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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下)

2023-02-27 01:36廖舒波
科幻世界 2023年12期
關鍵詞:金蘋果阿爾勒羅杰

廖舒波

14.記憶·回家

你是邱辰——

那是你工作的第二十個年頭。在一個生機盎然的春日清晨,寧芙操縱她從沒使用過的膜式電腦,把帶著機械聲音的通訊傳到了你和尹萬的頻道。

“邱辰,早上好,還有尹萬先生,我知道您在她旁邊?!?/p>

“我們在討論工作,一會兒再和你說……”

“十年了呢!我數了一下,我來這里已經十年啦,想做的東西、想畫的畫,基本都弄完了。我該回去了,回無名星,回到老師身邊去……”

“你要干什么?”尹萬的聲音冷冷插入,“寧芙,回到無名星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哎?”片刻的遲疑,“當然是——工作。在A415老師身邊,繼續工作?!?/p>

你和尹萬同時愣住了。你們兩個第一次遇到有藝術家愿意放棄充滿了機遇和氛圍的阿爾勒,回到一個偏僻的星球,繼續跟隨機器人制作贗品圖畫。

而寧芙還在說著:“尹萬先生,謝謝您提供給我那么大的空間和那么多的材料,我像是做了個好夢?;厝ブ?,不工作的時候我就繼續作畫,歡迎您和邱辰來看,就像很多年前,您來到無名星那次一樣,我會把所有的創作都放在那個艙室里,等你們來?!?/p>

這場通訊很久才結束。之后的整整一小時,尹萬都用極度冰冷的眼神看著你,仿佛要把你凌遲。他在偌大的餐室里踱步,大約走了三四十個來回之后,抬起頭,用從未有過的冷漠語調吐出了一句命令:

“勸好她,十天之內?!?/p>

上一回他這么說話還是十年之前。那時,他許諾你完成了命令就提升你為第一秘書?,F如今,你已經不需要他的提示與解釋。你明白,如果你不能阻止寧芙的執意離去,你將失去金蘋果給你的一切,包括榮譽、地位、金錢以及哈迪斯與阿爾勒。

實在是多此一舉。你想,除了他之外,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寧芙對金蘋果和阿爾勒的意義。不再一幅接一幅推出寧芙作品的阿爾勒當然會繼續繁華、繼續擴張,但它會失去最內在的靈魂和精神,沒有特色、沒有美學,變成一個普通的藝術品販賣點,與其他經營機構無異。這樣想著的時候,你打開了密碼門,沿著略顯陳舊的螺旋樓梯走下去,走到你朋友生活和創作的底層。她像往常一樣迎接了你,而你直截了當地問她發生了什么。你問到底是這里的設施讓她有所不滿,還是尹萬和你的某些行為讓她感到不快?你的朋友回答說,都不是,這十年的生活無比美妙,但她享受夠了,該回到無名星老師的身邊了,她也很想回去,僅此而已。她的聲音不大,可你在其中聽出了鋼鐵般的意志。想了想,你按下了通訊器,呼喚助手,把“那東西”準備好。

“那東西”是最新發明的光學迷彩斗篷的代稱,與以往的“隱身衣”相比,這新式的產品有蜥蜴般的特質,會隨著周圍環境的改變“變形”和“變色”,讓斗篷下的人完美融入環境之中,旁人幾乎無法看見。你讓助手拿來了它,披到寧芙的身上。十年來,你第一次把她從深邃的地下室里帶出來,帶到無比繁華又無比美麗的阿爾勒之中去。

在你的推測中,你的朋友之所以想要回無名星去,是因為她還不知道自己在阿爾勒的位置,始終把自己看作一個無關緊要的畫者,不知道自己的身價早已日新月異。出地下室的第一天,你帶著她去看了拍賣會,讓她看有多少人為她的作品瘋狂;你又帶她去了展覽館,讓她看圍在她作品前水泄不通的人流。在照相機和攝影機的閃光中,寧芙蜷縮在斗篷之下,幾乎無法相信那個作者“寧芙”就是自己。你心滿意足,只等著她主動說出要留下來,然而回應你的只是略帶疲憊的沉默。

你有些不甘心。剩下的日子,你帶著寧芙在阿爾勒各處游玩。你們來到以春神名字命名的植物區,她一深一淺的腳步引得足球那么大的蒲公英四處飛散。你們來到影像區,被各種或真實或虛構的電影、電視乃至模擬現實包圍。音樂區的人們唱著天籟般的歌聲,舞蹈區和雜技區的人們挑戰著人體的極限。你們的腳步在繪畫區流連,你帶著寧芙看過了幾乎每一位畫者的創作,在她睜大眼睛時,你不失時機地強調,即使是一張最普通的三維復制名畫,也比她在無名星上描繪的那種呆板、無趣甚至連筆觸都完全一致的贗品好。你知道寧芙一定聽出了你的話外之意,但她回答你的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你的不甘變成了不安。在旅途休息的間歇,你小心地試探起寧芙的意思,她抬起眼睛,那僅剩的人類眼中帶著誠懇和固執,“真的很棒,阿爾勒的一切都很棒——但是,我還是想回無名星去,回到老師身邊?!?/p>

你渾身冰冷,感到從未有過的沮喪,這讓你心中涌起一股賭氣般的情緒。第二天,你臨時更改了行程,把寧芙帶到了你初創的“哈迪斯”。這個屬于病人的區域干凈而空曠,你帶著寧芙,前去觀看目前唯一的進駐人羅葉。無菌病房里,羅葉面無血色,長發被剃掉,只剩精光的頭皮。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緩慢地、小心地拍打著淡褐色的黏土,意圖把它制作成自己夢想中的造型和形狀。就在病房門前,你對寧芙開誠布公,告訴她羅葉幾乎是拼上了性命,才獲得阿爾勒為她延續藝術生命的機會。你斥責寧芙,她不能如此不知感恩,阿爾勒近乎無償地為她提供了醫療服務和舒適環境,她就算不能償還,也至少不要回無名星去,不要把自己驚艷的才華耗費在贗品上。

寧芙安靜地聽你說著,等到你說得筋疲力盡,然后搖搖頭。

“對不起,邱辰。我要回無名星,回老師那里?!?/p>

從哈迪斯歸來的道路上,你氣急敗壞,閉著眼睛不與寧芙說話。寧芙大約也覺察了自己的強硬,于是只能保持距離,跟在你身邊。你們向金蘋果的地下室走去,回到那里需要步行經過一個廣場,那里人聲鼎沸,你牽著寧芙在人群中走著,不時避讓迎面走來的人。就在這個時刻,在尹萬十天期限即將到達的第九天夜晚,一個可惡的想法突然在你腦海中成形。你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后毫無征兆地停下了。

你轉過身,“唰”的一聲——你一把扯掉了寧芙身上的光學迷彩斗篷。

半是人半是機械的生化人身軀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霓虹燈下。四周的笑語、喧鬧,在寧芙出現的一瞬間全部停止。像按下了暫停鍵的影像突然開始播放,一個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另一些人則放聲大笑?!斑@是哪里來的玩偶,竟然能這么丑!”“阿爾勒不愧是阿爾勒,直到深夜還有畸形秀!”伴隨著嘲笑飛來的,還有廢棄的紙杯、吃剩的食物,一個接一個地砸到寧芙的頭上和身上。寧芙愣住了,眼角溢出了淚水,她伸出手,試圖解釋些什么,可是她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人群之中。你站在人群之后,不動聲色。在她飽受一番侮辱后,你走了出來,走到她的面前,對著四周佯裝發怒——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藝術家——寧芙!”

你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音調,可它只換來大聲的嘲笑。認出你的人和沒認出你的人在此刻意見變得一致,他們覺得你不過是在做一項行為藝術,或是在開一個玩笑。沒有人相信,眼前這個丑陋畸形的生化人是那個支撐起阿爾勒的藝術家,他們寧愿相信這只是金蘋果安排供大家逗樂的小丑。

帶著快樂的騷亂在午夜時分結束,你引著滿身臟污的寧芙回到地下室。你關上門,什么都沒說,但是寧芙已經猜到了你接下來要勸說的一切。她抬起頭,眼神悲傷,“離開阿爾勒,不管去哪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都會被這么對待,是吧?”

