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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民、租界與現代性

2023-04-30 16:04潘靜如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3年10期
關鍵詞:遺民租界青島

潘靜如

內容提要:與歷代遺民遁入山林不同,清遺民大都避居租界。就租界的形態來說,它首先是現代都市。民國初年,沈曾植在上海租界的“樓望”詩,創造出融合了租界、城郊與中國古典佛道資源的“寓意”世界,既包含著現代性體驗,又是對現代性體驗的疏離、反抗或超越。及至一戰爆發,德、日構兵,這又導致了周馥等清遺民從青島轉往天津的避地之旅。從一個租界逃到另一個租界,使清遺民在“去國離鄉”“托庇外族”的雙重意義上變成了“流人”,也使以武力輸送“文明”的帝國主義邏輯被展現出來。清遺民托庇租界,在此堅守、哀悼被流放的文化,有一種肉眼可見的張力。推原始末,租界最吸引清遺民的,未必是它的舒適、奢靡,很可能是它雖然高度現代化,但與租界以外的地方相比,其意識形態卻隱蔽、含混,而被清遺民視為是包容性的。對清遺民而言,租界就成了悖論式的存在。某種意義上,租界的悖論也正是現代性的悖論。

辛亥鼎革后,與歷代遺民之遁入山林不同,清遺民大都避居租界,在當時就已引人注目。這個現象,史學家曾作過專門研究1參見熊月之《辛亥鼎革與租界遺老》,《學術月刊》2001年第9期。,其后很多文學研究者作了進一步討論。不論是引入??碌摹爱愘|空間”理論,還是以“都市遺民想象”、“有情的共同體”或“流人”等視角來審視清、民鼎革之際士大夫階層的現代命運,都揭示了這個現象的諸多內蘊。1近年致力于上海清遺民研究收獲最豐富的是陳丹丹,參見陳丹丹《十里洋場與獨上高樓——民初上海遺民的“都市遺民想象”》,《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志》2006年第2期;《民初上海清遺民之生計與交接》,《漢語言文學研究》2014年第3期;《“辟世欲何往,飄然海上逃”:民初清遺民的上海生活與現代遺民實踐》,《現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6期;《學、詩、史:民初上海遺民之學術與著述》,Robin Visser、樂綱主編,韓晗執行主編《東亞人文》2014年卷,臺北獨立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3~26頁;《從山林到城市:民初清遺民之心態與上海書寫》,《漢語言文學研究》2015年第1期。其他相關研究,參見王標《空間的想象和經驗——民初上海租界中的遜清遺民》,《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吳盛青《亡國人·采珠者·有情的共同體:民初上海遺民詩社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4期;Shengqing Wu(吳盛青), Modern Archaics: Continuity and Innovation in Chinese Poetry , 1900-1937,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3, pp.165-217;朱興和《現代中國的斯文骨肉:超社逸社詩人群體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版;潘靜如《從中心到邊緣:民初“海上流人”的結社或雅集新論》,《中國韻文學刊》2016年第1期。不過,以往這些探討,一來都集中在上海租界,二來雖然對清遺民的文學書寫有比較深入的解讀,但仍有相當多的文本有待發掘。為此,本文擬以上海、青島、天津三個海濱租界為中心,結合清遺民的文學書寫展開探討。就中,上海是租界的“典范”,本文主要論述都市生活帶給清遺民的現代性體驗及清遺民對此一體驗的疏離、反抗或超越。青島、天津兩個租界則被置放在一戰背景下進行觀察,但聚焦的并非這兩個租界本身,而是清遺民從一個租界前往另一個租界避亂的遷徙之旅2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轉型下的清遺民》(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一章“異鄉偏聚故人多:活動范圍”分別梳理了“京津”“青島”“上?!薄皬V東及港澳”“其他海內外各處”的清遺民避居情形。京津地區,林著強調了“復雜的人際網絡”(第38頁)對清遺民身份和政治的影響;青島地區,林著強調了“交通便利”“易于隨時逃離海外”及其間遺民“多為昔日清室重要遺臣”(第40頁)的兩大特點。與本文的研究密切相關的是,林著注意到“日本對德宣戰后,青島也遭波及”“許多遺民為了躲避戰亂,改遷濟南”(第42頁),且在政治上出現了分化。不過,林著用寥寥數語勾勒了這個現象,沒有展開,也沒有作相應探討。這正是本文要重點研究的內容之一。;它涉及與租界、一戰密切相關的帝國主義議題。最后,在上述探討基礎上,本文將集中關注清遺民世界中的租界“悖論”,這種“悖論”很可能正胎息于作為總體意識形態的“現代性”本身。

一 “海上流人”的寓意世界:試論沈曾植的樓望詩

上海歷來號稱租界典范,其空間由公共租界、法租界與華界三部分構成。租界占地有限,卻是商業最繁華、建筑最多樣、國籍最龐雜、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公共租界、法租界大致處在以黃浦江與蘇州河(舊名吳淞江)交界處為中心的黃浦江西北岸地區。其中,公共租界橫跨蘇州河兩岸,有自己的治理機構,從工部局到巡捕局,應有盡有。這是一個微型社會,包含了居住、工業、商業、港岸等不同空間,幾乎提供一切生活、生產所需。1參見張鵬《都市形態的歷史根基:上海公共租界市政發展與都市變遷研究》,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2頁。以1845年英租界的創辟為起點,上海租界經歷多次擴張,1914年公共租界、法租界的面積合計有4.87萬畝,占當時上??偯娣e的0.06%不到,人口卻多達83.3萬人,占總人口的41.5%。2相關統計的基礎數據,參見鄒依仁《舊上海人口變遷的研究》附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0~92頁。租界的擴張,使辛亥前后的這些清遺民得以卜居賃屋于此。比如,樊增祥的樊園、陳夔龍的花近樓位于靜安寺路,沈曾植的海日樓位于麥根路,周樹模的泊園位于寶昌路。早期租界擴張主要通過“越界筑路”達成,這幾條路恰好都是越界筑路的遺產:靜安寺路是公共租界最早的一批越界路,成為既成事實后,工部局介入,將其劃入租界,成為公共租界西區的主干道3參見伍江《上海百年建筑史:1840-1949》,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頁。;麥根路(Markham Road)是公共租界的另一條路,越界后一再延展,最諷刺的是,這條路得名于英國駐上海副領事馬克漢姆爵士(Jhon Markham)4馬克漢姆(1830—1872)中文名“馬安”,后于1867年被派任駐鎮江領事。近代外交史、電報史、貿易史研究常涉及他,但淺見所及,中西學界都尚未有關于他的專門研究。之姓氏,他本人是越界筑路的始作俑者之一;法租界的寶昌路則是沿著原先的法華路辟建的5參見牟振宇《從葦荻漁歌到東方巴黎:近代上海法租界城市化空間過程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148頁。。這些縱橫交錯的道路,溝通了租界的里里外外。

