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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因緣

2023-04-23 11:24朱燦
散文詩世界 2023年4期
關鍵詞:錘子卡夫卡木匠

朱燦

閱讀卡夫卡,所遇到的困難,可能有這樣一個原因——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客體,是海德格爾筆下那個熟練木匠手上“上手”的錘子,而非那個木匠。木匠能溝通、能共情、能思維、能做一些自認為能做的認識世界的事,而作為“客體”的存在,好像不能,“客體”好像只需要“存在”,其他的,都不用管也不必管。作為“人”的卡夫卡是確乎“存在”過的,而作為“錘子”,似乎至今都缺乏一個熟練的能“上手”的木匠,這樣的木匠,可能以后也不會有吧。

一千個讀者能找到一千種進入卡夫卡世界的方法,能有一千零一個卡夫卡,這除了證明“卡夫卡”本身的豐富性以外,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其實這一千個讀者,可能是圍繞著卡夫卡打轉,看到的是形形色色的“卡夫卡世界”,或者卡夫卡所折射出來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和讀者“自我”,而非真正進入卡夫卡的世界呢?

于是,在千千萬萬的進入方式中,明明消失的距離,又無端端從不知道的地方出現在“我們”和“卡夫卡”之間,如雜花生樹,亂欲迷眼。這切實存在的“距離”的意義,似乎也就變了,它不再是為了“消失”而“存在”,而是為了“提醒”而存在,“提醒”我們“卡夫卡”的存在,作為一個“客體”的卡夫卡的存在。但這兒出現了一個問題,為何要“提醒”我們,“提醒”之于我們的意義為何?

解決這個問題,得先轉回到那個“錘子”上,如果很難成為一個熟練的木匠,便只好懷著好奇與無知的心緒,去看看,一把“客體”的“錘子”是如何成為“錘子”的,它的把手出身的那棵樹,長在怎樣的地方,是酸性的土壤還是堿性的土壤,抑或純粹的山石夾縫中,它又經歷了多少東南西北風,又是如何被斧鉞砍伐,它的錘頭又是從哪座山上選擇的什么礦石以我們不知道的形式被挖掘運送再煅火煉就而成?等等。等到這些疑惑都徹底解答了,“提醒”的意義也就顯明出來了。解決了這些問題,這把“客體”的“錘子”便會出現在活生生的“后死者”的生命里,成為一把不為了砸開任何冰山的錘子,它僅僅就是它自己——將自己顯明出來。一個生命中有著另一個“客體”顯明出來,此一生命也就有一可靠的錨點,一切實的參照,幸甚至哉。

施塔赫的《卡夫卡傳:關鍵歲月》,呈現了這柄“錘子”關鍵的成型時期??此剖聼o巨細紛繁復雜的文本,不難發現的是,卡夫卡在這樣的“關鍵歲月”里,與之相應的關鍵對象,是家人、戀人、朋友、文學。施塔赫的《關鍵歲月》把這幾者的關系展現得淋漓盡致。一個清楚的結果就是,前三者,都讓位于第四者。如果再把這幾者用人這一物種慣常的概念性、抽象性的表達方式來闡述,則是——親情、愛情、友情和文學成為了卡夫卡“關鍵歲月”里的關鍵對象。而最終,在友情的助推下,親情、愛情讓渡給了看似與普通個體毫無關系的“文學”這一對象上。作為看重血緣和家族傳承的人這一物種來說,友情在個體的整個家庭生存結構中,似又要稍低于親情、愛情,友情因其為友情,其所蘊含的疆域之寬又非他者所能比擬,它是個體在生命、家庭、社會關系中的緩沖帶,極具寬容性的背后其實也極具陌生性。進而言之,在卡夫卡這一生中,愛情、親情這些可作為普通人一生的重要元素,都在另一個兼具寬容性和陌生性的力量的幫助下,讓渡給了“文學”。此后,如卡夫卡所言,“我即文學”。而“文學”之于個體,因其看似抽象而遙遠,分明更為陌生。在剝離掉那些共性的關系后,一個不可回避的情況出現了——陌生,成就了卡夫卡。而卡夫卡,亦成全了陌生??ǚ蚩ㄟM入窄門,走向了陌生深處??ǚ蚩?,即陌生。

文學之子,總以文學為是。但這也不過是只存在了41年的卡夫卡博士一生最淺層的生命邏輯??ǚ蚩ň烤篂楹螘断蛭膶W而非他一直工作且成果斐然的保險工作呢?那樣,世上會多一個更優秀的公務員,而少一個更優秀的作家,當然,這樣的“多”與“少”也僅僅是面對后人,而非卡夫卡本人。那么,于他本人而言,為何投向了文學?為何一再地訴說家人帶給他的陌生感、戀人的無可理解的回應?或者說,是怎樣的條件,促成了卡夫卡與文學產生關系,而非與其他產生關系呢?

