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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

2023-04-08 13:13陳鵬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小文昆明蘋果

盡管下著雨,我能夠向自己承認

我要的,正是這種清晰

——杰克·吉爾伯特

1

我早就想寫一部小說:前妻蘇粒怎么給我戴綠帽的,我們怎么離的。關鍵的關鍵,我早知道杜小丁不是我親兒子,可我愛他,把他拉扯到八歲哪能因為不是親生的就撒手不管?不,他是我兒子,永遠是我兒子。換句話說,杜小丁成長八年,我忍了蘇粒八年。八年前我是個傻乎乎的接盤俠,頂了某個男人的雷義無反顧當了杜小丁的爹,每天陪他吃喝玩鬧兼隨時置辦車模航模海模奧特曼哥斯拉阿迪耐克。是啊我有求必應。我真喜歡這小子呀,表面上憨憨傻傻什么都聽你的,骨子里經常跟你對著干擰著來,最終的最終,妥協的當然是我,只要他小眼眶里冒出兩朵晶瑩的淚花,我就徹底破防;只要他每次開口說,爸爸,我愛你,能不能帶我吃一次麥當勞?我立即跳起來牽著他的小手前往最近的麥當勞讓他吃個夠。雖然我清楚沒媽的兒子很可能出問題,我一個人未必能帶好他,我還是決定離婚,第一時間帶他走,走得遠遠的。離這個沒有底線不講原則的女人遠遠的。疫情再恐怖我也不怕,我有兒子。有了兒子的父親天不怕地不怕。第一步,他從現在的學校退學;第二步,一個悉心規劃的目的地,這意味著我正在安排我和他全新的人生;第三步,解決他內心的問題——沒媽的日子,怎么面對?好在我信心十足提前做了準備,他馬上接受安排,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我告訴他離婚的理由很簡單,我和你媽鬧掰了,再也不可能復合了。能理解嗎?兒子點頭說能理解,明確表示他永遠站我這邊。我熱淚盈眶。離婚當天我就跑去學校門口接他放學,上了車將大包小包的行李指給他看。他剛開始有些害怕,問我,不回家啦?是的,不回家啦。沒家啦。房子賣掉啦。我告訴他,從今往后爸爸的命運和你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了。好哇,我們去哪里?我告訴他一個小村莊的名字,遠在昆明東南,離城區約七十公里,門前一條小河,風景棒極了。上學呢?我不上學啦?他噘了噘嘴,瞇眼望著窗外。我說我找過村完小了,放心吧,很不錯的學校,比你現在的學校只好不差,離我們住的地方很近,步行最多十分鐘,我再也不用每天起個大早開車送你上學了,再也不用擔心堵車遲到、沒時間吃早餐了。我每天就在新家里給你做吃的,吃完了我們散著步去學校,好嗎兒子?他高興壞了,發出哇嗚哇嗚的聲音,兩只小腳狠踢椅背??吹贸鰜?,杜小丁和蘇粒的關系遠沒有我想象的復雜。問題來了:在失去工作的兩三年間,她在家里到底忙活些什么?小丁那時候還沒上幼兒園呢,她怎么把他帶大的?刷美劇淘寶扔一邊不管不顧?把他撂在某個老破小的美容店的臟椅子上等她做完按摩?一晃兩三年了,沒準,對兒子的心靈已經造成了傷害。我的選擇一定沒錯。分開是對的。我不堪忍受屈辱,更不能無視兒子。我慶幸自己終于可以憧憬我們的美好生活了,雖然,我丟了工作,積蓄不知道還能花多久(賣房子的錢不能動,你早晚不得再買嗎),總還有小說可寫,這豈不是比每天奔波幾十公里呆坐在發不出工資的小破公司里有意義得多?忘了告訴你們,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一名作家,一名可以完成一本小說的小說家?,F在,終于有時間去實現它了。

2

村子有個詩意的名字:一朵。聽起來像彝族村。房東立即否定了我的猜測,說村里沒有一個彝族,基本上都是漢族。也許,祖上全是從北方南下戍邊的兵士吧。為什么叫這么美麗的名字?他說哪曉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名字嘛就只是個名字,沒什么美不美的。房子位于一條小河邊上,我頭一次來就相中它了:古老的土坯房,最多四十平米,孤零零立在河邊,與一朵村相距大約七八百米,像是故意的。我請教房東,他也說不清楚,只說原來很可能是生產隊的倉庫。后來父親兄弟分家,爹媽帶著他們兄妹三個搬過來扎了根。從前的一朵村只有旱廁,上個廁所也費勁吶,好在眼下小院里修了廁所通了水管,方便多了——總體上房子經過加固翻修,從功能用途上(面東背西,獨門獨院)有點不管不顧的意思,從美學上講卻相當獨特,絕對是整個一朵最具匠心的老房子:直面小河、大片原野和樅樹林,被放逐般的凄美從遠處涌來,目光所及是絢麗的朝陽和遠飛的白鷺、麻雀,越過樹林再往東是赫赫有名的長蟲山。眼下是秋天,河邊繁花如錦,一簇簇一團團,紅的白的紫的延綿的野花把窄窄的河堤點燃了。小院圍墻下面也種了大紅月季,讓我和兒子頭一次來就舍不得走。房東故意提高租金,說每周都有昆明人來探聽價格哩,疫情根本沒影響生意,反而比從前還好。(針對他公然的謊言我沒拆穿。)上一位租客是個老外,因為疫情不得不返回澳大利亞,不然還要住下去,合同是簽到明年的。這一點房東沒撒謊,我從漆成金色的內墻和櫥柜里一套精致的刀叉上就能窺出端倪,灶臺上還有一圈咖啡機留下的痕跡。房東讓我趕緊下手,晚了就沒了。我爽快地簽下一年租約,反正積蓄還夠我撐到明年,至少,我有一整年時間寫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想想就讓人激動——我說干就干,立即搬離昆明。沒人知道我在哪里,我更不會告知蘇粒。我只想安安靜靜待在昆明遙遠的東南郊這個名為一朵的小角落寫一部小說。我即將開始寫一部小說!這是多么重大的決定,多么了不起的轉折。我做夢也沒料到我一個四十六七的老家伙膽敢辭職膽敢撲到一部嚴肅小說的寫作之中和虛構的人物朝夕相處,當然啦,最重要的是和兒子杜小丁朝夕相處。真好。沒一點不好。徹底放松下來干一把自己想干的,讓我從操蛋的婚姻里稍稍解脫出來,進入一直向往卻一直沒膽量實施的生活,這種感覺太妙了。當清晨新鮮的泥土氣息和金色陽光涌入房間,當潺潺的河水還沒夾雜異味,你會幸福地懷疑事件的真實性,恨不能立即撲到電腦上開始你的敘述。我每天早八點步行將兒子送到村子中心完小,下午五點半準時接他回家。我們沿長長的河岸散步半小時,再慢慢悠悠回到屋里準備晚餐。對了,忘記告訴你們,村里有一家小超市,貨物齊全蔬菜新鮮,足夠對付每天的吃喝了。讓我感到寬慰的是,杜小丁從沒問過蘇粒在哪里,還會跑來和我們住嗎。他似乎完全理解和接受了父母離婚的現實,知道成人間的分離就是嚴格意義的永恒隔絕,他已經做出選擇就不再糾結形式上還需不需要當媽的偶爾來看看他。這方面,他好像具備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不過畢竟是孩子,上禮拜還是念叨了一次蘇粒,問我蘇粒過得好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他們班同學和老師問他是不是單親家庭。我說,你怎么回答?杜小丁說,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什么是單親家庭。哈哈。行,你小子就這么說。但兒子的話讓我有些傷感,并非后悔離婚,而是,缺乏母親會讓他在一幫農村孩子面前顯得怪異和低人一等,好在他昆明人的身份又大大消解了某種偏見。頭一個月他就結交了新朋友,最先帶來家里的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叫西瓜,女孩叫茉莉。他們在院子里玩得開心極了,西瓜會折疊各式各樣的紙飛機,三個孩子來回飛啊,叫啊,笑啊,跑啊,眼睜睜看著一架漂亮的紙飛機劃過優美的弧線扎進河里,追著河水遠去了。孩子們沖到河邊怔怔望著它,莊嚴悲傷地為它送行,又接著興奮得哇哇尖叫;很多時候,孩子們突然的靜默讓我自卑又驚奇。我大多數時候在廚房里忙活,為他們做一桌子吃的,他們嘰嘰喳喳落座,展開一場歡快的吃飯大賽。天黑之后我和兒子將兩個孩子送回村子,他們不讓送到家門口,說知道怎么走,讓我不必擔心,村子里沒壞人。是的,他們走幾步路就到家,我已經聽見他們的父母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聲呼喚他們了。家長們從來沒有怨言,似乎上學念書的主要任務就是和朋友們玩到天黑。我和兒子踩著路燈光往回走,夜風很涼,月亮升起來,銀潔的光芒籠罩大地。我說我想起童年了,那時候我們離村莊也很近,昆明周邊全是村莊。是這里嗎?兒子說。不是。我說。是哪里?昆明。我說,不是一朵。一朵不在昆明?不在,但屬于昆明。明白嗎兒子?他說他不太明白。我們聽見嘩嘩的河水聲,似乎近在咫尺。河面出現了,窄窄的,灑滿月光碎片。我問兒子,學校里沒人欺負你吧?沒有,他們挺好的,都挺喜歡我。我們回到屋里。在燈光尚未亮起的一兩秒的黑暗中,在嘩嘩啦啦清澈悅耳的河流聲中,我想象自己變成一條大魚,正潛入河底暢游。游到哪兒呢?滇池?不,也許黃河,也許長江,然后是大海。

