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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一切的女人

2023-05-30 10:48[美]凱薩琳·達克特翻譯/許伊珉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3年1期
關鍵詞:洛基亨利天堂

[美]凱薩琳·達克特 翻譯 / 許伊珉

美國作家凱薩琳·達克特曾在許多地方安家,像土耳其和哈薩克斯坦。目前她住在紐約的長島燈塔,一邊寫故事,一邊跟當地劇院合作,以自編自導自演的方式制作話劇,還曾被美國國家公共電臺(NPR)錄制成了電視節目。目前,Tor、《怪誕》《尖峰》等主流科幻雜志都刊登過她的作品,還幾次入選年度精選。

佐伊認識了辦公室同事亨利,她平時都在家宅著,去不了多少地方,自然只能在辦公室認識人。原本她以為巴黎的生活跟弗吉尼亞州阿靈頓縣不一樣。她想著,至少會多出門走動走動,吃點好的,見幾個妙人。但現實就是,除了地點不同,佐伊的生活沒什么變化,大部分時間都在屏幕前縮著,梳理他人生活的惡心細節,算積分,然后把數據輸入道德帝國龐大無盡的數據庫中。等她下了班,周圍一半地方都關門了。她也不想做飯,一般就在辦公室吃點零食當晚餐,回家后就一個人待在冷冰冰的公寓里看美劇。

所以,辦公室就成了佐伊的社交場:室內保齡球聯盟,沉浸式虛擬游戲馬拉松,五樓和二十三樓的冰淇淋車上舉行的雙周冰淇淋社交會……不過,佐伊性格內向,她媽老說她是“悶葫蘆”,在道德帝國工作的閑暇時間也完全不想和人交流。理論上系統不會派她處理熟人的案件,但其實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那次佐伊偶遇了高中同學的老公,她回想起幾周前在監控畫面上見到這人,他偷偷把藥片塞進藥房白大褂口袋里。一想到這些,佐伊就完全沒了交友興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因為她工作出色,佐伊只花了3年就從運轉失靈的阿靈頓分部申請調職到巴黎總部,全身體檢結果通過后就拿到了工作簽。

不過,雖然佐伊不情不愿,還是交了一個朋友。她叫西爾維婭,坐佐伊隔壁間。西爾維婭看見她和亨利在廚房里調笑,就提醒她注意點?!八刹皇鞘裁春脰|西,”?西爾維婭說道,“他對女生就是這樣,最愛跟你插科打諢?!?/p>

不過佐伊并不是很介意。巴黎的初春實在太蕭條了,她真的很需要旁人分散注意力。所以亨利約她出去,她就答應了。當時她已經從組里其他同事那兒聽說了西爾維婭和亨利的事,他倆以前交往過,結果很不好。不過,既然西爾維婭沒說,那她應該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他倆曾經的關系吧?

“你知道這種邏輯過不了仲裁庭那一關吧?”就在佐伊穿上銀色衣服準備赴約的時候,她的記錄天使洛基說。他是兩位記錄天使中比較嚴厲的那個?!安恍?,不行,會扣分的?!?/p>

阿特蘭比較有同情心一點?!耙矝]壞處啊,就是玩玩嘛。要是西爾維婭介意的話,她會說的?!?/p>

“不能這么對朋友!”洛基總是在分辨是非對錯時變得特別尖銳,“佐伊,難道你不想留住她這個朋友嗎?你不想在這兒交朋友嗎?”

洛基的聲音聽起來很像她媽。自從搬到法國后,佐伊就一直拒聽她媽的電話,她媽也只能在語音信箱里留言說,“佐伊,我就想確認你一切安好。要是你還能抽個時間簽一下文件,那我真的感激不盡了。我老了,佐伊,我就想在蹬腿之前知道我和家人能不能在天堂相聚。這個要求過分嗎?”

“那爸爸呢,媽媽?”?佐伊有時會反駁她,“還有,你怎么知道我能上天堂?你怎么知道你也能上天堂?”

媽媽的語音留言對佐伊的問題避而不答,所以每條留言佐伊只會聽一遍,聽完就刪。

佐伊和亨利約會的時候,天使們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傻鹊胶嗬妥粢岭x開餐廳,沿著鵝卵石街道蹣跚而行,朝著亨利家走的時候,洛基就開始大聲嚷嚷了。路上空蕩蕩,人人都怕得病,甚少出門。亨利住在巴黎蒙馬特山坡上的一座典型的曼薩爾式公寓里,公寓里有座小破電梯,坐著不太安全。等佐伊和亨利并排坐在亨利家的皮沙發上,近得可以看清亨利棕色瞳孔外圈的琥珀色,覺察到亨利的皮膚和兩人第一次在工作間聊天時一樣柔軟時,兩位天使爭執得更厲害了。

“你要是敢親,”洛基警告說,“分就沒了?!?/p>

阿特蘭嘲笑洛基,“你當我們是什么,清教徒嗎?和男人親熱一下分數就沒了?”

“你知道西爾維婭還喜歡他?!甭寤穆曇粼谧粢恋亩吋怃J地響起,“她還沒忘了他,這不公平?!?/p>

“他們已經分手了,他是個自由人了——”

“戀愛不是足球賽——”

佐伊輕敲手腕,“嗶”一聲,關掉了記錄天使的咨詢功能。不過她還是能想象洛基和阿特蘭爭吵的樣子,兩人圍繞著各種道德議題,想出各種論據,當然這都是正常的,畢竟13年來一直是這樣。

“有事嗎?”亨利問道,聲音低低的,離她臉只有幾英寸遠,近到佐伊能感覺到他噴在臉頰上的呼吸。

“沒,沒事?!弊粢粮┥硐蚯?,抓住對方手臂,拉過來吻了亨利一下,驚得亨利叫了一聲。這反應就有點假了,畢竟晚飯是亨利付的錢,上了樓也是他倒的紅酒。佐伊把亨利推倒,把腿搭在他腿上,輕松地跨了上去。如果跟亨利親熱不對,那快點結束還能少扣點分。

亨利呻吟著,佐伊想著亨利的天使會怎么說??山又嗬蛄怂弊?,手從她衣服下擺滑過,佐伊就完全不去想什么天使不天使了。

沒想到,亨利床上功夫特別好,還特別勤快,第二天早就跑出去買甜點。就這樣,佐伊一直保持著亨利的關系,先是每周幾次,后來發展到幾乎每晚都要見面,每次見面分數都會掉一點點。長此以往,除了工作項目以外,西爾維婭和佐伊幾乎無話可談。但佐伊并不在意,反正她有亨利可談。亨利不僅有才,還聰明幽默,而且真心對她整日工作內容很感興趣,跟別人不一樣。說到佐伊的工作內容,簡直集掃興之大成,一般人聽到都會徒生悲傷,頓感不適,最后常以向她懺悔罪孽告終,好像希望她大發善心當場就打個總分。

但亨利想知道有關仲裁的一切。道德帝國公司成立之初,亨利就給公司當程序員了?!爱敃r還是個游戲,”他說。亨利是個編程鬼才,輟學后就為道德帝國公司創始人路德維?!げ柶澛ぷ?。路德維?!げ柶澛莻€瑞士人,身家數十億,也是亨利家多年老友。在亨利眼里,玻爾茲曼更像父親,而不是怪叔叔。不過,自打抗生素全球失效以后,玻爾茲曼就不露面了,一直躲在阿爾卑斯山的地堡里。亨利的公寓里擺滿了他與玻爾茲曼以及公司核心團隊一起滑水度假、跳傘冒險的照片,就放在亨利父母還有他妹妹的照片中間。亨利父母住在斯特拉斯堡,給政府做事。至于他妹妹瑪麗耶夫,早在大概一年前就因肺結核去世了。她生前跟亨利一起住,現在那間臥室閑置了,房門緊閉。雖然佐伊知道門后無人,但還是會躡手躡腳地走過瑪麗耶夫的房間,沿著狹窄的走廊走向衛生間。