在《關鍵歲月》所呈現的整個的卡夫卡的生命里,家人和戀人所帶給他的感受,那一封封寄出和未曾寄出的“不知疲倦”的書信,我們分明看到了一個渴望理解,渴望關注的人。其實,更應該看到,那都是我們,那就是我們,是我們這個物種窮其一生所渴望的東西——理解與關注是陌生的對立面,是非陌生——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而顯然,這些渴望,都沒有達成。傾覆的巴別塔預示著絕天地通,也自然預示著絕人人通——天地自然終歸大過個體,如李零言,大道理管小道理。當這些不可達成的東西已如萬古冰山橫亙在生命的北極時,卡夫卡徹底地走向了“陌生”——既然不可理解,便讓“陌生”恒久“陌生”。而這“陌生”在卡夫卡的生命里,則以文學的形式呈現了。陌生,是文學該有且必有的品質。因走向了這恒久的“陌生”,卡夫卡把人類在世上的共性性質的關系,推向了一個極致,把我們所認可的人生中必須的關系,推向了一個徹底的“無”的狀態??ǚ蚩ǔ蔀榱艘粋€從“有”活到“無”的人的范例,甚或,是唯一一人。

非??ǚ蚩ㄊ降拈喿x印象是,我們又分明在他筆下看到了那些注定的事,那些技術對人的侵蝕,那些社會結構對個體生活與生命的解構,等等,正一件件生發在現代人的生命里。一個分明陌生的人,寫出了一件件我們異常熟悉且日復一日重復的事,一個徹底的“無”完整地呈現了一個無盡的“有”的荒謬。以“有”而對“無”,我們面對卡夫卡的每一次閱讀每一次靠近,何嘗不是第一次抓冰塊的奧雷里亞諾上校的感覺——它在燒——而那分明就是痛。

這巨大的陌生感和無邊的“無”,是伴隨卡夫卡那不可言喻的孤獨感而來的,是不是走向孤獨深處,就是走向生命深處?孤獨和生命有什么本質的關系呢?我們的群體性和向心性,我們對孤獨和陌生的似無緣由的恐懼和排斥,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的?這些,似乎都在卡夫卡身上得以顯明,它們隱沒在那41年的歲月里,卻在此后漫長的無盡的歲月里散溢開來??ǚ蚩ㄓ谑浅蔀榱私浀?,這個經典不再是一個“經典作家”,而是作為一個“經典”的存在著的人。我們似乎都能在卡夫卡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但毫無疑問,這個存在本身也是龐大的,他不只是面向某一個人,而是面向了“全部的人”。于是,這本《關鍵歲月》的另一個意義也凸顯了——不執著于作品、作家、讀者的關系,而是完整性地去呈現作家這個個體的生命,在尋求“完整性”的過程中,不經意間發現了此一個體的“完整性”又恰對照著作為整體的“全部的人”,于無知無想無意識中,便呈現了這樣的結果——寫一個卡夫卡,就呈現了“全部的人”。進而,在閱讀中,不難產生這樣的感覺:分明見到一個人,又分明見到一切人。

如果想在這本傳記中找到只屬于文學作品性質的闡釋,是不會失望,但不會是最主要的,如果想在這本傳記中找到傳主的逸聞趣事,是不會失望,同樣卻不是最主要的。施塔赫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打開的完整的生命體,那么,唯有打開自己,才能面對他,面對他,同時也就面對了自己,通過卡夫卡,于萬萬人中,于萬萬年間,看到了一個人——自己??此剖桥c卡夫卡相遇,其實何嘗不是于蒼茫天地亙古洪荒中,與自己的相遇。以“完全的人”燭照細微之自我,于無盡中見有限,于有限中,見及此生此世當前當時之自我之珍貴,于是,此生的悲喜,此生的哀慈,此生的孤獨,此生的幸運,此生的陌生,此生的熟悉,此生的有,此生的無,此生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便都通了。生生之謂易也。

我們能復原近乎一切的細節,而這所有的細節,卻再也不能讓我們這個物種產生另一個卡夫卡。這是施塔赫心知肚明的一件事。這也是這部傳記作品本就不打算為之的一件事。文學的化學反應并非為了發明什么再造什么,而是為了呈現——畢竟,生命等候的,首要是發現而非發明,卡夫卡亦如是。于此,“錘子”顯明出來了,相遇本是生命的題中之義,作為木匠、鐵匠、泥瓦匠、教書匠的“我們匠”與“錘子”相遇了,一切的事,就都順理成章了。

我看卡夫卡的照片,最醒目也最吸引我的,只是他的耳朵,黑白的照片里,視力每況愈下的我確實看不出文學的眼睛,但那雙耳朵,那么大的那雙耳朵,卡夫卡,這個連乒乓球落地都能引來不適的人,明明是一個那么喜歡安靜的人,長得那么大的一雙耳朵,似乎在努力聽一切能聽到的聲音,更似乎,一切的聲音,都能肆無忌憚地進到他的耳朵里——世界是多么的熱鬧,世界是多么的喧囂,造物之力,真是怪哉。家里老人說,耳朵大的人有福,以前以為是耳朵大那個人有福,看看卡夫卡,他好像算不得有福,能讀到他的人,算。

《卡夫卡傳:關鍵歲月》,[德]萊納·施塔赫著,黃雪媛、程衛平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〇二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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