3

請注意我的一朵不是真正意義的偏遠農村。太荒僻的村子已經容不下浪漫,而滇池邊那些小村落或一朵村僅從距離上就非常合適,既享受城市便利又不受其累,比如一朵的小超市就能買到老干媽豆豉、牛肉罐頭、薯片和法式巧克力。在這種環境下我的寫作格外順暢,攢下的字數遠超預期。我知道只要按此節奏前進半年就能完成這部小說了。我一度考慮我的小說要不要再加入蘇粒之外的另一個女性,后來放棄了——一部小說盡可能講好一個女人的故事就不錯了,何必再安排新的角色?可我多少有些不滿足。我的意思是,也許,我并未完整(如實)復述我和蘇粒的種種過往。我覺得男女之間的情愛大同小異不值得浪費筆墨,無非從狗血的熱戀一步步走向平淡和厭棄。我和蘇粒的愛情同樣恪守這個濫俗的套路,最大的不同是,它最終被一顆提前埋下的地雷引爆。但這也許并非我和她分開的關鍵,關鍵的關鍵,我對她她對我,我們彼此,再也無法忍受了。除了夫妻之名我和她之間什么也不剩了。我們的關系到了非解除不足以讓人茍活的地步。因此我寧愿沉默。一部小說對生活和愛情的驅魅才是寫作者應該干的。我不想寫一部傻兮兮的愛情小說,我要的是事實,盡可能不摻假的事實。那么,它很可能出現新的女人新的角色,這一點我無法預料也很難掌控。干脆順其自然吧,想怎么寫怎么寫,失敗了有什么關系?我畢竟是個新手,也從沒想過殺人文學圈混個臉熟,寫好了驚鴻一瞥,寫敗了實屬正常。重要的是我在寫著,我勇于開始。嗯,兒子杜小丁的故事你們也看出來了,必然暗藏玄機——我指的是他來到一朵小學后的經歷,也許沒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嗯,這天他提前放學帶來家里做客的不是西瓜和茉莉,是班主任小文老師。我嚇了一跳,忙把這個二十出頭的姑娘迎進來,她留著利落的短發,深藍色職業裝下面穿著白襯衫,一雙黑皮鞋。偏瘦,但和蘇粒的高挑纖瘦不同,小文老師的瘦更像少女時代發育不良引起的,或者,她當年讀師范的時候一定玩命減肥,以至于錯過了最佳生長發育期。她談不上漂亮,也絕不難看,臉圓圓的,皮膚黧黑,一看就是一朵本地人,是此地走出去的大學生之一,現在工作很難找,她一定嘗試了各種路子才返回一朵,做了光榮的人民教師。我給她沏茶,她來回打量我們的小屋,稱贊挺漂亮的,我說這還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遺產吶,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竟然對租來的老房子格外用心。她背著手在屋里踱步,我和杜小丁趕緊交換眼色,他嬉皮笑臉的,看來不是闖了禍驚動老師家訪。她院里院外溜達了一圈后回到屋里坐下,告訴我說,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按例家訪,提醒家長們注意剛出臺的疫情防控政策——每三天做一次核酸,每天拍照發到班級群。我問她核酸地點,她說,就在一朵超市門口??磥斫衲辏?022年)防疫政策只會越來越嚴,不會放松啦。沉默。她嘴角漾出很小的酒窩,像個可愛的男孩。另外,我想提醒的是,杜小丁的數學有點跟不上趟,還請你務必重視。我說他一年級的時候數學很好啊,才過完一個暑假怎么就——是啊,很多孩子都這樣,一年級都不錯,二年級卻退步明顯。原因很多,貪玩兒啦,興趣轉移啦,新的反叛期啦,不過,我猜的?。ㄋ橐谎鄱判《?,這小子剛好溜到院子里玩紙飛機去了),是不是因為你們是單親家庭?很可能給他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通常這種家庭的孩子成績會出現大的起伏,我希望,小丁爸爸務必重視,盡量多陪陪他,多幫幫他。我說好的,一定。只是,我沒往那方面想。哪方面?哦,那方面,我撓了撓后脖頸,順從地垂下腦袋,就是,所謂單親家庭,我認為他應該沒受什么影響,似乎對我們離婚有天然免疫力,因為他從沒認真問過我,也沒大哭大鬧,只是,唯一的一次,在我們搬家那天下午——我停住了,發現自己很難再講下去,尤其不愿當著外人的面回溯那天下午。我的意思不是我受傷很深,我前面說過我們早就盼著離婚了,早就盼著這一天,但畢竟,我們好了七八年還多了一個兒子,畢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說散就散,盡管我們內心暗自竊喜各自長舒一口氣可終究還是會傷感的,和自己熟悉了的哪怕是噩夢般的生活道別總不免難過,哪有百分百的狂喜?那天下午杜小丁哭了,號啕大哭一陣就止住了,似乎完全理解發生了什么,也明白我們即將從老房子撤離。是的,我記憶中的孩子的哭喊僅此一次,此后他再也沒有哭過,沒問過蘇粒的下落,反而對全新的一朵生活充滿好奇。是嗎?他沒跟你要媽媽?沒有。從來沒有。我們一起望著院子里玩紙飛機的杜小丁。小文老師扭頭看我,不過現在離婚的家庭多的是,有的處理得很好,沒什么后遺癥,孩子也健健康康的,要處理不好就麻煩了。文老師的意思是?焦慮啊,抑郁啊,你單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孩子嘛,說簡單簡單,說復雜還真是復雜。是啊,我完全同意。一朵的孩子還好,我幾個同學在昆明學校教書,說很多孩子患了抑郁癥,爹或媽根本不管孩子,兩人全不管的也大有人在,隨便扔給老人拉倒。唉,現在的孩子,可憐吶。我沒接茬。一個年輕的鄉村教師大概還不能真正理解殘酷婚姻帶給孩子的傷害遠勝于單親吧。我目前能做的是盡一切力量陪伴杜小丁,把單親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我不想跟她討論這些。沒必要。我知道明年租約到期我們也許還得搬走,這地方,一朵,只是臨時性的家,雖然我們很喜歡這個家。長長的沉默一定讓她感到憋悶,她起身告辭,我讓杜小丁送送她。小文老師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走,我家就在村西,有空來坐。我送她一袋餅干她也拒絕了。(本該送她拿得出手的東西,可她來得太突然,我毫無準備。)她走后我和兒子沿著河堤走了很久,這小子一直在我前面又蹦又跳的,歡快得像匹小馬?;氐郊視r天全黑了,我陪他做了數學作業。我發現在擔心他學習退步這種問題上,我像擔心單親對他的影響一樣純屬杞人憂天,這小子,現階段的算術題根本難不住他,做錯題是因為粗心大意,只要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對付就能做到又快又好。我相信他絕對是一塊學數學的好料,小文老師大可以放心啦。

4

夜里兒子起了三趟,苦著臉說水喝多了,足足三大杯呢。他問我,爸爸,我能跟你睡嗎?我問他怎么了,你的小單間多舒服啊。我害怕。他說,我聽見河水嘩啦啦響,就害怕。我笑了,怕什么,多漂亮的小河,不用怕。我要跟你睡,爸爸。來吧,你進來吧。來,蓋好被子,外面涼,都秋天了。嗯嗯,是深秋嗎?對,深秋。冬天還遠嗎?不遠,馬上就到。冬天完了是春天,春天完了是夏天。對,沒錯。夏天完了又到秋天。對咯,又到秋天。爸爸,這么轉來轉去,有意思嗎?哈哈。有意思,也沒什么意思。兒子不吭聲了,咂了咂嘴巴迅速睡去。夜還很長。小河以不變的節奏嘩嘩向前,像某個漂亮女人的低聲咳嗽。

