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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陳獻章理學詩的藝術表現

2023-02-08 02:02趙玉霞曲勁竹
延邊教育學院學報 2023年5期
關鍵詞:陳獻章陶詩藝術風格

趙玉霞 曲勁竹

(延邊大學 文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陳獻章(1428—1500),字公甫,號石齋,別號白沙子、石翁、碧玉老人等,是明代初葉到中葉的理學家、詩人,主要活躍于成化、弘治年間。在理學領域中,他是程朱轉向陽明學歷程中的一個里程碑,對明代心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文學領域中,他是“山林詩派”和理學詩派的代表性人物,在嶺南與明代詩壇中有一定的地位。陳獻章身兼詩人與理學家的雙重身份,其詩歌也充分展現了理學家的哲學思想、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作者在這些題材內容的基礎上,使得詩歌表現出怎樣的藝術風格,從而使其具有了典型的理學詩特征?這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沖淡自然

“自然”是陳獻章理學詩的一大審美特征。理學詩派初創以來就有反對辭藻與雕飾的傳統,陳獻章作為一名“學宗自然”的理學家,在詩歌創作方面同樣講求“自然”。他認為“詩雖工,不足以盡詩”[1],進而指出“詩之工,詩之衰也”[2],“大抵詩貴平易,洞達自然,含蓄不露,不以用意裝綴”[3]?;谶@樣的思想特征與創作理念,其理學詩中鮮有精細的雕琢、濃艷的色彩與密集的意象,而是直書所見與所感。

上游洗足意如何,到我來時還放歌。

秋半寫空迷菊酒,月明舞爛釣江蓑。

閑將野馬為賓主,笑把山花當綺羅。

人道上游真個好,上游固好遇人多。[4]

這首《臥游上游莊,示湛民澤二首·其一》描寫了作者的山水田園意趣。陳獻章在山中放歌、洗足、飲酒、垂釣、賞花,最后以“人道上游真個好,上游固好遇人多”來突出自己的卓爾不群。整首詩以敘述的口吻展開,鮮見形容、刻畫性的詞匯,多有事物與動作的呈現,且使用了“如何”“到”“還”“為”“當”“真個”“固”七個助詞。這種口語化的表達方式讓詩歌好似山中隱士娓娓道來,成功消解了詩歌精致、雕琢的屬性,也避免了刻意與生硬,從而凸顯出詩人率真、灑脫的人格魅力。又如《宿欖山書屋》:“一片荷衣也蓋身,閉窗眠者乃何人。江山雨里同歌嘯,今古人間幾屈伸。長與白云為洞主,自栽香樹作齋鄰。山中甲子無人記,一度花開一度春?!盵5]也以同樣的手法,使詩歌形成了“自然”的審美特征。

“沖淡”也是陳獻章理學詩的審美特征之一。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評價,“白沙雖宗擊壤,源出柴?!盵6];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寫道,“白沙之詩,五言沖淡,有陶靖節遺意”[7]??梢婈惈I章作為理學家,雖然詩歌與北宋邵雍系為一脈,但對陶淵明的作品和為人都極其推崇,也從其山水田園詩中汲取了養分。在五言古體詩中,一些作品直接采用了“和陶詩”與“次陶詩”的形式,借陶詩主題書寫自己的真實生活,或用陶詩的韻腳進行新的創作。這些作品不僅形式和主題與陶詩存在關聯,在藝術風格方面也具有典型的“沖淡”特質。如《和陶十二首》中的《移居二首·其一》:

萬金論買鄰,千金論買宅。豈不念子孫,而以營朝夕。

長揖都會里,來趨白沙役。壤地何必廣,吾其寄一席。

鄰曲彌樂今,園林尚懷昔。吾志在擇善,無然復離析。[8]

陳獻章借陶淵明的《移居》來書寫自己的真實經歷,在篇章設置方面亦步亦趨。陶詩開篇即云“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9],交代移居的初衷,陳詩則交代其要為子孫“營朝夕”。陶詩云“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10],寫如愿移居之喜與對新居的要求,陳詩則寫“壤地何必廣,吾其寄一席”。陶詩云“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11],陳詩亦寫“鄰曲彌樂今,園林尚懷昔”的高鄰交游之樂。陳詩如口語一般樸素平淡,卻又意遠而味醇,將平常的生活描寫得親切溫和,表現出高妙而自然率真的境界,可以說深得陶詩“沖淡”之真諦。除此之外,《和陶十二首》中亦有《和郭主簿寄莊定山》《和劉柴桑寄袁道見懷一峰之意》《贈羊長史寄遼東賀黃門欽》,又如用陶淵明《飲酒·其五》《飲酒·其七》韻腳創作的《送李劉二生還江右用陶韻兩首》等,均繼承了陶詩“沖淡”的藝術風格。

