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麗特·金與文藝復興女性史研究

□肖伊梵/文

文藝復興女性史研究主要經歷了三個重要階段。第一階段無疑是瑞士著名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對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經典解釋，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研究文藝復興的范式。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集中論述女性觀的篇幅很短，但他在很長時間內成為研究該問題的權威。其觀點主要可總結為：第一，要了解文藝復興時期高級形式的社交，必須首先承認婦女和男人完全處于平等的地位。第二，在上層階級中，女性接受的教育和男性接受的教育基本上是相同的。由于教育的作用，上層階級的女性在個性上和男性一樣得到了發展。第三，不存在“婦女權利”或婦女解放問題，因為這件事情本身是理所當然的[1]。在布克哈特的論斷中，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被認為在文化和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和男性處于平等地位。

第二階段始于1977年，美國歷史學家瓊·凱莉-加多爾以《婦女有文藝復興嗎？》一文駁斥了布克哈特的觀點，她認為當時的婦女沒有經歷自己的文藝復興。在中世紀的宮廷愛情中女性受到尊重，兩性關系基本平等，而文藝復興時期卻日益強調女性的貞潔。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原始資本主義經濟和人文主義文化一起把女性塑造成一種美麗的擺設，要求她們端莊、貞潔，保持對丈夫和君主雙重依賴。這一論文也成為研究文藝復興時期女性的綱領性論文，此后關于文藝復興婦女的研究大多圍繞她所提出的問題而展開[2]。

美國學者馬格麗特·金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婦女》則屬于第三階段，學術界逐漸認識到前兩種理論各自存在缺陷：布克哈特筆下的與男性地位平等的女性局限于少數上層精英，她們本身享有特權，接受人文主義教育，往往還積極進行文化贊助；而凱莉-加多爾側重使用宮廷文學和騎士小說來比較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地位，得出的結論更加消極。因此，如何在兩者的對立之下，探究更加真實的文藝復興婦女形象，成為馬格麗特·金等學者的主要任務。在馬格麗特·金的研究中，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主要扮演了三種角色，分別是家庭婦女、修女和人文主義精英。

1 夏娃的女兒：婦女在家庭

首先，母親的職業和身份占據了文藝復興時期婦女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她們從成年開始，便進入了一個生育、喂奶、再生育的循環過程。家族的延續需要高度繁殖力來維系，因此富裕家庭的婦女生的孩子甚至比窮困婦女多，因為她們不必自己哺育孩子。據統計，從14世紀到17世紀，威尼斯貴族多納托家族的每一代婦女可能都到達了女性生育能力的平均最大值：12胎[3]。然而，流行病的來臨、民眾營養不良和城市難以改善的骯臟狀況，殺嬰、遺棄、奶娘照顧不周，都可能導致嬰兒的離世。在這一時期，只有20%到50%的西歐人有望安全度過童年。因此，許多道德學家堅持認為孩子七歲前應該由母親照看。對于母親而言，她們不僅需要盡可能地保證孩子存活下去，還需要對孩子的生活負責。對這一時期的絕大多數母親來說，照顧孩子是她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此外，文藝復興時期出生的嬰兒約有一半是女孩，她們的到來往往并不受歡迎。這是由于長子繼承或限嗣繼承等手段能防止兒子過多分割家產，但是女兒對家產的消耗卻無法避免。在文藝復興時期，操辦女兒的婚姻通常需要一筆巨大的嫁妝。馬格麗特·金觀察到，新娘家送給新郎家的嫁妝到12世紀時已經超過男方家給新娘的彩禮，在隨后的幾個世紀內，嫁妝的數量急劇增加，并在文藝復興時期達到頂峰。例如，在威尼斯，從14世紀中期到末期，貴族的嫁妝從平均650杜卡特增長到平均1000杜卡特[4]。由于文藝復興時期的經濟和社會體制強調女性貞潔的價值，維持貞潔成為未婚女性的頭等大事。在這個層面上，女兒從出生起就給家庭帶來了雙重負擔：保持她們的貞潔和為她們提供嫁妝。

結婚后，女性所面臨的處境也并不樂觀。主張男性在婚姻中對女性具有控制權是這個時期的一個顯著特征。新教大為提高了男性的家長地位，妻子要服從丈夫的婚姻，父權制概念越來越深入地影響到廣大群眾。布道士和人文主義者大多希望把婦女封閉在家里，要她們保持沉默。此外，還能觀察到一個現象，這一時期的寡婦數量眾多，她們是老夫少妻婚姻的幸存者。在托斯卡納地區，所有40歲的婦女中有10%是寡婦，50歲的婦女有25%是寡婦，而60歲的婦女有50%都是寡婦。寡婦有時能獲得很大的經濟獨立，在歐洲北部和中產階級中尤其如此。當然，不是所有的寡婦都有機會享受這樣的優勢。她們中的一部分人繼承了丈夫的債務，而沒有債務負擔的寡婦可能需要將財產割讓給繼承人，以換取他們的照料和供養。那些沒有財產的寡婦則被迫改嫁，由于年齡大或沒有嫁妝的原因，她們在婚姻市場上往往處于不利地位，也常常要面對長年累月的孤獨和貧困。

以上是女性在未婚時、結婚后以及孤寡時期面臨的基本情況，除此之外，在當時還有一部分女性過著與之截然不同的生活。

2 瑪利亞的女兒：婦女與教會

在中世紀，基督教國家的男性使用一種在古代、亞洲或伊斯蘭世界缺失的機構來控制剩余女性人口，即修道院。為了使財富通過男性在父系家族傳承，避免女兒數量過多而危及家產，“向宗教事業奉獻”成為一種令人滿意的管理家庭財富的方法。在16世紀的佛羅倫薩，有些精英家庭多達一半的女性都住在修女院。因為這些家族需要減少女兒對財產的消耗。

