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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與湖

2023-09-18 08:16西元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棉褲騾子小美

西元

在二小子眼里,爺爺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們遺忘的人。由于某種原因,他很少到木柵欄圍成的院子外面去,而是終日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與兒女合住的時候,他的生活休憩之地,差不多只是土炕一角。墻上沒有相框,一人多高的紅色箱柜上也沒擺多少老物件,以至于你無從知道他年輕時是什么樣的人,都做過些什么。有那么幾年,村子里的人甚至會問二小子,你爺爺還活著吧?二小子聽老輩人說過,爺爺是個吃過大苦的人,吃過大苦的人都活得長久。似乎是這樣的,爺爺依靠他羸弱的身軀,安然活過了七十三歲、八十四歲,在八十六歲的一個午夜里,無聲無息而又沒有痛苦地離開了人世間,仿佛在夢里又做了一個永遠不會醒的夢。二小子有些后悔,自己應該多問問爺爺,他到底吃了什么樣的大苦?可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

不過,二小子還記得這樣的細節。那是一年冬天,天氣很冷。村子北頭兒有一面湖,岸邊是無邊無際覆蓋了群山的白樺林。夏日里,湖水是灰蒙蒙的,雨點打在上面會濺起密密層層的水泡和波紋。光著身體往里面扎猛子,水是暖熱的,像絲綢一樣輕撫著皮膚。夜色來臨,你能聽到有蛇一樣斑紋的黑魚在轟轟嘩嘩的大雨中嗚嗚叫。深冬時節,湖給凍實了心兒,變成藍色,靜靜躺在白得刺眼的雪原之中,顯得比晴空還要湛藍。幾米厚的冰層上覆蓋著稀稀疏疏的雪花,腳踩在上面比油還滑。摔倒了,你會看到藍色的冰里面布滿了閃電一樣的裂紋,裂紋之間凍著五顏六色的魚。它們懸浮在清澈的厚冰之中,仿佛飛在天上的鳥兒,保持著活活潑潑的姿態。冰層深處是不見底的幽暗,向下俯視,像夜里仰望蒼穹一般。在冰稍薄的地方,村子里的人用冰錐鑿出井口一樣的冰洞,然后放下魚鉤。不一會兒,一條又肥又壯的大魚就會被拽出湖水,在冰面上掙扎蹦跳幾下,幾乎只是在一瞬間,就彎曲著身子給凍成冰坨。

這天早晨,二小子到屋外倒泔水。出門時,鐵皮桶不小心在門框上撞了一下,于是,他的棉鞋底子上便濕漉漉地沾了不少泔水。在凍得泛白霜的地面上,他每走一步,棉鞋底子總是啪的一下粘在地上,再一使勁,才能把它刺啦一聲從地上扯起來。如此反復,很是令人懊惱?;氐皆鹤?,二小子看見爺爺在牛圈旁邊填草料。他走過去,蹲下來。薄雪之下有幾個腳掌大的鼓包,那是凍硬的牛糞。只見爺爺用袖子撫掉雪花,用右手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將上面一顆黃豆粒摳下來,徑直放進了嘴里。這個舉動給二小子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為那個時候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村子里的生活雖然趕不上現在,卻也早不被饑饉所困擾。

在二小子的記憶里,爺爺還有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習慣。每年冬季,差不多是陽歷十一月末到十二月上旬的那段日子,爺爺總是一個人坐在冰冷而又漆黑一團的下屋里,坐在一堆落滿灰塵的農具旁邊,一根接一根劃著火柴,看著一枚枚小小的火苗在冬夜里亮起,又熄滅……

一九五〇年夏天,新兵小美十六歲。他所在的部隊正駐守在上海北面的崇明島西端。長江在這里分了個岔,各個連隊的訓練任務便是在江汊子里學習游泳。上級要求所有人,不論南方人北方人,一個不漏,必須學會鳧水,要能游到對岸去。小美其他的水上練兵科目都不差,唯獨鳧水這一項總也不合格。照理說,他是蘇南人,家鄉有不少河流湖泊,水性應該很好??伤麉s天生不會游泳,身子入了水就一個勁兒往水底下沉,心里慌成一團亂麻。班里只剩下小美一個還浮不起來,班長二六很著急,得空便把他帶到江邊,一邊讓他在水里泡著,一邊給他講解鳧水的技巧。班長二六這個名字有點古怪。他本人講,他的老家窮,窮人家的孩子都隨便起名,比如他的大哥叫大六,下邊還有兩個弟弟叫三六和四六。