照片上的瑪麗耶夫倒是神采奕奕,是個女版亨利。二人都有相同的橄欖色皮膚、沙棕色頭發,只不過她把頭發挑染成了紅色。佐伊有時候想,亨利會不會去天堂看她,又覺得他肯定會去。他怎么能忍住這種誘惑?雖說活人與死者接觸存在安全隱患,但每把鑰匙、每道密碼亨利都知道,還知道怎么和他心愛的妹妹安全交流。

對于佐伊的這個問題,洛基和阿特蘭給出的建議是,不要在任何關系的初始階段討論痛苦話題。佐伊也就一直沒問。兩人正式在一起后,因為都是工作狂,談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工作。亨利對佐伊仲裁案的細枝末節最感興趣。她還記得,第一次提到仲裁案,是在玩一輪撲克游戲的時候。當時他們剛親熱完,睡不著覺,但還沒準備好再來一次。亨利從道德帝國公司機器人技術部帶回了一個游戲機器人,把機器人改裝成了發牌員,陪他們玩梭哈1游戲。有那么一瞬間,佐伊想,亨利在做愛的間隙還能給她一張快速游戲列表,是不是精力過于充沛了。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她才不操這個心呢,她本就不指望這段關系真能開花結果,雖然目前來看比亨利與西爾維婭好多了。佐伊想,要是西爾維婭也和亨利說說自己工作的細節,也許兩人的關系就會嚴肅點了。

“我知道天堂和地獄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不理解仲裁庭中會發生什么?!焙嗬f,機器人把一疊整齊的新塔羅牌2放到兩人之間的咖啡桌上,亨利拿起牌,“你就看看對方的錄像,判斷結果,差不多就這樣?”

“有時候是這樣。不過一般我們都不用看錄像的?!彼紶栠€是會看,不過比以前少了。剛開始工作時,看到他人私下的行為是很誘人的,但很快就膩了——情況好的時候是膩,情況壞的時候,就只剩惡心了。所以仲裁庭執行層以下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女性或跨性別人士。技術部的男人才不會和佐伊一樣拿錢忍腌臢。

“那你做什么?”

她把兩張牌換給機器人,機器人渾身上下只戴了一層綠色機器面罩,這層綠讓機器人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詭異。如今,赴宴的客人都不愿和永遠完美不出錯的機器玩牌,嫌沒意思,道德帝國公司于是造了這種機器人。它能細致模仿真人玩家的行為,比如會在玩牌時候露出馬腳,還會模仿一些玩牌小怪癖。不過這些機器人目前還是原型機,尚未量產。

“看事實,包括所有記錄下來的東西:越軌時間、背景、情緒、效果以及意圖。還可能要挖掘個人歷史,了解個人意圖。如果是客戶投訴,客戶會在報告中附上一份主觀事實陳述。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會把客戶的行為映射到特定的道德矩陣上,確認推演結果。反正最后結果要么扣分要么緩期執行。如果不扣分也不緩期執行,那他們也不需要來仲裁庭了。大部分人來仲裁庭都是做錯了事,余下的就是……會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p>

“嗯?!焙嗬谝巫由仙炝藗€懶腰,向她揮舞著手中的牌,“舉個例子?!?/p>

“不能說?!?/p>

“不都是匿名的嗎?反正我不會知道是誰的案子?!?/p>

佐伊為道德帝國公司工作了三年,三年里她從未違反過保密協定,但話說回來,也沒有人問過案子。她知道洛基肯定會反對她對亨利泄漏案子細節,但她早把天使頻道關了。她當然明白,所有數據都會流向道德帝國公司,自己隨時都有可能接受審查,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兩位無實體的天使會在她歡愛之時低聲碎碎念,提醒她這一點。佐伊覺得,還是讓他們閉嘴,別提醒她比較好。不過,佐伊會在睡前重新打開天使頻道,她喜歡醒來的時候見到天使。正說著,兩人下了賭注,亨利贏了一手牌。機器人詐唬得太明顯了,亨利一直在努力改進這個問題,可機器人的反應設計還是不夠復雜,牌風發揮不穩定,時而異常精確,時而出現小錯誤,沒辦法模擬真實玩家個性,騙過人類玩家。但無奈道德帝國公司急著明年就推出新機型。滿屋子的人簡直是細菌溫床,但機器人就不同了,既能出席社交場合又不會增加傳染風險。

“行吧。我今天接了一個案子,有個人對著自己好兄弟的老婆打飛機,扣分了?!?/p>

“飛機?”

“就是手淫?!弊粢磷隽藗€通用手勢,亨利的眉毛豎了起來,“啊,是這樣?!?/p>

“是的,他一直這樣,一直被扣分,后來跟我們投訴,要求申請仲裁。他說愛上兄弟老婆了,而且對她肯定會比自己兄弟對她好,但我們老是扣他分,太不公平了?!?/p>

一般來說,手淫不算越軌行為,但方式或用具可能會導致越軌。一般明顯越軌的客戶都不愿意上訴,也不會要求撤回扣分。但總有那么幾個人堅信自己沒錯,比如這位。所以佐伊就盡職盡責地審查了記錄,發現這人和兄弟老婆一起參加了一個讀書俱樂部,晚上一起喝酒討論文學,事后還開車送她回家。有時候兄弟老婆還會跟他抱怨和老公的問題。她說,老公加布一心撲在工作上,又愛打高爾夫,還喜歡喝酒。這種行為實際已經接近出軌了,遇上某些仲裁人可能連帶女方也要扣分。不過難說了,畢竟這是灰色地帶,兩人都沒什么實質行為。在和兄弟老婆情感糾葛中,男人全程都開著天使咨詢服務。佐伊聽了其中一段天使建議,像佐伊的道德天使洛基和阿特蘭一樣,男人的天使也是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她和你一起會開心很多,”白臉說,“記得那夜,你們一起探討《白鯨》的象征意義嗎?”

“你兄弟當初結婚,你可是伴郎,”紅臉低聲道,“還是你給他選的訂婚戒指。他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不會原諒你。你還會把她的生活也毀了?!?/p>

佐伊不知道這人為什么要一直開著天使咨詢服務,明明隨時可以關掉,不像退出“道德帝國”應用程序還要扣分。很多客戶明知犯錯還要繼續開著天使咨詢服務,真讓人看不懂。佐伊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有人開著,有人不開。

“我知道為什么?!钡茸粢琳f完自己的困惑,亨利接過話茬道,“我們在軟件測試階段就發現了客戶對天使的要求??蛻舨恍枰粋€全知全能的存在,告訴他們怎么上天堂??蛻艟褪窍肼牻ㄗh,但不一定采納建議。所以啊,我們就開發了兩位天使,提供可變輸入,讓每個指導聽起來都像對話,像選擇?!?/p>

“是這樣嗎?”

亨利從一手牌里抬起頭?!爱斎涣?,就是這樣?!彼c機器人換了三張牌,機器人咬著異常光滑詭異的嘴唇?!拔抑皇钦f,天使可以近乎完美地算出概率,準確告知用戶上天堂的絕佳行為路線。但用戶不喜歡全知全能的顧問,所以我們將它一分為二,限制天使的學習和……怎么說來著,推演能力?!?/p>

“就是說,你把他們變笨了?!弊粢涟逊綁K三換成了皇后,機器人快速眨眨眼,可能又要詐唬了。

“可以這么說,也可以說是保護了自由意志?!焙嗬贿叾⑴?,一邊撓撓緊繃的肚子?!澳悄愫髞碓趺醋龅??對那個一直手淫的男人?”

“緩刑了,以后如果再出現……那樣的行為也不會扣分了。但我們會高度警惕他和任何女人的往來,只要行為或語言上出一點差錯就扣分。平時他愛怎么幻想都行,但只要有實際親密行為,后果就嚴重了?!?/p>

亨利皺了皺眉,“太狠了吧?”

“對誰狠?如果女方和老公離婚了我們就撤銷緩刑?!弊粢灵_始加大籌碼,機器人則把開局賭注記了下來,“這不就是道德帝國的目的嘛!人人遵守道德承諾,不是嗎?”