你微微地點了點頭。你還沒來得及竊喜,寧芙已經轉過身去,“那么,我更該回去了。無名星沒有人。在那里,老師——特別是A415老師,不會那么對待我的,永遠不會?!?/p>

她光滑的機械背映出你的一半臉色——發白又發灰。那是失敗者的臉色,你徹底輸了。

15.記憶·掙扎

你是邱辰——

十天的爭斗后,你向尹萬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并且帶著自暴自棄的態度拿出了辭呈。淚水很不禮貌地奪眶而出。這時你才發現,即使一開始帶著幾分不情愿,但日久天長,你還是對阿爾勒產生了母親般的感情。

尹萬冷漠地抬起頭,拋出了一句話:“哭什么?”他在你山窮水盡的辭呈上寫了幾句話,然后說:“先這么做——如果還不行,讓她來找我?!?/p>

看見他批示的文字,你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微微張嘴,想拒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又幾天后,你再次來到寧芙的地下室。自上次的廣場事件后,你們的關系多少變得有些緊張,她沒有招待你,你也沒有寒暄和閑聊。在地下室的椅子上對坐片刻后,你開門見山地說道:“寧芙,你不能回無名星了?!?/p>

“這話你說了很多次,我也解釋了很多……”

“不?!蹦銚]揮手,打斷了她的話,“我的意思是,你失去了回去的可能。你要知道,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不一樣了?,F在的你,也和過去的你,完全不一樣了?!?/p>

寧芙有些愣住,“什么意思?”

“還記得小時候嗎?在無名星,我第一次離開后不久就向你建議過,讓你去申請一個人類社會的戶籍,那時你不愿意?!蹦闾蛄颂蜃齑?,“不過你放心,這幾天,我親自幫你申請了?,F在各個星系的戶籍都由大數據系統管理,只要把你的全套遺傳因子信息上傳,寫清前因后果,他們就會受理。戶籍系統了解了你小時候緊急避難的情況,已經通過申請?,F在,你是個‘人了,和我一樣,擁有這個社會所有的權利,也有所有的義務?!?/p>

寧芙睜大了眼睛。以她淺薄的社會常識,她弄不太清楚你的意思。但聰敏的她應該有所覺察,你的話里帶著來者不善的意味。

“以前——我是說,你航船出事的時候,我遇到你的時候,你都沒有戶籍。在法律上不算個‘人,所以,把你變成生化人也好,給你更換這些機械肢體也好,那些無名星醫療機器人可以給你做任何手術而不受機器人法則的限制?,F在可就不一樣了——”你拖長了聲調,“我們申請了戶籍,戶籍系統會向全星系的機器人系統發放你的信息,就算是無名星那些老舊的機器人,再看見你,也再不會給你做任何生化手術。因為你是一個‘人了,機器人定律和生化改造規則會限制它們,就算你提出申請,系統也會卡住,過不去?!?/p>

“我、我……我可以不換……”

“是的、是的?!蹦阈ζ饋?,“沒錯,現在的肢體,足以讓你維持生命??墒?,寧芙,就算繪制贗品不需要太過精細的動作,但長時間下,機械肢體還是會進入徹底的金屬疲勞。換句話說,如果你執意回到無名星,沒有阿爾勒隨著科技進步給你更換更輕便、先進的機體,你會慢慢地沒法兒畫畫——就連模仿你那機器人老師的贗品畫,都沒辦法。

“你不會死,當然不,但你是藝術家,你總要創作?,F在的情況是,一旦回到無名星,你的藝術創作生涯就會徹底結束。藝術家不能創作,會比死了還難受。

“寧芙,作為你的朋友,我從開始到現在,始終期待的,就是看到你的才華、你的創作。我知道你現在會恨我,但是,還請你一定要考慮清楚?!?/p>

終于說出最后一句。你微微抬頭,望向寧芙。你的雙眼對上了她的,滿是血絲的人眼和渾濁的機器眼齊齊向你望過來,看不清是喜是悲。關上地下室的門,你隱約覺察你說的話誠懇但毫無用處。

果不其然,就在當天下午,寧芙發來了消息。

“謝謝你邱辰,我想清楚了。

“不能創作也沒關系,請讓我回無名星,回到老師身邊?!?/p>

你搖了搖頭。你終于承認自己的徹底失敗。按照之前的命令,你告訴寧芙,要她去找尹萬談談。于是幾日后,兩人決定面談一次,地點選在阿爾勒的宇航船航站樓專用的貴賓室。別人不清楚,但你明白其中的含義。尹萬,這個正值壯年的暴君是在和自己立下賭約,要么說服寧芙,要么就同意讓她徹底離去。

和往常一樣,你把會談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房間、警衛、引路的人和到場的順序。寧芙披著光學斗篷前來,貴賓室雕花的隔音門關上,他們開始了談話。你在門外等候。

一個小時過去了,無人出來,談話沒有結束。

你心急如焚。航站樓黏稠僵持的氣氛令你窒息,警衛發現了你的異狀,勸你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你走到外間,夜已經深了,航站樓里來往的旅客寥寥無幾,四下安靜,猶如劇烈風暴的中心。你正在發愣,突然遠遠傳來一聲驚呼……兩聲、三聲,到最后竟變成了歡呼的潮流。你肩膀一震,整個人變得警惕。

按下通訊器,警衛飛速趕來,你心急火燎地問他們發生了什么事。警衛告訴你,天空中有一顆星星突然爆發出平時數倍的亮光。航站樓內外的人們以為見到難得的天象,紛紛尖叫,僅此而已。你長舒了一口氣,揉揉太陽穴,緩步走回了貴賓室。

剛到走廊口,你看見隔音門打開了,寧芙首先走了出來。她半彎著腰,渾身顫抖,像是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你心中充滿猶豫,最終還是沒有上前,只是看著她邁著步子,一步、兩步,一深、一淺,轉過身,往出口——也是阿爾勒的方向走去。

“??!”你發出低低的驚呼,但自己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緊張,后背和手腕一片濕潤。你快步走到寧芙身邊,輕聲呼喚:“怎么樣……”

寧芙停下了,抬起眼睛,用一種極端平靜的臉色看著你,“我不回去了?!?/p>

聽著沒有起伏的電子音,你不知自己應該微笑,還是哭泣。

寧芙又一次開口:“我不回去,是回不去了?!比缓笏袚Q回自己的人類聲音,“尹萬他……他把老師……他把無名星炸掉了……徹底毀掉了!我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女子泣不成聲的哭泣和生硬的電子音在你耳邊交錯轟鳴,你僵在原地。

一陣強烈的恍惚淹沒了你,你的意識就此遠去……

16.天文臺

意識,就此遠去……

這段記憶的故事與感情,確實激烈。雷涵率先摘下頭盔,看見羅杰和邱辰都還沉浸其中。許久,高貴的婦人才恢復常態,輕聲地說:“終于,結束了啊?!?/p>

“是啊,辛苦您了?!崩缀吞?。

邱辰也露出略帶悲傷的微笑,“只剩下一次了。下一回,真的就是最后的記憶藝術了?!?/p>

雷涵與她客套,不時窺探著邱辰的神情,接著又和之前幾次那樣,與羅杰一同告辭。一路上,青年似乎還在回憶著剛才的故事,目光有些呆滯。雷涵只能跟他一起過了棧橋,等他清醒些才問道:“能帶我去一個地方嗎?”

“啊,當然?!?/p>

“我想去天文臺,就是你們拼命請愿那個?!?/p>

幾分鐘后,雷涵被帶到了阿爾勒中心地帶的東部邊緣,一處堆滿東西的廢墟。這里的地面散落著金屬質地的半截柱子、帶著反射面的碎片,它們都是某個巨型設備的一部分。羅杰在前引路,帶著雷涵鉆進了一根傾斜巨柱下方的空間,“這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p>

基地,其實是幾個迷彩帳篷。它們樹立在那里,簡陋孤單,但里面的事物一應俱全。帳篷兩側被撕開很大的“窗口”,架著幾架天文望遠鏡。

“這個已經調試好了,請您過來看吧?!?/p>

雷涵把眼睛湊過去,透過目鏡圓形的視野,幾顆明亮的星在閃閃發光。

“拉近一點,可以看見石頭和冰,衛星也能看見,但那要一點兒運氣?!?/p>

羅杰在旁嫻熟地調試,又不住地解釋:“這里曾經就是天文臺,有巨大的射電望遠鏡。金蘋果掌控阿爾勒后,就把它遷走了——這讓很多天文愛好者很生氣,畢竟在阿爾勒,這里是最佳的觀測位置?!彼终{了調,“為了這個,我們不停地請愿。而且為了不錯過觀測星空,我們在各個地方搭建帳篷,在不同角度擺了機械望遠鏡……”

“這樣,能看到整個星空嗎?”