清遺民們避居租界不久,李詳曾撰《海上流人錄征事啟》,精準地賦予了彼此的身份:“海上流人?!弊鳛榱魅?,他們對租界風景似乎缺少“侔色揣稱”的興趣。通常,他們在詩歌中,不過用一用“電轂”6瞿鴻禨:《乙庵墜車無恙,走筆候之》,《瞿鴻禨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9頁。、“電車”7陳三立:《乘電車訪實甫寄廬》,《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21頁。這種無傷大雅的新名詞,或者用“鉤辀”8葉昌熾:《滬濱雜詠》其三,《葉昌熾詩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頁。的舊義來表示洋人言語難解,徒似禽鳥般聒噪;又或者以寫意的方式,用“地以布金成”9葉昌熾:《滬濱雜詠》其七,《葉昌熾詩集》,第163頁?!安冀鸬亍笔欠鸬?。來表示租界的奢華、地價的金貴。這與舊文化精英們的雅正旨趣不無關系,“雅正”常常以犧牲修辭的靈活性、通俗性為代價。當然,并非人人如此,亦非時時如此。例如陳三立“四臨樓館綴蜂房”1陳三立:《樓居與真長對宇戲詒二絕》,《散原精舍詩文集》,第332頁。一句就形象而傳神,寫出了密集的現代建筑帶來的視覺體驗;當時,租界房屋建筑都維持在6層以下2參見伍江《上海百年建筑史:1840-1949》,第97頁。,沒有明顯的高低差,整飭程度,正如蜂房之相綴。海上流人群體中,刻畫形跡的寫作理念體現得最明顯的是易順鼎。1912年,黃楚九創辦的綜合娛樂場所“樓外樓”開業,易順鼎躬逢其盛,先后寫了兩首詩?!皹峭鈽堑翘焐咸臁?、“萬電紅于臉頰后(電燈極多),半淞綠到眼波前”3易順鼎:《樓外樓落成士女游觀者極盛余亦往焉因題一律》,《琴志樓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1頁。、“性雖下可過顙也(有池設機器噴水),心不同如其面焉(有哈哈亭,懸十大鏡屏,照人面,圓橢不一)”、“登臨都作轆轤體(有升降梯,不勞足力),呼吸早通閶闔天”4易順鼎:《再登樓外樓戲題》,《琴志樓詩集》,第1232頁。等句都在“侔色揣稱”上下功夫,雖然過多倚賴注文使它在藝術上尚未達到最理想的程度。易順鼎還特地來到蘇州河觀賞飛艇:

何物行空中,而能使不墜。昨者觀飛艇,仰面與天對。點綴到太虛,正如片云翳。私奔太白星,又似織女婢。須臾忽無睹,自咎雙眼曖。鴻都有道士,排空而馭氣。其人今猶存,即坐此艇內。東可入日窟,西可入月竁。奈何甫頃刻,還墮波底快……5易順鼎:《十六日乘汽車至吳淞觀飛艇歸復偕天琴先生詣天仙園聽王客琴歌曲天琴月中乘小車返有詩柬余依韻答和之》,《琴志樓詩集》,第1231頁。

這首詩一面寄寓理致,一面著力于飛艇形跡的刻畫。瞿鴻禨的《飛艇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

新知日發辟奧秘,造化退處窮模型??凹彝茰y異詭誕,地與七曜皆行星。月中佇見作都聚,人物生殖繁流形。不資飛行曷來往,始信天衢真可登。6瞿鴻禨:《飛艇行》,《瞿鴻禨集》,第72頁。

瞿詩純以虛行,并不在乎飛艇的形跡,只就理致與引申出的哲思落筆。這顯示了二者的差異。就整體傾向而言,易順鼎是海上流人中的少數派。

像大多數海上流人一樣,沈曾植詩歌對租界風景的書寫也不拘形跡,以“寫意”為主。但與大多數海上流人不一樣的是,沈曾植詩歌中充斥著佛典,遠比蘇軾、黃庭堅、錢謙益等大詩人來得密集,這使他構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少數派。陳三立《海日樓詩集跋》說:“寐叟于學無所不窺,道錄梵笈,并皆究習,故其詩沉博奧邃,陸離斑駁,如列古鼎彝法物,對之氣斂而神肅。蓋碩師魁儒之緒余,一弄狡獪耳,疑不必以派別正變之說求之也?!?陳三立:《海日樓詩集跋》,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序”第18頁?!耙慌篇湣薄安槐匾耘蓜e正變之說求之”云云,推崇之下帶有排斥或貶抑的意味,盡管很含蓄。潛臺詞是,沈曾植的創作來得有些邪乎,不宜或無法用正統、常規的文學史敘事(一般的“派別正變”包括在正統范圍內)加以概括。然而,正是這種取資于“道錄梵笈”的“沉博奧邃,陸離斑駁”,將沈曾植的“寫意”與其他人區分了開來,深中現代性的肯綮。

沈曾植詩歌中引人注目的不是“廣陌高車軒意氣,幽窗隙日足光明”2沈曾植:《答楊子勤》,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424頁。這類工筆,而是充滿迷蒙、迷幻感的奇思。從1912年底或1913年初《樓望疊前韻》開始,沈曾植寫了一系列可以用“樓望”來概括的類型詩,例如《遠望》(遠望歸何處)、《樓上》、《寄太夷》、《曉起》、《遠望》(遠望悲風僾慕思)、《北樓》等等。這是因為日常生活限于一樓之地,“樓望”(而不是“樓”)成為與外部世界相聯系的重要媒介,“宵光熠耀星爭出,妄想圓成日再中”3沈曾植:《樓上》,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441頁。、“定光虛室白,正色海波紅”4沈曾植:《朝氣》,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537頁。、“晚云千里至,病樹百年枯”5沈曾植:《晚望》,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639頁。等景象都從樓望得來。

沈曾植的“樓望”情趣,無疑還與租界這一獨特空間相關。沈曾植《缶翁詩序》被很多研究者注意到:

余來海上,好樓居,居且十年。運會變遷,歲紀回周,春秋寒暑晦明之往復更迭,生老病死,成住壞空,一皆攝聚于吾樓堂皇闌楯之間。晨起霧蒙蒙,下視萬家,蕉鹿槐蟻,渾淪無朕。仰而瞻大圓,云彷徨乎?雷雨動乎?霠霾噎乎?日杲杲月穆穆乎?氣之色虹霓霞,其聲風,其香味觸沆瀣,朝霞淪陰,正陽玄黃,仙人道士所存想,浮屠之觀,非有非無,非非有非無,亦有亦無。心之喻不能形諸口,意所會不能文以辭。嘗以重陽與孤清居士倚闌四望,廣野木落,鴻鵠之聲在寥廓,喟然謂彙萬象以莊嚴吾樓,資吾詩,詩誠有其不可亡者邪?1沈曾植:《缶翁詩序》,錢仲聯編:《海日樓文集》,廣東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69頁。

與詩歌里的情況一樣,沈曾植無意對租界風景作工筆描繪,更偏愛印象式的揮灑。這番圖景未必來自眼、耳、鼻、舌等感官對真實外部世界的攝取,更像是沈曾植“意”之所造,或是二者交相為用,“心之喻不能形諸口,意所會不能文以辭”。這當作何解?租界風景雖然新奇,并非難以名狀,半個世紀前的王韜或其他普通文人都足以勝任。這對沈曾植自非難事,但他別有解會。這段書寫融合道教、佛教以及其他典籍里的各種資源,呈現了一個須臾變滅而又生生不息的世界,乃是對租界風景的“超越”。沈曾植類似的書寫還有三段:

旅居近市,郁郁不聊。春夏之交,霧晨延望,萬室蒙蒙,如在煙海。憬然悟曰:此與峨眉黃山云海何異?2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452~453、696頁。

昔余初至此邦,嘗作《山居圖》寓意,以涂人為魚鳥,阛阓為峰崎,廣衢為大川,而高囟為窣堵坡。3沈曾植:《余堯衢參議德配左夫人古希偕老圖序》,錢仲聯箋:《海日樓文集》,第191頁。