“算是吧,”機器人棄牌了,剩下亨利跟她賭,“但如果這男人和兄弟老婆是……你那話怎么說來著,緣分天定呢?”

佐伊也想過這個問題,而且不止一次。佐伊父母離婚時,爸爸帶著吉他、書和她媽一直不喜歡的貓搬到城市另一頭的公寓去了,佐伊媽對此是這么解釋的:“你爸和我就沒緣分,注定不是一對。大家彼此不合適,沒辦法讓對方幸福?!?/p>

“道德帝國”程序全面減少了家庭暴力和婚內出軌行為?,F在離婚夫妻少了,很多人都維持著表面伴侶關系。這款應用還為所有宗教徒提供了定制天堂和地獄具像化模式。道德帝國公司還讓領導人簽署了和平協議,并最終在氣候變化、貧困和饑餓以及一直備受忽視的無數重要問題上采取了實質性措施。在公司的努力下,人人都變好了,或者假裝變好了。

那天晚上,佐伊躺在亨利身邊,聽他打鼾的聲音,她想,除非選擇了不容忍離婚行為的宗教模式,不然離婚是不用扣分的。但偏偏很多導致離婚的婚內行為——比如說撒謊、出軌、扔對方東西——都會扣掉辛苦賺來的分數。很少有人能在離婚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仍然保持完美道德風范。還是不要冒險了吧,笑一笑,裝裝樣子,就能永遠拿分。

佐伊父親生日那天,她媽又給她留了一封語音郵件,“我把奶奶的玫瑰花叢傳上去了,很遺憾她不能和我們一起,但也確實沒辦法。你哥說他可以給我用編程造一個無盡游泳池,我想要好久了。如果咱家達到了上周我發你的總分,那就能升到六級。所以,佐伊,在巴黎好好表現?!?/p>

佐伊把留言刪了,去附近蛋糕店給自己買了一塊最大的蛋糕,拎著去了亨利家,也沒跟亨利多解釋,跟他分著吃了。

她現在幾乎每晚都在亨利家住,跟他分享一天經手的案件要點:有挪用公款的,有偷東西的,還有一個老是忘交停車費的女人。最后一個案子很棘手,那個女人最近查出了癡呆癥。雖說公司對外宣稱評估道德行為時,已經改善處理殘障問題的方式了,但佐伊得到的指示就是盡量避免官司纏身。這倒不是說公司怕打官司,畢竟現在公司財富值超過了世界上相當一部分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

當然,她還有很多事情沒和亨利說,比如說她媽的電話、邁克爾的事,以及她和邁克爾分手的原因。邁克爾是她前男友,在阿林頓的時候認識的。和邁克爾分手是因為她老是胡思亂想對方獨處時候會做什么,會不會做些可怕又詭異的事。但跟亨利在一起就不會胡思亂想。亨利的實時位置她都知道,只要靠在椅子上從隔間墻上看過去,就能看見亨利的程序員辦公室入口,大家都管那兒叫“巢穴”,黑色雙扇玻璃門上方的仿石拱門上寫著紅色噴漆銘文:一入此門中,所望皆拋卻。

除了亨利,她沒怎么見過其他程序員。這些人平時獨來獨往,和亨利交往了一陣子后她才明白了其中緣由。當初她為了進公司工作也簽了霸道的法律協議。但和她相比,很多程序員簽的幾乎就是賣身契了。為了參與到玻爾茲曼偉大的作品中來,他們必須自愿放棄大部分人身權利。

亨利常常在巢穴工作到很晚,佐伊也跟著加班。同事對此十分憤慨,西爾維婭的沉默也變得更加尖銳。她拼命想給佐伊的報告挑錯,但每次都失敗了。亨利晚上和周末也在公寓客廳工作??蛷d里放了一個控制臺,上面放著成堆和做夢、無意識功能相關的書籍,擺放角度巧妙地擋住了佐伊的視線。有天晚上,亨利喝醉了,說所有這些書都與地獄有關,是道德帝國公司最不透明但又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然后就閉口不談了。雖然最終下地獄的人少得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沒有墮入地獄的風險,那天堂就毫無意義了。最近,在某些與道德帝國公司有業務往來的政府間,地獄被正式納入了刑罰系統。此舉一出,立刻引發大規??棺h,但公司對此熟視無睹。他們的邏輯就是,反正只有十惡不赦的人才會下地獄,如果有人害怕下地獄,那很有可能是做賊心虛。

也許是亨利提到了噩夢的構成部分,也許是佐伊晚上看太多監控錄像,又也許是她一直在想,為什么亨利非要在巴黎住著兩居室,又只在客廳辦公——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法國勞動節深夜,佐伊煩躁不安,毫無睡意,聽著耳旁亨利的呼嚕聲。兩人打算趁著勞動節去馬萊區走走看看?,F在天氣也暖和了,床頭窗戶開著,可以聽到亨利鄰居聊天,歡鬧的聲音回蕩在院子里的陽臺上。要是佐伊會抽煙的話,此刻就會趴陽臺上,趁著夜色點一根煙,偷聽鄰居聊天的片段。

可惜佐伊不抽煙,無事可做的她起身去了衛生間,盯著刺眼的黃色燈光下自己模糊的倒影。佐伊在皮包里放了一盒隱形眼鏡和一小瓶藥水,方便在亨利家過夜用。她的視覺植入體不能完全矯正視力,又不想戴眼鏡,因為一般大家都默認眼鏡是在自己家里戴的,不然就像穿件睡衣去別人家一樣。隱形眼鏡就不一樣了。模糊的視線讓亨利公寓的夜景更陌生了,到處都是不祥的陰影。直到她快走到物品面前時,這些陰影才變成普通的東西,比如說衣架或機器人零件什么的。佐伊從衛生間回來,躡手躡腳經過瑪麗耶夫房間,就在這時,她很肯定自己聽到了什么:一聲咳嗽、一聲嘎吱聲。

亨利住的這棟樓很舊了,多年沉積,舊樓發出沉重喘息,樓內管道像風濕病老人一樣整夜沉吟,喘息不休。話雖如此,佐伊還是把耳朵貼在木頭門上,手則悄悄伸向那根暗淡的水晶門把手,極力想象著對面有人的感覺。這時,洛基的聲音傳入耳中,把她從半夢半醒間驚醒了,“佐伊,你進去就是侵犯了亨利隱私,快回去睡覺?!?/p>

阿特蘭同意洛基的看法?!耙菍嵲诤闷?,不如明早問問他吧。不能這樣窺探他的空間?!?/p>

佐伊緊緊抓住門把手,盡可能壓低聲音,轉動門把手一英寸,確認門沒鎖。她緩緩打開門,走進了瑪麗耶夫的舊房間——沒關門,門就這么開著。

佐伊花了一會兒功夫才適應從附近屋頂透過雨棚窗戶灑進來的昏暗光線,不過,即使適應了光線,她也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房間陳設簡陋,右邊地板上放著一張脫皮床墊,左邊墻旁擺著一架輕薄的五斗櫥,搖搖晃晃的,一個大件占據了房中大部分空間,至少寬八英尺,幾乎都快靠窗邊了,比佐伊還高,比她手臂完全伸直還寬,大到看不見背后是什么。

這東西還帶著鉸鏈,寬大的木質板面上畫著好些色塊,佐伊踮腳湊近,這才發現是一副三聯畫1。她回想起到巴黎第一周的盧浮宮之行。三聯畫的深色背景上畫了三位人物,每位各居一塊版面:一塊白色,一塊棕色,中間那人的顏色無法分辨,胳膊和腿上還掛著什么東西,顏料涂得很厚,佐伊湊近了看也看不出細節,只看到油彩閃亮的棱角。

她回頭看了看門,準備冒險開燈,卻見亨利站在那兒。

“跟你說了,你不聽?!甭寤洁斓?。

亨利倒是沒生氣,只是很累。他靠著門框,沖佐伊眨眨眼,“睡不著?”