5

嗯,小文老師第二次造訪就給我帶了禮物——一籃子蘋果。我說上次我想給你捎些餅干水果呢你還送我東西,太感謝了,實在是,我該怎么謝你呢?她將籃子放到我窗臺上,一步跨進來,說一朵后山盛產蘋果呢,你不曉得?我說我在昆明待久了,哪曉得。她說一朵蘋果是當地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他們趕著馬車開著汽車去往后山,把各家地里的蘋果裝滿車廂又吭哧吭哧重新出發,進入城市擠占農貿市場、批發超市和水果店,實在進不去的,索性??吭诮诌?,打開車廂當街叫賣,紅彤彤的本地蘋果個頭雖小,卻水多肉甜,三個月內就占領全昆明。我說,好像昭通蘋果名氣更大?文老師大聲說,你錯啦,其實一朵蘋果比昭通蘋果還好還甜,但是人家昭通蘋果經常減價,我們自己反倒死守,所以啊,最終還是干不過人家。我說,你剛才不是說一朵蘋果鋪滿昆明大街小巷?還是干不過?還是干不過,她搖搖頭。大街小巷算什么,人家是干到所有小區所有巷子所有犄角旮旯,你有哪樣辦法?昭通人,還是厲害。我們相視而笑。她像個心思單純的姑娘,說話大聲率直,和頭一次來做客的感覺大不一樣。上次似乎靦腆,這次爽朗多了。不過,也許都不是真的。要了解一個姑娘,哪有那么簡單。尤其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女人就是一個天大的無法破解的謎題,否則蘇粒就不會這樣對我。我早就是信息兼疫情時代的局外人了,沒錢沒本事,最終抱著老掉牙的當作家的愿望落荒而逃——不過,也許,我內心一直是感謝蘇粒的,感謝她賜予我的無可替代的婚姻經歷以及她本人大起大落的人生故事。只要立志寫作,任何東西都是寶貴的不是嗎?這話不知哪個作家說的,他充分肯定了作家的一切,它們都會滋養你的寫作。眼前的小文老師是否將成為我小說的一部分?沒準。此時杜小丁、西瓜和茉莉在院子里忙著折飛機扔飛機,接連發出快樂的尖叫、大笑。小文老師笑盈盈的,看起來心情好極了。她問我是不是上次家訪引起了我的重視,最近一段時間杜小丁數學成績突飛猛進,再難的連減連加都難不住他,還經常在課堂上主動舉手回答問題哩。下個月我們有一個校內數學競賽,讓他參加吧?她看著我。我給她沏了一杯普洱茶,沒敢多放茶葉。我知道很多人不太習慣普洱茶的苦味。她果然舉杯小口小口抿著,明顯不喜歡??晌疫@里只有普洱茶,沒有咖啡,也沒有橙汁。我是否應該買一些橙汁備著?又想,鄉村超市里的橙汁都是勾兌的。我問她,喝不慣普洱茶?她說不不,好喝,回甘很好。我笑了,說下個月的競賽,如果小丁有幸參加,當然求之不得,謝謝小文老師。短暫的沉默。我們一起注視著院子里的三個忘我的孩子。夕陽灑進來,將他們涂抹得一身金黃。屋里也一片璀璨。我扭頭望向窗外的小河,請教她河的名字,她說,月亮河。MOON RIVER。我驚呆了,多美的名字啊。她捂著嘴笑了,哈哈,我編的,現編的。哈哈,沒有名字。一條河能有什么名字。很多老輩人就叫它一朵河。哈哈,一條河變成一朵河,有意思。我說你的即興發揮更有意思,月亮河,多棒啊。有一首英文歌就叫月亮河。對對對,我聽過,她當即哼了幾聲,有些走調。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此刻河邊的金雀花迎風怒放,淡藍色天邊鋪排著羽毛狀白云,層層疊疊,氣勢宏偉。那我們說定了,她說,下個月出戰,我們班就三個名額,小丁行的,一定能拿個獎狀回來。好的,好的,沒問題。有勞小文老師了。我感到光線落在臉上,毛茸茸的。我問她村里年輕人是不是太少,都出去打工了吧,你干嗎回來?她說一朵畢竟緊挨昆明,年輕人算多的,不像一朵往東二十里外很多村莊,都空了。一朵挺適合年輕人,真的,離城不遠,好吃好住,山好水好空氣好,壓力不大。我討厭昆明。是嗎?是。我在昆明念的師大,太擠了,到處是人。昆明適合野心勃勃的家伙,像我這樣的就只能回一朵,但我挺知足。他們想不明白,說你回來守著爹媽干什么?有什么出息?我說我憑什么就不能回來守著爹媽?憑什么扔下爹媽才算有出息?對,你說得對。我有些疑惑,不知這些似曾相識的話是否出于她的真實意愿。我已經對異性產生了本能的戒心。其實大可不必。我只要盯住我來一朵的目的即可——寫一部小說,一部長篇小說。你不嘗嘗我們一朵蘋果?好啊,我從籃子里取了兩只紅彤彤的蘋果拿去水池里洗干凈,問她要不要削皮,她說你都洗過了削什么皮?直接吃,不洗都行的。我大聲問三個孩子要不要蘋果,他們玩得正嗨,對我的呼喚置若罔聞。我和小文老師一人啃一只。還真是,嘎嘣脆的紅皮蘋果,非常甜,里面有金黃色糖心,口感實在驚艷。她問我過去做什么的,跑來一朵干什么?你不工作???還是,因為疫情下崗了?我說差不多吧,因為疫情下崗了。裁員嘛,挺不住了。我刻意隱瞞離婚,也不太想提及我在那家小公司負責撰稿,從某種程度上,那些毫無價值的商業寫作倒也練習了我的寫作速度和整合能力,對小說寫作的幫助顯而易見。當我坦承我跑來一朵是為了寫小說時,她非常吃驚,完全無法理解。這么說,你是個作家?算是。你寫過什么書?沒寫什么書,這是第一部。哦哦,那你過去的那些東西,你的工作啦經驗啦什么的,說扔就扔啦?差不多吧。我有些慚愧。似乎人到中年突然躲起來寫小說就像干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丑事。那你寫完了,還回昆明?嗯,應該是。她半天沒吭聲,瞇眼看著三個孩子從院子這頭跑到那頭。有一會兒他們跑到外面野地里,那地方風太大,紙飛機根本飛不了,扔出去就失控了。他們笑得一塌糊涂,像三個小傻子。我問她西瓜、茉莉家里的情況。她說茉莉父母剛從外地回來,疫情嘛,丟了工作很正常;至于西瓜,家里就媽媽和外婆,外公沒了,爸爸遠在深圳,好像是某公司主管,一年最多回來一兩趟。西瓜媽媽是家庭婦女,全身心撲在西瓜和老人身上。哦,哦,那和我們父子異曲同工。我笑了笑。她沒笑,說西瓜爸爸應該回一朵,西瓜馬上八歲,太關鍵了,沒有爸爸是不行的,不是說媽媽能力不行,而是,男孩生命里不能缺少父親。這話讓我心里一顫。我覺得我的選擇和行動正顯示出非凡的意義。我把目光從兒子身上挪開,擔心看他久了會突然淚流滿面。小文老師又問我寫的什么小說,什么題材,我支支吾吾,說我其實也不太清楚我在寫什么小說,什么題材,總之——我臉漲得通紅。她笑了,說杜老師你這是干什么,我又沒查你戶口,難不成你寫懸疑小說?哈哈哈。我的臉更紅了。90后就是敢想敢說。我說不不不,你別抬舉我,我哪有本事寫懸疑小說,我寫的是,寫的是——我忽然鄭重其事,看著漸漸輝煌的夕陽和遼闊原野,想象自己化身一只大鳥肆意飛翔。我寫的是,女性。她滿臉疑惑,什么意思,女性?女人的故事?差不多吧。你了解女人?不不不,正因為不太了解,所以才——哈哈,我等著看啊,杜老師寫完了,我一定做你的第一個讀者。好的,好的,沒問題。她嘁里咔嚓吃了蘋果,用紙巾認認真真擦了手,又喝了半杯普洱茶,起身告辭。我送到院門口,三個孩子高聲向她道別,她臨行前忽然問我,要不,明天,一起去后山走走?我有些驚詫。她又說,我帶你上后山果園看看一朵蘋果。哦,好的,什么時候?上午吧,我上午沒課。嗯,我上午也不寫小說。十點吧,好嗎?我們約定在村東三岔路口見面。我一直將她送到一朵才返身回來。該做晚飯了。我問西瓜和茉莉要不就在我們家吃?他們欣然答應。我給他們家人撥去電話,茉莉爸爸沒意見,還謝了我;西瓜一把搶過手機告訴媽媽,在杜小丁家吃完了就回家。當媽的自然也沒意見,只是叮囑他早點回去做作業。我告訴她,我會送他們的,放心吧。她說,太麻煩你了,太謝謝了。她說話誠惶誠恐,帶著鄉下人看待城里人慣有的謙卑。一旦她或者他們知曉我這個失敗者的身份與經歷,他們還會這么看我嗎?