題目寓樓曰海日樓,終日盤桓,不出一室。每誦陶公“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之句,千載同情,有如接席。意之所會,即事為詩。4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452~453、696頁。

用沈曾植自己的話來說,凡此皆為“寓意”或“意之所會”。

19世紀末公共租界開始新一輪擴張,1914年完工的一段路被命名為“西摩路”,得名于英國海軍上將西摩(Edward Hobart Seymour)的姓氏。沈曾植寓所與之相近,出入所經,又適逢落成,他立刻想到了佛典里發音相近的“須摩提”,意為極樂世界。沈曾植解釋道:“西、須、蘇,一字之異寫耳。稱意華曰須曼那,好意女曰西(一作須)彌迦。余所居迤西南曰西摩路,不知邪寐尼書當作何解,中天語則悅意釋也。路為出入所必經,感此嘉名,彰以雅詠?!?沈曾植:《西摩路》,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701頁。同樣,前文提到麥根路得名于英國駐上海副領事的姓氏Markham,沈曾植易之以《離騷》“攬木根以結茝”中的“木根”二字2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709頁。。這些行為近乎“一弄狡獪”。但是,如果我們結合“此與峨眉黃山云海何異”“以涂人為魚鳥,阛阓為峰崎,廣衢為大川,而高囟為窣堵坡”這些“寓言”,尤其是《缶翁詩序》里的精彩文字,就有必要把這種“狡獪”從技藝上升到精神層次。它是對租界風景的“超越”,但又并未斬斷與租界的聯系,這些“寓意”正來自租界的“樓居/樓望”生活。解讀它,需要回到沈曾植,回到租界。

清室遜政后,沈曾植成了遺民、遺臣。他在《濤園記》中說:“吾與君旅于海上六年,君今年六十矣。于《尚書》五行家說,言之不從厥極憂,視之不明厥極疾,聽之不聰厥極貧。我都人士之流離瑣尾于斯者,固已無不離茲三極,其為言與視聽之咎何疑?!?沈曾植:《濤園記》,錢仲聯編:《海日樓文集》,第198頁沈曾植列舉了《尚書》五行家說“六極”中的三極,即憂愁、疾病、貧窮。清廷覆亡,他們老病無依,“流離瑣尾”,被迫僑居于租界。難堪的是,“租界”是吾土而又非吾土,處在洋人管轄之下。就像沈曾植自己的詩所說的:“登樓四望非吾土,誰向江潭感逝波?!?沈曾植:《簡天琴》,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549頁。所以,他要把十里洋場的麥根路稱為木根路,西摩路理解為須摩提,先在字面上“一弄狡獪”,進而營造一個“寓意”世界,“彙萬象以莊嚴吾樓”。

更重要的是租界本身。上海是中國走向現代的先鋒,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它已經是世界性的大都會。租界及其周邊,自然的河流,傳統的村舍棚戶,摩登的洋樓、長街、霓虹、鐵軌與電車,廣告牌,賽馬、打獵等娛樂場地,散發著煙塵的工廠,既各有區隔,又連成一氣,構成了陸離光怪的奇特景觀。沈曾植生活的1910—1922年,是混凝土、鋼結構建筑開始在上海租界展現魅力的時代:1895年,工部局電氣處發電廠的煙囪落成,高39米,采用磚砌與混凝土混合結構,是過渡形態的建筑;1908年,上海第一座完全采用鋼筋混凝土框架

結構的建筑德律風公司大樓就已落成;到1917年,上海第一座鋼框架多層辦公樓天祥洋行大樓建成。1參見伍江《上海百年建筑史:1840-1949》,第58~59頁。沈曾植山居圖寓意,“(以)高囟為窣堵坡”的“高囟”指的就是這座工部局發電廠的煙囪也未可知,它離沈曾植的住處很近。但就構成“都市”基本面貌的道路、建筑而言,不僅租界周邊,就是租界一隅之地也還處于待開發或未完成的狀態;舊上海建筑的鼎盛期要等到1920年代才開始,一直持續到1949年。從沈曾植的寓樓望去,不光摩登建筑,近之則斷河荒葦,遠之則云光海色,仍蒙蒙一片,密邇如接。沉酣于“樓望”是沈曾植迥異于其他海上流人的顯著特點。這與本雅明筆下的城市“游蕩者”形成了鮮明對比?!坝问幷摺笔堑湫偷默F代人,它與城市相依存,城市本身也是“游蕩”的,游蕩者置身商業空間,既孤獨又自在。2參見汪民安《游蕩與現代性經驗》,李小娟、付洪泉主編:《批判與反思:文化哲學研究十年》,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374頁。大致可以說,“游蕩者”身上展現了現代人主體與理性之間的割裂。沈曾植作為“流人”,顯然不同于這樣的“游蕩者”。就外在而言,村舍棚戶、斷河荒葦這類農耕景觀與自然景觀還點綴著租界內外,沈曾植在寓樓上遠望秋郊時有句云“暗水明燐屑,荒城蔽狄氛”3沈曾植:《秋郊》,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640頁。,“荒城”容或有寓意成分,卻有現實基礎,正如當時一位外國人寫的《上海指南》所云:“上海,摩天大樓,聳立云天,美國以外,天下第一,與此同時,茅屋草棚,鱗次櫛比?!?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一卷“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頁。這與充分城市化、商業化的巴黎不同。而且除公園外,沈曾植對租界的城市空間尤其是商業空間缺少“游蕩”的興趣。就內在來說,沈曾植的“樓望”,類似古人之“臥游”“神游”,只是所游之地,并非具體的山水,而是一個融合了租界、城郊與中國古典特別是佛道資源的“寓意”世界。沈曾植的樓望詩中,還有一聯值得注意:“天憐低倚杵,地即畫成牢?!?沈曾植:《遠望》,錢仲聯箋:《沈曾植集校注》,第427頁。它可以采用自然主義的解釋,比如“天低”是因為上海濕氣重,“畫地為牢”感是源于租界建筑的類同、密集。但無疑,這是上海租界居處給他帶來的壓抑感??梢哉J為,他營造的那些融合了多種資源的“寓意”世界,既包含著現代性體驗,又是對現代性體驗的疏離、反抗或超越。

二 從青島到天津:一戰時周馥的避地之旅

雖然對現代性體驗有疏離、反抗或超越的一面,但沈曾植等“海上流人”是幸運的??谷諔馉幈l以前,上海一直較為穩定,其他租界城市則不盡如此。當“租界”失去穩定,變為帝國角力場的時候,原本處于隱藏狀態的那種窘促情境就變得異常刺眼。青島向避居此間的清遺民展示了這一點。

青島之成為德國租界,始于1898年。德國人以“巨野教案”為借口侵占了青島,逼迫清政府簽訂《膠澳租界條約》。江瀚《青島》詩所謂“中華疏武略,要港讓人先”1江瀚:《青島》,《慎所立齋詩集》卷六,民國二十三年刻本,第14b頁。,指的就是這個。1914年夏歐戰爆發,置身上海租界的陳夔龍幸災樂禍地寫道:“坐上酒樽慚北海,城中蠻觸笑西方(自注:時聞歐洲戰事)?!?陳夔龍:《七月五日柬約笏卿、愛瑲、曉南、詒書、云帆、抱初、仲瑀兄弟寓齋小集,笏卿即席賦詩,依韻奉酬并示坐中諸君子》,《陳夔龍全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04頁。殊不知,這很快波及中國。到了秋天,日本準備與德國在中國海岸交兵,伺機攻占青島。因此,寓居青島的遺民們全無陳夔龍那樣的“看戲”姿態。勞乃宣極為不安,好友唐晏在致他的信中更有“虞、芮入周之嘆”3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三輯第8冊《勞乃宣檔五》,大象出版社2015年版,第234頁。。何謂“虞、芮入周”?這個古典的原始意義是,虞、芮這兩個小國為了爭奪土地而訴訟,乞求周天子的仲裁。但現在,卻是用來表示德、日兩個帝國在中國土地上爭搶租借地,他們的武力是唯一的仲裁。這一流人筆下“扭曲”的古典,正如流人腳下“扭曲”的租界一樣,展現了“殖民主義”的野蠻。