“就是不能啊?!绷_杰回答,“機械望遠鏡總是會有視線死角,要繪制整個空域的星圖,還是只有射電望遠鏡才能做到?!?/p>

雷涵后退兩步,走到帳篷正中,把隨身攜帶的膜式電腦鋪展開來。身邊的羅杰仍在說著:“愛好者需要天文臺,有些藝術家也需要,他們想要大范圍地觀察阿爾勒的上空,看更完整的小行星帶、冰凌、衛星殘骸,借此獲取靈感……嗯?老天??!”

一道暗藍色的光閃過,雷涵的膜式電腦鋪展開來,一幅畫的三維影像映在了帳篷半空。羅杰忘了剛才說的話,只是瞠目結舌,“這就是水仙……您女兒的畫像?!?/p>

畫是鑲嵌在框中的傳統油畫。畫上的少女穿著輕薄的淡綠色裙子,手臂環在胸前,抱著一大束白瓣黃蕊的水仙。她的黑發被風吹起,延伸到畫面的邊緣,連接上遠處的電梯和美麗的阿爾勒,還有更遠處的星空,寧芙完美的手法讓它們交相輝映。

“頭發?!崩缀p聲說道,“仔細看,頭發這里?!?/p>

他將三維圖像不斷放大,再放大,羅杰瞇起眼睛,查看他指出的細節——少女揚起的頭發和她纖瘦肩膀之間的空間,加上了一處全景星空,每顆星星都熠熠發光,位置清晰可見。

這樣的景象讓羅杰開始喃喃自語:“我聽說過,這是寧芙擅長的綴套手法,在細小的地方暗藏龐大的視野。她消失后,阿爾勒的很多人都在學習這種手法,但沒有一個人能畫得像她這樣自然,毫無刻意的痕跡?!?/p>

“羅杰,”雷涵說道,“我現在要開始數據師的工作,請你協助一下?!?/p>

“哦,好,我該……該怎么做?”

“數據師的工作,就是盡可能把不相關的東西連在一起,推導出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聯系,再把邏輯逐步理順。所以接下來——”

“您要推導最近這些事情的聯系?”

“對。在這過程中,你覺得不清楚或不明白的地方,盡管指出來,不要介意?!?/p>

雷涵顯然已進入工作狀態,他不再聽羅杰興奮的話語,而是走到女兒畫像前,像位教授在黑板前踱步,邊走邊說道:“目前我們掌握的記憶——從邱辰十六歲時出發壯游,一直到尹萬炸毀無名星,這數十年時間,跨度很大,內容很多,其中有語焉不詳的地方,也有一些空白。但是,其中有三處空白,間隔很遠,卻分外一致?!?/p>

羅杰重復,“三處空白?”

“對,讓我一?一列舉?!崩缀噶酥改_下,“第一個,你們苦苦爭取的天文臺?!彼种赶虬肟?,“第二個,我苦苦尋找的我女兒的畫像?!比缓笏D向羅杰,“第三個,那就是寧芙的禮物,在無名星離別時她送給邱辰的畫作,畫的是——”

“星空下的鳶尾花——我問的,當時邱辰女士這么回答?!?/p>

“可是,在記憶中我們并沒有看到這幅畫作,邱辰女士也從沒向我們展示過實物?!崩缀D了頓,“在我看來,這幅畫意義重大,而且那位女士有足夠多的機會展示給我們看,但她并未有所行動。所以我有理由懷疑,她是刻意不讓我們看見?!?/p>

“好像是如此,可她為什么這么做?”

“這就回到最開始我說的三件事的共同點了。你看,”雷涵伸手指示,“你們想要天文臺,目的是觀看阿爾勒的星空。在我女兒的畫像里,有寧芙詳細描繪的阿爾勒三百六十度的星空圖。至于那幅畫,你剛才也說了,畫的是‘星空鳶尾……”

“星空?共同點是,星空?”

“是的,換個更確切的說法吧,應該是——星圖?!崩缀f道,“眼下,與星圖有關的東西,全都消失了。如果只是一件,還能說是巧合,三件的話……三件,足夠讓我懷疑,有人不想我們看見阿爾勒上方的星圖?!?/p>

“請暫停一下,我有問題?!?/p>

“你說?!?/p>

“前半部分的推斷我可以接受,但這最后的結論,有點兒……”他頓了頓,“您說,是有人不想讓我們觀察阿爾勒的上空,可據我所知,這里的天空上只有小行星碎塊、沒用的衛星,頂多還有些冰凌。這些東西都是廢品,何須刻意隱藏呢?”

雷涵停在女兒的畫像前,又一次陷入沉思,過了許久,他才說道:“我有一些頭緒?!?/p>

羅杰立刻露出“洗耳恭聽”的鄭重神情,雷涵卻搖了搖頭,“只是,還有幾個關鍵的節點缺失。我想,還是等明天看完最后的記憶藝術再做推斷吧——抱歉啊,讓你失望了?!彼D了頓,“不過,明天如果順利,應該連你姑姑塑像丟失的迷案都能一并解開?!?/p>

短短幾句,令羅杰的心情忽上忽下,他也只能點頭說好。之后兩人告別。

次日一早,雷涵剛剛起身,就有一輛專車在外等著他。他明白,即使是優雅的老婦人今日也迫不及待,想把記憶中的故事講完。這樣想著,他隨著專車一路來到已經有些熟悉的辦公室,邱辰和羅杰都已等在那里。

這一回沒有開場白,三人各自熟練地連接上了記憶藝術,開始感受最后的故事。

17.記憶·流星暴雨

你是邱辰——

尹萬把無名星摧毀了。

確切地說,他在暗中安排了爆破隊,在與寧芙會談時遠程操作他們引爆。無名星上,曾經熱熱鬧鬧的贗品工廠在瞬間化為煙塵,機器人、數據庫也同時消失在無盡虛空。

尹萬徹底終結了寧芙回去的可能,也將你的一部分記憶洗刷得干干凈凈。

這實在太殘酷了。即使過去了好幾天,你坐在辦公桌前,還有強烈的悲傷感。

你很想做些什么。你甚至有種不管不顧,把這件事公開出來、到處宣揚的沖動。但理智告訴你不行:一來說出去怕也沒多少人相信,還會讓寧芙淪為被嘲笑、被可憐的談資;二來究其根本,尹萬做了什么呢,他不過是炸毀了一個無人認領的贗品工廠而已;三來……三來你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認,在強烈的悲哀和憤怒之下,你還藏著那么一絲慶幸,寧芙會一直留在阿爾勒,永不離去。

無數的分析改變不了現實。無名星被摧毀,而你和寧芙的生活還要繼續。故鄉的毀滅給了寧芙極大的打擊。她回到地下室,足足待了三天,然后邁著機械腿走出金蘋果,在阿爾勒的各個區域游蕩。出于歉意,你把光學迷彩斗篷送給了她,但她僅僅用了幾次就不再披著了。她暴露著自己的軀體,以畸形丑陋的身姿在阿爾勒游蕩。過程中,她免不了被人欺辱、嘲笑,有幾次甚至遭遇了被綁架和折磨的危機。還有一次,好事的黑市藝術家抓住了她,以一條條割斷她機械肢體上的電線作為行為藝術。你帶著警衛救下她,憂心忡忡地望著奄奄一息的她,卻說不出一句話。肢體損毀的寧芙躺在地上,用最后一絲微弱的音調告訴你:她不愿意回地下室,也不愿意再創作……為阿爾勒創作。

這種情況讓你擔憂。你擔憂寧芙的安全,也擔憂她在阿爾勒的游蕩會損害金蘋果的名譽。你把你的考慮鄭重告訴了尹萬,尹萬卻不以為意。

“她會回去的,你看著好了——

“她是為藝術而生的,很快她就會想畫的?!?/p>

你不得不敬佩尹萬的冷酷和遠見。果不其然,不久之后,阿爾勒流傳起都市傳說般的消息,說有一個面目盡毀的神秘畫家在免費為不怕她的路人畫像。又過了一陣,寧芙找到你,交給你一張中等規模的作品,作品上畫著一個手持水仙花的少女。她讓你完成法律手續,把這幅畫的擁有權轉給少女和她的父親。接著她又畫了多幅人像作品,接著是抽象作品,到了最后,她甚至畫了大半個阿爾勒,而且,她似乎準備重新畫下整個阿爾勒。

