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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脈何處

2023-02-13 21:32鐘鳴廣東
金沙江文藝 2023年12期
關鍵詞:土林堂兄伯父

◎鐘鳴(廣東)

八十二歲那年, 祖父走了, 走得冷清。 家鄉的土林, 千萬次出現在他的夢境, 而遠在三千里外的云南老家, 無人趕來為他送行。 在那個不知手機為何物, 一年里頭也沒打過一個電話, 拍過一封電報的年代, 通信是如此的不便不堪。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卒于江西, 井岡山腳下, 一貧窮落后的村莊。

祖父走的那天, 下著鵝毛大雪。平時性情溫和的父親, 火急火燎“嘭” 的一聲, 一把推開教室門, 凜冽的朔風, 冷如冰刀般打在我的臉上, 灌進我的脖子里, 順勢鉆入我的身子, 讓坐在最前排的我冷不防打了個寒戰, 繼而大聲打起噴嚏。 憨直的父親跟老師道明原委, 替我告了假。那時我念小學, 跟著父親一身泥土一身雪, 深一腳淺一腳, 趕回家時, 祖父只剩一游絲之氣, 似乎想對我說什么, 最終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看著陸續涌來的親人們, 他的眼神, 準確說是眼珠, 轉都轉不動, 跟一條暴曬斷氧的魚并無差別。 慢慢地, 祖父沉沉睡去, 再也沒有醒來。

關山重重, 祖父客死異鄉。

祖父的老家, 具體在哪, 沒人知。祖母和父親還在世時, 原來聽講過,依稀在云南楚雄元謀土林一帶。

祖父是行伍出身, 做過團長貼身警衛。 1937年, 在全國一片抗日聲潮中, 隨軍出滇, 背井離鄉, 顛沛流離, 流落到江西。

那不是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年代。抓壯丁這個詞, 應該就是20世紀三十年代的 “產物”。 祖父身世凄苦, 沒進過學堂, 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姓啥, 只記得家鄉地方口音……也不知自己具體打哪來, 怎么來? 記事時起就沒了父母。 他是個睡茅棚, 吃百家飯長大的放牛娃。

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動蕩歲月, 百姓生活水深火熱。 日子過不下去, 適逢隊伍擴軍征兵, 就跑去當了兵。 因為作戰不怕死, 很快被長官看中, 做了警衛員, 又因在一次戰爭中救了長官的命, 屢獲升遷, 沒幾年, 當上連長, 三十多歲才成的家。 百里開外一戶無子嗣人家看上他: 一來厚道膽大, 二來漸漸有點出息, 就把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很快婆姨 (我們管她叫大奶奶) 有了身孕, 幾乎是從鬼門關逃生, 一年后生下與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兄長, 即我的伯父。

在軍閥混戰中打了幾年仗, 槍林彈雨下討生活的日子, 何時才是個頭呀? 漸漸渴望安定的祖父婚后頭一年便打算退伍, 這時抗日戰爭爆發了。 盧溝橋事變后, 日軍的入侵, 激發中華各界軍民同仇敵愾, “滇軍精銳, 冠于全國”, 先后組建裝備精良的三個軍出滇作戰。 抵御外侮, 匹夫有責。 經過一夜煎熬, 祖父最后還是毅然決然離家隨軍開拔, 并帶上他的堂侄跟班。

由于云南地處邊地, 與外界交通不暢, 幾萬大軍經過四十多天艱苦行軍, 走了2000多里地, 才到長沙, 后乘坐火車, 開赴抗日一線。 這一路急行軍, 個個腳底磨破出血, 隨后接踵而至的惡仗更是苦不堪言。

滇軍所經歷的幾場大戰, 一仗險過一仗。 血戰臺兒莊、 惡戰禹王山,以及中條山大戰、 徐州會戰, 滇軍都付出了沉重代價。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祖父憑著以命換來的戰功, 被擢升為獨立營營長。 艱難的戰事, 一次次考驗全軍的斗志與血氣。 有次戰斗異常激烈, 祖父所率的獨立營打得僅剩一個連。 吃緊時, 警衛員都派上去了, 是役, 血流成河, 與鬼子拼刺刀。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出征時同鄉的幾十個兵經此一役, 僅剩兩三人。

祖父常說他是從死人堆里撿回條命, 他是無神論者。

祖父晚年有段時間老愛講自己打鬼子的事, 大人小孩都喜歡聽他講,特別是小孩子, 老跟在他屁股后面。講到激動處, 他手腳齊舞, “打, 打他狗日……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要打上半天,有如再返戰場重臨其境。