德日構兵,打破了青島租界的寧靜。短短幾年間,清遺民再一次面臨瑣尾流離的命運。追溯起來,周馥初寓青島,正當清廷遜國,不免有“哀郢問天騷客淚,居夷浮海圣人心”4周馥:《膠澳島上》,《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370頁。之嘆。但不久他就覺得青島是一個“桃花源”:

爭傳民國歷更新,白發凄然草莽臣。桂樹幸無招隱客,桃源尚有避秦人。羈鴻雨雪天邊路,杜宇河山夢里春。老死膠東吾愿足,唐虞自昔有遺民。5周馥:《青島元旦》,《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70頁。

尾聯“老死膠東吾愿足,唐虞自昔有遺民”意味著周馥決定在青島度過自己的遺民生涯?!疤以瓷杏斜芮厝恕?,表明隱居青島是一個理想選擇。這是很多清遺民的共識。與李詳擬撰《海上流人錄》類似,黃公渚后來撰有《島上流人篇》,歷詠寓居青島的張人駿、陸潤庠、周馥、勞乃宣、于式枚、李思敬、王垿、陳毅、胡建樞、童祥熊、徐世光、商衍瀛、商衍鎏、趙爾巽、鄒嘉來、吳郁生、劉廷琛、章梫、葉泰椿、蕭應椿、丁兆德等人,他們大都是遜清遺臣,不少人深度參與了復辟活動。郭則沄《十朝詩乘》記載:“辛亥國變,遺臣逸老翕集于青島一隅,抗志避居,綢繆故國。假息壤于甌脫,擬孤蹈于首陽?!?郭則沄:《十朝詩乘》卷二十四,張寅彭編:《民國詩話叢編》第4冊,上海書店2002年版,第846頁。除了受到殖民當局的庇護外,這很大程度上還因為恭親王溥偉也住在青島,具有收拾人心的作用。不論是張勛《松壽老人自敘》所謂“時恭親王居青島,朝士如于侍郎式枚、劉副大臣廷琛、陳左丞毅、溫侍御肅、胡侍御思敬,先后會島上,謀討賊反正”2張勛:《松壽老人自敘》,民國十年刻本。,還是劉成禺《世載堂雜憶》所謂“胡小石言,辛亥之后,清室遺臣,居處分兩大部分:一為青島,倚德人為保護,恭王、肅王及重臣多人皆居此,以便遠走日本、朝鮮、東三省……”3劉成禺:《世載堂雜憶》,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36頁。都強調了恭親王溥偉作為“主心骨”的作用。周馥曾官至閩浙總督、兩廣總督,自然也成為其中的一員。但這些政治活動極為有限,并未過多侵入他們的日常生活。據載,“前清諸老,各有名廚,移家青島,廚師隨至。遜國之余,閑暇無事,爭談精饌,領略京華風味,如明湖春之龍井蝦仁,為潘伯寅家制;鴨肝面包,銀絲魚膾,為翁叔平意造之類”4劉成禺、張伯駒:《洪憲紀事詩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72頁。?!皪u上流人”的生活是較為愜意的。

寓居青島期間,周馥還有不少奇妙體驗。比如,德國官員入鄉隨俗,居然選擇在舊歷元旦投刺賀喜。他有一首詩記載這種體驗:

癸好妖氛久已銷,如何尚數太平朝。遺民孤寡猶余痛,殘劫河山可再搖。天運從來隨剝復,人心要使靖浮囂。多慚??妥鹜跻?,投刺頻來賀歲朝(自注:青島德國官,仍照陰歷投刺,賀元旦不絕)。5周馥:《癸丑元旦二首》,《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72~1373頁。

“??妥鹜酢睒嫵闪酥趁竦鼗蜃饨绯鞘械钠婷罹坝^。陳夔龍在上海租界的體驗也類似,其 “不料滬江民氣古,紅箋五劇寫春?!本渥宰⒃疲骸吧虾J袌錾杏袝郝?、圖春牛者,仍舊日風景?!?陳夔龍:《和夢華〈立春日感賦〉詩韻》,《陳夔龍全集》,第465頁。不過,它比不上德國官員投刺恭賀春節的那種戲劇性。此種“??妥鹜酢笨芍^“禮失而求諸野”的現代翻版,然而同樣是“扭曲”的。過去,所謂“野”,是“王化”照而未徹之地;這里的“??汀眳s分明擁有治外法權,要來做這塊土地的主人,至少也是相當長時期內的主人。同住青島的劉廷琛在致羅振玉函中也說:“此間山水不惡,然托庇外族,舉目傷懷,弟等亦乘桴居夷之意耳?!?房學惠:《羅振玉友朋書札·劉廷琛致羅振玉(1913年11月26日)》,《文獻》2005年第2期。但“??妥鹜酢钡降滋峁┝艘粋€無視革命話語的時空,使租界里“猶見遺風遵漢臘”3周馥:《癸丑元旦二首》,《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72頁。。也正由于這些原因,1914年春——歐戰爆發前幾個月,周馥與另外九位年逾七旬的流人——勞乃宣、陸潤庠、呂海寰、劉矞祺、王季寅、趙爾巽、童祥熊、李思敬、張人駿在青島舉行了“十老會”4參見周馥《十老圖照像記》,《秋浦周尚書全集·文集》卷二,第1017頁。,以示他們翛然塵外,偃仰自得。