小美穿著短褲,在淺水里泡著,照二六說的,努力而又笨拙地劃動四肢。夏日的江水又溫暖又柔軟,一道道波浪拍過來,讓身體像是在嬰兒搖籃中一樣來回晃悠。夕陽里,有幾條小漁船在濃紅色的水面上漂游,似動似不動,有人站在船頭,說笑著,低唱著。岸上不遠處,有一大片竹子編成的柵欄,團里養的幾千只鴨子嘎嘎地叫,叫聲仿佛細碎的水浪,從近處傳到遠處,綿綿不絕。二六坐在江邊的大青石上,嘴里嚼著蘆葦稈,對水中的小美說,你可得快點學會鳧水呀!他又指了指大海的東南方向,說,咱們的任務是海對面的那個島子。在陸地上,你受了傷可以在地上趴會兒,等衛生員過來,在大海上,你不會水,那還不眼瞅著喂魚蝦呀!海里可不比這江里頭,炮火連天,風大浪高,就是團長的船給炸沉了,你看看誰還有本事把他救起來?現在你不著急,將來仗打起來可是要沒命的……

小美仰起臉,把鼻子和嘴巴探出水面,無助而又惶恐地望著二六。班長的老家是山東的,對小美一直像親哥哥一樣。剛入伍時,二六送了小美一條白毛巾、一副綁腿和一根寬牛皮腰帶。牛皮腰帶是繳獲的,白毛巾和綁腿則是二六這幾年攢下來的。每到有肉菜時,二六總會時不時把一大塊鴨子、肥肉或煎魚夾到小美碗里。他說,挨過大餓的人,都不會貪嘴的。有些東西很好吃,可想一想,也不過是在腸子里轉一圈。小時候在家沒飯吃,現在到了魚米之鄉,等于掉進了蜂蜜罐子里,可俺還是個餓死鬼投生,只要肚子有點食兒,心里就踏實了。讓我吃大魚大肉,心里慌得很。

二六正說著話,連隊指導員王大心走了過來。他瞄了一眼泡在江水里的人影,笑呵呵地說,小美你要是把鳧水這個科目搞過關了,我獎勵你一雙橡膠雨靴,說話算數!于是,一雙烏黑發亮的雨靴便來到了小美腦子里。聽老兵說,過去行軍打仗穿的是草鞋,去年發了黃膠鞋,又輕便又耐穿,走幾千里路也不會爛,可真是這雙腳板子的好伙計。不過,和橡膠雨靴一比,黃膠鞋就有點灰頭土臉的了。這東西雖然不太適合長途行軍,但江南地區雨水大,穿上它,即使渾身濕透了,腳丫子卻還是干干爽爽的,不會生瘡潰爛。有一次小美站夜哨兒,正趕上下暴雨,撈著穿了一回橡膠雨靴,那感覺真沒說的,就像全世界都澇在水里,只有你一個人高枕無憂地躺在太陽剛剛曬過的干爽被單子上一樣。

半個月之后的一個下午,太陽白白黃黃的,又酷熱又刺眼。二六把全班的人都拉到江邊,王大心也來了,身邊跟著連隊文書,手里真的拎著一雙亮晶晶的雨靴。十幾米外,還有兩三條漁船在看熱鬧。二六挑了一處木頭小碼頭,問小美,這處算是離對岸最窄的地方了,你行不行?小美把綠短褲上的布帶子扎緊,點點頭說,八九不離十,死活把雨靴拿到手,今后咱們班站哨兒時腳板子就舒服啦!

說罷,小美頭在上,腳在下,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江里,濺起巨大的水花。一進入水中,他就睜開了雙眼。水下面真美,指導員、班長還有戰友們的身影在如鏡子一樣透明的水面之上晃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太陽在正上方,依然很亮,黃澄澄的,卻不那么刺眼了,微微地在水流中搖擺,不時有氣泡、水草和樹葉從它前面漂過。向水底深處望去,有蘆葦,有礁石,有蝦蟹,有成群結隊銀光閃閃的小魚。一股股一團團細碎的氣泡歸于平靜之后,小美鎮靜下來,把臉朝向水底,開始不急不躁地向前方劃動雙臂。他一點也不感到窒息,甚至覺得肚子里儲存的一大口氣還遠遠用不完,又安寧又愜意。