在外間提供的畫材和空間不足以支撐她的創作時,寧芙邁著沉重的腳步,重新回到了地下室。

你稍稍放下心來。你如同曾經一般,時常進入地下室,去觀看她的創作。你很快發現,過去的單純、平和不再存在。寧芙仍在畫著,仍在創作,但她每畫下精細的一筆,臉上都帶著一種猙獰的表情。你知道,那是仇恨,那是一種咬牙切齒的矛盾和仇恨。她曾經用來贊頌生命的藝術創作,如今成了謀害她的故鄉、她的老師、她的機器舊友們的根源,她憎恨自己的創作,憎恨阿爾勒,可是她又全身心地想要創作,想要給外面五光十色的藝術之都增添多一點的熱情和色彩。這其中的沖突和痛苦你很明白,你比誰都明白,卻又完全無計可施、無法可想。你能做的,只是放松地下室的門禁,讓寧芙在任何時候都能在阿爾勒游蕩,你還安排了秘密的警衛保護她,也在她惹出事端之后,無聲地善后。

那時你并不知道,這種善意的放任,反倒給了寧芙機會,給后來的悲劇埋下種子。

作為藝術之都的阿爾勒,除去藝術家、鑒賞員、管理人,還有數以萬計的運貨工人,他們負責將各類或大或小的藝術品打包、裝卸,搬進宇航船,固定后運往宇宙各處。有人借此摸清了阿爾勒的安保系統,也摸清了其中的死角。只要支付足夠的金錢,這些人會在打包藝術品時留下不大不小的空隙,讓活生生的偷渡者藏入其中。無數的人就是借著這樣的機會,繞開監視偷渡進阿爾勒,或是逃亡到阿爾勒之外的空域。

這些人叫作太空掮客。在你不知曉的時候,寧芙聯系上了他們。

時至今日,你仍舊不明白寧芙是如何在金蘋果安保警衛的監控下聯系上太空掮客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說服他們,讓他們愿意把她這樣一個生化怪物混進藝術品之中。你只記得在無名星炸毀的兩年后,寧芙的安穩讓你們放松了監管,積壓的愧疚也讓你有意無意地減少了警惕。那一年,太空電梯終于落成,你站在銀色高聳的“花蕊”之下,和尹萬一起,滿心歡喜地看著嶄新的奇跡。

你并不知道,這時的寧芙正半躺在黑暗之中,任那些太空掮客們在她周身包裹棉絮和布片。她非常安靜,呼吸輕微,腳邊放著一個不大的氧氣瓶。因為只有大約半個肺,她的循環系統并不需要太多氧氣,所以掮客們也放任她帶上自己準備的小氧氣瓶。他們完成了對寧芙的“打包”。和往常一樣,寧芙和其他藝術品被一大塊黑布覆蓋著搬上推車,按照順序,推到了太空電梯的貨運轎廂之上。

整個過程完美而微妙,借著可怖的外形,寧芙輕而易舉地成為太空電梯的第一個偷渡人。她混在藝術品中,隨著轎廂緩緩啟程。

你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轎廂已經到了加速段。帶著滿頭大汗的警衛,你重又來到太空電梯之下。你仰起頭看著轎廂,這個金屬色的小方塊正以極快的速度突破人造大氣層,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可觸及。幾乎是眨眼的瞬間,你做出了判斷,要求太空電梯的操作人員啟動緊急制動——盡管他們反復給你強調過,目前這個功能還在測試中,還并不完善……

你顧不得這么多了。利用金蘋果二把手的權限,你強迫他們啟動了緊急制動。命令下達的時候你還感到了些許慶幸,好在是你發現了寧芙的逃亡。這樣一來,還有隱瞞和回旋的空間,否則尹萬會毫不猶豫地將寧芙真的囚禁。然而現實又一次和你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你聽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頭頂上方太空電梯的盡頭傳來。

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即使在白天,也明亮如煙花焰火。它在空中炸裂、綻放,然后擴散、掉落,帶著火星與光點,宛如流星暴雨。地面上不多的人們四散著,躲避著上空砸下的東西。一股奇異的味道開始在四周彌散,金屬的銹味,夾雜著一種……一種烤肉的味道。你的心中有什么可怖的想法升起了,你突然開始祈禱,從來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你在這一刻開始祈禱,迫切地希望阿爾勒會有一位神明,能保佑你設想的最差情況不要出現。

但是那名神明并不在場。你立在原地,上方的東西掉落在你四周。你看見銀白色的金屬片,那是太空電梯轎廂的殘??;你看見彩色的碎片和褐色的黏土,那是運輸的藝術品;接著你看到了熟悉的東西,機械肢體,還是手臂,更確切地說,是一節手指。你曾經在無名星的夜晚看著它繪制驚人的創作,又曾經看著它在阿爾勒地下室報復般地涂抹色彩,你曾經牽過它,也曾經放開它,但在此刻,它毫無生命感地做著自由落體運動,從空中掉落到你的面前,你的腳下,伴隨著鈍重的聲音,還有,還有……

還有在它旁邊落下的略顯血腥的零星肉塊。

18.記憶·愛

你是邱辰——

事故的調查報告很快出來了。

爆炸的主要原因,是太空電梯不成熟的“剎車”技術導致零件過熱,擦出火星后點燃了供加速用的混合氣體,致使電梯轎廂突然爆炸。經過對落于地面的人體組織的遺傳因子信息對比,轎廂中的“人”確實是阿爾勒的神秘藝術家寧芙。再結合掮客的證詞,可以推測,很大可能是寧芙意圖離開阿爾勒,委托太空掮客協助偷渡,但在偷渡過程中不幸卷入太空電梯事故,以致在阿爾勒大氣層上方區域遇難身亡。

這是報告的主要內容。報告中還提到了一些其他的細節。比如說,爆炸可能是從轎廂內部開始的,又比如說,其實在轎廂制動的初期,寧芙可以用電梯配給的降落傘逃生,但她放棄了這樣的緊急避險,轉而在轎廂中等待,最終身亡。

第二個說法讓你浮想聯翩。在之后的無數個夜晚里,你想象著寧芙生命中最后的場景。在電梯突然停下,感覺到可能爆炸的灼熱之前,她做了什么呢?或許,她是轉身去保護同行的藝術品,以至于在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刻,她還返身去救火,意圖保下哪怕其中的一個;又或許,她已經完全預料到可能發生的可怕情況,但即便是死,她也再不想回歸,再不想回到令她傷心和痛苦的阿爾勒,所以她返身走了回去,在轎廂之中,靜靜等待自己的滅亡……

無論如何,寧芙死了。

這個偉大卻未有多少人見過真容的藝術家,永遠地留在了阿爾勒的天空之中。

深知是自己造成了這一切的你一蹶不振,而尹萬也難得地露出了悲戚的神情。你原以為他會對你大加責備,但他只是給了你驚人的補償金和漫長的假期。他讓人重新寫了一份對外公開的報告,把寧芙的情況和你的責任都抹去了。再回來時,你們坐在辦公室里,寂靜無言,你們都很清楚,你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尹萬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商品。一切都變得有所缺憾,讓見過盛景的你們心懷不甘。但生活還要繼續,接下來的阿爾勒仍舊會繼續擴張,只是永遠失去了鳥兒飛翔般的輕盈。

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你加倍努力工作,和尹萬一起,締造著只有你們明白的內里空虛的輝煌。太空電梯事故已經告一段落,你不再追憶。但你一直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促使寧芙在那個風頭正盛的夏天如此堅定地要回無名星去,又是什么促使著寧芙在你想了那么多辦法、用了那么多手段之后還是沒有絲毫回轉的余地,直到尹萬使出了最終的撒手锏——炸毀無名星。在一次又一次的思考、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與復盤之后,一個你以前幾乎從未發現的盲點顯露了出來。

“我要回無名星,回老師身邊去?!?/p>

寧芙每次都是那么說。那時的你永遠只注意前半句,對于每次都一起出現的后半句,你從未細想。因為寧芙是一個生化人,因為她從幼時與你相見時就展現出罕見的天真,你一直覺得她是個孩子……或者更接近于寵物,你幾乎從未想過,她是個女性,并且是逐漸成長的女性,她有血有肉,也有情感的需求。把她當作奴隸販賣的父母和家庭當然不會給她最初的溫暖與愛;把她當作籌碼和商品的尹萬只會注意到她的畫;你照顧她,但那最多也只能是朋友間的幫助;地下室外的阿爾勒和人類社會甚至連憐憫都不會給予,更不要說愛。在她不算短暫的人生歷程中,曾經讓寧芙感覺到“愛”的,也許只有無名星上的機器人們,特別是她的“老師”,A415號。

