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感恩都來自落葉的教誨 三首

舒航

悼耿林莽先生（1926-2023）

在青島

你是最早從海邊醒來的一條魚

海，藍著

這海，溫柔里藏著

霧，幽靈

和飛鳥的高度

你看見了遠方比遠還遠

在青島

你是最晚離開海邊的一位老人

你找到了貝的門

那里有五月的丁香

梅和草鞋里

散文詩流淌的聲音

在青島，你走了

海邊的落日也輝煌

注：詩中所有的詞句都來源于耿林莽先生散文詩集和散文集的書名。

悼婁自良先生（1932-2023）

九個布羅茨基

如九位繆斯

在被放逐的天堂等你

俄烏戰爭還在進行

被傷害和侮辱的只是普通老百姓

如兩個世紀前地下室里的死農奴

老托爾斯泰的和平在哪里

宛如你跌宕起伏的一生

教師、翻砂工、運泥工

囚犯、零余者、生意人

編輯、翻譯家、老年義工

你身上的九個布羅茨基在復活

九個布羅茨基

如九位繆斯

在被放逐的天堂等你

從死魂靈到死農奴

從被侮辱的被損害的人

到被傷害和侮辱的人們

你字斟句酌錙銖必較

你是你自己最嚴厲的判官

翻譯，是你一生

可以與他人競爭的事業

宛如你艱難困苦的一生

虛偽、狡詐、欺騙

愚昧、無知、庸俗

嫉妒、陰險、罪惡

你身上的九個布羅茨基在復活

九個布羅茨基

如九位繆斯

在被放逐的天堂等你

你最最親愛的俄語

如茨維塔耶娃溫柔的幻影

一剎那，化為

北方轟然作響的陰冷和泥濘

在哲學大廈，深沉和冷靜的石柱

宛如你偉岸挺拔的身軀

你的高貴

終究抵擋不了西伯利亞的寒潮

除非

朝霞有一天趕上晚霞

除非

你身上的九個布羅茨基在復活

九個布羅茨基

如九位繆斯

在被放逐的天堂等你

悼智量先生（1928-2023）

下雪了，葉甫蓋尼·奧涅金

宛若一朵雪花

從彼得堡來到上海代替你說話

整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在饑餓山村的昏暗煤油燈下

在糊墻的報紙、衛生紙和香煙盒上

你饑腸轆轆，賣掉西服上衣

你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多少東西都已命運剝奪”

而你讓葉甫蓋尼·奧涅金

成為了我們的幾個時代

成為了我們時代的每一個人

下雪了，一路向西、向北

貝加爾湖，烏拉爾山

西伯利亞廣袤的草原和森林

冰天雪地的波良納，皇村，涅瓦河

普希金、托爾斯泰、涅克拉索夫在代替你說話

達吉麗雅、葉琳娜、娜塔莎、瑪絲洛娃們

在伏爾加河畔開出了鏗鏘的玫瑰

高貴與美麗、苦難與悲愴

“我在親吻和擁抱我的丈夫前

我先要把冰冷的鐐銬放在嘴唇上”

而你在向他們學習：

學會受苦！

下雪了，一路向東、向南

我在火爐旁讀著帕斯捷爾納克

你“被壓彎的枯骨里有個什么

有個什么藏在”你“瘋狂的鍵盤里頭

漂泊，艱難，憂傷的人們身上有個什么”

他代替你說出的一長串詩句

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像泥濘中的布鞋

我在你的“奧涅金詩節”中難以脫身

我在代替你說話的人群中

難以自拔，還有你已離他們而去的哀痛中

下雪了，智量先生

我們依然是蒼天的囚徒

我們被囚禁在追思會上你黑色的鏡框里

你代替我們說話吧

你代替我們說出的話

是二十一世紀漫天飛舞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