6

你不得不佩服她挑選的三岔路口——遠在村子南端,少有行人,又是通往后山的必經之路。我的意思是,這地方沒人會注意我們,否則,我一個外來的老家伙和當地小學校老師(班主任)直奔后山,必然成為當地一大新聞。她今天竟然穿了一條毛呢咖啡色裙子,剛好及膝,膝以下是一雙在我看來登山頗不方便的長筒靴,小腿被一雙肉色長襪緊緊包裹,上身一件藍色厚針織對襟毛衣,很符合她的教師氣質。時值深秋,清晨開始下霜了,我問她不冷嗎?她說沒事,昆明早晚溫差大,一會兒就熱,再說,登山嘛,冷不了。她帶我沿一條兩側有車轍印的硬邦邦的土路一直向上,山勢漸漸升高,林木越來越茂密,轉一個彎,前面山坡上全是蘋果樹,大半以上垂滿沉甸甸的一朵蘋果,滿眼的豐收、豐沛之感很快帶來過剩的隱憂,不得不感慨來了這么久,竟然不識一朵的另一面,而且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身材嬌小的文老師在登山過程中優勢明顯,她腳步奇快,體能極佳,看得出來是經常運動的高手,我對那雙長筒靴的擔心純屬杞人憂天。她說她對后山太熟了,閉著眼睛都能繞各家果園走他十個八個來回。我說這么大一片山種滿蘋果?是啊,所以競爭慘烈,很多馬車貨車根本換不來真金白銀,干脆讓蘋果爛在地里。她還解釋了一通合作社、銷售公司之類,我聽不懂,其實也不想弄懂??傊?,她要表達的是每年一朵蘋果有點供大于求,所以一朵人不可能靠蘋果賺大錢。那咋辦?我問她。還能咋辦,出去打工唄,上班唄,該怎么辦怎么辦。她說去年還幫幾個堂兄弟想過辦法,比如深加工,做成蘋果醬蘋果干什么的,還想過抖音直播帶貨,但無奈,就是干不過昭通蘋果,也干不過棲霞蘋果。蘋果醬蘋果干蘋果派什么的沒設備沒技術沒錢投入啊,就好像,她說,一朵人種蘋果完全憑興趣,高興了就種就收就賣唄,不高興了就讓它隨便長,然后落地,爛掉,管他掙不掙錢掙了多少錢。好像很多時候啊,老天爺明明賞飯吃,你硬是沒辦法吃好這碗飯,就好像你明明是個天才卻不得不窩在小山村里受苦受窮一輩子。她說這話時語氣決絕。她稍稍走在前面,我無法看到她的表情。我們從大道拐上小路,很快走進果園,蘋果的香氣撲鼻而來,枝頭沉甸甸的紅蘋果帶著某種羞愧和懈怠迎接我們。她隨手摘下兩只,擦了擦,遞給我,我說摘人家蘋果不好吧。她說放心吧,隨便吃。我問她這是誰家的果園,她說我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和我家沾著親呢,放心吃吧杜老師。那好,小文老師,恭敬不如從命,反正出事了你兜著。對咯,出事了我兜著。哈哈。我們一面吃蘋果一面走過一棵又一棵蘋果樹,光線漸漸昏暗,眼前枝葉茂密氣息芬芳,越往上走越像行進在一條隱秘的長廊之中。蘋果香味越來越濃烈。偶有蜜蜂蝴蝶飛過。陽光被枝葉切得很碎,一路追著我們直至山頂。我呼呼直喘,小文老師反倒心平氣和,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又好像那只紅蘋果給了她無窮能量,幫助她輕輕松松登頂。山頂上只有一棵碩大粗壯的蘋果樹,枝葉繁茂,蘋果反而小,最多拳頭那么大。她問我還吃嗎。我說夠了,吃不下了。她說這棵樹牛啊,獨占制高點,俯瞰一朵全村吶。小山其實不太高,但視野很好,可鳥覽一朵全貌,一座座白色院落及遠在東邊的我那幢孤零零的土坯房玩具般散落著,細細的一朵河也就是她口中的月亮河閃閃發光,繞過村東一頭扎進山坳。我大口呼吸。似乎山頭的空氣才是一朵乃至昆明最稀缺的東西,是我此行的終極目的。但分明,我嗅到她的絲絲香味,一種淡淡的暖香,讓人想起粉色系的畫面和植物。我們默默站了很久。我問她能否大聲叫喊,她說不行,一朵人耳朵尖著呢。不過,管他的,你喊一個試試。我終究沒喊,瞇眼望著山下,望著山坡上燦如云霞的一朵蘋果??諝庑迈r得像蘋果釀造的,我貪婪地深呼吸。走吧,下去吧。她不容我分辯帶我從另一側小路下山,我們鉆進繁密的果林,陽光消失了,只剩大大小小的光斑來回晃動。我們此行或我的小說也突然來到一個小小的爆發點——你們必然猜到了。這是我難逃的宿命,也是我小說必須探測的主題。這個我還不知道真實姓名的小文老師反身抱住了我,不容分說用她極具爆發力的嬌小身體將我按在一棵蘋果樹上,再用她靈活有力的舌尖撬開我的嘴唇。我完全來不及反應?;蛘哒f,我遲鈍的大腦驟然空白。我被動地聽憑她的親吻搞定了。沒有任何人。除了唧唧啾啾的蟲鳴和撲棱棱遠去的飛鳥,沒有任何動靜。也許我內心深處早就盼著這一天。也許我早就有所預感。有時候你能從女人的眼神和問話里探出究竟。她們小心翼翼顧左右而言他卻往往因為過于醒目的掩藏和小心暴露無遺。我承認我從來不是什么老手,尤其搬到一朵以來更是缺少異性。我沉浸在我的小說內部不愿出來,它帶給我的快感遠勝一次身體的狂歡,但我必須承認小文老師輕而易舉就把我俘獲了,一種仿佛帶刺的毛茸茸的年輕的感覺讓一切都很清新,像糖分充足的一朵蘋果。結束后她像什么也沒發生,平靜地告訴我說一朵的農民合作社明年可能去四川某地談判,力爭把一朵蘋果干到四川。我哼哼哈哈有一搭沒一搭回她的話。我明顯有點心不在焉,明顯被她帶偏了節奏又很難回到之前的軌道上,并且深深懷疑我們之間是否發生了什么,是否純然源于我的沒完沒了的白日夢。我們重新登上山頂。她說你喊吧,杜老師,現在你可以喊了。為什么?你喊唄。我兩手攏在嘴邊,嗷嗷大叫,對面山坳傳來回聲,蘋果樹在高處和低處嘩嘩顫抖,葉片像翡翠一樣亮閃閃的。我喊了幾聲后發現,我的回聲似乎讓整個山坳沸騰了,讓一朵動起來了,處處冒起炊煙,大風撕扯著蘋果樹葉,發出大海般的呼嘯。

7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小文老師偶爾造訪我的房子,她終于留下來吃飯了,次日又約我去了后山。我擔心村民們發現端倪,但她告訴我把心放進肚子里吧,一朵的老人大多耳背眼花,不太關心眼皮子之外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們眼里,她是多棒的孩子啊。我隱隱不安,似乎預感到我們的關系會擾亂我的生活和寫作,或者,將我帶往一個新的陌生又恐怖的境地??墒?,我有什么辦法?身為一個男人,一個離了婚的老男人,除了順應命運的安排,還有什么辦法?