但帝國主義是一種系統性存在,只要以武力輸送“文明”的邏輯未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帝國與帝國之間的沖突便不會停歇。遠在歐洲的戰事迅速波及中國,青島一隅上演了帝國間的權力爭奪與權力轉移。避地來此的清遺民深受沖擊。黃公渚《島上流人篇》詩序說:“辛亥世變,海宇騷然。青島一隅,遂為流人翕集之地。假息壤于仙源,擬華胥之酣夢。冠蓋輻輳,稱極盛焉。乃不數年,兵氣薦及,風流云散……”5黃公渚:《島上流人篇》,《雅言》辛巳卷三,南江濤編:《民國舊體詩詞期刊三種》第7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109頁。這里的“乃不數年,兵氣薦及”,主要指德日之間的交兵。一戰在東亞的漣漪效應造成了青島流人的“風流云散”之局。有人匆匆就近避居濟南,比如勞乃宣;有人避居北京,比如陸潤庠;有人避居其他租界城市,比如章梫避居上海,周馥、呂海寰、張人駿等避居天津。天津是另一個老牌租界城市。1860年以來,英、法、美、德、意、俄、日、奧、比諸國先后在天津老城東南部先后劃定了租借地,1945年才被收回。不論是辛亥鼎革之際的那桐、榮慶、李準、章鈺、鐵良,還是后來的袁世凱后人袁克權,丁巳復辟的主將張勛,前總統徐世昌、黎元洪,落魄政客王揖唐,抑或是溥儀小朝廷,都曾來這里落腳。整個北洋時期,“天津寓公”成了天津租界的一道風景線。1參見羅澍偉《民國初年天津的寓公》,《城市史研究》第21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419~433頁;尚克強《九國租界與近代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8~57頁。清遺民群體是“天津寓公”中的一部分,他們大都有難以排遣的“流人”感。陳恩澍、查爾崇、李孺、章鈺、周登皞、白廷燮、楊壽枏、林葆恒、王承垣、郭宗熙、徐沅、陳寶銘、周學淵、許鐘璐、胡嗣瑗、陳曾壽、李書勛、郭則沄等結集的《煙沽漁唱》七卷,今猶可見。這本酬唱集《序一》的第一句就是:“世異,士大夫所學于古無所用。州郡鄉里害兵旅盜賊,不得食隴畝、棲山林,居大都名城為流人,窮愁無憀,相呴濡以文酒?!?袁思亮:《煙沽漁唱序》,《煙沽漁唱》卷首,民國二十二年鉛印本。例如《序二》“萃永嘉之流人,多貞元之朝士”3楊壽枏:《煙沽漁唱序》,《煙沽漁唱》卷首。、《例言》“須社詞侶,等是流人,戢羽云津,希蹤漁釣”4《例言》,《煙沽漁唱》卷首。都把基于“流人”的認同感書寫得略無遺蘊。1914年一戰爆發的時候,這里租界林立,列強的相互制衡與共同利益,維持了這里的安寧。周馥、呂海寰、張人駿等人移居此地,是一個并不意外的選擇。周馥選擇天津,還有一個額外的便利。其子周學熙1912年在天津租界購買了十余畝宅地,此即后來的“周公館”。

獲悉周馥已抵天津,勞乃宣寫了一封信給周馥:“海隅舉首,方幸色笑常親,不意歐西戰云,波及東亞,匆匆離逿,悵惘奚如。叔弢來東,詢知從者到津,起居康勝,至慰至仰?!?勞乃宣:《致周玉山書》,《桐鄉勞先生遺稿》卷四,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447頁。但對周馥本人而言,“起居康勝”云云只是一種安慰。其《至天津》一詩云:“南國烽銷燼尚然,寰瀛旋見浪滔天。難從齊國求三窟,可嘆殷人已五遷。黃口幾疑桑梓地,白頭又到亂離年。人民城郭何從辨,凄切重來化鶴仙?!?周馥:《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77~1378、1377頁。題下自注:“時德奧與法俄英塞四國搆戰,風聞日本將攻青島,全球幾震。青島戒嚴,遂避至津?!?周馥:《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77~1378、1377頁。輾轉租界之間尋求避難場所,這是一種帶有恥辱感的別樣體驗。移居天津兩年后,又趕上袁世凱稱帝。作為袁世凱兒女親家,周馥可能遭遇過袁的拉攏,他的態度引來清遺民群體的好奇。為此,他寫了一首《答友人問寓天津近況》詩:

不揚漢德不論秦,更不摛文著美新。東海枉勞填石鳥,西山原有食薇民?;臎鲐┫嚅T前路,凄切山陽笛里人。四十余年何限事,那堪白首尚風塵。1周馥:《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387頁。

設身處地去想,“不揚漢德不論秦,更不摛文著美新”大概是周馥作為遜清遺民最后的“自留地”了。從天津時期的詩文看,無論是托庇外族的事實,還是袁世凱稱帝,抑或是丁巳復辟的失敗,都困擾著周馥。雖然如此,天津從最初的避居之地成為周馥與呂海寰、張人駿等友人的定居之地。1918年,周馥對自己的寓廬稍加修葺后,詠出了“天津信是有前緣”2周馥:《天津葺寓廬有感》,《玉山詩集》卷四,《秋浦周尚書全集》,第1400頁。之句。所謂“前緣”要追溯到他光緒年間任出任永定河道、天津兵備道、津海關道、北洋行營翼長等職。他治理天津水患,卓有成效。他逝世后,河北士紳向總統徐世昌聯名呈請在天津為周馥建立專祠,就是以周馥治理天津水患的功績為由。3參見李士珍等《直隸請在天津建立專祠呈》,周馥:《秋浦周尚書全集》卷首,第23~25頁。治水而外,周馥在津海關道任上時還促進了天津商埠的繁榮:“天津當渤海之沖,市塵湫隘。通商而后,民戶殷闐,乃議設工程局,納船步捐,(周馥)首斥萬金倡厥事,創馬路,拓街衢,濬溝渠,設巡徼,氣象肅然。天津商埠之盛,自此始?!?周學熙、周學淵、周學輝:《行狀》,周馥:《秋浦周尚書全集》卷首,第85頁。但即便天津是周馥的“故地”,還是他晚年的頤養之所,其“室家漂搖”之感并未因此減少。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的這一年,周馥憶起了一戰爆發前夕的青島“十老會”:“膠澳會飲之后,童次山觀察卒于上海,陸鳳石中堂晉京供職,旋薨于位,余人皆分避各處,久不得其消息。惟馥與呂鏡宇、張安圃兩尚書寓天津租界,得以朝夕往來。冊中詩句,惟馥與呂、張二公自寫入冊,余請友人補書之。嗟嗟!計甲寅迄今,已逾五年。再逾五年,會中所余八人,不知誰健存也?人生夢幻,原無足道。特是世界滄桑,室家漂搖,遺老且盡,未卜升平何日,是則諸老所惓惓不能忘者也?!?周馥:《十老圖照像記》,《秋浦周尚書全集·文集》卷二,第1017~1018頁。假如他一開始就避居天津,這種“室家漂搖”之感也許會少一些。但從一個租界奔亡另一個租界的凄惶與諷刺,是如此顯眼以至扎眼,周馥很難假裝沒有發生過。上海、青島、天津等租界的清遺民喜歡以“流人”自況,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借用古典表示自己“去國離鄉”的放逐姿態。他們在理性上固然認識到租界的治外法權也將他們貶為“流人”——這有他們的文學書寫可以證明,但未必有多么深的切膚之痛,特別是考慮到租界提供的“庇護”功能、舒適生活,否則周馥也不會惓惓于青島的“十老會”時光。但一戰爆發,波及東亞,周馥由青島而亡命天津,才真正體驗到了何謂“流人”,在“去國離鄉”“托庇外族”的雙重意義上。

三 租界的悖論

如果說沈曾植從上海租界樓望生活中獲致的體驗來自西方的工業文明,那么周馥從青島租界奔命天津租界的體驗則來自與此一工業文明互為倚援的帝國主義。遺民是儒家意識形態或帝制時代的產物,其與租界的貌合神離顯然源自帝國主義對殖民地主權的侵害,但推原本末,二者的關系又頗為復雜,深具張力。

清遺臣是文官出身的舊精英,他們飽讀詩書,有濃厚、敏銳的異于常人的歷史意識。當他們在易代之際的惶惑中踏入租界的土地,他們第一時間確立了此一模式在中國遺民史上的坐標系:

今日之亂,故所未有;今日避亂之方,亦古所未聞。1胡思敬:《吳中訪舊記》,《退廬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216頁。

將家懸海市,揩眼朱成碧。此厄古未有,萬劫互尋覓。2陳三立:《于乙盦寓樓值汪鷗客出示所寫山居圖長卷遂以相餉余與乙盦各綴句記之》,《散原精舍詩文集》,第326頁。

谷底已無巢許跡,海濱都作望夷居。3姚永概:《上海逢沈乙庵陳伯嚴陳介庵陳劭吾及倫叔》,《慎宜軒詩》卷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9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頁。