她點了點頭,雙臂環胸?!氨?,我該先問問你的,但當時真的不在狀態,沒想到就——”

“沒事?!彼哪抗庠竭^佐伊,看了一眼三聯畫,接著遮住眼睛,伸手開了燈?!斑@幅畫叫Les?Femmes?Qui?Regardent,即《看見一切的女人》?!?/p>

佐伊回頭看了看,這才看清畫上是三個女人:幾乎真人大小,女人的臉還沒畫完,只留下空白的橢圓。

左邊那人抱著一只赭石罐子,朝外伸出來。右邊的也伸出雙手,手里是空的,手指處的顏料皸裂嚴重,幾乎成了沙子。中間這位的四肢被蛇和常春藤纏繞著,手拿一個吃了一半的水果,像是蘋果又像是石榴,本該是嘴唇的位置有一個胭脂紅污點,顏色比膚色亮一些。

“潘多拉、羅得之妻1、夏娃?!焙嗬蚯白呷?,依次指出每個人物,“充滿求知欲的女人,但女人一旦探求真相就會帶來滅頂之災,這是瑪麗耶夫自己說的?!?/p>

佐伊瞥了他一眼?!斑@是她畫的?”

“嗯,她最后的作品之一?!?/p>

“她是畫家嗎?職業畫家?”

“她當時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彼⒅嬂锏南耐拚f道,“小時候我爸媽就擔心她長大會做修女,她這人從小就很虔誠,特別……嚴肅?!?/p>

佐伊覺得亨利用過去時講自己妹妹很別扭,畢竟現在大部分人說起死者都用現在時,尤其是道德帝國公司的員工。公司認為,從生到死是一個不間斷的連續過程,語法時態自然就成了貫徹這一生死觀的核心。當然,習慣是很難改的:談起已逝用戶,還是有部分員工會用一副他們已經永遠離開了的口吻。

佐伊把注意力轉回畫上,“我不敢說我看懂了,”看著眼前的三聯畫,佐伊想起了圣徒形象,又想到亨利撲克牌上穿著皇室套裝的平面人物?,旣愐虍嫻P極富技巧,但她像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女性身體線條,最后連臉都沒畫完?!安贿^,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天分?!?/p>

“瑪麗耶夫性格復雜難懂,她的畫也一樣?!焙嗬焓置嗣绢^,指尖描摹著落在夏娃肩膀上的葉子,“這畫讓我想起玻爾茲曼的一句話:‘男人看得遠,女人卻能找到近處的襪子?!?/p>

“嚯,又自以為是,又性別二元論?!?/p>

“是這樣,這話說得不好聽,我覺得應該是他父親常說的老話。玻爾茲曼這人有點……你那天怎么說來著?老派?!?/p>

“我可不管這話年頭多遠,亨利。世上從不只有兩種性別?!?/p>

亨利嘴唇勾起一個微笑?!耙乾旣愐蜻€在的話,她也會這么說的。這點我很肯定,她一直不喜歡玻爾茲曼?!?/p>

“等下,你說真的嗎?我以為你家里人都喜歡他?!?/p>

“除了她,其他人都喜歡玻爾茲曼。玻爾茲曼努力過——你知道他這人其實很有魅力吧?!?/p>

佐伊沒見過波爾茲曼本人,只是從他在地堡發給全公司的廣播和舊新聞采訪中,得以一窺波爾茲曼的性格。但波爾茲曼確實招人喜歡,這一點從他粉圈就能看出來。從一開始的死忠粉絲群,到后面不斷壯大的信徒圈,波爾茲曼的信徒確信,道德帝國公司肯定會拯救世界。

“瑪麗耶夫一直不肯讓步,也不喜歡我的工作。她想讓我做醫學研究,或者做環境保護研究,反正一直叫我改行,一直到……”亨利咽了一下口水,“生命的最后?!?/p>

佐伊把頭靠在他肩上,手搭在他手上,緊緊捏著。這時,阿特蘭低聲說道:“他很累了,你倆趕緊睡吧?!?/p>

于是佐伊暫且不去想其他問題——如果他們在畫中無臉女人面前再多待一會兒,她就肯定憋不住想問了?!白甙?,”她說,拉著亨利走向門口,“回去睡覺?!?/p>

那夜后不久,夏天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巴黎。悶熱又快樂的夏日讓西爾維婭和佐伊之間的隔閡少了一些,兩人結伴出去喝了阿佩羅爾雞尾酒,還說了不少共同上司的壞話,抱怨上司的管理風格,因而重又熟絡起來。佐伊外出也勤快許多,不但常去杜樂麗花園曬陽光浴,瘋狂購物,帶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和鞋子回家,還特意開始買貴價內衣了,因為某人會看到。這天,佐伊逛街看見一家店,像她奶奶以前的閣樓。店里只賣手工蠟燭,佐伊就買了一根蜂蜜混雪松味的蠟燭,還在女店員的促銷下,買了鐘形罩裝蠟燭。她買得起,而且她喜歡亨利家,自然也希望亨利能喜歡她家。

在兩人交往三個月后,亨利帶著佐伊去自己所在區的一間低調又時髦的小餐廳吃飯。亨利認識那兒的老板,點了菜單上第二貴的香檳?!澳阈盼?,比第一貴的還要好?!彼嬖V佐伊。

兩人輪流住對方家里,就這么過了三個月,就在兩人為此慶祝時,阿特蘭問道,“佐伊,你愛他嗎?你看起來像是愛了?!?/p>

佐伊說不上來,就算她以前愛過別人,她也意識不到。雖然近來生活的幸福感都和亨利以及這座魅力之城有關,但佐伊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會相信愛。那天,那個一直手淫的男人又出現在她負責的案件中,這次是因為他在好兄弟出城的時候,吻了好兄弟的老婆?!拔覑鬯?,”男人在發來的視頻投訴中嘆道,“她想離開老公,只是還不確定能不能離,她老公剛剛建了屬于他們夫妻的天堂,她不知道這個時候離了會不會影響分數。但如果你能讓我們在一起,我們保證會做一年的志愿者,把所有東西都留給慈善機構,再收養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p>

“你介意我點菜嗎?”亨利問道,“這里所有的特色菜我都知道?!?/p>

“你點吧?!弊粢量傆X得巴黎人都在嘲笑她用翻譯軟件,好像能從佐伊生硬的法語中看出來她沒好好學過。

和佐伊的法語相比,亨利就自然生動多了,跟服務員提了要求后,亨利靠在椅子上,喝起氣泡酒來?!拔矣X得應該告訴你一些事,”他喝了一口后說,“我一直不敢說出來?!?/p>

佐伊心里一沉,默默把一長串壞習慣清單快速過了一遍,“什么事?”

亨利放下酒杯,指尖放在酒杯桿上,“這是我和同事約會時間最長的一次?!?/p>

佐伊幾乎笑了出來?!澳俏艺媸鞘軐櫲趔@了?!?/p>

“沒想到你是這個反應?!?/p>

“怎么了?”