8

冬天說來就來。我們沒辦法再上山,太冷,一朵大地鋪滿霜凍,直到正午的暖陽才讓它們像蛇蛻一樣一點點剝掉,我陷入了昏天黑地的寫作。必須承認文雯膽子太大,不去山上就邀我去她的家——老人都在,我從側門偷偷溜進去,好在瞞住她眼盲耳背的外公外婆不算高難度操作,她父母通常不在,要么下地干活,要么去昆明販賣蔬菜蘋果,這個還算殷實的小院水泥鋪地,太陽照上去亮晃晃的,你經過時必須像老鼠一樣瞇起眼睛。兩層小樓和一朵其他村民的兩層小樓沒有太大區別,順樓梯上去共三間房,她把我帶往最靠里的一間。通常,我們不必說話,沒有多余交流,只要行動,盡量把聲音控制在二十分貝以下。屋里空空的,沒有床,只有一只裝滿大米的榆木柜子。之后我們仍不多說,快速地在對方干燥冰涼的嘴唇上輕輕一吻,我摸出房間下樓原路溜到后院推門出去,迅速消失在圍墻外面的榆樹林里,再穿出林子直插村東;出了林子就是田野,再沿一條崎嶇小路快走十分鐘就到了我的地盤。往往這種時刻,往往當我一個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寂靜中時,我才有些恍惚,不太確定我和小文老師之間的真實性——這一點尤為重要,她留在我嘴唇上的吻真的發生了還是純然來自虛構?我的生活,是否正在進入一場前途未卜更無法預估和評價的虛構?當然,我更不明白那么快那么直接地與一名年輕異性交往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到底,會不會影響我的寫作?還好,一兩個月來我們之間的秘密尚未給寫作帶來什么影響,相反,把體內荷爾蒙及時清空倒也避免了欲望的攪擾,讓我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完成每天規定的三千字的工作量。自然,她也是可以來我這里的,只要她沒課,只要杜小丁也上課去了,可她從未來過。她說她要是自己一個人跑過來就太顯眼了,絕對會被人嚼舌頭,會刺激一朵人的神經,讓他們豎起耳朵睜大雙眼。也就是說,我偷偷溜去她家的風險遠遠低于她來的風險。幾次下來我又想不明白了,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呢?難道我有家有老婆?事實上我單身吶,她也單身,既然如此,為什么我們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光明正大地手牽手出現在一朵村民面前?都2022年了誰管得著?在度過幾個寒冷的偷偷摸摸跑去她家的上午之后,她再次約我上山。這天溫度很低但陽光明媚,我們仍在老地方,仍在那棵山頂蘋果樹下擁抱親吻。幾只熟透的紅蘋果噼里啪啦從頭頂落下,我們哈哈大笑。我問她,咱倆為什么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出現?她神秘莫測地笑著,說杜老師啊,你說呢?我答不上來。原因之一,我猜測,我帶個孩子,年紀太大,我們的關系在昆明遠郊鄉村就是一個嚴重的丑聞。但這話我咽回去了。她不做解釋,只說你千萬別多想啊杜老師,很多事情想多了就沒意思了。再說,她扭頭看我,你不覺得刺激?我說,是,很刺激。她笑了。我不再吭聲。她問我小說寫到哪兒了,我說一半了。她說寫完了一定讓她看,她要做我第一個讀者。我說,沒問題。她湊近了捧起我的臉仔細研究,羽絨服嘩嘩作響,奇怪,她說,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人想當作家?頭頂的蘋果樹枝葉繁茂,酷似一座深綠色穹窿,我們躺在柔軟的泥地上,因羽絨服的阻隔并不覺得冷,反倒比前幾次上山更從容也更舒坦。我問她學校情況,她大致說了幾個教師的名字,比如對某某很反感,對某某感覺還行,尤其討厭的是方校長,一個色瞇瞇的小老頭,總想占她便宜。她說這老家伙還和她沾點親呢,不是一朵人,是昆明官渡人,從區教育局調到一朵小學任校長。沾親?我說。是,當年我剛來,他讓我認他當干爹。你們睡過?我哪看得上他。那又何必認他當干爹?是他的主意嘛,他說這樣他就能罩著我了,在一朵小學,就沒人敢欺負我了。我沒吭聲。這個世界上到處是這類故事——年輕姑娘要無視一個老男人的欲望將寸步難行。后來呢?后來,后來我就認真教書唄,當好我的數學老師,兩年了,一切順利。他偶爾騷擾我,我一概沒回應,我們絕對清白。他還算不錯,后來就真心實意像干爹一樣待我,給我吃的啦,買點小東西啦,上我家喝酒啦。有時候我們像路人,有時候又的確像親戚。嗯,我認為他還算個有底線的老家伙,再干兩年退休,不想鬧出笑話。他老婆呢?在啊,就在村里住著呢,他們蓋了一棟小樓。在昆明也有房,還邀請我去做客。我不去。我給他們回過禮,蘋果啦,鮮肉啦,活雞啦,他一概收下。哈哈。老家伙的心思其實也簡單,一旦對你念念不忘又無法得手,慢慢就會把欲望轉化成親情,就會像對待親閨女一樣認認真真對你。所以啊,最近半年我們挺好,關系不錯,比普通上下級好一點,比親人和情人又遠一點。我沒吭聲。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她本人和這個老家伙已經超出了我的認知。我只是跑來一朵寫小說的業余作家而已,不想和一朵人發生太多糾葛??赡壳暗臓顩r,我已經和文雯難解難分了。這時候她起身帶我下山。在山下三岔路口,我問她去不去我那兒小坐,吃個飯喝杯茶。她說因為疫情學校馬上停課了,你兒子天天在家煩你,我哪敢來?我們分頭回家。她沒走幾步就回身喊我,說我兒子在家的話,她反而能來。哈哈。等著吧老杜。她一溜煙跑遠了。我回到家,沏茶,休息,聽了幾首老歌,開始寫作。但今天明顯狀態不佳。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媽的,那個姓方的一朵小學校長也許暗合了我對蘇粒此前所有情人的具體想象,那些手握權力的老男人總有本事把一個個鮮嫩的姑娘搞到手。而眼下,難道文雯和我之間,她和方校長之間并非我和蘇粒模式的翻版?并非相似的套路,相同的遭遇?我不明白自己是否已經陷入奧賽羅式的嫉妒,我和她的關系,就算是臨時的親密關系,是否會走向我和蘇粒的關系?我感到惶惑不安,想象姓方的老家伙禿頭駝背,瘦得像條老狗,一臉奸相。實在寫不下去就不寫吧。我出門,沿河邊走了兩三公里又返回。開闊的曠野和收割完畢的農田讓人心情稍好,河水清澈,白色鳥群不時飛過。路上遇見的農民不管認識不認識也會主動打聲招呼。我回來后著手準備晚餐。兒子就快放學。如果停課,我們將朝夕相處。我得暫時放下寫作認真安排一下生活了。我淘米煮飯,洗了白菜、土豆和黃瓜,切了豬肉和青椒。兒子很喜歡我做的青椒肉絲。我做得很慢,腦子里空蕩蕩的。簡單的家務勞動讓我處于某種輕松的空白狀態。五點三十五,最先跑進院子的是兒子和西瓜——不出所料,他總喜歡邀他來家里做客。很好。他們咯咯笑著跑著像兩匹小馬闖進院子,書包一扔隨便打聲招呼就在青石板上折疊新的飛機,這是他們永遠不會厭倦的手工游戲。我大聲問他們茉莉怎么沒來,兩個孩子沒一個搭理我。我又大聲告訴兒子今晚吃什么,又問西瓜是否在我們家吃,還是無人回答,他們不管不顧鉆進自己的世界中。院外忽然傳來爽朗熟悉的說話聲和大笑聲。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跟在身后的男人身材高大,穿深灰色燈芯絨西服,下面的白襯衫很顯氣質,腳上的磨砂皮鞋也是上乘的。我嚇了一跳,即刻反應過來此人必是老方無疑。她介紹我的時候果然讓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超越年齡的高情商和分寸感。她讓來訪者完全不可能察覺我們之間早就熟識。方校長說他一定要來拜訪一下昆明來的大作家,哈哈,我就帶他來啦。這個老家伙,風度翩翩讓我自卑的老家伙問我不會不歡迎吧?抱歉啊事先沒打招呼就來了。他早就聽說了,一個昆明的作家跑到一朵來關門寫作,實在了不起。我疲于應付,對答完全談不上平等,幾乎是被動地聽著,遠遠跟不上他的節奏。他給我帶來一箱一朵蘋果,說是他自家果園產的,讓我嘗嘗,千萬別見外,來了一朵就是一家人了。