逃堯古有人,避秦今無地??蓱z津滬間,同恃外人庇。4江瀚:《重至天津》,《慎所立齋詩集》卷八,第6b頁。

遺民托身海濱租界乃是一種“古所未聞”的形態。不妨說,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一部分。不僅吳稚暉這樣的新文人要百般諷刺:“真正遺老,已入山必深,入林必密,隱其姓名,飽薇蕨以沒世。今日在通都大邑出鋒頭的遺老,好比如康有為哩、陳寶琛哩、鄭孝胥哩、羅振玉哩,諸如此類底東西,都是挾有另一種騙法的痞棍,晝伏夜動,名之曰鼠竊亦可?!?吳稚暉:《溥儀先生》,《民國日報》(上海)1925年2月22日。就是舊文人也深致不滿:“今之逸老,居青島,住上海,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其供奉內廷者,每月薪千余圓,乘軒駕駟,大肉細旃,猶自以逸老自居。吁,奇矣!”2趙炳麟:《柏巖感舊詩話》卷三,張寅彭編:《民國詩話叢編》第2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41頁。清遺民有違“入山必深,入林必密”的大德,確實對自身構成了十足的諷刺。但若僅從“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這一驕奢淫逸的視角來看待他們避居租界,則亦失之簡略。

曹聚仁曾說:“一部租界史,就把上海變成了世界的城市?!?曹聚仁:《上海春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0頁。在這個語境里,所謂“世界的城市”,并非僅僅如字面所言,上海在世界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或上海是令世界人民矚目的地方。它實際是說,上海搖身一變,成了“現代大都會”。也就是說,所謂“世界的城市”強調的毋寧是其“現代的”這一意涵。租界最吸引清遺民的,未必是舒適便利的現代生活或有的研究者拈出的“異托邦、異質空間”,很可能是它的“包容性”。就像王國維所說的:

古者,卿大夫老,則歸于鄉里。大夫以上曰“父師”,士曰“少師”,皆稱之曰“鄉先生”。與于鄉飲酒、鄉射之禮,則謂之“遵”。遵者,以言其尊也。席于賓主之間者,以言其親也。鄉之人尊而親之,歸者亦習而安之。故古者有去國,無去鄉……光宣以來,士大夫流寓之地,北則天津,南則上海。其初,席豐厚、耽游豫者萃焉。辛亥以后,通都小邑,枹鼓時鳴,恒不可以居,于是趨海濱者如水之赴壑,而避世避地之賢,亦往往而在。然二地皆湫溢卑濕,又中外互市之所,土薄而俗偷,奸商傀民,鱗萃烏合;妖言巫風,胥于是乎出。士大夫寄居者,非徒不知尊親,或加以老侮焉。夫入非桑梓之地,出非游宦之所;內則無父老子弟談宴之樂,外則無名山大川奇偉之觀。惟友朋文字之往復,差便于居鄉。4王國維:《彊村校詞圖序》,《王國維手定觀堂集林》卷十九,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504頁。

這里觸及了“士大夫”由禮俗社會進入法理社會后的現代命運。所謂“通都小邑,枹鼓時鳴,恒不可以居”,說的是國內先進從洋人那里販來的“現代”與“革命”話語。昔人之所謂鄉里,已經回不去了。海濱租界雖然也“奸商傀民,鱗萃烏合”,甚至對士大夫“加以老侮”,卻可以容納他們聚集于斯,文字往復,“差便于居鄉”?;蛟S,是在這一意義上,而非簡單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意義上,租界才被清遺民們視為“桃源”1已經有研究者從“桃/逃源”的角度作過論述,參見吳盛青《亡國人·采珠者·有情的共同體:民初上海遺民詩社研究》,《中國現化文學研究從刊》2013年第4期。。陳夔龍在“酣睡他人臥榻旁”一句下自注道:“內地不靖,租界轉成樂土?!?陳夔龍:《湘綺先生蒞滬,余既賦短章奉迓矣,日間走訪得讀樊山方伯贈詩暨止庵協揆和詩,依韻再贈四律》,《陳夔龍全集》,第463頁。上海租界一面是“樂土”,一面是“他人臥榻”,頗為乖謬。避地中國香港的何藻翔在“惟有此中堪避世,不須憑吊宋王臺”一聯下自注道:“西人拓展租界,華民輒爭界址。由今思之,轉幸得避亂地也?!?何藻翔:《柬九龍真逸》,《鄒崖先生詩集》卷三,1985年香港印本,第3a頁?!安豁殤{吊宋王臺”就等于說,不必對自己的國家、國族或國民有太多一廂情愿的掛念,倒是租界給了自己藏身之所。這無疑是負氣話,不能當真。但它反映出,對流人而言,租界是悖論式的存在。

因此,清遺民在租界書寫中渲染租界生活的舒適、風景的清幽,更像是一種障眼法;或者,僅僅是詮釋租界之為“桃源”的起點,而非內蘊。在清遺民筆下,上海租界的別墅園林足以給他們提供山林之樂。他們會吟出“滬瀆數園林,賈胡有勝地。手辟一村落,營筑藹佳氣”4陳三立:《哈同園觀梅(哈同,猶太人)》,《散原精舍詩文集》,第323頁。之句,把哈園推為上海的有數園林,甚至第一;他們有時又會說“諸園獨有愚與哈”5易順鼎:《愚園哈園看花作》,《琴志樓詩集》,第1204頁。,給愚園以相同的評價;可是,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為了襯托張園的獨一無二,他們又會來一句“滬瀆落落幾名園,徐園地小愚園喧”6陳夔龍:《夏夜張園觀荷》,《陳夔龍全集》,第501、501頁。,把徐園、愚園貶個痛快。詩人的即興甲乙,顯示出他們對此間園林的耽溺。陳夔龍神醉于猶太商人哈同的中式園林:“主人海外客,丘壑胸中住。拓地十余頃,意匠神為馭。不作歐洲式,華風殷景附。樓閣何玲瓏,風月亦容與……”7陳夔龍:《五月十八日佩瑜約同言聲游哈園,福兒隨侍,興盡而返,遂成此詩》,《陳夔龍全集》,第479頁?!百e至如歸”之感,不難窺及。在他的體驗中,夏夜的張園也很不錯:“城市不知山林幽,東坡雋語傳千秋。誰令山林在城市,阛阓聲中得佳致?!?陳夔龍:《夏夜張園觀荷》,《陳夔龍全集》,第501、501頁。置身喧鬧的十里洋場,陳夔龍卻在張園一隅找到了山林之樂。十多天前,陳夔龍還把這份榮光給了徐園:“綠云滿地天沉陰,翛翛城市變山林?!?陳夔龍:《六月二日徐園雅集,即席賦示夢華、子修、子封、伯嚴、菊坡、耕蓀、靜安諸同年,并訂后約》,《陳夔龍全集》,第481頁。此間生活的愜意,使他們吟出:

兩京猶是亂離年,海上差欣避地便。2樊增祥:《次剛侯韻》,《樊樊山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824頁。

吁嗟浦西真福地,南阮北阮皆可托。3易順鼎:《壬子清明前一日偕左笏卿金滋軒汪篤甫潘蘭史及蘭史之如君姜月子女士由康腦脫路徐園游曹家渡之徐園又游梵王渡之小萬柳堂訪廉君惠卿及其配吳芝瑛夫人歸途有作》,《琴志樓詩集》,第1205頁。

