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行走的道路

一

在村口停好車，老崔和小鄧一前一后朝Z村村委會走。小鄧意外地發現，老崔腋下夾著一條煙，便不解地問，你這煙？

送村長的。老崔回答。

小鄧一臉詫異，還要送村長煙？

沒辦法。老崔說。

小鄧說，聽我哥說，他跟你一道的時候，都是村長送你們煙的。

現在情況不同了。老崔嘆了口氣。

二

老崔和小鄧來到村委會時，村長正在辦公室打電話。他看了他們一眼，把目光移到辦公桌上，繼續跟對方“談笑風生”。老崔和小鄧就站在門口，等著他結束通話。

村長終于掛了電話，他還是坐在那里，埋頭在處理什么。

老崔喊了一聲村長。聲音很輕，小心翼翼的，怕驚著他似的。

村長再次抬起頭，好像剛發現他們，哦，原來是老崔呀，進來，進來。他沒像以前那樣，趕緊站起身來。

老崔連忙進去，小鄧尾隨著。老崔進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條煙放在村長的辦公桌上。

村長也不推卻，只是瞟了它一眼。問老崔，你們這次來……

老崔沒直接回答，把小鄧往前拽了一下，向村長介紹道，這是小鄧，新來的，跟我一個科。

哦。村長應著，瞅了小鄧一眼。

老崔補充道，他是鄧局的弟弟。親弟。

村長頓時熱情起來，朝著隔壁的辦公室大喊一聲，翠花，倒兩杯茶來。

老崔拉著小鄧在長沙發坐下，接過翠花倒的茶，一邊喝一邊跟村長談事兒。

村長聽了，面露難色，我們村哪還有地方？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老崔說。

村長說，能造的地方，都已經造了。

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老崔說。

村長還在為難，老崔突然說，鄧局說了，你一定會幫忙的。

村長不好再推卻，站起身，跟老崔和小鄧說，我們去走走，看哪里能造。

三

三個人——村長在前，老崔中間，小鄧殿后，在村里轉悠。村里，能造的地方，確實都造了。當然，這都是鄧局和老崔給造的。那時，鄧局還不是J局副局長，叫小鄧；老崔也不叫老崔，叫小崔。

轉悠了半天，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這里有條茅草路，一端連著村莊，一端接著小丘。老崔大喊一聲，這里好！

這里好！這里好！小鄧連聲附和。

好什么呀？村長撇了撇嘴，那個小丘埋的都是墳，除了清明上墳，平時沒啥人走。

小鄧聽了，有些失落。

但老崔不以為然，欣喜地說，清明時有人走，也是走嘛。凡有人走的地方，我們就得造。

那就先定這里。三個人一致同意。

四

從那個地方回來，三個人分成了兩批，村長回村委會，老崔和小鄧去村口。老崔和小鄧走在路上的時候，小鄧疑惑地問，村長說那個地方平時沒人走，造在那里是否合適？

什么合適不合適？老崔氣呼呼地說，咱們縣是個海島，不像那些山區，需求本來就少，可局里爭取來了項目，不完成怎么行？

需求本來就少，干嘛還去爭??？小鄧想不通。

老崔說，這你就不懂了。沒項目，年底咋評先進？經常評不上先進，當領導的咋爬得上去？

可咱們這里需求少，上面難道不知道？小鄧問。

上面管你個鳥！老崔罵，他們希望我們爭取得越多越好，他們也要評先進呀。

小鄧反問道，這不是浪費嗎？

那些鳥人才不管浪不浪費呢！反正用的是國家的錢。老崔罵道。

小鄧不再出聲了。

那些鳥人……老崔還在罵罵咧咧。

小鄧想，難怪他跟哥一道參加工作，哥都提拔為副局長了，他還在老位置打轉。

五

這次的項目推進得很及時，從選地到落實到動工再到建成，才花了半年多一點兒時間，一條取名“康莊大道”的鄉村公路，就橫亙在Z村村莊與小丘之間，嶄新而氣派。

建成當天，從鎮到省的各級領導、社會各界人士和眾多新聞媒體，聚集在Z村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開通儀式。出席儀式的最高領導——J廳廳長，充分肯定了 J局的工作，并點名表揚了負責項目的鄧局。

老崔和小鄧，作為J局的工作人員，又是項目的聯系人，均參加了開通儀式。他們擠在人圈外，朝著圈內的領導們張望。

聽到J廳廳長肯定了J局的工作時，老崔用手肘碰了一下小鄧，得意洋洋地說，聽我老崔的沒錯吧？

你說什么？小鄧沒弄明白老崔的意思。

老崔以為聲音嘈雜小鄧沒聽清他的話，重復了一遍，我說，聽我老崔的不會錯！

小鄧還是煙里霧里的。

我是說，這地方是我選的。老崔見小鄧一副不開竅的樣子，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地說，要不是我選得好，咱局現在哪能受廳長的表揚。