過幾天再送點蜂蜜過來,一朵的蜂蜜很不錯,但是愿意養蜂的人還是太少,他親戚老三大概是一朵僅存的養蜂人吧,所以蜂蜜質量絕對一流,我走遍全中國也未必吃到這么好的蜂蜜。這番話讓人心癢貓抓又無可奈何,媽的,就好像他早就為我準備了好幾斤上好的蜂蜜偏偏忘了帶過來。我只能道謝,說我兒子給你們添麻煩了,一朵小學非常好,老師非常認真,我兒子在這兒過得相當愉快。此刻杜小丁和西瓜拘束緊張地站在門口偷偷打量他,像做了什么錯事。紙飛機藏在身后。老方讓他們別緊張,沒事的,他不是來批評他們的,你們去河邊自己玩吧。去吧。孩子們高高興興跑出去了。我留他們吃飯,老方沒答應,小文自然也沒答應。我沏茶,簡單聊了聊文學,好在他們都是門外漢,但凡我搬出幾個大作家再轉幾個專業名詞他們就招架不住了,老方邀請我去他家里做客,我謝了他。又簡單聊了幾句別的,他們起身告辭。我送到院門口。她最后一瞥總算流露出一絲狡黠的曖昧。必須承認,當他們走后我才認真品咂老方的長相和談吐,媽的,典型的體制內科級以上干部,從容又敏銳,狡猾又親切,說話滴水不漏,舉止非常得體。令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他的國字臉非常白。我指的是膚色,是的,非常白,白皮膚男人總顯年輕帥氣,我猜想這家伙二三十歲的時候一定風流倜儻,一定迷倒了無數女人。這種優質男人很可能官場失意才跑到郊外的小村莊落腳,否則一切都解釋不通。我猜他年紀五十三四吧,不會超過五十五,正是男人的黃金期。他看我的眼神落落大方,這可是很多老男人都比不了的。到了他這把年紀,絕大多數男人只剩下油膩猥瑣了,只剩下無遮無攔的失敗和頹喪。他絕無這些跡象,更像是跑來一朵度假休息的老帥哥,只需動動手指就能把這個中心小學帶上一個驚人的高度。難怪文雯要認他做干爹。干爹。媽的。我心里一緊,像被釘子戳了一下。我走出院子,大聲招呼兒子和西瓜,我馬上炒菜,馬上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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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明白的是,小文老師干嗎把老方帶來?提前沒給我打一個電話,沒打一聲招呼。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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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雯微信約我再上后山。我說多冷吶,干嗎不去你家?她說她父母回來了,不方便。我們很快在后山山頂碰頭。那棵壯碩的蘋果樹差不多成了我們的庇護所,它是山坡高處十多棵蘋果樹中長得最茂盛的一棵。我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它的長勢,它渾身掛滿的沉甸甸的紅蘋果,它為我們提供的穹窿以及從它上方泄下的星星點點的光線。它不斷散發清香,我甚至懷疑她回家后身上仍然帶著濃烈的蘋果樹的氣息而不是淡淡的清香。我身上的蘋果氣息反倒少而又少,讓我一次又一次懷疑我是否去過后山,是否和一個年輕姑娘在一棵最壯碩的蘋果樹下度過了美好好的時刻。關鍵是我不想錯過和小文老師的約會,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讓這種關系更進一步以免不可收拾。這讓我不時陷入矛盾,想盡快結束它又不太希望過早地結束它。但我的確無法定義我和文雯的關系。我畢竟70后啊,差不多是老頭子了,而她,才二十多,多年輕吶。她清理了蘋果核,不出我所料地告訴我說,這是老方的果園。我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這棵碩大挺拔的蘋果樹正是老方本人,是他的化身,是他雇傭的護衛,我們早就暴露在他的監視之下。我想起他志得意滿的笑容和常人難以企及的風度,終于發現我討厭他,是的,極其討厭。他身上有種非常操蛋的優越感。我想我對他的厭惡已經遠不止于奧賽羅式的猜忌了,可又禁不住追問自己這種嫉妒到底從何而來。我真的要為某種很難確定(發生了還是沒發生)的事件將自己推向絕境?或者,她口中的老方僅僅是對我的試探和考驗?我想不清楚,暫時無法將頭緒厘清。這里畢竟是一朵啊。一個美麗的夢幻般的近似虛構的一朵。稍頃,她又問我小說進展如何,我說,還行,不算太難也不是太容易,每天完成規定的字數就行啦。她說,她實在搞不懂我們這些人干嗎要寫作,有意思嗎?現在滿世界都看視頻,誰還看什么小說?我同意她的說法,但表示我也沒辦法做別的,也不太想做別的,就想寫一部小說,哪怕它沒有任何機會發表。她用力搖頭,說她更沒法理解了,難道就為自己寫?為了讓自己高興?發表不了那就是寫日記唄。有意義嗎?又有什么意義?我沒法回答,趕緊轉移話題,問她什么時候復課,她說她也不清楚。又問我兒子在哪兒。我說,去西瓜家里做作業,今天就在西瓜家里吃飯,他媽媽會送他回來。她說最近杜小丁數學突飛猛進,幾乎把95%以上的孩子都甩在身后了。是嗎?我笑了,謝謝你啊小文老師??蜌饫捕爬蠋?,你什么時候回昆明?不清楚,大概寫完小說吧。她沉默。我感到她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宣布。我等著。她終于開口說,老方明確約她了。什么意思?我說。今晚,他約我去他家。什么意思?他老婆回昆明了,他一個人在家。我盯著她。到底什么意思?你說什么意思,還能是什么意思?她反問,語氣提高,與平時反差極大。你要去?她沒吭聲。你真要去?她還是不說話,站在樹下俯視我。她臉色酡紅,有種我此前從未發現的成熟妖嬈之美。如果你帶我走,如果。她說。她挺嚴肅的,又像是不經意的玩笑。什么意思?帶你走?去哪里?不知道。她說。比如離開一朵,或者——她豐滿嬌俏的嘴唇銜住一莖青草,老方說啊,留在一朵有希望其實沒希望。我耳邊似乎傳來遙遠的河流的聲音。我還年輕嘛!杜老師?當然。好了,我說完了??墒?,我說,你頭一次見我的時候就告訴我說,你喜歡一朵,你愛這個地方——她忽然從樹枝上摘下一個蘋果連擦都沒擦直接咔嚓咬下去,一面咀嚼一面逼近我,濃濃的蘋果的甜味撲打著我的臉。近距離看她時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她似乎正發生變化,五官扭曲,向后奇異拉伸,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和眼珠炭一般漆黑,像凌晨三點的天幕將一朵村囊括其中,一粒絕對意義上的黑點,猶如爆裂的核子。人會變的嘛杜老師,最初的想法不可能是最后的想法。哪個大學生畢業了還來這個破地方?我搞不明白你為什么選中這個地方。一朵后山蘋果都快爛光了,曉得現在大街上多少錢一斤?三塊,一朵蘋果,只要三塊。你來了那么久,你見過一個年輕人嗎?我張口結舌沒法說話,耳邊嗡嗡鳴響像數百數千只蘋果紛紛墜落。帶我走。她說。如何,老杜?我沒吭聲。她不緊不慢吃掉蘋果。不,沒吃完,剩一半隨手扔了,蹲下來俯身看我。我說我答應你也沒用啊,我自己也泥菩薩過河,我辭職了,窮光蛋一個,我只是找個地方寫小說——行啦。你一定不簡單。還在騙人呢,誰還讀小說寫小說啊。我沒騙你,我實在是——哈哈,管你真的假的。帶我走吧老杜??晌倚≌f還沒寫完。那就等你寫完。寫完了我不知道回去干嗎。你總有辦法。你有你的辦法。不不不,你誤會了小文,我哪來什么辦法——她笑了,笑容復雜神秘。不過,我明白如果我不給她一個希望,她將被那個虎視眈眈的老家伙抓得緊緊的,我的悲劇必將重演,我和蘇粒的無法形容的悲劇。根源在于女人要的太多,遠遠超出了男人能給她的。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我的問題還是她的問題。一個巴掌拍不響,也許,我無法掙脫強加給我的悲催命運。這一次她扔下我獨自下山,腳步又急又快,將蘋果樹枝葉撞得嘩嘩直響。我緩緩離開,經過一棵又一棵蘋果樹,回到家里,兒子還沒回來。