這樣,小美一邊打量著水下的風景,一邊接近對岸。突然,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水流從側后方猛地纏住了他的腰和腿。這股暗流比江水冰冷許多,像條黑色的蟒蛇,一下子把小美從溫暖的陽光之下,拖進了黑暗的冰窟之中,又恐怖又陌生。即使是在此時,小美也沒有慌張,而是瞪大眼睛辨別方向。他奮力地擺著手臂和雙腿,向有光亮的地方游去。他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別浪費體力,也別放棄,這條黑蟒折騰得累了,一會兒就會自己游走的。堅持下去,你就得救了。那一刻,小美甚至有心思向周圍張望,打量著江底的沉船、橋墩,還有結滿貝類的巖石。

小美看到身旁亮光一閃,然后是鋪天蓋地的氣泡。待他能看清楚時,發現頭頂上方是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她穿著無肩布衫,褲腳系著結,正拉著他的手,向太陽的方向游去。她的手腳和腰身矯健地擺動著,幅度不大,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小美只覺得身體一躥一躥地向水面接近。那只抓著自己的手泛起象牙一樣的光澤,還有一雙潔白的腳丫和小腿,不時劃過眼前,帶來犀利的水流。小美甚至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人在水中竟然遠遠比在陸地上更美!

不一會兒,女孩子托舉著小美,把他推向岸邊的戰友。她只露出頭,笑了一下,便再次潛入水中,向自家的漁船游回去。小美躺在二六的懷里,氣若游絲,一口一口往外吐出江水。他很驚訝,剛才明明很鎮定,卻為何吃到肚子里這么多水?戰友們也跳進江里去救小美,無奈水性不夠好,沒有找到他。小美緩過一口氣,倔強地掙扎著對王大心說,指導員,雨靴給我留著,我一定把它贏到手!他嘴里說著,心里卻暗自想著救他的女孩子,那象牙般的一雙手和一雙腳深深地印在心里,怎么也揮之不去……

不久之后,小美終于得到了那雙橡膠雨靴。從王大心手里拿過靴子,他光著腳,只穿短褲,在夕陽照耀下的江岸上跑了一大圈。遠遠看去,閃閃發亮的雨靴像天上的星星,夜色還未降臨時就來到了人世間。一個大圈子還沒跑完,連里的通信員倒是先跑來了,彎著腰,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許久,王大心才搞明白,上級通知迅速打點行裝,立即北上。

那些天,江邊的石頭上、樹枝上、草叢里掛著一絲一縷的鴨毛,大風一吹,一團團一簇簇鴨毛鋪天蓋地,貼著江灘打轉兒。連隊也是上頓吃鴨肉下頓吃鴨肉,打飯菜的洗臉盆堆得冒尖兒。老兵李大棉褲問王大心,指導員,這是咋的啦?頓頓吃這么好,往后的日子不過了嗎?王大心說,部隊要往北走了,上級讓把鴨子統統都處理掉。本來是想賣掉一些的,可是貨到地頭得死,一時半會兒也沒賣掉。你就可勁兒吃唄,只當是變成肥膘儲存在身上了。李大棉褲的老家是東北的,在小興安嶺下松花江邊上。若再往前數,他的祖籍是山東的,父親那一輩活不下去了,闖關東到東北的。為什么他叫李大棉褲呢?這肯定不是他的真名,而是由于他無論冬夏都穿著棉褲,一條部隊發的薄棉褲過一年,所以才得了個這樣的綽號。別人都以為這是東北人的習慣,只有他自己清楚,新發的軍裝實在是舍不得穿。李大棉褲將一段鴨骨頭仔細嚼碎,把骨髓咽進肚子里,一邊仰臉琢磨著,半天也沒琢磨明白。他不再想了,上級的真正意圖誰能知道呢?讓去哪兒就去哪兒唄!到哪兒還不都是打仗么……

沒過幾天,部隊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疖囌纠飻D滿了隊伍,無數條悶罐貨車在站臺上嗚嗚大叫著,裝滿一列,急匆匆地走一列??诹盥?、吆喝聲、叫罵聲、騾馬嘶叫聲、槍械磕碰聲混成一片,團長喊營長,連長叫排長,班長找士兵,喧嘩吵鬧,震得腳下的水泥地面嗡嗡顫抖。小美背著背包,斜挎包裹,奮力爬進車廂,一屁股坐在干稻草上。人越上越多,一個連一百九十多號人才分得一個車廂。最終,大家肩挨著肩,背靠著背,膝蓋抵著膝蓋,結結實實地坐在一起,躺下來睡覺是絕對不可能的了。不久,車站上的人從外面用粗鐵絲將車廂門板纏住,火車緩緩開動。