“對我來說很尷尬。除了你以外,我和其他人在一起待不到幾個月就會分開?!?/p>

“所以,不單是同事,和工作之外的人也沒待那么長?!?/p>

“呃,嗯?!焙嗬昧饲帽拥?,“除了同事以外,我也不認識其他人。一段關系時間長了我就緊張。但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緊張。你很放得開?!弊粢翐P起眉毛,他有點心虛,“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很率真,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p>

“你會緊張?看起來不像啊?!?/p>

“我會。你聽說過我和西爾維婭的事,對吧?”佐伊搖搖頭,因為撒謊扣了一分?!拔覀円郧凹s過會,時間不長,可能一個月吧。但我沒說明原因就跟她分了手,她罵我王八蛋。加上她對工作要求太嚴了,沒意思,也不會跟我聊案件?!弊粢猎谝巫由吓擦艘幌?,心里不太舒服,不由想到自己沒思考多一會兒就違反公司的保密協議,跟亨利說了案子。亨利仔細打量她,“我以為西爾維婭跟你說了,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真不知道?!弊粢琳f,在洛基的哀號聲中又丟了一分。

吃甜點的時候,佐伊手機發出提示音,佐伊在洗手間里看了眼信息,聽到媽媽的聲音通過聽覺植入體傳來,這聲音和平日里洛基與阿特蘭的聲音一樣清晰?!白粢?,為什么就因為我活了下來,你就要懲罰我?你懲罰了我小半輩子了?,F在好了,你不能一直忽略我,我今天早上拿到測試結果了?!?/p>

佐伊聽著媽媽的話,花哨的法式內衣褪了一半,拉到大腿中間。媽媽詳細介紹了癥狀、時間線、生存率和身體被細菌入侵的區域。放完后,佐伊沒刪這條信息。她回到亨利身邊,坐在對面,聽他講去巴塞羅那旅行的故事時點了點頭。另一頭,洛基讓佐伊給媽媽打電話,阿特蘭則說如果需要點時間也沒關系。最后一杯普隆比耶爾冰淇淋融化成一灘布丁,灑在盤子上,白色黏液滴在桌上。

之前,佐伊媽媽去看了脊椎指壓治療師,治療師又推薦她去看專家,專家告訴了她還能活多久。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道德帝國公司的阿靈頓分部陷入一片混亂,仲裁小組崩潰了:一個女同事入了邪教;另一個女同事跟蹤找到一位她一直監視的律師,把他捅死了,就因為這個律師老是打孩子屁股。部門唯一的男同事則瘋狂地宣告,公司正在建一支機器人軍隊,計劃接管世界,波爾茲曼本人就是一個人形機器人。

部門在一瞬間土崩瓦解,而佐伊是部門里唯一清醒的人。她剛到巴黎那會兒,西爾維婭在平板電腦上滾動瀏覽佐伊的文件時,邊看邊評:“真了不起,尤其是在這種多事的地方?!蔽鳡柧S婭抬頭看了一眼佐伊,笑道。佐伊無法從西爾維婭門牙上的洋紅色口紅污跡上移開視線?!澳愫芫礃I?!蔽鳡柧S婭繼續道。

面對西爾維婭的夸獎,佐伊猶豫了,不確定自己是否配得上這種贊美。其實,她經歷的事情都不算難事,比如說服唐娜,讓唐娜放棄帶自己一起去肯塔基州分部;又比如忍受阿瓊大聲嚷嚷道德帝國公司又收購了多少家人工智能小公司,代表奇點就要來了之類的話。就算當時部門一片混亂,佐伊還是每天來辦公室,做自己的分內事。她已經習慣了不去懷疑、麻痹感受,習慣了讓洛基和阿特蘭引導她度日。之前佐伊父親去世,葬禮后的幾個禮拜佐伊都難過得下不了床,一心想著和父親在天堂相聚,她想過割腕、上吊還有吞藥。但自殺的人會被取消上天堂的資格,除非經高級仲裁員認定,自殺是出于安樂死或者其他情有可原的情況,合乎道德標準。道德帝國公司以前吃過虧,深知如果留下自殺這個漏洞,太多人就會趁機鉆空子。

當時,洛基和阿特蘭就在一旁開導她。阿特蘭輕聲細語地勸她,“佐伊,你去外面逛逛就可以賺積分,每做一點,就會離天堂更近,你不想再見到爸爸嗎?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佐伊?”夜復一夜,直到那天早上,佐伊終于有了力氣推開房門。

回到公寓,兩人臉頰被香檳酒染得通紅,佐伊和亨利倒在床上,耳邊還開著天使頻道。她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們,自己能否度過今晚。

接著亨利卷了一支撒有摩洛哥哈希什的大麻煙,叫人欲罷不能。兩人躺在破舊的床單上,輪流抽著大麻,扭起身子把煙吹向窗外。這感覺與佐伊對歐洲很多東西的感受一樣:有點頹廢,還有一點惡心。

如果留在巴黎,她以后要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她再也不用在前男友邁克爾的出租屋里,用廉價筆式電子煙管抽美國東海岸的劣質大麻。她大可以和聰明的程序員男友住在巴黎,陪他去所有和公司有業務往來的地方出差,一起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去到加羅爾。以后的生活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佐伊唯一想不通的是,在這之后會怎么樣。

佐伊用手肘撐起身體,看向亨利。亨利的表情隱藏在一片藍光中,昏暗的房間里只剩下小香薰蠟燭的光,香薰蠟燭是佐伊自己買的時候順手給亨利買的?!拔医裉煲欢ǖ脝柲阈┦??!?/p>

“當然,問吧?!?/p>

“你能不能——我知道這么說很奇怪,你能不能把數據流關掉?就一會兒?!?/p>

亨利看著佐伊,眼睛如同一汪黑漆漆的池水。他點點頭,敲敲手腕,床跟著晃了起來。

“不妙?!?阿特蘭說。

洛基附和著,“沒什么好瞞的,私事也是公——”

佐伊也把數據流關了,亨利等著她開口。

“是跟天堂有關的,我就想知道……”她吸了一口氣,突然沒了洛基和阿特蘭指導,感覺怪怪的,“你輸入數據復制人物的時候,人物副本感覺真不真實?”

“你是說,在你——?”

“就是說人死了以后?!?/p>

亨利看了她一會兒,然后丟掉床單,站起來,像個蒼白瘦弱的幽靈似的穿過房間;從梳妝臺上拿了什么,又坐回她身邊,一言不發,拿著一個冰涼光滑的東西敲了敲佐伊手腕里的植入體。

亨利又用那個玩意兒敲完自己手腕皮膚后,低聲道:“抱歉,我應該先問一下的,但如果問了,他們肯定就會知道,你懂的。我只有這樣才能把軟件關掉?!?/p>

恐懼沿著佐伊腹部順勢而下?!澳锹寤桶⑻靥m他們……”

“別擔心,只是暫時關掉了,過會兒就重啟?,F在我想跟你說實話,但不想被記錄下來。你這么問我,是因為……我的意思是,因為某個人……?”

“是因為我爸爸?!?/p>

“啊?!焙嗬咽执钤谒硪恢皇滞笊?,輕敲了一下,“抱歉?!?/p>

“我爸爸好幾年前去世了;當時我才十六歲,而他病得很重。就在這個時候,玻爾茲曼宣布了‘道德帝國的來世功能,他聽完樂壞了?!?/p>

當時,人類身體日益衰弱,新舊瘟疫各處肆虐;就在這當口,偏偏抗生素還失效了,高溫席卷全球,更是火上澆油——就這么巧,道德帝國公司就在這個時候開發了新技術,宣布人類對肉體的依賴性不會那么強了。

“現在我媽也病了,想讓家里每個人都注冊上家庭天堂,不過……我爸媽在爸爸死前就已經離了婚。我媽不想在天堂看到他,不想看到他本人,我媽最多只能接受把我爸的副本鎖在家庭天堂的某個角落里。離開美國前我倆就一直在吵這個問題,我就在想,真人和副本之間,能看出差別嗎?或者說,我能不能搬進父親的天堂,弄個我媽的副本,再做個自己的副本送給我媽?我知道可以在多個天堂中共享空間,但我積分一直不夠,我不是圣人,就連道德帝國公司我也是勉強踩線進的,我已經工作三年了。

“喂,慢慢說?!焙嗬尤贿€能笑著說,佐伊更沮喪了,“沒事的,你要是需要積分,我能幫你弄點?!?/p>

“什么意思,你可以給我弄點?”

亨利擺擺手,“可以——你懂的,不管要多少積分,我都能給你弄到。你造什么都行?!?/p>

兩人都吸了大麻,此刻興奮不已;加之喝得有點醉,可能就因為這樣,亨利開始胡言亂語,“亨利,你不能直接把積分給我,我可是仲裁庭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不能這樣做?!?/p>

佐伊這話讓亨利一改嬉皮笑臉的語調?!皩ε?。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可以幫忙,再把你爸爸的副本弄得更真一點,反正不管你怎么決定,我都能幫你,好吧?”

