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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電影中的疾病隱喻

2023-03-21 08:36朱蕾
海外文摘·藝術 2023年14期
關鍵詞:隱喻家庭疾病

□朱蕾/文

自2020年《寄生蟲》勇奪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以來,韓國電影愈發受到世界關注。而作家出身的李滄東文學功底深厚,顯現在他的電影中,表現為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對哲學與人性的深刻思考、充滿詩意的視聽語言,由此他也成為韓國電影乃至世界影壇上頗具個人風格的電影大師。

隨著李滄東聲名漸起,學術界對李滄東影片的研究越來越多,但是大多數的研究都是圍繞影片主題、人物形象、視聽語言等等,鮮有人注意到李滄東影片中對疾病的隱喻。疾病,在李滄東作品中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這不僅僅是指疾病自身,也是指其背后的隱喻意義。

疾病可以是顯性、生理意義上的,比如《綠洲》中的韓恭洙身患重癥腦神經麻痹,《詩》中老人美子所患上的阿爾茲海默癥;疾病也可以是隱形的、精神意義上的,比如《燃燒》里不會流淚、內心空洞、不斷燒倉房的本(Ben)。這些顯性和隱性的疾病在李滄東的電影中都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剖析疾病以及疾病背后的隱喻,對于理解李滄東電影中的人物與故事核心以及其最深層次的表達是必不可少的。本文就將從疾病與個人、疾病與家庭、疾病與社會三個層面來解讀李滄東電影中的疾病背后的隱喻。

1 疾病與個體

邊緣人這一概念非常寬泛,地理學層面主要是指那些地理位置位于沿邊的人群。在文化層面,邊緣人是指在兩種文化的交界處,離文化中心較遠的群體。從社會的角度來看,邊緣人意味著對不同社會群體均未充分介入、在群體之間的人[1]。

李滄東電影里有非常多典型的邊緣人形象。殘障人群因軀體功能或者精神心理等方面有了障礙,很難適應正常社會中的生活與工作,因此成為電影里典型的無可爭議的邊緣人形象?!毒G洲》里的女主人公韓恭洙便是這類人。她得了腦神經麻痹癥,面部扭曲恐怖、四肢萎縮痙攣,根本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但她的心很健全,向往著平常的日子與愛。而男主人公洪忠都的情況則正好相反:盡管他四肢發達,外表與一般人沒什么兩樣,但是剛出獄不久,他就有了3項犯罪記錄,并在精神上與正常的“社會人”有區別。通過這樣的對立,導演試圖告訴觀眾,身體是否殘缺已經不能成為判斷個體是否有疾病的標準,心靈的殘缺也同樣是一種病態。

《薄荷糖》里金英浩在“命運”推動下參與了光州行動(反對第五屆韓國總統全斗煥政治獨裁的民主運動),遭飛彈擊中雙腿,造成永久殘疾,也是這一次事故令他痛恨不已。傷殘的雙腿在不經意間就會使他想起殺人時的情景。與此同時,腿上的傷殘影響到了他的心理狀態,造成了他靈魂上的傷殘,他殘忍地對罪犯施暴,并在初戀女友面前猥褻別的女性,在同學會上歇斯底里,最終臥軌自盡。在李滄東的電影中,總是不乏這種角色:由于身體的殘疾進一步帶來了心靈的扭曲與殘缺,并將這種恨意拋向他人和社會。

《綠魚》里的退伍軍人莫東因為一塊紅絲巾戀上黑幫大佬的女人美愛,從此陷入了不斷沉淪的逐愛之旅。莫東渴望與家人一起經營餐館,卻被認為過于天真,家庭拒絕了他的投入。他加入了黑社會,過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甚至因為義氣不惜去殺人,結果卻被老大一刀捅死,他的純真與付出被輕視和毀壞。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到家庭和社會對于一個正直、純凈的人的剝削和迫害,他似乎不存在某種疾病,但又有著某種不可治愈的沉疴。從這些人物本身及其命運,觀眾能夠窺見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疏離與冷漠,不由得感嘆個人命運的渺小。

2 疾病與家庭

家庭不僅是擔負著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社會功能的龐大氏族事業組織,還是一個涵蓋最基本道德關系的倫理實體,并成為社會價值觀念的最初源泉[2]。然而,在李滄東的電影中,觀眾幾乎看不到溫馨和美的家庭,他影片中的家庭往往是冷漠的、病態的、成員缺失不夠完整的。

