨勢,把握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沿革和實踐要求”。(65)《不斷深化對黨的理論創新的規律性認識 在新時代新征程上取得更為豐碩的理論創新成果——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體學習時強調》,《人民日報》2023年7月2日。秉持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相統一的總體性視野,馬克思恩格斯要求把社會形態的更替放置在世界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中考察,其所堅守的歷史辯證法彰顯了歷史哲學雙向開放的總體性實踐,而不是局限于當下的經驗性認知。所以,歷史唯物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與科學社會主義是內在結合在一起的。這不僅實現了從理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目的,更是價值目標和革命導向的解放,是一個基于世界歷史與人類文明互動的立體的、能動的、多層次的整體性開放結構,在立于歷史必然性的基礎上為未來社會發展趨勢求索人類解放的可能性與現實性,開啟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未來向度。歷史唯物主義本質上是哲學,具有唯物性、批判性、科學性、歷史性和總體性,這種哲學對于自然和社會領域運動規律的科學闡釋,對人、自然、社會三者辯證關系的科學詮釋,對于民族與世界關系的深刻理解,為我們正視歷史和現實問題提供了理論源泉,是引領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科學理論。

結 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大致得出如下觀點:歷史與哲學共生互補生成的歷史哲學是歷史唯物主義與西方哲學、史學理論、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對話的一種學科資源。不能直接把歷史唯物主義套上“歷史哲學”的稱謂,也不能用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代替歷史唯物主義。為此,一是堅持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稱謂,不能僅用歷史哲學或歷史唯物主義或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來指代馬克思主義哲學。二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是一種“歷史總體”的哲學。歷史唯物主義不隸屬于某一種歷史哲學,要從歷史哲學思想流變中探析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對西方歷史哲學的繼承與超越,要以馬克思主義哲學革命探析以實踐為基礎的歷史唯物主義對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歷史”變革,政治經濟學批判是其方法論基礎。三是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哲學之間共同圍繞“歷史”展開學理性論述,強調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并不意味著將其等同,二者在理論與實踐上的互動也是歷史唯物主義時代性和開放性的體現。四是要在歷史實踐與哲學抽象的互動中挖掘歷史唯物主義的內涵本真并觀照其現實,只有回歸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本體和深入挖掘其現實意蘊,才是糾正部分學者誤讀的最好方式,更為開辟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了必要歷史支撐與深刻理論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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