那是！那是！小鄧口里應著，心里卻罵了句，牛皮鬼！

六

到了年底，鄧局從J局副局長升任為S局局長。老崔和小鄧雖然沒被提拔，但評上了先進，還給予物質獎勵。

原本，事情就這樣圓滿結束了。想不到“節外生枝”了。這天，小鄧閑著沒事，在辦公室上網，突然喊叫起來，老崔，老崔，過來，過來！

啥事呀？驚驚乍乍的。老崔喝著茶，一副處驚不亂的樣子。

小鄧指著面前的電腦顯示屏對老崔說，網上在罵Z村那條康莊大道呢！

罵就罵嘛。老崔不以為然地說著，慢騰騰地走過來，站在小鄧身后，循著小鄧的手指，看那個被當地論壇置頂的帖子。

那個帖子，顯然是Z村人發的。寫帖人嚴厲地指出：Z村通往小丘的路，平時很少有人問津，J局不惜花費巨資，修建這么一條康莊大道，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嚴重浪費了國家財產！

媽的，還真有吃飽飯撐的人。老崔看完帖子，不禁有些慌亂，隨口罵了一句。

小鄧征求老崔的意見，這事你說咋辦？

老崔思考了一會兒，說，咱們就當沒看到。

可要是鬧開了，上面來查咋辦？小鄧憂心忡忡地問。

這，這……老崔又沉默了，良久，開口道，就說咱倆也不清楚那條路平時沒人走。

小鄧有點兒為難地說，可村長當時跟我們說過，這路平時沒人走的。

老崔顯然不高興了。

老崔，你別誤會，我剛說的，可不是針對你。小鄧一看老崔臉色不對，趕緊聲明。

沒，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崔說，我的意思是，當時村長說的時候，也沒別人在場，上面真的查起來了，這責任也不能由我們來擔。

小鄧試探著問，那你的意思？

就說村長讓我們造在那里的。老崔一錘定音。

小鄧應道，好！

七

過了幾天，上面果真派人來調查了。調查人員分別找老崔和小鄧談話。

調查人員問，當時你們為什么選在那邊造路？

小鄧說，是村長領著我們過去的。

調查人員問，村長沒跟你們說，那邊平時沒人走？

小鄧說，我們沒聽他說。

…… ……

調查人員問，當時你們為什么選在那邊造路？

老崔說，那是村長讓我們造在那邊的呀。

調查人員問，村長沒跟你們說，那邊平時沒人走？

老崔說，你這位同志也真是的，如果村長這樣跟我們說了，我們怎么可能還會在那邊造路。

調查人員一下子啞口無言了。

老崔接著說，我們對他們村的情況又不了解，要早知道那邊平時沒人走，我們怎么舍得花那些錢造這么好的路呀，我們花的錢可都是國家財產呀。嘖嘖嘖，真讓人心疼。

調查結果很快出來了，修建Z村的那條康莊大道，J局是在不知情的情況進行的，不承擔任何責任。

八

然而，事情沒有到此為止。當地的新聞媒體根據調查結果報道了Z村康莊大道的事件后，很快又有網友在當地論壇爆料：Z村所在鎮鎮長祖父的墳就在那座小丘上。

這天，小鄧在網上意外看到一篇最新的新聞，他驚叫了一聲，老，老崔！

老崔嚇了一跳。

你，你過來看。小鄧說。

老崔一看小鄧的臉色，不敢怠慢，小跑著過來。

小鄧結結巴巴地說，那個Z村的村，村長，被他們鎮的鎮，鎮長給捅……

??！老崔大驚失色。

他們倆不再說話，對著電腦看那篇新聞?？赐旰?，老崔罵了一句，媽的。

怎么會這樣？小鄧自言自語。

那個狗日的鎮長也真是的。老崔罵道，他自己被網友人肉搜索出在城里有三套房，也不能把村長給捅死呀。這下自己也死定了。

小鄧似乎還沒從驚慌中緩過神來，頗感內疚地說，要是，當時，咱們沒在那邊……村長就不會死，鎮長也……

這只能怪村長自己。老崔截住小鄧的話頭，他跟鎮長以前結過怨，但也不能拿這個陷害他呀！

老崔話音未落，小鄧愣在了那里。他想，那個地方修建鄉村公路，不就是老崔定的嗎，怎么現在變成村長……但他沒有說出口。

九

Z村的那條康莊大道依然靜臥在農田中間，一端連著村莊，一端接著小丘。而在小丘那邊，多了兩座墳——一座是村長的，一座是鎮長的。村長的舊一些，鎮長的新一些。而那條康莊大道，幾乎沒有人走了。村里人說，那是一條惡路，修好不到兩年，就克死了兩個人——一個是給捅死的，一個是給處死的。

盧江良：本名盧鋼糧，男。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報刊發表、轉載作品。作品曾榮獲全球網絡原創文學作品大賽優秀短篇小說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陽光文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提名獎和榮登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已出版8部小說集。有3部小說被改編拍攝成電影，其中《狗小的自行車》榮獲國家廣電總局第8屆數字電影百合獎優秀兒童片獎等3項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