父親說, 其實從內心里, 祖父是那么的渴望和平! 哪怕是過老婆孩子熱炕頭、 貧窮的農耕生活。

大約在長沙會戰后的1944年, 一次偶然的機會, 祖父祖母相識。

祖母是小戶人家出身, 苦于家無男丁, 曾祖一心想招個乘龍快婿防老, 也就不顧年齡懸殊, 把我年輕貌美的祖母 “許配” 給我祖父。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 南征北戰, 九死一生,能遇到這樣的人家也是福氣, 即使入贅, 祖父也滿口應承下來。 那時他早過了不惑之年。 離鄉七、 八年, 老家人是死是活, 音訊全無。

在當時十七八歲的祖母眼里, 永遠忘不了她騎過的祖父的高頭大馬。她開始喜歡上了這個五大三粗, 滿口云南方言的長官, 對我祖父慢慢生起敬意, 逐漸愛上了這個滇軍獨立營營長, 年齡的差距并沒有使這對老夫少妻產生隔閡。

新婚第三天, 祖父所在部隊再次開拔, 他不得不再度離家, 休整期間又幾次悄悄跑回我祖母家。 因此抗日戰爭勝利后, 實在厭倦戰爭的他, 索性帶著隨從與本家堂侄解甲歸田。

他們的聯姻確實令我祖母家解開了一個心結。 退伍后, 祖父只帶本家堂侄作隨從, 回到我祖母家, 鄰村那個惡霸從此不敢再肆意妄為, 即便后來祖父一年不如一年, 終是不敢造次, 相安無事。

祖父的這段抗戰歷史, 使他倍受村人尊敬。 公社、 大隊派工修水利、護山林, 挑水泥, 背石板, 挖土方,掘大坑, 以及開山炸石放炮……這樣的重活苦活累活危險活, 他雖也跟著干, 終歸隨著年歲漸長, 力不從心,好在村人對這個打過鬼子,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異姓外來漢, 給予了足夠的體貼愛護, 常有后生輩替他。 他也就用解下額頭綁著的白頭巾擦擦汗,蹲下身來, 抽袋草煙, 緩口氣, 小憩一會兒。

鄉親鄰里無論男女老少稱我奶奶五姑, 喚我祖父不叫五姑爺, 而是稱呼其官名。

1946年, 老來得子, 且是獨子獨苗, 祖父祖母對我父親自是百般疼愛, 可惜后來家道中落。 隨著添丁增口, 家境越來越窘迫。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好幾次, 在體力達到極限, 伴隨著鄉思之苦, 他都想一走了之, 偷偷跑回云南老家, 可一想到這里還有可愛的妻兒, 始終放不下。 無數個不眠之夜, 小時的我, 經常聽到他長嘆。

挺過歷次難熬的日子, 大約是過世的前幾年, 應該是1978年, 祖父望穿秋水, 夢寐以求回老家的夙愿, 終于有了點 “轉機”。 他寄回老家的信,在無數次石沉大海后, 第一次有了回音, 而且隨信寄來了一張伯父一家子的照片。 祖父的目光急不可耐在合影里游移, 搜尋, 他的眼里忽兒渾濁,忽兒發亮, 忽兒有點悵然若失, 忽兒有點懊悔。 他要找的婆姨——我的大奶奶, 并不在照片上。 照片上的一大家子, 是伯父兩口及他們的三子二女, 以及開枝散葉的孫輩! 伯父都已為人祖了。 想著老家的女人一個人終身未嫁, 守著他, 在無望的等待中千辛萬苦把他的娃拉扯大, 祖父就內疚, 感慨唏噓: “都做曾祖父了, 我對不起他們……” 他常常發呆, 喃喃自語。 此時的祖父, 已是八十歲的耄耋老人了, 他再也沒有這個體能出遠門了。 更給祖父帶來心痛的是, 自己這個當過校官的人, 竟拿不出分文寄回云南, 這邊老小七八個, 糊口都成問題, 經常有上頓沒下頓, 吃不飽穿不暖。

祖父特別憐愛我這個長孫, 經常給我講故事, 講他的過去, 講他的家鄉。 他總是很自豪地說, 爺爺是元謀人, 爺爺的家鄉有土林。 我那時對元謀人不明就里, 聽得云里霧里。 也不知土林為何物。