“那你去天堂看瑪麗耶夫時,感覺真實不真實?”

亨利僵住了?!笆裁??”

“我這么問是因為……我以為你能看出區別,她當然不是副本,就算是,你覺得能看出區別來嗎?”佐伊好像有些不受控制:周圍的黑暗,她吸過的哈希什,加上她面前坐著的天堂設計師,這一切都讓她管不住嘴,滔滔不絕,“你去天堂看瑪麗耶夫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我看了部分人的證詞,但還是太片面了。不管數據上傳多么完美,人死了肯定會變的,對吧?”

亨利呆愣著,目光看向佐伊身后的墻,佐伊回頭看了看,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燈光分成三層重影。

“她不在……”亨利聲音很低,佐伊幾乎聽不到,“不在天堂?!?/p>

佐伊吸了一口氣?!澳撬谀睦??”

亨利喃喃道:“我很希望她在天堂,但我做不到,如果她在天堂的話,”他把臉埋在手中,“那我就只能下地獄了?!?/p>

“不會的——亨利,你是程序員,不可能去地獄?!?/p>

“不是‘道德帝國開發的地獄,是真的地獄?!?/p>

“你在說什么???”

他抬起臉?!氨懒?,佐伊?!弊粢烈恢毕矚g亨利喊她名字的方式,佐——伊,但現在亨利這么叫她,卻讓她脊背發涼,“‘道德帝國軟件的天堂——崩潰了,一開始就是壞的?!?/p>

“我沒聽懂?!?/p>

“道德帝國的第一批測試用戶,包括你的父親和此后所有人。他們不在軟件提供的天堂里?!?/p>

“那他們在哪里?”一番話聽得佐伊毛骨悚然,幸虧剛剛沒和亨利肢體接觸,也沒抱著安慰他,她現在受不了與亨利觸碰。

“煉獄,我們一開始搭的。當時只準備拿煉獄作為額外儲存空間,或者在極端情況下以防萬一。但現在,每個人死后都去了煉獄?!?/p>

佐伊捏著手里的床單?!安豢赡??!?/p>

“是真的。我們在努力修復天堂,但現在,天堂大概只有兩萬人,全是有錢有勢的。把所有人的意識都上傳到天堂太花錢了,光靠現在軟件的訂閱費和補貼費根本不夠?!?/p>

佐伊知道亨利說的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是誰,包括美國最后一位總統、十幾位首席執行官、名人、貴族子弟、諾貝爾獎和普利策獎得主,還有所有幫波爾茲曼的革命性專利技術募股早期基金的名人。他們真心實意幫波爾茲曼擴建了公司董事會,還給波爾茲曼站臺,告訴世上所有人極樂世界多美好,鼓勵大家都去注冊波爾茲曼的應用軟件。

“到了第四年,洛桑數據庫存儲空間開始告急,”亨利繼續說道,“但問題在那之前就開始了,當初拿到專利的時候,早期用戶都挺好的,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相安無事。但后來,他們變了?!?/p>

“怎么變了?”

“扭曲了?!焙嗬犉饋韾瀽灥?,“人們砸爛天堂,攻擊系統,把傳到天堂上的自己生前所愛之物都弄得稀巴爛?!?/p>

佐伊腦海中不由得閃過一個畫面:她爸爸的貓,洛基和阿特蘭。是佐伊讓爸爸把貓傳上去的,這樣在天堂就不會孤單,她還用爸爸的貓兒給自己的天使取了名字。

“沒有了肉身支撐,人類意識只能存在一陣子:我們后來才認識到這一點,但已經太遲了。人類意識中有一樣元素我們沒辦法復制,只能靠肉身提供。這種元素對人類睡眠和入夢十分重要,但還沒搞清楚原理。我們給天堂里現有的人都造了機器身體,緩解虛擬世界的壓力。玻爾茲曼現在就在集中精力研究這個,他想把天堂完善好,在——”

佐伊想起之前發瘋同事說的話:“玻爾茲曼在組建一支機器人軍隊,玻爾茲曼很怕得病?!?/p>

“在他死之前?!?/p>

“是的?!?/p>

兩人沉默地坐著。后來佐伊先開口打破沉默,她大聲問:“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很害怕,佐伊。我們的功遠大于過。每場革命都要付出代價,而戰勝死亡是人類最大的革命。但是瑪麗耶夫一直不肯注冊‘道德帝國,所以對我而言,戰勝死亡好像沒有從前那么重要了。不管我說多少次她都不聽。我跟她說,可以給她造個天堂,一座真正的天堂,還可以給她重塑身體,她還是不樂意,總覺得有些事情人類不能做、不應該做。也許吧,她是對的。也許我會被燒死?!焙嗬粢恋氖?,佐伊忍住沒甩開,“你跟我說說,佐伊。我是不是很該死?”

“你為什么——為什么覺得我能回答這個問題?”

“你能,你整天都在審判別人,衡量他們的罪過?!?/p>

“為了根本沒用的總分?!?/p>

“有用的,佐伊?!焙嗬罅四笏氖终?,“非常重要,無論你怎么想。對我而言,這有巨大的意義?!?/p>

亨利的手在她手中發熱。自從父親去世、她把母親留在美國后,佐伊對父母的印象就只剩下虛幻的感知。過去幾個月,佐伊一直在想,哪種感知才是最重要的。媽媽的聲音?爸爸的古龍水味道?還是她小時候,爸媽握住她的手,幫她蕩過公園里的一個水坑的感覺?記憶里的公園一片綠意盎然,面前的小水坑在年幼的佐伊看來,就像整個世界那么大。

佐伊不知道該選哪樣,但她確信爸爸就在等她。哥哥選擇了跟媽媽,一直都這樣。爸爸后來沒有再婚,身邊沒人陪,她不能把爸爸留在永恒的煉獄中,等上幾年甚至十幾年,等到自己死了,去煉獄找爸爸。

“你能救他們嗎?”佐伊喉嚨干澀,“要是解決了這個爛攤子,那些已死之人……還能上天堂,對吧?”

亨利猶豫了一下?!安弧恢?。我們無法把神經鏈接傳來的數據都儲存起來,只能壓縮。所以數據已經有損壞,只是不確定程度和影響??赡軙绊懰麄儗r間的體驗、對現實的體驗。我真的不知道數據損失是什么樣的感覺?!?/p>

“都這樣了,你還在不停把人送到煉獄去?!?/p>

“沒辦法停下來,佐伊?!焙嗬劬駶?,也許是淚,也許只是反射火光,“就算試一試也不行,如果有人說出真相,立刻就是一樁大丑聞,但帝國依然存在。打倒一個波爾茲曼,還會有千萬個人取代他,大部分人還是想賭一把,賭自己最后能上天堂,剩余唯一的選擇就是……”亨利說不下去了,對著空氣打個手勢,也許是想到瑪麗耶夫死后的去處,也許只是覺得房間太空了。盡管夏日炎炎,佐伊還是覺得房間冷得像地下墓穴。

“給我看看?!?她不假思索地說。

“什么?”