總之,陳獻章理學詩“沖淡”的風格得益于對陶淵明山水田園詩的繼承與學習,二人生活狀態與書寫對象方面的共性,則為其提供了基礎。陶詩對陳詩的影響也體現在其他諸多方面。一是詩歌中大量出現陶淵明的形象,如《題民澤九日詩后》中的“思我陶長官,廬山一杯酒”[12]等。二是在五十余首詩歌中運用了菊花意象,如《贈世卿六首·其一》中的“采菊復采菊,嚴霜下庭木”[13],《寒菊》中的“菊花正開時,嚴霜滿中野”[14]等。三是陶詩中鳥、酒、南山、東籬、樊籠等其他典型意象的運用,如《寒菊》中的“碧玉歲將窮,端居酒堪把。南山對面時,不取亦不舍”[15],《題民澤九日詩后》中的“民澤長者言,藩籬自茲厚。茲晨偶拈出,以洗薄俗陋”[16]等。形式、主題、典故、意象等方面與陶淵明詩的相似性,不僅昭示了兩者的密切關系,也深化了詩歌中“沖淡”的意境與韻味。

二、雅健清新

陳獻章崇尚“雅健”的詩歌審美觀,強調“作詩當雅健第一”[17]?!把沤 奔达L骨,風骨即性情,其本質是高揚人的主體精神。他還指出,“大抵論詩當論性情,論性情先論風韻,無風韻則無詩矣”[18],認為詩歌的審美源自性情之美。這實際上是繼承了儒家“詩言情”的詩歌創作觀念,但相關概念已經擁有了更加豐富的內涵。其在《與汪提舉》中寫道:“故七情之發,發而為詩,雖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此《風》《雅》之淵源也?!盵19]可見在理學思想的關照下,人的“心”與“性”“情”上升到了精神境界的范疇,獲得了更為顯著的主體性與能動性,這是“雅健”風格生成的內在理路之一。

江門何處遣詩懷,風雨終朝閉小齋。

同社客來休見問,臥家人懶不安排。

煙浮石幾香全妙,露滴金盤酒極佳。

半醒半醉歌此曲,不妨馀事略詼諧。[20]

這首《雨中偶述,效康節三首·其一》描寫了陳獻章的日常生活。他在風雨中的早上緊閉齋門,即使有客人也不予招待,起床后焚香、飲酒、吟詩,盡享閑適與慵懶。這樣的描寫突出了作者率真的個性、自在的生活以及深邃的智慧。又如《宿倪麟所,石榴花秋開》,首先描繪了城中“秋如水”“霜滿街”的靜謐氛圍,接著寫道“白發山人到城府,石榴花下借眠來”[21],引出陳獻章這個性情灑脫、花下高眠的白發老者,與熙熙攘攘的人世間、蠅營狗茍的俗人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對比,進而呈現出作者的風骨與韻致,其中的“雅”與“健”顯露無遺。

陳獻章的詩歌還呈現出“清新”的藝術風格。如果說“雅健”是性情,是高揚的主體精神,那么清新就是性情與主體精神的屬性與特征。在他看來,杜甫與陳師道詩歌的本質都是“雅健”。然而兩人“雅健”的類型卻是不同的,前者表現為“頓挫”,后者則表現為“瘦硬”。陳獻章其人率真而富有生命力,因此他的“雅健”表現為清新。如這首《喜晴》:

西林收雨鵓鳩靈,卷被開窗對曉晴。

風日醉花花醉鳥,竹門啼過兩三聲。[22]

作者運用白描的手法,對雨后初晴的景象進行了印象式的描繪,多情態而少細節,多動勢而少刻畫,鳥、空、林、竹等元素生機盎然、清疏有致。此外,《江上》“漁翁睡足船頭坐,笑卷圓荷當酒卮”[23],《對菊五首·其一》“江邊聊一醉,信手得黃花”[24]等也是“清新”的代表。這些作品均以“我”的精神世界、主觀感受為中心,生活和自然界中的一切均為主體精神的表達而服務。中心在“我”而非物,自然不事雕琢,因此避免了濃重色彩、明艷畫面的重拙,形成“清新”的藝術風格。

雖然“清新”藝術風格的本質是高揚主體精神,以及作者所顯露出的人格特質,但在書寫對象、書寫策略的層面也有跡可循。第一,其理學詩主要表現山水田園生活,自然帶有清新的氣質,給讀者清風拂面的審美感受。第二,對于景物與意象的描寫采取“少”的策略,以作者精神狀態為主,如此則“靜”“凈”而“不累”。第三,采用“活”的書寫策略,少細節而多動作描寫,如此則“輕”且“靈”,而不顯得凝滯,給讀者靈動的審美體驗。第四,采用“小”的書寫策略,通過廣闊與渺小事物之間的對比與觀照,突出作者自由的精神,如此則“清”且“空”,而不顯得重拙拘謹,給讀者曠達的審美體驗。

總之,如果說“雅健”是作者主體精神的體現,那么清新就是主體精神的屬性。陳獻章認為“聲之不一,情之變也,率吾情盎然出之,無適不可”[25],“欲學古人詩,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26],正是作者不盡相同的性情與心境,使作品的言辭千姿百態,從而造就了獨特的風韻與“氣象”。陳獻章體悟“天道”的不同方式、涵養此“心”的不同目標與方向、觸動此“心”的不同外物,使其生活悠游自在、瀟灑飄逸,使其“性”與“情”活潑而又輕靈,同時養成了其特定的書寫方式,因此其詩歌呈現出“清新”的藝術風格。