后來學歷史地理了我才知道, 元謀人是最早的東方人類, 元謀人距今大約一百七十萬年, 早于 “藍田人”“北京人” “山頂洞人” 等猿人。

從此, 我終于明白, 我和祖父可能都是元謀人的后裔。

祖父有一直未了的心愿, 父親在時不止一次跟我們絮絮叨叨過這事。他很渴望能去祖父的祖籍地走走, 帶祖父回老家卻總感無能為力。 當中有各種復雜的原因。

父親的一生, 也是苦難的一生。任憑他怎么努力, 也難在莊稼地里刨出幾棵像樣的糧食來。 下有五小上有兩老, 為養家糊口, 他背駝了, 苦受了, 到頭來, 拉扯大幾個孩子后, 他就力不從心, 根本無法完成祖父的遺愿。

替父親實現這個夙愿, 自然落在我這個長子身上。

父親去世時, 他與他同父異母的兄弟仍然沒有恢復通信。

然而我的歲月人生, 也是一次次的背井離鄉。 1995年, 我離開江西,下海來到廣東。 這些年, 我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 在南方的城市里漂泊。 一直忙于生計, 無暇他顧。

當我真正騰出空來, 時序已到2009年, 從1980年到2009年, 雙方通信中斷近三十年之久。

那年, 我去云南昆明出差。 公干之余, 踏上回元謀的尋根路。

幾經周折, 手揣著云南伯父家的全家?!粡埌櫚桶?、 褪色泛黃的老照片, 當我千里迢迢, 風塵仆仆突然出現在伯父家——楚雄州元謀縣一個名叫金鎖灣的山村時, 其時我的伯父已過世。 端詳著伯父生前的畫像,祖父仿佛就在我面前。

伯父簡直就是祖父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把找到堂兄, 找到祖父后人的好消息第一時間電話告訴我遠在江西的家人, 我的弟妹激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幾個堂兄堂嫂堂姐殺豬宰羊招待了我。 我表達了遠在江西老家的親人想集體來尋祖的迫切愿望。 憨直的二堂兄欲言又止。 席間, 幾兄弟跟我說了實情, 讓我剛剛興奮到沸點的喜悅瞬間降到冰點。 我怎么也想不到, 伯父雖是祖父的苗, 祖父的根卻不在此, 他在這里也是入贅的上門郎。

整個晚上, 我失眠了, 并不是天氣的原因, 也非水土不服。 腦海里翻來覆去全是祖父的片段。 鼻子一陣陣酸。 次日一早, 幾兄弟一齊帶我上山。 所謂的山, 不過就是一個小丘陵。 穿過一大片小土包與田間地頭,我在五里開外的伯父墳前焚香叩首。待想向伯父的 “祖上” 墳頭叩頭時,不禁怔住了, 哪跪得下膝?

祖父的祖上并不在此! 幾個堂兄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忙拉我起身。他們也不知祖父的老家在哪, 家里有無后人, 祖墳向東向西。

堂兄們無奈, 告訴我這些年一直在找, 帶來的是一個個失望。

這種情形, 也令我千里之外的弟妹始料不及, 好不容易找著祖父在老家的后人, 卻沒法尋到我們真正的“祖”!

轉眼離滇十余載, 每每向云南幾個堂兄問及此事, 均無果, 致使我們全家尋根問祖的計劃一再擱淺。

這十幾年來, 曾經幾度, 夢見祖父, 有時他一身戎裝形象, 英姿颯爽, 有時是白頭巾裹頭的鄉村老漢模樣。 有一次, 他說要帶我們回云南,金黃的土林煞是美麗, 夕照下的黃土金墻貌似迷宮。 祖父轉身遁去, 任我大聲喊叫, 怎么都不應聲。

每年給祖父掃墓時, 我們的心情都是沉重的。 耳畔總是回蕩父親的夙愿: 人是不能忘本的, 樹高千尺離不了根, 你們有機會去云南老家走一趟吧, 看能不能找到祖父的祖。

清明時節尤念先人。 想起我的祖上外姓的祖父: 想起他坎坷的一生。他的姓, 他的名, 他的鄉關, 他的孤來與獨去, 他云遮霧繞般的源起, 他謎一樣的身世里的雨打浮萍……

我常想, 自己的血脈里奔流著祖父的熱血。

很長一段時間, 我不能釋懷, 無法放下, 糾結著, 我的本源——祖父的鄉關, 它在何處? 內心的煎熬里,我是一個匍匐跪拜的朝圣者。 祖父的鄉關, 即我根脈的淵源!

我喜歡弄清來路與歸處。 都說歸宿難料, 殊不知來路也難循。

災難的歷史, 動蕩的歲月, 多少同胞歷盡戰火劫難飽受外敵涂炭, 背井離鄉, 輾轉遷徙。 他們的后人, 有些也問祖無門, 無處尋根。

祖父的大幕業已垂落。 留給我的是茫茫的追溯與深深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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