甚至視租界為桃花源:

人不分無著與天親,花不識炎漢與暴秦。4樊增祥:《癸丑三月三日樊園社集用杜詩麗人行韻》,《樊樊山詩集》,第1786頁。

避秦家世從曹逃,勝于阿諛隨脂膏。5沈瑜慶:《超社第十二集,止庵相國招飲桃源隱酒樓,所設食器,為陶文毅公印心石屋遺制,益陽胡參議家藏物業。限七古“陶”字韻》,《濤園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頁。

海濱權作桃源洞,猶說東京夢華夢。6瞿鴻禨:《和樊山酬送湘橘,即次其韻》,《瞿鴻禨集》,第107頁。

但瞿鴻禨“海濱權作桃源洞”的“權作”二字已經暗示了它是脆弱的烏托邦。在桃源隱酒樓雅集中,借著酒樓名這一本地風光,瞿鴻禨解釋了為什么是“海濱權作桃源洞”:

武陵仙源誰種桃,沿溪萬樹紅云包。避秦不識人間世,但見巢父棲安巢。即今那復有此地,強就海曲名樂郊。7瞿鴻禨:《招同社集胡定臣桃源隱酒樓,用所藏陶文毅公印心石屋石器,限陶字韻,各賦七古》,《瞿鴻禨集》,第93頁。

當世不同于古代,只能勉強把“海曲”當作桃源;此一“海曲”正是租界之所在。相比于桃源,瞿鴻禨使用得更多的是脫胎于《莊子》“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意象,相關詩句有“海瀕濡煦方避地”1瞿鴻禨:《六月十二日,山谷生日,乙庵作社集于泊園,觀宋刻任天社山谷內集詩解,予用集中對酒歌答謝公靜韻》,《瞿鴻禨集》,第85頁?!昂憎[濡煦嗟孑遺”2瞿鴻禨:《八月二十八日,漁洋生日,補松作社集于樊園,分韻各為七古,予得司字》,《瞿鴻禨集》,第91頁?!昂l潛伏甘濡沫”3瞿鴻禨:《酬濤園并簡散原》,《瞿鴻禨集》,第104頁?!皢哪嘁篮龊I”4瞿鴻禨:《題陳庸庵〈徐園雅集圖〉,皆其丙戌同年也》,《瞿鴻禨集》,第130頁?!版堇桢δ瓬驿闉l”5瞿鴻禨:《丁巳正月十三日立春,同人集海日樓,分韻賦詩,予得新字》,《瞿鴻禨集》,第135頁。等等。這寫的是“流人”的悲涼,他們只能藏身海濱租界,相互取暖。在陳三立眼中,租界一隅之地,不過是“天假隙地哀疲癃”6陳三立:《展花朝超社第一集樊園看杏花限東韻》,《散原精舍詩文集》,第355頁。,是上天對流人的眷顧、哀憫。這個“隙地”的存在乃是托洋人之“?!保骸熬S人發殺機,殃禍塞坤軸。安獲干凈土,蘇喘庇殊族。夷市儼雷池,庶幾莫予毒。僑置十萬家,蟻旋黃歇瀆……”7陳三立:《潛樓讀書圖題寄幼云》,《散原精舍詩文集》,第330頁?!耙氖小弊兂闪恕袄壮亍?,當局無法逾越,無權過問,他們得以茍且喘息于此。這是一種尷尬甚至恥辱的處境,所以鄭孝胥要說“亡國大夫誠可恥,避居海濱幸逃死”8鄭孝胥:《答左笏卿并示介庵》,《海藏樓詩集》(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頁。。

“流人”躲到海濱“租界”——一個管轄權暫時從屬于歐美帝國、帶來了“現代”、逐漸引燃了中國人激烈的民族主義和革命運動的地方(尤其是上海)——去堅守被流放的文化,有一種肉眼可見的張力。租界是殖民主義的產物,是對領土和主權赤裸裸的暴力侵犯。遺民而藏身租界,是對遺民的諷刺,但又何嘗不是對新民的諷刺?租界是現代的,也是摩登的,然而它卻也庇護“老朽”。用清遺民能夠理解的話來說,租界奉行一種“天行有?!敝?,只要生活上遵守“文明”規則,他無所禁。清遺民遂得以歌于斯、游于斯、抱殘守缺于斯。易順鼎“諸夏競澆漓,九夷轉敦龐”9易順鼎:《五日樊園宴集限三江韻五言一首》,《琴志樓詩集》,第1251頁。云云,立論點正在于此。勞乃宣在《青島尊孔文社建藏書樓記》里這樣預想道:

青島德國租界,內地官吏勢力所不及,雖欲摧殘之而不能。他日內地讀書者日少,老者既代謝,后生不獲窺之典籍,寰宇之中,晦盲否塞,蕓蕓群生,必且如秦代黔首之見愚,莫克知人道之所在,有欲考尋圣人之書以為人道之指導者,將不可得。而是樓也,巋然獨存,且卷帙富有,足資探討,與古昔之抱殘守缺者尤不同。人道之晦而復明,絕而復續,不于是乎在而安在?1勞乃宣:《青島尊孔文社建藏書樓記》,《桐鄉勞先生遺稿》卷五,第512頁。

尊孔文社及其藏書樓是衛禮賢(Richard Wilhelm)所建,屬禮賢書院之一部分。衛禮賢是德國同善會牧師,禮賢書院由他創立于光緒二十七年。按勞乃宣的想象,青島作為“租界”,是“內地官吏勢力所不及”的,典籍與圣人之道不會被連根“摧殘”;有朝一日,這些“殘”、這些“缺”,會被后人重新撿起,當作中華文明生生相續的見證。上海租界也有其倫類,民國二年由美傳教士李佳白(Gilbert Reid)創立的尚賢堂2尚賢堂最初設立于北京,后遷到上海法租界的霞飛路。參見饒玲一《尚賢堂研究(1894—1927)》,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先后邀請沈曾植、王闿運前去講演,王闿運尤其得意,博得海上流人們“湘潭一老翁,駕說振瓊琚”3易順鼎:《和湘綺丈尚賢堂講》,《琴志樓詩集》,第1250頁。的夸贊。用陳夔龍詩句來概括,“流人”們托庇于租界乃是“留將一發千鈞系,且作居夷浮??础?陳夔龍:《元日書懷》,《陳夔龍全集》,第524頁。。

這代表了一種典型的保守主義姿態。在勞乃宣《青島尊孔文社建藏書樓記》的論述中,文化保守主義的未來要依托“租界”?,F代思想史脈絡里,保守主義表面上是“現代性”的對立面,實則是“防御性”5任劍濤:《“賦予保守派以身份”》,拉塞爾·柯克:《保守主義思想:從伯克到艾略特》,張大軍譯,江蘇鳳凰出版社2019年版,“序言”第1頁?;颉盃庌q性”6何懷宏:《保守主義還有未來嗎?》,拉塞爾·柯克:《保守主義思想:從伯克到艾略特》,張大軍譯,“序言”第13頁。的。因此,作為因應之道,保守主義乃不折不扣的“現代性話語”7參見曹衛東等《德國保守主義:一種現代性話語》,《德意志的鄉愁——20世紀德國保守主義思想史》“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頁。。這一點,無論中西皆然,但具體的“因應”力度則大異其趣。作為對比,我們可以看到,從對法國大革命的第一反應到《1832年改革法案》的誕生,英國人都致力于渲染報紙、小冊子等印刷品的可怕,將其與災難性的政治變革聯系在一起,相關的文學形式、修辭策略都體現了英國保守主義的精悍。8參見Kevin Gilmartin, Writing Against Revolution: Literary Conservatism in Britain, 1790-1832,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pp.1-18。也就是說,英國人的保守主義竟比激進主義更具“侵略性”,完全是一副先發制人的架勢。中國士大夫的社會力量與天然的保守意愿未必就比英國的貴族或知識精英們小,但中國“現代化”的后發劣勢,使他們無此銳氣,而且“變自內生”,一發而不可收拾。最終,以清遺民無家可歸、藏身租界收場。租界既是“托庇外族”之地,又是晚清以來很多革命活動的秘密策源地。它顯示出中國士大夫的保守主義整體上是偏消極的、無力的。