她從亨利手掌中抽出手指?!澳阆胱屛遗袛鄬﹀e?那你必須給我看證據。我要看看你做了什么?!?/p>

亨利凝視著她?!安恍小@會威脅到整個系統,佐伊。無論打開什么鏈接,我都不知道會不會威脅到天堂的安全,或者會不會損害你或我的意識?!?/p>

佐伊并不出聲,只是盯著亨利的眼睛,不過兩人的身影在黑暗中都看不清。那晚在瑪麗耶夫的臥室里她就該繼續追問下去,問問他為什么妹妹去世了,為什么把她房間做成神廟供奉,而不是上天堂看妹妹。她想知道瑪麗耶夫到底推測到了什么程度,又知道了什么。

亨利嘆了口氣,把頭埋進手里?!昂冒?,走吧?!?/p>

亨利的家離辦公室就20分鐘路程,等兩人到了辦公室,已經是半夜三點了。辦公室的安全攝像頭和熱敏掃描儀會捕捉到他們的身影,但佐伊并不在意,反正她再也受不了來這兒上班。

亨利讓她在隔間等他,自己去檢查巢穴。佐伊盯著西爾維婭電子照片墻上的照片,一張幸福的大家庭全家福,想著其中有多少人已經死了。

“噓?!焙嗬斨T,招手讓她進來。佐伊走過去,穿過拱門。亨利帶她走過一條走廊,來到另一扇門前,把手放在一個面板上,打開了門?!坝行┤讼掳嘁膊蛔?,就整晚給自己造天堂?!?/p>

佐伊跟著他走進這間環形大房間,看見嗡嗡作響、密密麻麻的控制臺,還有一些零散的VR頭盔。一面單向鏡占據了一半的弧形墻,正對圣拉扎爾火車站的時鐘和拱門,在寂靜空曠的夜里顯得格外明亮。拱形天花板畫著玻爾茲曼畫像,他穿著標志性的“道德技術”短袖和西裝外套,模仿《創造亞當》1里的亞當,伸出手觸碰機器人的指尖。

“這兒?!焙嗬叩狡渲幸粋€控制臺前,舉起頭盔,佐伊接過來笨拙地套在頭上。片刻的黑暗后,亨利對她左邊的控制臺做了些什么,機器開始工作,讓佐伊沉浸在亨利的天堂里。

一陣眩暈,佐伊的呼吸急促起來,在現實里向后退了一步。亨利抓住了她?!皼]事,一會兒就適應了。試一下控制裝置,已經跟你的植入體連上了。

佐伊身體一扭,掙脫了亨利的觸碰?!澳阋泊魃蟅R頭盔吧?!?/p>

亨利聽話地戴上了。頭盔上的塑料發出咔嗒一聲,機器把佐伊傳送到虛擬世界的一座綠山坡上,前面站著虛擬世界里的亨利。他們站在一個古希臘式的大理石廣場中央,發光的基座上顯示著亨利個人天堂的不同地點。在佐伊周圍,虛擬世界向外綿延無數英里,每一個細節都很完整。熠熠生輝的塔樓從西面拔地而起。塔樓后方,白色的浪花均勻地覆蓋在寬廣的藍色海面上,看起來太過完美,不太真實。二人頭頂上方,夜空中出現了兩個紫色太陽,間或有流星雨劃過,其他天體點綴其中。紫色的太陽成雙成對,和諧地旋轉,在虛擬世界的景物上投下奇異的索爾費里諾色1光芒,美不可言。周圍的山坡上枝繁葉茂,花朵盛開,這些植被佐伊都不認識,可能是現實中不存在的植物,也可能是很久以前滅絕了。

佐伊從沒見過如此場景。小時候她玩過天堂模板的游戲,但游戲選項都比較同質化,漸漸就失去了興趣。不管她怎么努力,也無法想象出比一座房子更寬敞的天堂。遠處,一座火山隆隆作響,嚇了佐伊一跳。她轉身看著火山噴火,又回頭看亨利,虛擬世界的像素很高,亨利紅了臉。

“這是魔多2,”亨利說道,虛擬世界中的亨利五官比現實中更尖銳一些,鼻子的長平面在皮膚上投下陰影,比正常情況下更鮮明。不過這也可能跟虛擬世界中的奇異太陽光有關,亨利的頭發隨風飄動,每一根頭發絲都清晰可見。

眼下她所處的虛擬空間感覺很真實。佐伊開始想,如果沒有肉體,僅以意識體的形式生活在這種人造空間會是什么樣的感覺,但她想不出來。也許死亡不僅僅是肉體消亡,還是靈與肉分離。也許這就是人類意識永遠無法恢復的東西。

“佐伊,看這兒?!焙嗬昧饲闷渲幸粋€基座,一個旋轉的地球成像出現,上方還出現一個紅色數字,數值還在一點點變大,漂浮在地球之上?!澳壳肮灿薪?0億個意識,數量還在不斷增加,越來越多,呈指數增長。每天注冊的人越來越多,一旦孩子長大到能放置植入體了,家長就會立刻給孩子注冊,想帶孩子一起上天堂?!?/p>

佐伊打了個寒顫。兩人離開亨利公寓的時候,她只穿了一件短袖,巢穴里很冷,亨利的天堂中的溫控程序抵擋不過現實中的寒冷。道德帝國地圖上,滾動資訊區的數字一直在上升,佐伊努力不去想自己認識的人里有多少是在“道德帝國”上線后去世的。

亨利走到另一座大理石臺前敲了敲,虛擬世界的兩人就高速飛了起來,等到佐伊的腳再次碰到實物時,她已經身處一座花園里,或者是一座叢林——佐伊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這地方。上方能見到掛著藤蔓的格子塔,塔身連接著近百英尺高空中的橋梁和小屋。隱形地板之下是瀑布和池塘,腳邊則是一處沒有盡頭的人工小洞穴。

兩人站在一棵巨樹下,目光所及,至少能看到十幾棵這樣的巨樹。一條巨型白蛇幾乎有佐伊的身體那么粗,盤在巨樹下方的樹枝上。亨利開始走動,佐伊緊跟其后,來到一堵長滿夾竹桃的石墻前。佐伊在亨利身后停了下來。

“嗯——我知道很俗氣,但這就是我的設計風格。畢竟要符合故事情節,對吧?這兒就是我的天堂邊界,我的——嗯,我的伊甸園邊界?!?/p>

佐伊再次抬頭??罩邪肯璧镍B兒,大如翼龍,在頭頂上方嘎嘎作響??赡芎嗬奶焯美镆灿幸睚?。佐伊還在想,這地方到底能有多像15歲少年的夢中樂園?!八赃@里可以連通煉獄?!?/p>

“是的,除了玻爾茲曼的天堂外,這兒是唯一的入口。如果再造一個管道,就相當于變相承認煉獄的存在,但我們又不想承認。我們把煉獄歸結為低等天堂,都寫在用戶協議里了,勉強……也算合法吧,但只有道德帝國公司的員工才知道用戶協議真正的含義?!?/p>

“那為什么波爾茲曼會給你權限?”

“備份,以防他出什么事。而且他讓我負責一項修復工程,負責恢復死者意識,或者要是我有能力的話,回收意識?!?/p>

“回收意識?!?/p>

“是的,為了提高處理能力,獲取數據?!?/p>

“這就是大數據挖掘啊?!彪m然佐伊從沒費心研究過公司服務條款中關于死后隱私保護的條款,但她可以肯定,人類意識檔案的價值不可估量。

亨利點點頭?!暗坏┨崛祿蜁茐恼麄€系統,煉獄中的死者意識就像病毒一樣。就算我新造一座通道,只給你爸爸開權限,也不能保證什么東西會跟著跑出來。我的天堂還連著其他十幾個天堂,包括波爾茲曼的;波爾茲曼的天堂又連著其他人的,其他人又連著其他人,越連越多。雖說有防火墻保護,但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意識體有什么超能力。他們不像是人類從無到有制造的人工智能,而是意識體,或者說,曾經的人類。就算努力控制,也沒人能保證后果,意識體有可能毀滅一切,緩沖區有可能爆滿,我不能拿這個冒險。這可是十億人的意識,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變成了什么。一旦建立連接,就意味著我們能找到他們,而他們也能找到我們?!?/p>

佐伊聞到了什么——是開在藤蔓上的茉莉花的香味。虛擬世界的微風拂過皮膚上的細毛,佐伊回想起夏天和爸爸去動物園玩耍的經歷。他們在動物園看到了一些動物的末代后裔。在人類接受“道德帝國”的行為規范之前,這些動物的野外親族已經全部滅絕。

“我手頭還有關于你爸爸的基礎文件,能給你做個逼真的副本?!焙嗬诔惭ɡ锴弥I盤,佐伊能聽到點擊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辨不清方向。接著虛擬世界中的亨利把手按在墻上,墻上出現了一扇門。他轉身面對佐伊,“不過,你爸爸的副本可能會存在代間損失,會跟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就算天堂設計得再精致,但誰都無法完整還原記憶,對吧?”他久久凝視著佐伊,眼中閃爍的金色光斑超乎尋常的真實。

“你就是這么想瑪麗耶夫的嗎?”虛擬世界中的亨利閃了一下,佐伊知道她戳到了痛點,“你覺得瑪麗耶夫只是個記憶集合體?如果她現在就在門后,你不愿意傾盡所有把她留下——整個人都留下嗎?”