這一時期，不僅有恪守童貞、禁欲苦修的修女和發貞潔愿，集體從事慈善活動的婦女團體存在，女性圣徒的數量也急劇膨脹。據記錄，女圣徒的比例在1100年前后不足10%，1250年前后增至15%，到1300年上升為24%，到15世紀時已經上升到29%。女性圣徒更多是已婚婦女或寡婦，由此可見，女性的神圣性和其家庭生存狀態的關系密切相關。

學者們指出，從13世紀和14世紀起，婦女大量參與宗教活動，是由于這一時期已經成熟但未婚、守寡或嫁不出去的女人過多。這種人口學的解釋是有說服力的。在當時動蕩的年代里，婦女的平均壽命超過了男人，并且負擔過重的家庭可能無法為許多婦女提供嫁妝。這兩個因素都導致了單身女性的數量過剩。另一種解釋便是，大量婦女逃離婚姻和家庭的責任，逃離塵世活動的折磨，傾向于選擇更為輕松的精神活動。在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時期交接的文化背景下，婦女幾乎只能通過神圣生活來獲得尊嚴和自主。天主教為婦女提供了兩種善：較大的善是保持童貞，較小的善是生兒育女的婚姻。而新教只為婦女提供了一種，即婚姻。因此，對大多數女性來說，宗教改革關閉了以否定肉體為代價來換取某些尊嚴和獨自生活的選擇，強調她們對于家庭的責任。

文藝復興時期對女性的束縛除了表現在將她們限制在修道院內，還表現在獵巫運動的盛行。在獵巫運動中，被指控經常發表攻擊性言論的女巫一般是已婚婦女和孩子的母親，年紀大多在40歲以上，生活窘迫，處于社會的底層。她們被認為是與魔鬼達成協議的巫師，定期騎著掃帚飛來與魔鬼見面并為其效勞。這種觀念是文藝復興時期民眾對巫術的普遍認知。將巫術嫁接在宗教異端上的做法更是使這一階段歐洲的獵巫達到了獨一無二的規模。

到這里為止，馬格麗特·金的研究似乎印證了凱莉-加多爾的觀點，即婦女被束縛，受迫害，不存在婦女的文藝復興。但在馬格麗特·金對小部分精英女性生活方式的論述中，女性形象則表現得如同布克哈特所示，盡管并沒有達到跟男性完全一致的平等，但她們仍然追求個性和獨立，享有很大的自主權。

3 童貞女與男人婆：婦女與精英文化

在文藝復興時期，女統治者、女學者和虛構的女主人經常被男性化，她們被視作創造了夏娃和圣母瑪利亞之外的生活，即充滿男子氣概的無性別模式：亞馬遜女戰士。女性統治者的印記在卡特琳娜·斯福爾扎、凱瑟琳·德·美第奇、伊麗莎白·都鐸身上都可以得到證明。然而，統治階級中的大多數婦女并不親自統治，只是分享了統治權的某些特權。在文藝復興時期，尤其是在意大利充滿生氣的藝術和文化氛圍中，這意味著她們擁有贊助的權力，例如納瓦爾的馬格麗特、伊莎貝拉·德·埃斯特、阿拉貢的凱瑟琳都是著名的藝術贊助人。此外，女性人文主義者也受到關注，例如威尼斯貴族婦女埃萊娜·盧卡蕾齊亞·科爾納羅·皮斯科匹亞，她受過拉丁文、希臘文以及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和加勒底文訓練，精通哲學以及當時的其他高級學科，在1678年成為第一位獲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的女性；以及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其著作《婦女城》宣揚了兩性平等的主張?！秼D女城》第一部分圍繞城市奠基展開，講述了歷史上那些統帥軍隊和統治國家的積極女性，她們構成了城市的基礎，擁有不受男性傳統約束的獨立精神，運用自己的理性行事。第二部分為建造住宅和軍民入住，講述了那些守護貞潔、熱愛丈夫、恪盡職守、作風正派、順從的婦女。第三部分為塔樓和屋頂的完工，講述了為信仰犧牲的婦女，她們是通往上帝的塔和屋頂，是上帝公正原則的化身，為女性塑造了一個永遠的避難所。

當然，盡管這部分女性追求獨立和智慧，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然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性。這表現為她們習慣性地自我貶低，并不要求重新調整社會角色?？梢哉f，當文藝復興時期的女性遇到困境時，她們的解決辦法不是改變社會，而是逃避社會。

4 結語

因此，究竟存在女性的文藝復興嗎？綜合三個階段的研究來看，得出的答案似乎是：在文藝復興時期，婦女受控制和禁錮的現象與擁有獨立理智的能力兩者并存。雖然婦女的社會狀況沒有太大的改善，但婦女的自我意識仍是發生了某種變化。這一變化確實來源于婦女的精神體驗，并集中表現在她們的意識中，這種意識由文藝復興時期的第一批女性主義者表達出來。這些婦女不是怪物，不是自然的缺陷，而是富有才智的新道路探索者，她們揮動理解力之鎬，去建造一座更美好的婦女之城?！?/p>

引用

[1] 劉耀春.文藝復興時期婦女史研究[J].歷史研究,2005(4):176-187.

[2] 雅各布·布克哈特[著].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M].何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3] 歐金尼奧·加林[著].文藝復興時期的人[M].李玉成,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4] 馬格麗特·金[著].文藝復興時期的婦女[M].劉耀春,楊美艷,劉君校,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