在你這樣正常的人類看來,A415給出的只是仿造贗品的固定筆觸,只是沒有超越機器人程序范疇的管教與保護。但寧芙不一樣,在這個幾乎從未見過、感受過、品嘗過“愛”的生化人心中,那些系統里早已固定的溫言細語、和藹表情,那些數據里早已計算出的細心教誨、嚴肅訓斥,已經是無上的甜美、無上的幸福。寧芙深深地感激并且“愛”上了A415號,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這結論看似荒謬,卻讓很多事情因此得到了解釋。為什么寧芙在無名星創作要極其小心地躲避“老師”?為什么她在阿爾勒創作時面對黑夜星空發呆卻面露微笑?一份強大的柏拉圖式愛情如石碑般樹立在她心中,雖然對象不過是臺老舊的機器人,雖然細說起來這份愛可笑又滑稽,可也是因為這份愛,她抵擋住了阿爾勒近乎軟禁的枯燥歲月,也讓她在完成了創作之后毅然決然地要回到無名星去。在她并不算長又略顯孤獨的一生之中,這份愛填充著她人類的心靈,創作不能代替、名利不能代替,就連巨大而美麗的阿爾勒也不能代替。

明白了這件事后,你開始了無數次的假設。你時常會想,如果太空電梯沒有發生事故,事情會怎樣發展?如果尹萬沒有冷漠地炸毀無名星,事情又會怎樣?如果時間能回溯,回到更早之前,你沒有帶尹萬去無名星,沒有在尹萬面前展示寧芙的故事和創作,沒有遭遇事故,也沒有在無名星上遇見寧芙,一切又會是怎樣呢?或許寧芙會一直生活在無名星,生活在那寂靜偏僻無人發現的地方,靜靜生活、靜靜說話,伴著她深愛的老師,永遠期待回應卻永遠無法得到回應。她依舊會創作,就這么過完一生,然后和她的才華、她的作品消失于宇宙,無人知曉,也無人看見。

比起在阿爾勒造就一場盛大的流星暴雨,這樣的生活會不會更幸福?

你不知道。你花費大半生思考這個問題,依然不知道答案,也無法詢問寧芙答案。

就像你預料的一樣,失去了寧芙的阿爾勒沒有停止擴張的腳步,你的生活也波瀾不驚。只是在大約五年之后,尹萬在太空電梯上設置了一個他專用的轎廂。轎廂門禁森嚴,除去少有的幾個親信,其他人包括他的親人都無法進入。作為他的第一秘書,你當然有資格進入其中一窺究竟。你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為任何事吃驚了,但是在進入專用轎廂時你還是瞪大了眼睛。尹萬把寧芙所有的作品都搬了進去,從最初的《鯨落》到最后寧芙咬牙切齒畫下的阿爾勒,除去幾幅寧芙辦理過手續正式贈送他人的作品之外,這里幾乎無所不包。你處在略顯逼仄的空間中,仿佛在觀看一個小型的個人展覽,甚至可以說出每一件作品的創作時間,但你最終只是低頭,沉默不語,而尹萬也破天荒地沒有追問。

你們后來經常使用這個專用轎廂,特別是在尹萬罹患心血管疾病、身體變差之后。你經常提議他乘坐太空電梯觀光休閑。你知道,俯視親手建成的阿爾勒能給這個虛弱的暴君心理上的安慰,沉浸在寧芙的作品之中也能讓他有片刻的安心。你仍舊與他談論工作,但再未跟他談過心,也沒有討論過寧芙的作品和這個專用的轎廂。所以你并不知道,尹萬是不是也想過寧芙,是不是也悟出了寧芙神秘而卑微的愛戀。你同樣不知道,他有沒有思考過自己所做的種種到底是造就還是毀滅了寧芙的一生。你對他的思索不得而知,也沒有去追問,你并不想這么做。

余生,你只想靜靜地陪伴、靜靜地悼念——

寧芙,阿爾勒的靈魂,你的朋友。

宇宙間自由的藝術家,一個自由的生靈……

19.推測

一切都在走向結束。不管是寧芙的生命,還是邱辰的記憶。

腦海中的圖像和聲音在消逝,雷涵睜開眼睛。對面的邱辰低著頭,臉上悲傷深切。隔著頭盔的淡茶色玻璃,她看上去像一幅前宇航時代色彩厚重的古典油畫。羅杰略顯沉悶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真的是意外嗎?”

“年輕人,你指什么?”

“最后的太空電梯爆炸。您說是因為機械故障,但我覺得這不是意外,至少不是單純的意外,是寧芙為了‘逝去的老師,故意……”

說到這里羅杰停住了,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

但邱辰明白了他的意思,“殉情——你是想這么說的,對嗎?”

羅杰局促地四下望了望,然后點了點頭,“我注意到,在剛才的報告中,曾提到爆炸可能是從內部發生的。記憶里太空掮客們也說,寧芙是生化人,攜帶的氧氣瓶比其他人的小,所以這點沒有引起懷疑……我猜,只是猜測,那時寧芙去意已決,在氧氣瓶里放了東西……”

他咽了口唾沫,猶疑地望向雷涵,這才說道:“放了東西……小型的定時炸彈,或者是少量爆炸物加易燃氣體……總之,她是準備在電梯上引爆的,但您發現了,啟動緊急制動,電梯速度減慢,計劃不得不提前,于是她當著您的面……呃……”

在青年吞吞吐吐的說話聲中,邱辰站起來,緩緩走到辦公室的窗前。和之前許多次一樣,那里已經是晚霞漫天。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扭頭,沉聲說道:“謝謝你安慰我?!?/p>

嘴角露出微笑,悲傷卻爬上她的眉間,“說實話,我也不是沒有這么想過……但這件事,已經過去這么久,真相到底如何,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知道了?!?/p>

“不!”

雷涵在這時插話,語氣中是從未有過的強硬。羅杰嚇了一跳,剛才還略顯沉痛的氣氛被撕個粉碎。邱辰扭過頭去,以冷冰冰的黑色背影對著他們,“數據師,你有異議?”

“是的,數據師……數據師看到了最后的真相,和您的記憶不一樣?!?/p>

羅杰看看邱辰,又看看雷涵,想說話,針鋒相對的氣氛卻讓他無法開口。

雷涵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為了解釋這件事,請把我們帶進尹萬專屬的電梯轎廂?!?/p>

邱辰報以一聲冷笑。

“我可以為我的話負責,女士?!崩缀敛惑@慌,“從這里到那里,應該會有很多關卡。這一路,我會把我的分析一層一層地告訴您。哪一點惹您不快,您可以立刻叫來警衛?!?/p>

“警衛……把你們拖出去嗎?”

“當然可以?!崩缀D了頓,“還可以起訴我對您實施騷擾和詐騙?!?/p>

邱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到房間一側,按下按鈕,和隨后出現的助手影像低聲交代著些什么。雷涵重新坐回座位,臉上沒有絲毫畏懼。羅杰站在一角,仍舊不知所措,他預感到眼前發生的事情會有嚴重的后果,但也只能擔憂地四下張望。幾分鐘后,邱辰喊道:“走吧?!彼蜒凵褚葡蛄_杰,帶著警告,“接下來不是會面,更不是說笑?!?/p>

“讓他一起來吧?!崩缀姓惺?,“我一定讓您滿意?!?/p>

話音落下,兩人同時邁步,走出大門。羅杰遲疑片刻,還是邁開腳步跟在后面。三人一路走到一扇嚴絲合縫的鋼鐵大門前,邱辰向前一步,用指紋和瞳孔打開掃描鎖,一條狹長的墨藍色通道出現在眼前。雷涵開始解說,是那天在天文臺遺跡向羅杰說過的三個共同點,這話題持續了大約三五分鐘。在下一扇門前,雷涵的聲音變得越發低沉,直指核心,“現在,我們來說另一條線,關于羅葉,還有她的雕像?!?/p>

聽到姑姑的名字,羅杰睜大了眼睛,立刻加快腳步,走到了離雷涵一步遠的地方。

“這位是羅葉的侄子。他跟我說過,因為姑姑將自己的作品和銀行賬戶都捐給了金蘋果,他的家人都感到十分受傷?!?/p>

“是的?!绷_杰確認,“是這樣?!?/p>

“作品就算了,羅葉為什么要捐贈賬戶?金蘋果肯定不缺這點兒錢。這是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起初,我也認為是羅葉的性格所致,她任性、恣意,想博人眼球??杉毾胍幌?,明明臨終的人體雕塑已經足夠引人注目,何必還要多此一舉?”