亨利握緊拳頭?!八F在只是我的回憶了,佐伊。她已經不在了。如果我能和她說說話,我會的?!彼呦蜃粢?,把一樣東西放在她手里:一把銀鑰匙?!叭绻覇査趺醋?,她就能告訴我的話,我一定照做。但現在只有你,你每天都在替人下判斷、做決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也許這是唯一能做的。又或者我們真的是在做好事,讓世界更美好,不需要審判,也不需要救贖。有時我會想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們的努力,難道就因為死亡有些程序bug,就要否定這么多年的心血嗎?”

佐伊知道這把鑰匙只是一串代碼,但它似乎充滿了力量,重得仿佛灌了鉛,就像探險歷程中得到的強力道具。

“所以你才接近我的,對吧?!边@話和鑰匙一樣有力,帶著真相質樸而鏗鏘的力量,“因為你想讓我幫你開脫。其他仲裁人,像西爾維婭,還有其他跟你約會過的人,都不愿為你做到這一步?!?/p>

亨利沒有回答,也沒必要回答。

佐伊推開亨利,按住他造的通道的木質表面,觸感十分真實——像從前星期天,只要爸爸不給她開門,她就會擅自推開的那扇門;又像瑪麗耶夫的房門、亨利的房門、佐伊十幾歲時一個人待了幾個星期的房間的門;還像閉棺葬禮上的棺材頂,兩側裝了鉸鏈,比看起來要重得多——一扇決不能打開,更不能往里看的門。

亨利不知道佐伊其實撒了謊,她爸爸并不是迫不及待登記注冊了“道德帝國”,是她一直堅持,求著爸爸這么做的。如果佐伊現在離開公司,離開亨利,她就必須回家勸母親注銷賬號,選擇自然死亡,免得死后被困住,成為停滯不前的意識碎片。

但是,既然有可能上天堂,又有誰會選擇被親人遺忘?佐伊確信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人生又不是一成不變的。

雖然佐伊握著鑰匙,但手指不自覺地敲著右手手腕,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拔易霾坏?,我要慎重考慮一下。亨利,打開天使頻道?!?/p>

亨利立刻會意?!暗绻腥吮O視到怎么辦?”

“亨利,打開吧,求你了?!?/p>

佐伊覺感覺到現實中的亨利摘下頭盔,把他在公寓里用過的一臺阻尼器推到她手邊,她覺得一陣惡心,感官失衡。虛擬世界的亨利在一直站在她前方,一動不動,接著視線一晃,洛基和阿特蘭突然出現,站在她面前,光彩熠熠。

洛基和阿特蘭就像真正的天使一樣,和她一樣高,身穿金色長袍,扇動著毛茸茸的白色翅膀,蓬松的頭發留到腰間。他們的發色都是紅色,洛基的發色稍微深一些。雖然他們長得一樣,但佐伊還是能一眼分辨出誰是誰。

“佐伊,不管你要做什么,別做?!甭寤鶆裾f道,他光芒四射的臉龐光滑而完美,眼睛大得過分,不符合臉部比例,看起來異常陌生,“你不能進巢穴,會扣分的,別待在這兒,快回家?!?/p>

阿特蘭看看那扇門,又看向佐伊,佐伊瞬間明白過來,兩位天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洛基的反應比阿特蘭慢一小拍,“佐伊,別?!?他們沖上去想抓住佐伊手腕,但天使不是實體,觸不到她,“你不能這么做,這是在對系統犯罪,究極重罪,”天使聲音低沉,幾乎激起回音,聽起來根本不像是他們,“亨利可以給你建一座完美的天堂,這樣你就能見到爸爸了,每天都能見到,直到永遠。你在那兒會很幸福的?!?/p>

阿特蘭依舊沉默不語,佐伊看著洛基和阿特蘭,無視一旁的亨利?!八阋幌赂鞣N可能性,告訴我可能發生什么?!?/p>

“佐伊——”

“洛基,你算就是了?!?/p>

“進了這扇門,那些意識體可能就會開始找肉身?!甭寤鶕]動翅膀,飛到佐伊上空幾英尺的地方,“他們會把在世客戶的身體搶過來,可能還會撕裂整個天堂,殃及所有人,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好事都會付之東流,所有成果都會毀掉?!?/p>

“你還能看見門后的世界是什么樣?!?/p>

洛基向下瞥了一眼阿特蘭,聲音聽起來又像她的媽媽了,“門后萬事空,萬事惡。天堂才是美好的,進了這扇門,就上不了天堂。走吧,和亨利回去,這樣還能在天堂見到你爸爸?!甭寤秸f越快,“而且,你怎么知道你爸爸就在門后?父母不過是一道程序而已,愛也是程序,奉獻也是程序。只要運行正確的程序,就能永遠幸福。讓我們拯救你吧,離開這個地方。不要做錯事?!?/p>

佐伊瞥了一眼站在右邊的阿特蘭,閉眼想象著自己的天堂。不是母親想要的那個,也不是父親想要的,更不是亨利的天堂。亨利的天堂充滿生機,在她耳旁喧嘩吵鬧,佐伊這一生從不曾有過這么旺盛的生命力。

佐伊松開了握住門的手,鑰匙靜靜躺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她察覺到洛基安靜下來,翅膀也不再動彈,天使們發出一聲嘆息。

她聽見亨利捂著臉啜泣,不愿看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想到了天堂和地獄,以及兩者之間的空間。

然后她推開了門。

責任編輯:鐘睿一

1梭哈(Five?Card?Stud)又稱沙蟹、谷啤、港式五張,是一種撲克游戲。(本文所有注釋均為譯注)

2新塔羅牌:與傳統用于占卜之用的古典塔羅牌不同,新塔羅牌僅作游戲之用,牌面圖案也與古典塔羅牌不同。

1三聯畫:來自希臘語形容詞,意味“三折的”,是畫作的一種類型,整幅畫分為三個部份。一般正中的那一幅最大,也有三幅作品大小相同的畫作。

1羅得之妻:《圣經》人物。耶和華因為索多瑪與蛾摩拉兩城的罪惡,要毀滅兩城。亞伯拉罕向他求情,耶和華答應,若在城中能找到十個義人,他就不毀城市。結果,耶和華派區去的兩位天使所見義人唯有羅得一家,天使告訴羅得到山上避難,逃難時切不可回頭看,羅得之妻不遵神諭回頭看了一眼,化作鹽柱。

1《創造亞當》?:米開朗基羅創作的西斯汀小堂天頂畫《創世紀》的一部分,創作于1511至1512年間的文藝復興全盛期。這幅壁畫描繪的是《圣經·創世紀》中上帝創造人類始祖亞當的情形。

1索爾費里諾色:索爾費里諾為意大利小鎮。19世紀奧意法戰爭戰爭中,奧地利軍隊在1859年6月在馬真塔戰役戰敗,向明喬河敗退,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一世親率奧軍和法皮聯軍交戰。雙方在明喬河畔的索爾費里諾再一次陷入了混亂的遭遇戰。史稱索爾費里諾戰役。而后英國生產商生產出了一種深粉又帶少許紫羅蘭調的新顏色,將其命名為索爾費里諾色,以紀念這場戰役。

2魔多:英國奇幻作家J.R.R.托爾金教授的著作《魔戒》中的地名,其境內有末日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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