三、洞妙超逸

陳獻章的理學詩還呈現出“洞妙超逸”的藝術風格。如果說“自然”是主體精神的隱含不露,“雅健”是主體精神的自然流露,那么“超逸”就是主體精神的肆意彰顯。具體而言,所謂的“超逸”實際上是站在“身居萬物中,心在萬物上”[27]的高度上,以藝術的手法表達對于世界運行規律的感悟、認知與超越。如這首《臥游羅浮四首·其一·登飛云》:

馬上問羅浮,羅浮本無路。虛空一拍手,身在飛云處。

白日何冥冥,乾坤忽風雨。蓑笠將安之,徘徊四山暮。[28]

“臥游”即通過欣賞繪畫、閱讀游記等來代替親身游覽,“飛云”即廣東羅浮山的主峰——飛云頂。陳獻章采用“以物比道”這一理學詩特有的表現手法,用羅浮山主峰來象征“道”,將“作圣”之路,以及體認天道的精神體驗寄寓在虛構的登山活動當中。詩歌首聯寫道,在馬背上詢問當地人如何到達羅浮山,得到的答復是并無此路。究其原因,道體無形無相,難以通過語言表達,尋得門徑絕非易事。隨后拍手而至,則指的是涵養功夫到達了一定的境界,“心”與“理”豁然“湊泊”??耧L暴雨瞬息而至,登山之人被打落回山下,在山間徘徊悵惘,象征因為“人欲”的影響,“心”與“理”再次分離??梢哉f這首詩歌以現實世界中的諸多事物為元素,根據理念世界的性狀進行陌生化構建,進而將“虛”與“實”融為一體,表現出這種“超逸”的特質。又如“手持青瑯玕,坐弄碧海月”[29],尋常人皓首窮經而不得要領,作者則在虛靜之中豁然貫通,表現出提挈天地氣象,仿佛世界就在他的手中,任其隨意把玩。此外又如《舫子》等詩,同樣以奇幻詭譎的筆調,呈現出“超逸”的藝術效果。

陳獻章理學詩的“洞妙”同樣源自對“天道”的藝術化、意象化表現。若直接將理學命題的論證敷衍成詩,則乏味而又缺少韻味,因此作者讓理學命題在詩歌中“藏形伏影,如世間一種商度隱語”[30]。如此一來,不僅詩中山水非現實中的山水,而且在其中孕育了精妙深遠的智慧。仿佛這些作品就是通向規律世界的一個幽深洞口,所以能夠顯得“洞妙”。如這首《題南窗壁》:

南風吹面處,不省是南窗。此意無人會,乾坤落酒缸。[31]

南風迎面,卻不知風從南方來,天地乾坤落進酒缸之中。南風、南窗、酒缸均是生活中的常見事物,但作者卻根據自己對“道”的認識,用它們編排出一段深奧而又隱晦“隱語”。至于“隱語”的答案,則交由讀者自行破解。此外又如《神泉八景,為饒鑒賦其四,贈之·二首》:“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東山月出時,我在觀溟處?!盵32]何以廣闊的天地會寄于狹小的“螺”中?觀海如何能知“月出東山”呢?《偶得示諸生二首·其二》:“涼夜一蓑搖艇去,滿身明月大江流?!盵33]大江明月為何能夠集于一身?這些看似不符合邏輯的描寫,恰恰是讀者感悟天道的關鍵所在。

“洞妙超逸”的藝術風格可以歸咎于陳獻章“學貴自得”的思想特征。所謂的“自得之學”,“實際上就是求之于內(而非外),得之于我(而非人)”[34]的學問,即通過天地萬物來突出一個“我”。正所謂“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35],陳獻章通過靜坐感悟天道,進而將世間萬物的規則都掌握在其手中,并成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狀態與看待事物的視角。以這樣的視角與趣味創作的詩歌,便呈現出了“洞妙超逸”的藝術風格。

陳獻章理學詩具有“沖淡自然”“雅健清新”“洞妙超逸”的藝術風格,呈現出多樣化的審美特征,這與作者的理學思想、人格特征、生活狀態有密切關系。除此之外,陳獻章還廣泛師法前人,不僅繼承了理學詩的創作傳統,也學習陶淵明等詩人的作品。從文學思潮的角度看,他處于當時批判臺閣體雍容安閑、粉飾太平、歌功頌德的潮流中,因此其詩歌風格的形成也是自主思考與實踐的結果。

陳獻章是明代理學繼往開來的人物,是明代心學的開篇者、嶺南唯一“從祀孔廟”的大儒,其詩歌又引領嶺南一代詩風。以理學家的思想與人格,融匯文學性的藝術表達,進而獲得詩壇持續廣泛的認可,可以說在中國詩歌史上是較為少有的特例,也證明了其在理學詩史上的地位。因此對陳獻章的詩歌進行研究,有助于學界進一步探討理學詩的藝術價值、表達范式等,同時能夠為梳理與研究理學詩脈絡提供一定的參考和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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