羅杰隱隱覺得喘不過氣,“那是……為什么?”

“我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我覺得,她的目的或許不是贈送,而是隱瞞?!?/p>

雷涵往后看了一眼,“金蘋果的員工跟我說過,只要提供的遺傳因子和阿爾勒銀行賬戶中留存的信息相似度超過90%,他們就會認可我的身份——換句話說,阿爾勒的銀行賬戶中,是存有詳細遺傳因子信息的?!?/p>

“這個我知道?!绷_杰答道,“但和我姑姑有什么關系?”

“關系很大?!崩缀D向邱辰,“女士,請您先回答一個問題——太空電梯事故后,金蘋果如何確定死去的人就是畫家寧芙?”

“是遺傳因子?!?/p>

羅杰也附和著插話:“對對,我記得。在記憶里,報告上說,通過驗證那些碎肉的遺傳因子信息,確定那是寧芙?!?/p>

“很好。女士、羅杰,接下來,我要說出我的假設——哈迪斯初創之時,您和羅葉時常聯絡,因此得知了許多情況,包括她的疾病、她的性格,還有她要用遺體創作雕塑的計劃。依據這些信息,您也在心中擬定了一個計劃——

“您以加入哈迪斯為條件,勸誘羅葉提供了自己的遺傳因子信息,而且是完整的、全套的信息。您把這套信息悉心收藏,以備時機成熟時使用。

“這個時機很快出現了。寧芙要求回到無名星,為了阻止她,尹萬命令你給她辦理人類的戶籍和身份證明,你按照指令向驗證機構提交了全套遺傳因子。

“注意,這里你提交上去的,不是寧芙的遺傳信息,而是你早已準備好的、收藏許久的羅葉的信息。你是金蘋果的二把手,又是少數能見到寧芙的人之一,沒有人會懷疑你。所以,現在阿爾勒戶籍系統里保存的‘寧芙信息,其實原本是‘羅葉的信息。

“之后,會談破裂,尹萬炸毀了無名星,而寧芙有了名正言順游蕩的理由。在你的記憶之中,是寧芙去聯系太空掮客,要求他們把自己打包后運往阿爾勒之外。但我想,當天實際被打包放進太空電梯之中的,恐怕不是生化人寧芙,而是羅葉的雕塑。

“是她那一尊內部包含了遺體,外形同樣是女性身形的黏土雕塑?!?/p>

雷涵如此說著,墨藍色的通道走到了盡頭。又經過一小段鋪著地毯的過道,他們來到了一處關卡前。邱辰停下,片刻遲疑后,她再度掃開了下一程的門禁。

黑暗中羅杰松了口氣,雷涵繼續說了起來。

“就像剛才推測的一樣,‘寧芙攜帶了一小瓶氧氣,那其實是可控制的小型炸彈。你在地面誘導警衛發現這件事,又假裝沒有時間而啟動了應急制動。在這個過程中,你趁機引爆了太空電梯上的炸彈。

“炸彈爆炸,轎廂被炸毀,同時炸毀的還有假的‘寧芙,也就是羅葉的雕像,以及雕像之中藏著的羅葉的遺體。

“既然出了事故,金蘋果肯定是要去調查的。心知肚明的你,一邊安排人去檢測事故中落下的人體碎片,一邊上交了保存在戶籍系統之中‘寧芙的遺傳因子數據。因為這兩項都來自羅葉,所以它們不會有絲毫的偏差。調查人自然而然地認為,在爆炸中遇難的人就是寧芙。他們做出了詳細的報告交給你,也上交給尹萬。

“尹萬并沒有提出質疑。騙過他,事情幾乎已經算是成功了。只是還有一處微妙的破綻始終存在,那就是之前羅葉在阿爾勒開具的銀行賬戶,里面存有她所有的遺傳信息。

“根據阿爾勒的法律,即使用戶去世,銀行還是會保存用戶的賬戶數據。只要找到親屬,就可以憑借親緣關系查看。這一點一旦被發現,你的整個大計劃就會完全暴露,徹底失敗。

“賬戶屬于銀行,你沒有直接掌管賬戶的權利,所以只能采用一個辦法,那就是讓羅葉留下遺囑,把賬號轉贈金蘋果。只有通過這種方法,你才能把這最關鍵的證據置于自己的監控之下,確保不泄露出去。

“內情就是這么復雜。

“但是呢,因為你的掩飾,在外人看來,不過是羅葉做了件不太合情理的事情罷了?!?h3>20.鯨 落

一長串的推測讓邱辰掃開了一層又一層的門禁,最后他們并肩站在一處簡陋的金屬欄桿之前,那是通往終點——尹萬專屬的電梯轎廂——的最后一道障礙。羅杰在后面時快時慢地跟著,直到這時,他才終于出聲提問:“這樣說來,寧芙其實并沒有死?”

雷涵點了點頭。在他身側,邱辰靜靜地立著,遲疑片刻才彎下腰去掃描虹膜。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挺拔的身姿變得有些佝僂?!暗巍钡囊宦曧?,門禁打開,雷涵的聲音同時響起,“羅杰,你知道‘宇航員鯨落嗎?”

“我知道‘鯨落……前宇航時代,在人類的家園地球的海洋中,有一種名叫鯨魚的哺乳動物。它們身形巨大,足足有數十米長。這種巨物一旦死去,它們的尸體就會逐漸沉入海底。海底的厭氧細菌會將它們分解,釋放出營養物質,附著在它們的骨骼上,生成一個擁有自體循環系統的海底孤島,供周圍的魚、蝦和其他海洋生物生存,有時候時間甚至能長達百年?!?/p>

“你說得沒錯?!崩缀鸬?,“而且,不止大海,宇宙中也有這樣的現象,不過死去的不是鯨魚,而是不幸遇難的宇航員……

“遇難的宇航員,尸體飄浮在無垠的太空。他們攜帶的厭氧細菌會把宇航服中的身體逐漸分解,膨脹成一個小球。這個小球不斷與太空中的行星碎片、冰凌碰撞,吸附它們或是被它們吸附,體積逐漸擴大。漸漸地,更高級的細菌、其他宇航員遺落的藻類也會被吸附到這個球上,經過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漂流和吸附,宇航員的尸體也會成為一個具有完整生態系統的小小行星,成為宇宙星系系統的其中一部分?!?/p>

“這……難道和阿爾勒上空的秘密有關?”

羅杰剛問出這句話,眼前就閃過一道亮光。經歷了長久的暗光金屬色通道后,一間敞著門的華貴房間出現在他面前,里面放置著雕塑與繪畫,仿佛小型的展覽。他脫口問道:“這就是尹萬的轎廂了吧?”

“是的?!?/p>

“寧芙最初的作品《鯨落》,也在里面吧?”

“沒錯,在臥室?!?/p>

羅杰還在和邱辰說話,雷涵已邁開步子向里面走去。他跨過房間的門檻,周圍出現了一陣輕微但明顯的震動。但過了好一會兒,本該起作用的安保系統并沒有啟動,顯然是邱辰提前解除了戒備。羅杰想說話,卻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

又過了一陣,他才問出來:“能進嗎……女士?”

邱辰昂頭,邁步,“去吧,聽聽他剩下的‘假設?!?/p>

唰唰聲響中,一扇又一扇的金屬門隆隆開啟,整個轎廂燈火漸次亮起。三個高低不同的人影走進了臥室,鋪著幾何圖案地毯的房間正中,一個黑漆漆的長型箱子正立著,頂端與天花板齊平。那就是《鯨落》,羅杰低低地驚呼,像是被吸住那樣向它走去。然而這時,他感到腳下一陣劇烈的震動,心頭一慌,幾乎要摔倒在地。

邱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我讓他們啟動了電梯?!?/p>

“很好?!崩缀y得揚起嘴角,“是的,在這里才能說明白,關于阿爾勒上空的秘密,也關于……尹萬尸體的失蹤?!?/p>

周圍安靜下來,羅杰感到些微失重。他明白,這是太空電梯正在飛馳,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阿爾勒的夜色。他把眼神自窗外收回,看見雷涵已走到《鯨落》旁,仰起頭,“羅杰曾經告訴我它的原理。簡而言之,就是模仿宇宙環境,加快時間流逝?!彼聪蚯癯?,“女士,您說過,您年事已高,身體孱弱,無法殺害尹萬先生?!?/p>