結 語

租界這一殖民主義的暴力產物所具有的多副面孔、多個向度,也在清遺民尋求“托庇”的過程中漸次展現。租界之所以成為遺民的歸息地,很可能在于租界的意識形態較為隱蔽。租界是一種“現代”產物,其空間也由“現代”建筑與理念加以設置,理論上它比中國的任何地方更“現代”,更不適合遺民這一“老朽”之物。但細加考察,則正像前引王國維《彊村校詞圖序》“辛亥以后,通都小邑,枹鼓時鳴,恒不可以居”所說,中華民國成立后,中國的“通都小邑”雖然遠不如租界摩登,可是它們之必須“革命”、必須“現代”,在可感受的當下、可預見的未來,不僅在居處空間、日常生活等層面發生,更在意識形態的層面發生,具有籠罩性、壓迫性。租界雖然摩登或“現代”,可是其意識形態的相對隱蔽,使它并不排斥清遺民的“老朽”,甚至能提供“桃源”想象。然而一方面,正如沈曾植樓望詩里的“寓意”世界所隱喻的,清遺民盡管享受租界里的舒適生活,并不總是恬然,他們在感受現代都市生活體驗的同時,往往又有疏離、反抗或超越的沖動。這種欲迎還拒的姿態,顯示了清遺民與租界或現代性之間固有的張力。另一方面,就像周馥等人的經歷顯示的,租界并不是真正的“桃源”,一戰的興起使青島變作帝國的角力場。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新豐樓館轉皇都”一首注云:“清室禪政,內外遺臣,群居青島,雖未以身殉,大有田橫島上五百人憤慨自殺之意。未幾,歐洲戰發,遺老退出避國之桃源……”1劉成禺、張伯駒:《洪憲紀事詩三種》,第272頁。這段不經意的文字相當藝術:清亡以后,兩千年前田橫島上的壯烈一幕并未再現,倒是遙遠歐戰帶來的連鎖反應,迫使遺老們“退出避國之桃源”,可謂極盡諷刺之能事。清遺民狼狽可笑之狀,如在目前。但如果因此忽略帝國主義之惡,不免偏頗。與周馥等人定居他處不同,勞乃宣在德日罷兵之后回到青島。此時,德國人已經被日本人取代。勞乃宣看著德國人留下的舊炮臺,吟道:

蕭條故壘百重臺,一望滄溟暮色開。雄勢似殊秦蜀險,巧機遠邁墨輸材。雞蟲已自成前跡,螳雀誰能測未來。獨有殷遺海濱老,摩挲銅狄不勝哀。1勞乃宣:《游海濱德人舊炮臺》,《桐鄉勞先生遺稿》卷八,第674頁。

“巧機遠邁墨輸材”“螳雀誰能測未來”正觸及了帝國主義的諸多方面:強大的科技工藝,本是文明的象征,卻往往成為帝國主義的征伐、殖民工具2科學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之間的復雜關系,有很多討論,觸及不同視角。參見Nathan Reingold,Marc Rothenberg, eds., Scientific Colonialism: A Cross-Cultural Comparis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 1987。;以武力作為唯一仲裁的帝國主義時代,又有誰是義師?“螳”或“雀”,又有誰是真正的贏家?但輸家是顯而易見的,青島被從德國轉手日本,帶給勞乃宣的只有“摩挲銅狄不勝哀”。收回青島主權是五四運動的導火索,這早已載之史冊。但在我們通??床坏降牡胤?,清遺民所悲鳴的,也正是主權之哀,與街頭學生們的訴求無乎不同。

清遺民窘促的地方在于,租界一隅之外,他們常常是不受歡迎的人。某種意義上,這種租界悖論也正是“現代性”悖論。說到現代性,它充滿著意義的不確定性,內涵不清,外延不明,因此,“概念之爭不可能被化解”3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7頁。。但是,如果我們注意到鮑曼“建立秩序”是現代性給自己設定的“其他一切任務的原型(將其他所有的任務僅僅當作自身的隱喻)”這一命題所蘊含的洞見,4參見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第7頁。那么就能理解他的下述斷言:秩序總是作為一個難題出現在秩序化的騷動之后,它與混亂是“現代”的孿生兒。我們可以從這個視角出發,進一步審視租界。19世紀,西方的全球殖民統治雖然由財富、利益驅動,也包含了一度近乎不言而喻的以“武力”輸送文明的邏輯。其內在矛盾是容易看到的,但在當時,可能被“現代性”的自我設定所掩蓋。而近代全球殖民史表明,殖民地通常被割裂為兩個世界,一個是特權世界,一個是混亂無序的世界。1參見Frantz Fanon,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Grove Press,1963, pp.38-39。準此,“空間監管”2Ian Baucon, Out of pla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 p.102.就會成為殖民當局的首要任務。這是一種典型的現代實踐:“只要存在是由資源充裕的(占有知識、技能和技術)、主權的機構所監管,它便具有了現代性?!?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第12頁。當然,在租界的具體情境中,引文中的“主權”二字需要打上引號。然而,僅僅在技術層面,租界的空間監管就無以為繼,太平天國時期華洋分居的限制就已松動。就審視租界而言,更重要的是主權問題。按照清政府方面簽訂的協議與組織原則,起初上海租界只是“外國人居留地”,但是后來上海租界的市政、司法、財稅諸權,都為外國領事和工部局控制,這是主權的喪失。這種格局也延續到了民國。無疑,租界協議與租界實踐之間是矛盾的,由此它將租界內、外分為兩個世界。清遺民遂得委蛇其間,藏“老朽”于摩登,予保守以羽翼。但清遺民的“主權”之念并未因此消失。這并非因為清遺民不識好歹或不辨利弊,甚至也并不簡單源自青島權力轉移所帶來的慘痛教訓,而在于“現代性”的秩序追求包含或鼓勵某種整體性的價值傾向,無論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里不必去援引民族主義或民族國家這些現代命題,就租界而言,它在事實上造成了內、外有別,但協議、契約上對主權的承認,仍體現了精密的仿佛留了后手似的秩序追求?!艾F代性通過為自己確定一項不可能的任務而使自己成為可能”4鮑曼:《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第16頁。,“建立秩序”在終極意義上是不可能的,但在任何現世意義上,“現代性”(及其實踐主體)都竭力使之成為可能,這關系到現代性自身之成立。緣此,清遺民視角中的租界悖論終須以某種方式消除。西方世界對租界、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全面反思,大致在二戰結束以后。中國學界的反思來得更晚,要等到20世紀80年代。那時,中國大地上的清遺民早就墓木已拱。這是一種“錯位”。應該說,根植于現代性的悖論,很難被消除。二戰后,被消除的是租界,而非悖論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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