11

好了。一個小說內部你想看到多少所謂高潮和戲劇性?我不知道我對一朵的敘述或虛構充滿多少戲劇性。不,我不想讓它看起來太像小說。它是事實,是我逃離昆明之后的首個落腳點,也是我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唯一地點。我似乎肩負使命必須在一朵扎下根,可誰能料到小文老師的出現?誰又能料到我們之間竟然建立了如此隱秘的關系?那么,問題來了,她為什么選我?為什么很多中年男人無法逃出年輕女人布下的陷阱?那是陷阱嗎?不,我不確定。她直率、簡單,似乎是一個憑直覺行事的年輕姑娘,在她這個年紀還能將一腔熱血獻給家鄉實屬難得,不像大多數95后年輕人的做派。說實話,正因為她的出現才讓我找到了鄉村生活的寧謐的平衡,這很可能是我本人近十年來最棒的時光,也是最心無旁騖的時光,只管每天待在我租來的土坯小屋里張望落日,寫作小說,等候兒子。這是多牛的生活啊。我才不管我賬戶上還剩多少錢,唯一遭到重創的是蘋果,一朵蘋果,滿山的蘋果很難在昆明街頭和昭通蘋果的圍追堵截下殺出重圍;很多蘋果,數不清的蘋果爛在地里,農民任由它們爛掉也無力采摘和運走,那會耗費更多的錢。好在,我看出來了,一朵人對未來的希望寄托在降低希望值本身,以及,身強力壯的年輕子女在尚未封控的城里打工寄回來的一點點錢。希望終究是有的,人活著就不會沒有希望。就拿我本人來說吧,遭遇婚變、失業仍想干點別的——寫一部牛逼小說,證明我杜上不是吃素的,還有激情,還有重新開始從頭再來的心氣。小文找上我的原因無非三點:1.純粹的情欲。2.另有所圖希望我帶她早日離開。3.迷茫困頓的年輕人特有的消遣。畢竟一朵幾乎沒什么消遣,老頭老太太每天縮在家里看電視,上點年紀的中年男女不是打麻將就是跳廣場舞。我這個外來的家伙也許挺符合小文暫時娛樂一下的訴求。別的嘛,關于我們之間更深遠的東西,她絕沒想過,像我一樣絕未認真想過??伤蓡嵋牙戏郊s她的事情告訴我?為什么非要告訴我?她可以不告訴我不向我透露一個字,她自己偷偷應邀赴約就完了,當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她竟然在第一時間透露給了我,為什么?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下午時光溜得飛快。我指的是我寫作的時間,寶貴的大塊時間偷偷溜走了,我茫然呆了一整個下午,什么也寫不出來,頭一次在一朵卡殼,頭一次腦袋里毫無想法,手指也不聽使喚,沒法在鍵盤上敲出一個句子。我這是怎么了?小丁還沒回來,估計還在西瓜家里瘋跑,或者騎上他的兒童單車沿著村莊的水泥大道狂飆。我不太擔心他。要在昆明我不會讓他遠離我左右的,但在一朵不必擔心,我和兒子早已成為村莊的一員,人數不多的一朵中老年朋友早就認識了這個外來小家伙,并且都挺喜歡他的,就因為他的城市身份以及他這個會寫小說的非常奇葩的爹。西瓜媽媽對小丁也很好,差不多視如己出。那是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女人,每天念叨著遠在成都打工的男人,她最拿手的是涼拌米線,她一定會給兩個孩子做兩碗噴香的涼拌米線,撒入蔥花和她的秘制雞樅菌肉醬;小丁不吃辣椒,她就特意多給他花生碎,小丁和西瓜吃得像兩只小狗一樣歡暢,肚皮撐得滾圓。我強迫自己坐下,寫,使勁寫。還是不行。我喝一杯茶,又泡一杯黑咖啡提神。靈感還是躲得遠遠的,干脆,我帶上門出去,河邊風景正好,有種油畫堆積的明艷,大團大團的金雀花野菊花和鳶尾花沿著河岸盛開,河堤下方青草茂密,河水的聲音像被它們纏住,聽上去沉重空曠。近處沼澤、稻田遼闊平整,遠處長蟲山大得像砍進天空的斧頭。我一直走,也許走了六七公里,直到河流轉一個大彎,在一座小山隘前面變細變窄,我知道再往前就出昆明郊區地界了,也許是某個縣的地盤,也許是被某些開發商弄到手里尚未開發的荒野,總之此處已經像末日一般丑陋凄惶。我調頭,忽然發現一個家伙手持釣竿出現在河與小山的岬角。我奇怪來的時候沒發現他。此人蹲伏在河堤下的碎石灘上,紅色魚漂戳進河面。由于距離的關系面目模糊,也猜不出年紀,穿一身黑衣,戴一頂斗笠,再看像個古人,再披一件蓑衣就更像獨釣寒江的老翁了。仔細看又讓人哭笑不得:腳上一雙耐克白勾閃閃發亮。我在河對岸大聲問他:能釣上來嗎?對方一聲不吭,像根本沒聽見我的問題。也是,我們不認識,此人從未見過,肯定不是一朵的。那是哪兒的?附近某個村莊還是外縣來的?跑這么遠來垂釣,有些不可思議。關鍵是我不太相信這條河里有魚,要有的話早被一朵人撈光了,哪輪得上別人?好吧,我干脆問他,有魚嗎?他還是不吭聲,雕像般蹲坐不動。喂,這位大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繼續盯著魚漂,像聾子和啞巴。我自討沒趣,轉身走開。男人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罩戴上了。我苦笑。埋頭往回走。悠長的下午正一點點消失,太陽開始西垂,河岸邊錦簇的花朵被染上金屬般的光澤,你經過時它們散發出神秘的魅惑,讓你不由自主想伸手撫摸,發出刺啦刺啦的脆響,與河流的嘩嘩聲倒也合拍。嗯,關于這個下午沒什么好說的了,看起來和我的小說無關——我寫不下去又不得不寫嘛,所以必須把下午的所見寫出來?;氐郊依镂覄邮肿鲲?,給西瓜媽媽打了電話,她說,西瓜希望杜小丁留她家里吃晚飯呢。行嗎?我暗暗竊喜,但嘴上說,那太麻煩你啦,那怎么好意思。沒事沒事,杜老師,千萬千萬莫客氣,兩個娃娃玩得高興,我們大人才放心。她說吃了晚飯就把小丁送回來,她為他們做了蠶豆火腿燜飯,絕對美味。要不,你過來一起?我忙說不了不了,謝謝,我馬上開吃了。那真是麻煩你啦。沒事沒事,莫再客氣啦杜老師。我掛了電話。我的故事就此了結?不,千萬別走開好嗎?我隨后還會安排重要的結尾。我知道我的故事當然不能止步于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或黃昏。