“尹萬先生是因突發的心血管疾病死亡的?!鼻癯降卣f道。

“是的,您當然沒有殺害他,您只是把尹萬先生因病變得瘦弱的身體架起來,丟進了這個《鯨落》里?!崩缀Q起手指,“接下來,是尸體消失的假設。

“那一天,尹萬先生在此休息,因為突發疾病,他突然去世。您,邱辰女士,得知此事后走了進來……這里沒有攝像頭吧,所以也沒人能看見您做了什么。不過,在我的假設里,您看見了他的遺體,接著出于某種目的,您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架起來或是背起來,投進了這里——《鯨落》之中。

“接著,您按下按鈕,讓裝置里的模擬宇宙環境時間快速流逝。

“不過短短幾秒,‘宇航員鯨落就成形了,尹萬的遺體變成了一顆小星球。這時您又按下了‘清理鍵,裝置上方的清理設備產生了巨大的壓強,把里面所有的東西一并排了出去。

“就這樣,尹萬化身的小星球就被清理了,被‘甩進了外面的茫茫宇宙。因為形態已經發生改變,監控系統不會檢測到,就算檢測到,也會被識別成石塊而不是人形物體。

“做完這一切,您就可以把《鯨落》簡單復原,然后走到臥室外,向地面報告尸體消失的情況。您所做的一切無人知曉。地面上的人也不會往《鯨落》裝置上想,只會覺得尹萬尸體憑空消失,是出現了無法解說的奇異現象?!?/p>

雷涵停下了。他站在《鯨落》前,向著邱辰的方向張開了雙手。

“如果您要證據,那就請您公開一下《鯨落》的清理記錄。我想,在尹萬死去后不久,通道里曾經進行過一次完全的清理,其中的排出物應該有巨大的石塊。

“如果您認為這還不行,那么請對電梯下方的小行星進行X光透視,看看其中是不是有一塊里面包裹有人的骨骸?!?/p>

邱辰筆直地站著,沒有回答,也沒有驚慌。她以慣常的優雅和淡定的姿態,嘴唇輕動,發出沉聲的詢問:“在你的假設里,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21.真 相

邱辰的話十分簡單,卻似乎戳中了雷涵的要害。他挑挑眉,露出些許為難的神情。輕咳一聲,他說道:“數據師只能推測事實,不能推測人心。抱歉,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不過,”他頓了頓,“不過我要接著說我的假設,畢竟我們還剩下一個謎題?!?/p>

羅杰遲疑,還是搶白:“阿爾勒上空,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是啊,有什么東西,是邱辰女士不愿意別人看見的呢?”雷涵轉向老婦人,“在您處心積慮的安排下,寧芙在戶籍上、法律上已經‘死去了,可實際上還活著。自此,醫療機器人對她實施任何手術,都不會受到機器人三定律、生化改造法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限制。生化人寧芙,可以繼續進行手術——這意味著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臂,“不只是更換機械肢體、延續生命,還可以更換任意的肢體、骨骼、內臟……改造全身任何一個部位,也可以在體內搭載內循環系統,并在外面包裹上特殊的材料,甚至變成幾乎全身都可更換、可拆卸的機械人,只剩大腦。如此一來,她幾乎不需要水、食物和氧氣,就可以在宇宙間生活?!?/p>

說到這里,他冷不丁地轉向窗前凝神靜聽的羅杰,“寧芙作品的特點是?”

羅杰猝不及防,趕緊組織語言:“很大,她的作品……即使是小規模的作品也用綴套風格加入大的格局。然后,然后是,經常使用非常規的素材,比如《鯨落》就采用了‘時間來進行創作……還有,還有……”

他開始詞窮了。雷涵笑笑,說“可以了”,又轉向邱辰,“女士,羅杰曾邀請我在太空電梯上的觀光餐廳吃晚餐。穿越阿爾勒上空的小行星帶時,我注意到一些石塊上有顏色,另一些則雕刻有花紋。那一截正好是太空電梯的加速段,所有的風景不過是一閃而過,平常的旅客想來不會注意,也沒人去刻意研究。

“電梯上的人不會注意小行星帶,但是,地面上的天文愛好者就不一樣了。

“射電望遠鏡的觀測能描繪出阿爾勒上空的整體星圖,也能標注出冰凌和衛星殘骸的具體位置。在我的推測中,如果金蘋果接受了建設天文臺的請愿,如果有人在短時間內頻繁地查看和繪制星圖,那么,他一定會發現阿爾勒的星圖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樣劇烈的變化絕不會來自天體自然的碰撞和運行,而是人為的?!?/p>

“‘人為?那是誰?”羅杰問道,雖然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當然是寧芙?!?/p>

“她為什么……”

“她在創作?!崩缀噶酥噶_杰身邊的舷窗,示意他向下俯視。羅杰向下看,電梯仍在上行,下方模糊一片,但青年還是感到雙腿發軟。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不經意間接觸到了如此強大的藝術,心中情不自禁地感謝起自己的姑姑來。

“這一回,她采用了新的素材——阿爾勒上空的行星碎片、冰凌、廢舊的衛星殘骸以及更遠處的星云、恒星、宇宙中人類渺不可及的星體,都是她的材料,而整個阿爾勒的星空是她的畫布。假死,徹底改造身體,進行人類歷史上可以說是規模最大的創作——

“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敢提出這樣的假設。但她是寧芙。

“女士,您的記憶藝術之中當然有美化和粉飾,但我相信這是寧芙會做出的事。在愛情、友情和尊重之外,她心中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眼前這個不惜超越人類極限也要去創造的藝術。在此之前,整個宇宙,女士,應該只有您,知道寧芙在進行這樣的創作?!?/p>

話音落下,擲地有聲。他向著邱辰的方向,半屈腰,微微鞠躬。

“您利用羅葉,替寧芙安排了假死。您在尹萬身邊工作,拒絕重建天文臺,藏起了我女兒的畫像,一直監控著檔案館,盡您所能消除阿爾勒可以看見星圖的可能性。您散布‘殉情的謠言,把阿爾勒掌控在手里,整整十幾年,就為保守秘密——女士,我真的很敬佩,您的確是寧芙一生的好友,真正的知己?!?/p>

一陣劇烈震動傳來,電梯停下了。羅杰將眼神移回房間,雙手交握,囚徒般等待邱辰最后的審判。在他的注視下,也在雷涵的咄咄逼人之中,老婦人緩緩低頭,扭身走到了旁邊,在臥室的床上垂頭坐下。靜默之中,她身上固執的對抗漸漸退去。過了好一會兒,邱辰抬起頭來,把手探向脖子,從衣領之下取出一直佩戴的項鏈。

項鏈下方墜著一個吊墜,是一顆渾圓、晶瑩的珠子,不帶任何雜質。

“要一起看嗎?”邱辰把它舉起來,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最后的記憶藝術?!?h3>22.藝

你是邱辰——

藝術品可長久保存,而人會隨著時間老去。尹萬,你意氣風發的老板漸漸被疾病糾纏,瘦成了一把骨頭。這位獨裁者、暴君,在生命的最后盡頭也成了一個茍延殘喘的老人。醫生告訴你,他已病入膏肓,無法醫治。于是,你策劃了你與他最后的太空之旅。

電梯上升,直達宇航高度。你把輪椅推到窗邊,在家務機器人的安排下與他共進午餐。這一刻,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你把一切都說了出來,原原本本,毫無隱瞞。

你告訴他,你用羅葉的資料替換了寧芙,太空電梯的爆炸是你倆的策劃;你還告訴他,后續你暗中幫助寧芙進行了大部分人體改造;以及,最重要的,你告訴了他,寧芙正在他腳下進行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創作。

原以為尹萬會生氣,會像以前那樣隨手拿起什么東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然而,他沒有。近乎第一次地,他陷入長久的沉思,帶著久想不透的茫然。他一個接一個地提出問題,為什么你不直接拒絕幫寧芙辦理身份證明,為什么你不在無名星炸毀之前就把這事告訴我,為什么你不跟我透露一點兒哪怕只是羅葉的事,為什么你不……

他像個孩子,問得又快又急,你幾乎沒有回答的機會。而你也并不想回答。你們在一邊喧鬧一邊沉默的氣氛中吃完了午餐,機器人滑過來,邊收拾東西邊用機械的語調問道:“兩位接下來要做什么?請分別指示?!?/p>

你還沒說話,尹萬已揮揮手,“推我去休息?!?/p>

家務機器人自然照辦。在你的注目中,輪椅平穩地向臥室滑去,就在臥室的大門前,尹萬突然大喊了聲“停!”。在家務機器人的藍光之中,他艱難扭過頭來,“邱辰?!?/p>

你仍舊站在原地,秘書永遠等待著老板的指示。

“邱辰,之前……你替換寧芙的信息,是在我炸毀無名星之前?!?/p>

“是的?!蹦愦瓜卵酆?,“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在準備?!?/p>

“就算我什么都沒做?”