在《詩》中,已經退休的美子患著阿爾茲海默癥,靠著領政府補貼、偶爾幫工來維系生活,女兒不曾寄來生活費,自己卻要承擔撫養外孫的費用。當外孫犯下強奸罪,美子也不曾求助女兒。自我犧牲的上一代,缺失的中間一代,自我隔絕的、沒有希望的下一代,構成了這個家庭。沒有美好的倫理和羈絆,有的是代際關系斷裂與漠然。

在《綠洲》中,家對洪忠都表示“排斥”。雖然他以前有過一些“劣跡”,但事實上他是為了給駕駛失事的大哥頂罪才入獄的。刑滿釋放后,他幾經周折好不容易回到家,可家里人對他回來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尤其是小姑子嫌他光著腳,弄臟了自家的地。而韓恭洙則是被“家”“拋棄”了,身患重癥腦神經麻痹的她,完全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自理。然而,弟弟不僅侵占了政府給她配建的住房,而且將她獨自寄養在空無一物的舊房。洪忠都推著韓恭洙出席家宴的時候,家庭成員的目光默契地對她流露出相同的深深的厭惡和反感,并拒絕韓恭洙拍全家福。對兩個邊緣個體而言,這類家庭中的親情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利益關系。

《密陽》中火化李申愛兒子時,孩子的奶奶以一種憤怒的語氣對著李申愛罵道:“你連眼淚都沒有嗎?把丈夫送走了,現在連孩子都沒有了?!痹捳Z中帶著對李申愛的怨恨,仿佛在說兒子與孫子的死亡是由李申愛導致,家人之間的互相怨恨與排斥,再次凸顯了李滄東電影中人與人之間親情的淡漠。

《詩》中年邁又生病的美子與女兒只依靠電話進行短暫交流,而自己與外孫住在一起也是溝通缺失的?!度紵分戌娦愕母赣H不會自主調節情緒,因“憤怒”進了監獄,母親早已改嫁,惠美的母親更是不在乎惠美的死活,讓惠美還不完卡債不許回家。

家是社會的縮影,是最小的社會單位,是組成國家的細胞。李滄東通過影片講述殘忍的家庭關系,其實是想扭轉韓國社會中家庭關系淡漠的社會現實,同時也以“家”的破散以小見大地暗示“國”的不安。在家庭中找不到歸屬,那么在更大的設置為國家的社會環境背景中,就更難實現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一定會不可避免地陷入悲劇[3]。

3 疾病與社會

顯然,導致人體變得不再“健康”的疾病不僅僅是個體的痛苦,其背后所代表的隱喻甚至超越了由個體組成的家庭這一簡單的單位,而是指向由這些小單位構成的社會群體。蘇珊·桑塔格曾經說過,“現代的疾病隱喻使一個健全社會的理想變得明確,它被類比為身體健康,該理想經常具有反政治色彩,但同時又是對一種新的政治秩序的呼吁”[4]。也就是說,社會的陣痛以及文化的更迭才是引起疾病的罪魁禍首。

3.1 消費主義

在現代社會中,消費文化盛行。從消費主義的角度看,每個人似乎都受到了一個被稱為“欲望”的疾病的支配。

《燃燒》里的惠美因為整容欠下卡債,不得已和家人決裂,偶爾做一些跳舞的活來維持生計。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她是痛苦的,但即使如此,也要去旅游?;菝雷匀幻靼子绣X人本靠近她不是出于真心,但彼時的她早已沒有太多選擇,她只能選擇放棄自己真正所愛的男人而選擇本。在這部影片里,另一個被消費主義洗腦的典型還有鐘秀的母親,她因為卡債離開兒子,十幾年沒見兒子,第一面就希望兒子可以幫忙還清卡債。鐘秀的母親也是影片中除了惠美以外,能看到那口“井”的人,而井也就象征著現代人無窮無盡的欲望的深淵。

《密陽》里主角李申愛帶兒子來到亡夫所在的城市生活,本是為了追尋生命中那一抹密陽。卻因為在聚餐時炫耀自己即將購買地產而惹來禍事,消費主義的滲透下,金錢、資產等構成了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價值所在,而這種所謂的地位也不斷裹挾著人們去追逐、去炫耀。