12

傍晚七點半,我沿小河一路走到村西,再從一條窄窄的土路轉上水泥大道,我擔心被更多人發現,盡量貼邊靠近樹蔭往里走。差不多繞行一圈抵達小超市,賣東西的大姐已經認得我了,沖我微微一笑。我順著貨架來回溜達,挑了些餅干、方便面、火腿腸、薯片之類,她一直低頭刷手機,短視頻里不斷發出那種像被勒住脖子的傻乎乎的奸笑,它來自某個發笑軟件,全中國百分之九十的傻呵呵的低俗笑聲都是它炮制的。我把東西放在柜臺上,她抬眼看了看我,說,沒戴口罩?我故意捂住嘴巴,哈哈,你也沒戴。她哈哈大笑,說你就給你家兒子吃這些東西?我說不是給我兒子吃,是給我自己。她說怎么啦大作家,你也吃垃圾食品啊。我說我哪是什么大作家,你咋曉得我是作家?哎哎呀,現在全一朵的人都曉得我們村來了個大作家啦,一朵,貓屎大塊地方嘛。別這么說,我還沒寫出東西來哩,算狗屁的作家。喲喲喲,你謙虛了。她終于放下手機,拎著貨品算賬,告訴我一個數字,我掃了微信。她又問我,平時不開火?我說開呀,就是吃自己做的吃膩味了,來點垃圾食品換換口味。哈哈,那你多買點唄。我聽話地返回貨架,挑了兩把掛面,一只紅燒豬肉罐頭,連日期都沒看,但我知道它是貨架上賣不動的積壓貨,多半過期了。她心花怒放,饒了我兩毛的零頭,還叮囑我垃圾食品要少吃,要是自己做的飯菜吃膩了,找家人搭伙嘛,不嫌棄來我家嘛。我鄭重謝了她的好意,然后輕描淡寫地打聽小學校校長老方家怎么走,她給我指了方向:沿水泥大道走到底,左拐,過了公廁和徐老五、張華家就是。哦哦,也就是說,過兩座院門就是?對咯,過兩座院門,你會看見方校長家大門上的“?!弊?,兩邊還貼著對聯哩,他自己寫的,他是個大才子。大才子咋要窩在一朵?是了嘛,我們也想不明白,他一個大才子,五十歲出頭,按理說應該待在昆明嘛,在昆明才可能大展拳腳嘛。我點頭。她說,按照村民的猜測,他太熱愛教育事業了,太喜歡一朵的娃娃了,再說一朵山好水好空氣好,住個十年八年的,長壽,哪像昆明,一出門就吃汽車尾氣,到處擠得要死,時間長了哪個受得了,說來說去還是一朵好。我使勁點頭,又問她,這么說,我兒子班主任小文老師也和方校長同樣想法?她啊,她更讓人想不明白啦,好端端一個大學生不留大城市,孤零零跑回來守著爹媽外公外婆,奇了怪了真是。躺平?我說。什么?她沒聽懂。沒什么。我說?,F在的年輕人,你本來就搞不懂。是啊。我答。搞不懂。她一直笑著,為能和我聊聊天興奮不已。每天陪她聊天的人一定太少,更別說我這個昆明來的作家了。在他們眼中,作家是不可想象的怪物,無法解釋的職業,讓他們肅然起敬又鄙夷不屑,他們最搞不懂的是我的日常開銷來自哪里,為什么會有人甩開膀子跑到鄉下來寫東西,寫東西有什么用,寫東西能換來錢?我到底靠什么活著?總之,我成了一朵不大不小的謎。幸好,從她嘴里暫時沒聽到任何關于我的緋聞。她不善掩飾,既然沒什么口風,說明我和文雯的關系是安全的。你們都曉得男女之事往往在鄉村傳播極快,以目前情形看來我們肯定沒被發現,否則,我就很難在村東小屋里待下去了。我謝了她往外走。忽然心情沉重——我的不檢點不嚴肅必然害人害己,想到我極有可能搬出我租了一年的完美的土坯房子我就難過不已。一切就這么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了,在欲望驅使下我根本不管不顧,并未考慮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媽的,這要是放在古代我會被憤怒的村民沉豬籠的,我倒也罷了,難免連累小文,她也得死。我死了我兒子小丁咋辦?誰管他,誰為他漫長的一生負責?我不寒而栗。抬頭見濃密的烏云從西邊涌過來堆在一朵村上空,壓住水泥大道盡頭幾座呆頭呆腦的方形樓房,這些房子無一例外采取了相同造型相同工藝,袒露著中國鄉野鄙俗的審美?,F在連村里的狗也認得我了,兩條黑狗大搖大擺走過,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諝庵袕浡鴿鉂獾牡静莼蚰静駩炄嫉臍庀?。天黑得非???,我還沒走到第一個院落,水銀色路燈突然亮了。我加快步子,一,二,三。第三座院門門頭上路燈亮如白晝,照著兩扇白鐵皮大門上一個大大的“?!弊?,兩側果然有對聯,“青山白郭綠水;教書惜才育人”。我暗暗佩服老方有品位。字是工工整整的楷書,粗壯厚實,頗有“顏筋”風骨。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我不明白我干嗎非要跑這一趟,我到底來此做什么?文雯不是我老婆,甚至不是正大光明的女朋友,是我在昆明想都不敢想的艷遇。我有什么資格跑這兒來?想到此處我的步子慢得不能再慢,短短六七米像我屋子外面的一朵河一樣難以跨越,你必須繞一個很大的彎才能找到一座古老的袖珍木橋。但此刻,眼前沒有橋,幾乎連路也沒有。水泥大道反射著慘白的光。我湊近大門,像小偷一樣扒著門縫往里看去:院子水泥鋪地,黑魃魃一片,堂屋亮著燈,我立即想起衣著講究氣質不凡的老方本人。我忽然明白他才是這個村子的中心。沒錯,他才是一朵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文雯有什么理由不按他的要求照做?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像一場驚人的大暴雨。事實上我深信暴雨就要來了,掠過村莊的大風已經飽含濕答答的雨味。河水該上漲了。我敲門,砰——砰——砰,三下。院里毫無動靜。堂屋里明明有人啊。我繼續用力敲??偹阌腥烁吆埃赫l???我大聲回答,我。有人走出堂屋,蹚過水泥鋪地的院子來到門前。他披一件寬大的風衣,內穿豎條紋的白色睡衣睡褲。哪位?老方隔著門說。我,杜上。他拽開一扇小門。嘎吱嘎吱的響聲尖銳刺耳。老方白皙的臉出現在燈光下。喲,杜老師,稀客啊,有事?我問他,小文老師在嗎?他驚訝地望著我,似乎已經洞悉我的全部秘密。但他神色平靜,定定地看著我說,她怎么會在我這里?我說我能否進來耽擱你幾分鐘?他說哎呀對不起杜老師,我寫材料呢,明天區教育局下來檢查,我正在——我進來說句話行嗎?討口水喝總可以吧?哎,杜老師,不是我方某不歡迎,實在是要務在身。明天一定登門,邀你過來喝酒,如何?他說著就要關門。我不管不顧,竟然推門往里硬闖,說你讓我進去啊,讓我進去瞧瞧——雨點驟然落下,遠處滾過雷聲,不太響亮但十分詭秘,像為我的無禮行徑助威吶喊。他愣了,神情惱怒無奈,像是裝出來的,說行行行,杜老師要進來那就進來,不然你真以為我私藏了小文老師,那就講不清楚了。但是,你先告訴我,他死死盯著我眼睛,杜老師找小文老師有何貴干?這話讓我透不上氣腦子昏沉雙眼模糊被滯悶的滾雷連續轟炸。我說我兒子,為我兒子的事情找她。我大步闖進院子一步跨上臺階推門進入堂屋??蛷d亮著一盞鄉村罕見的釣魚燈,沙發、茶幾裝飾素雅,空蕩蕩的客廳后面連著書房,我繼續往里走。他跟進來說你先坐先坐,杜老師,我書房哪藏得了一個大活人?我不管不顧闖進去。沒有。哪兒也沒有。我提出上樓看看,他沉下臉,意思非常明顯:我的行為相當無禮。但我已經停不下來了,徑直沖上二樓打開走廊、房間的燈一間間搜找,眼前出現小文玉體橫陳躺在臥室大床上的畫面。哪兒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所有物品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既不可能藏下一個人也不太可能有人活動停留的痕跡。我問他,在哪里?他沉著臉,一聲不吭。到底在哪里?你把她藏哪兒了?我知道我的越界行為像一個憤怒的父親吼罵孩子,心里非常清楚自己錯了卻執意一錯再錯,非要留下永久的不可彌合的傷疤。我慌亂不堪,已經搞不清楚譫妄和現實的邊界,也搞不清楚我在一朵還是在我虛構的小說內部,到底跑這兒來干嗎。我東跑西竄嚷嚷著小文小文你出來,出來,轉身發現老方冰冷的臉在或明或暗的光線下緊緊繃著猶如生鐵。我終于清醒,喘著氣說沒有,沒有,媽的。真他媽的。我徹底將自己也將小文暴露了。也許他不是敵人,但永遠不是盟友。再說,他是小文的頂頭上司啊。我落荒而逃。他沒跟上來。暴雨來了,噼里啪啦砸在樹上樓房上磚石墻面和水泥地上,被水銀路燈照亮的部分密得像箭,粗硬殘暴毫無道理含著十二分的怨氣射向萬物。我濕透了。手機響起來,西瓜媽媽讓我趕緊回家,趕緊,我問她出什么事了,她說西瓜送小丁回的家,當時還沒下雨呢兩個娃娃硬是連把傘都沒打,現在雨那么大,你家就在河邊,我正往你家跑呢我實在擔心——好的好的,我掛上電話呆了數秒拔腳往家的方向飛奔,無數密集的雨點劈面而來,雷聲在頭頂炸裂。這么大的雨讓我嘴巴冰涼腦子滾燙。兒子,兒子,兒子——命運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否則那就不是命運了。我讓自己快點,再快點,再快一點。河面白得像亮晃晃的水銀。河水上漲了。

(陳鵬,作家,現居云南昆明)

責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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