“嗯,就算您沒有炸毀無名星?!蹦闾痤^,“阿爾勒也好,任何一個地方也好,無論哪里,都有無法容納寧芙創作的一天?!?/p>

“你這么覺得?”

“自從認識她,我就決定今生竭盡所能,也要讓她到達她想去創作的地方,就算是星海的另一邊——我如此相信,也下定決心?!?/p>

這大概是你第一次這么跟尹萬說話,嚴厲、強硬,不存在從屬與雇傭的關系。尹萬把頭又轉了回去,斜靠在輪椅上,靜靜思索。沉默的時間太長,機器人的藍光都變成了警示的橙光。你嘆了一聲氣,想上前先把他推進臥室。然而你的老板覺察了,他先你一步滑動輪椅,自己進了臥室,末了還留下一句話:“我先靜靜,回頭再說?!?/p>

你答聲好,重又坐下,如往常般處理起文件。半小時后,警報大作,你有片刻遲疑,但還是走進尹萬臥室。房間門開,你看見枯瘦的老板趴在地上,抬起的手顫抖如同風中枯枝。你趕緊沖上前去,發現他早已臉色發紫、氣若游絲。

離別總是來得突然,你悲傷地想,金蘋果的暴君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邱辰……”

你聽到了虛弱的聲音,那是地上的人覺察有人前來。你趕緊關閉警報,走到他身邊半跪下來,把耳朵湊近。你原以為尹萬會命令、會呼救,可你只聽見他吐出幾個字,聲音平靜。

“邱辰,鯨落?!?/p>

什么意思?你并不明白。但你還是把他輕輕托起,輕緩地拍他突出的脊背。尹萬劇烈地咳嗽,艱難地呼吸,如此混亂了好一陣,他突然坐了起來,眼中滿是回光返照的平靜。

“邱辰,照我說的做?!彼f,伸手指向旁邊的《鯨落》,“一會兒,把我放進去?!?/p>

你意識到什么,眼睛有點兒濕潤,但你還是忍住眼淚,點頭細聽他接下來的話。

“放進去,然后……加快時間,再把我投下去。對,投到電梯下面的那片小行星群。這樣,我就……”他深吸一口氣,“能成為她的素材。我可以,成為作品……成為藝術家寧芙有史以來最偉大作品的一部分,永遠,永遠……”

你愣住了。其實,從前你就隱約覺察,這個商人唯利是圖的冷酷面具下,還藏著對藝術與美永恒不懈的追求,這些潛藏的燦爛光輝,令你不知道該如何評說他的一生。但你現在能做的,只有連連點頭,答應實現他的愿望:“好的……好的,老板!”

聽見你的話,尹萬笑了,是他慣常的那種狡黠又傲慢的笑。他掙扎著,用幾乎無法感受的力度觸了觸你的手背,像之前許多次那樣,他說——

“只要這么做,金蘋果就是你的了?!?/p>

這種許諾你一生中聽過無數次,但此刻你明白這將是你最后一次聽見。說完這話,尹萬就昏迷了過去。旁邊的儀器顯示他的心跳逐漸變得紊亂、緩慢,不到半分鐘,心電圖變成直線,一切宣告停止,只剩下屬于你的時間,還十分充裕。

你看了眼四周,俯下身把尹萬架起。他瘦骨嶙峋,輕得如一片羽毛。你扶著他來到《鯨落》旁,稍費了些力,打開盒蓋。里面小小的一片模擬宇宙,令尹萬的身體飄浮起來。按下按鍵,諸多器材開始運作,時間加快,“宇航員鯨落”飛速成形。你就這樣看著,看著,直到尹萬的身體變成一顆貌不驚人的石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星球。

現在,真的要結束了。

你在心中輕聲說著,帶著幾分敬意,按下“清理”鍵。瞬間,小盒里涌起巨大的壓強,推著那顆新生的星球,向著下方混亂卻無邊無際的星空筆直地墜落——

像一滴帶著顏料的水,落進雪白的畫布。藝術家提筆,作畫即將開始。

23.尾 聲

自金蘋果返回“酒神”區,又穿過“繆斯”區,雷涵重新回到了下船的港口。羅杰和金蘋果的新負責人在那里等著他。在偏僻的房間里,負責人交付了邱辰藏起來的寧芙作品,雷涵女兒水仙的畫像。至于羅杰,因為羅葉作品的毀壞,金蘋果只能給予賠償。但羅杰并沒有接受,他倒是申請了另一樣東西,那是邱辰傾畢生之力制作的圓滑珠子,也是記憶的藝術。

“我也在嘗試學習,我也想成為記憶藝術家……先成為作者吧?!?/p>

青年笑著,遞給雷涵一顆紅色的記憶藝術珠。他說他剛剛開始學習,不能像邱辰那樣制作如同身臨其境般的藝術,只能暫時做一些幻想和電影般的場景。雷涵把它收下,然后與羅杰告別,踏上了離開阿爾勒的旅途。

宇航旅途枯燥而乏味。半路上,雷涵扯出羅杰作品上的連接線,想要看一看青年的創作。正如羅杰所說,他的作品并不是真實的記憶,而是假借千萬年之后一個遙遠空間的來訪者“它”之口,傳達可能看見的景象,說出看到的故事。

它自太空俯視,看見一個狹長的東西緩緩升起,又緩緩降下。這東西破損而陳舊,它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這是上古時代的“太空電梯”。它又低頭往下看,電梯之下是一個“花卉”般的“空港”,上面陰暗破爛,荒無人煙。作為一個以能量形式存在的生物,它能夠通過信息知道這些詞匯,卻完全無法想象曾經依賴肉體的遠古生物們怎樣生存、怎樣生活。徘徊一陣,它感到了無趣,返身準備離去。

它加大能量,爬升,轉向。即將遠去之時,它偶然“回頭”,看見了“空港”的上空。在那里,無數的冰凌、碎片、“衛星”的殘骸、“阿爾勒”的遺跡,以一種極其優美的秩序排列著,堆疊著,呈現出一種——

一種美。

它沒有“視覺”,但它可以感受。在它的感受中,巨大的空港在宇宙中綻放,無數的“藝術家”在上面創作,“歌曲”“繪畫”和“寫作”,“音樂”“裝置”和“舞蹈”,一切在它面前展開。它看到了一個城市在興起,它看到了許多人圍著一個人唱歌,它看到兩個女孩在無名星球上抬頭仰望,看到兩個旅人在阿爾勒港口即將起航。它看到了和平、戰爭、出生、死亡,看到了機器人不眠不休的工作,看到了藝術家們冥思苦想。它看到了無盡的喜悅,看到了滿溢的悲傷,看到了可怕的憤怒,也看到悲哀和希望。雖然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詞匯代表的含義,但它多少理解了這遙遠時代的生物,就像這些生物第一次看見巖壁上紅色石塊描摹的打獵勝利帶回的牛兒一樣。

原來這是一幅作品。它想,一幅遠古生物的作品。

它感到不可思議。壽命短暫的遠古生物也可以創作出這樣規模的作品?它想,自己應該趕快喚來更多的能量伙伴,一同好好地探究挖掘一番??墒撬鼰o論如何也移不開“目光”,這是一幅何等精美的作品,能超越種族,超越界限,超越時間。

于是它停駐下來,靜靜地欣賞。

在其中一顆長滿苔蘚的鯨落小行星上,它發現了一行“字”,這似乎是作者的簽名,又或者是這一整幅作品的主題。借助古文字的翻譯系統,它也不太能明白這些字的意思。不過,它還是被吸引,停了下來。

它念著那鯨落上的字。

一遍,又一遍。

雷涵取下額邊的貼片,重又回到現實。他注視著身邊女兒的畫像,畫像發間的星空與阿爾勒遠處的藍天逐漸連接又逐漸遼遠。雖然出自羅杰的虛構,他倒寧愿這句話真的出現在寧芙的作品上,出現在此刻正在阿爾勒某處注視的邱辰眼眸之中。

他閉上眼睛,輕聲重復。

Thank?you,?Q.C,?for?eternity.

謝謝你,邱辰,為了永恒。

【責任編輯:竹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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