3.2 政治隱喻

疾病被解釋為人體的一種不和諧狀態,因此對疾病的研究可以延展為對人身體的解讀。在法國著名學者米歇爾·??碌挠^點中,身體從來都不是個人的,經濟政治、權力關系都可以直接控制和干預它[5]。

戰爭作為暴力機關統治的一種極端情況,無疑體現著政治的控制。在有關戰爭的電影中,疾病常以最血腥的形式——身體的殘傷出現,而這些身體上的傷殘直指國家權力的使用,國家之間通過戰爭暴力將傷害附著到人民身上?!侗『商恰防锏闹鹘且驗楣庵菔录е峦葰埣?,同時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內心傷痕,從此他變得暴虐、痛苦,傷害家庭,傷害他人,也傷害自我。最終他只能以臥軌這一暴力的形式來終結所有??v觀金永浩的一生,看到的是戰爭暴力對于一個人的毀滅。

除卻戰爭這種非常宏觀、明顯的形式,政治也以更微觀的形式滲透進社會的方方面面,讓它變得病態。最直接的體現,便是階級。底層與上層之間的矛盾是這個社會結構下不可調和的疾病。

《燃燒》里,階級問題被置于前端,被投入了最深的目光和關切?;菝琅c鐘秀同為底層青年,雖懷揣理想,但只能靠當送貨員和推銷員維持基本的生存需求。兩人在一起,成為對方孤獨生命中的依靠。但是本由于其出身,年紀輕輕就過上了可以到處游玩的閑散生活。但即使如此,他卻仍覺得內心空洞,要依靠燒倉房來感覺活著?;菝琅c鐘秀之間的互相依靠與取暖所形成的鏈條也在本的到來下,不堪一擊。

在電影最后,鐘秀選擇殺死本,也說明了在階級固化日益明顯,階級鴻溝愈發難以跨越的現實刺激下,底層遲早有一天會選擇以暴力向上反抗,借以擺脫因現實生活中的階級結構壓迫而產生出來的失落感。

3.3 性別化傾向

疾病隱喻一直具有性別化傾向,這一點最為突出地展現在女性敘事上。一直以來,女性的弱勢地位便與疾病有著天然的聯系?,F代語境下,在男性規劃的藩籬中,疾病的性別化傾向又再次體現在女性身上,并不斷對其領域化、符碼化。李滄東電影中的女性形象也體現著這一傾向。

李滄東的電影里,女性的身體往往是不自由的,欲望是被壓抑的。女性被男性凝視著,被壓迫著,在男權的壓迫下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和精神的自主權?!毒G魚》里美愛作為黑幫大佬的女人,身體也成為被他予取予求的資源,盡管美愛的內心愛著莫東,卻不能與莫東一起逃跑。她沒有女性的自主意識,任男性侵占了她的身體和心靈,只能借酒精來麻痹自我。在《密陽》里這種男性凝視更是隨處可見,金老板朋友的粗俗玩笑,牧師在李申愛的主動下的迷失,充斥著令人厭惡的男性支配?!对姟纷鳛橐徊恳岳夏昱詾橹鹘?,展現其自我救贖之路,具有女性探索意義的作品,卻仍然隨處可見男權的擠壓。美子因為經濟屈服于會長對她的欲望,獻上身體。從無法拒絕男性家長要求她去與受害人家屬溝通,也可看出她的被動地位。在這樣的壓迫下,美子只好帶著自己的愛與美,去尋找那個受害者女孩。在這個故事里,男性是施暴者,但不是拯救者,只有女性與女性的情誼、女性的自我診療,才是治愈疾病唯一正確的出路。

4 結語

李滄東導演關注社會現實、書寫底層人物,并借疾病這一載體,揭露了個人與他人、個人與家庭、個人與社會之間存在的弊病與疼痛,他撕開這些疤與痂,呈現了人物真實的生活狀態,以及當下的社會狀況,引發了社會大眾對于人生意義的終極追問?!?/p>

引用

[1] 安茜.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命運[D].上海:上海戲劇學院,2011.

[2] 黃雨楠.殘缺之愛的反叛與歸順——解讀電影《綠洲》中的殘疾敘事[J].東南傳播,2020(5):69-70.

[3] 李燕平.李滄東電影的悲劇意識研究[D].株洲:湖南工業大學,2023.

[4]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5] 黃雨楠.新世紀中國電影中的疾病隱喻[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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