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母親

◎伍正美

沉默， 其實就是一種看得見的安靜。

我們在墳山上， 靜靜的給母親下葬， 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帶走了母親的一生。 來的人不多， 都是近親，沒有人哭， 母親的同輩人大多不在世了， 大家覺得母親這樣去了， 也是合情合理。 每個人在燒紙的時候，心里默念的都是請母親保佑。 紙錢默默地燃燒， 被許多雙手用木棍扒拉來扒拉去， 最后化為灰燼， 煙霧也慢慢散開。 大家起身， 拍拍身上的灰塵， 鉆進車子， 往飯店駛去。

飯桌上， 氣氛就活躍起來了。男人們喝了酒， 聲音很大， 爭著講一些近期發生的事， 還有人不斷地補充； 女人們聊一些家長里短， 時不時夾雜著一些笑聲。 似乎每個人都卸下重擔， 渾身變得輕松了。

我默默地回想著母親的小小的墓，她從此住進了墓地， 再也不會回來了， 親人們照常按部就班地過日子，只在每年的清明節去燒些紙錢。 世界從此少了這個人， 戶口本上劃去了她的名字， 身份證也收回去了。 我想大聲哭， 可我哭不出來， 所有的悲傷都變成了沉默。

母親的這一生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父親娶了母親， 就在外婆家旁邊蓋了一間茅草房安頓下來， 那時候，母親只有十七歲。 母親是家里最小的一個， 因為是女兒， 外公不讓她念書， 只有大舅二舅才有資格上學堂，母親要在家里做家務， 兩個舅舅還隨時奚落她， 她一直沉默的活在夾縫中。 我讀小學的時候， 常常丟三落四， 找不到本子和筆， 母親總是為我細心地收著， 只要是寫著字的紙張，她都認為是有用的。 她還告訴我， 不能把有字的紙張墊在屁股下面坐， 這樣會學不到知識。 有一次， 我指著1分硬幣上的 “1” 字問她， 她居然答出來了， 沒想到， 她竟然認識十以內的數字。 她說， 這是父親教的。

母親年輕時跟著父親吃了不少苦，她性格內向， 不喜歡拋頭露面， 總是默默地做家務。 她心情好就興高采烈地做家務， 受了委屈就流著眼淚做家務。 有時候， 我真希望她能夠反抗，哪怕摔東西也好， 可她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把委屈憤怒悲傷甚至喜悅都溶化在了沉默里。

父親常常感嘆家道敗落得實在不甘心， 他在母親面前總有一種優越感， 但在現實面前一敗涂地。 父親和母親看著孩子一個個長大， 越來越不聽話。 父親喝醉酒常和兒子們發生矛盾， 吵得激烈的時候， 父親甚至會端起他的獵槍對著兒子。 母親嚇壞了，撲過去搶父親的槍， 搶不動， 又撲過來擋在兒子面前說： 趕緊躲， 趕緊跑??！ 父親大聲罵： 看看， 這就是你生的好兒子！ 兒子邊跑邊回頭對著母親哭喊： 我爹用槍打我， 你也不管， 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 母親紅腫的雙眼無力地流出淚水， 壓抑的哭聲帶著聲嘶力竭。 哥哥跑出家門， 父親罵了好久， 從哥哥罵到我， 又罵到弟弟， 最后的責任都歸結為母親教子無方。 母親一聲不吭， 一直忙出忙進， 父親跟出跟進地罵。 直到父親罵累了， 倒頭歪在床上， 母親小心翼翼地給父親脫掉鞋子， 蓋好被子， 然后她坐在灶門前抹一陣眼淚， 默默地又干活去了。

活在夾縫中的母親， 沒有丈夫的陪伴， 沒有兒子的理解， 她做著一切該她做的事， 把所有別人認為的責任扛在身上。 她常?？?， 但是哭聲總是壓抑的， 似乎她連暢快淋漓的哭都不可能。 有時候， 她會在我面前絮絮叨叨， 說得最多的是小時候貪玩閃了腰， 沒好好醫治。 聽得多了， 我便有些不耐煩，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默默走開， 接著忙事情去了。 她家務活做得不太好， 針線活也做得不太好， 父親常數落她， 她一聲不吭， 過后也不學。 父親好客， 經常領一大幫人來家里， 母親哭喪著臉， 在廚房忙碌。 菜冷了要趕緊熱好端上桌， 米酒不夠喝了要趕緊從壇子里舀出斟滿酒碗。 父親看看母親， 一不高興就罵起來。 他告誡母親說， 愿意做事就把臉色放溫和點， 不愿意做可以去休息。母親不回答， 流著眼淚繼續做事。 父親就會把碗一摔， 讓母親滾出去。 母親也不反抗， 紅腫著眼睛繼續熱菜斟酒。 我拉拉母親的衣角， 悄悄說：“別管我爹， 我們去睡覺！” 她大聲吼： “你自己不會去睡？ 不用你管我?！?我使勁一跺腳， 轉身回房間。

有時候我會悄悄想， 假如父親的太爺爺沒有在那場地主的爭斗中喪生， 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一定會被重新改寫。 父親會學更多的知識， 不會逃難到云南。 母親會遇到一個不識字的老實人， 夫妻平等， 那樣， 她就不會在夾縫中沉默， 她會大聲使喚木訥的丈夫， 打罵不爭氣的兒女， 家里都是她做主， 她心情會更好。 也許， 仰視是母親這一生的使命。

父親不在世的時候， 母親也是默默地哭， 一句話不說。 她唯一安排的一件事， 讓我把父親帽子上別著的一根針取下來， 說是帶到那邊針會刺痛父親的皮膚。 她沒到父親的墳上去看過， 每年的清明節她啥也不說。 我們準備紙和香， 到父親墳上祭拜， 回來之后， 母親依然什么都不問。

母親病重的時候，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空洞的眼神望著天花板。 兒子們去看她， 她除了流眼淚， 沒有別的表情， 她蒼老的臉上沒有留下一點年輕時容顏的痕跡。

現在， 父親和母親都離我而去，分別葬在不同的地方。 我一閉上眼，就是父親咬牙切齒地摔東西， 母親流著眼淚干活。 我常常安慰自己， 父母用他們習慣了的方式相處， 我看到的只是表象， 他們其實很幸福。

但愿來生， 我和父母以一種看得見的溫暖相處， 母親仰望父親不再是一座高山， 他們能夠像兩棵樹并排站在一塊， 有風吹過的時候， 樹葉爭相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