車輪與鐵軌碰撞著,咣當咣當響。小美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反復幾次之后,就再難入睡了,隨之而來的是身體因為不能動彈而生出的酸麻。他試著站起來,每個關節都在痛,前后左右的人像潮水一樣身不由己地向著這個空當擠過來,再坐下時,必得如同泥鰍一般扭動腰身,才能鉆回原來的位置。車廂板的縫隙里射進來不同顏色的光線,亮紅色時是早晨,黃白色時是中午,暗藍色時就到了夜晚?;疖嚐o論??窟€是行進,車廂里的人都不能下車,吃喝拉撒在車里,氣味熏得腦瓜子疼。不過只是最開始時才聞得到,不久之后就聞不到了。有一天午夜時分,火車停了下來,有人打開車廂板上的小窗,一股寒冷的夜風吹進來,像把利刃刺進渾濁的棉絮里。小美猛地打了個寒戰,禁不住探出鼻子去嗅新鮮空氣的味道。這風又干又硬,完全沒了江南那里的濕潤柔和,吸進鼻腔和胸腔有一點干剌剌的痛,還隱隱約約帶著風沙的氣息。這種很陌生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已經遠離了故鄉。

接到北上命令時,師政治部文化干事霓云也是大吃一驚。她剛剛和師文工隊的同志排練了一出話劇,命令下來前一天還找過師政委申請購買一批服裝道具。師政委掃了一眼報告,頭也不抬,嘴上連聲說,好,好,買吧,買吧。那樣子,根本看不出第二天部隊就要動員出發了。

火車出了關,天氣越來越冷。霓云坐在悶罐車廂里,寒風順著廂板縫隙鉆進來,呼呼作響,讓人坐立不安。她和衛生隊的兩名女同志擠在一起坐著,到了半夜,仍然凍得睡不著,于是從包裹里取出一件紅毛衣,套在軍用薄棉襖下面。在江南時,部隊發的薄棉襖棉褲足以過冬了,有時咬咬牙堅持一下,單衣單褲加襯衣襯褲也能過冬,這件紅毛衣沒怎么穿過??沙隽岁P,這種適用于南方地區的薄棉服就不行了,那種冷從四面八方而來,從每一條縫隙里往身上鉆,向骨頭里滲透,讓你無處躲藏。

熬了一夜,天色漸亮,火車進入一個北方大站。霓云來到方形小窗前,向外望去。太陽掛在地平線幾尺高的地方,紅彤彤的,到處是厚厚的積雪,風一刮,飄起粉紅色的雪沫子。鐵軌邊的高墻上赫然刷著巨大的標語: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霓云這才明白部隊急匆匆向北開進的目的,想必,所有看到標語的人也都明白了。站臺上堆著一箱一箱、一麻袋一麻袋軍用物資。大喇叭在重復地喊著:請列車最高指揮員到車站通信工區機要室接受命令,請列車最高指揮員到車站通信工區機要室接受命令……請各節列車迅速自行補給物資,請各節列車迅速自行補給物資……有人連忙下車搬東西,也來不及挑挑揀揀,有什么就往車上扔什么。大家撬開一只木箱,里邊是幾十雙翻毛棉皮鞋,又扯開一條油布編織袋,裝的是棉大衣,再割開一條麻袋,是六七十斤炒面。這樣,霓云分到了一雙日式翻毛棉皮鞋和一斤炒面。

小美也聽到了大喇叭廣播,還有人在外面喊,所有人立即進行輕裝,把包裹留在站臺上,由后方留守處統一保管……所有人把大蓋帽扔下來,換棉帽……可悶罐車廂的門把手卻被鐵絲從外面纏著,連長魏大騾子都急紅了眼。他瞅了一眼小美,說,快,從小窗子爬出去,把大門打開,過會兒車就走啦!小美把頭伸出窗外,幾個戰友抬起他的腰身,硬把他塞出了車廂外面。小美一頭栽在雪地上,也顧不得疼,趕緊爬上車廂去扭那根小手指粗的鐵絲。不想,一握住鐵絲,手指就給粘在了上面。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又聽見魏大騾子在車廂板后面咆哮,一咬牙,將手扯了一下,只見手掌掉了一大塊皮,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膳ち藥紫?,手指卻僵僵的打不了彎兒了,任憑怎么著急,卻握不住區區一根鐵絲。魏大騾子在里面怒吼著,小美心一橫,用牙齒咬住一根,用雙手握住另一根,全身一起使勁兒,才把鐵絲扭開。門板一拉開,跳下來十個戰友,都是排長、班長,再多的魏大騾子就不讓下來了。大家見了箱子、袋子就往車上扔。站臺雪地上,丟了成百上千個大大小小寫了番號和姓名的包裹,還有零零散散的大蓋帽、木桶、臉盆、鋼筆、筆記本、書籍、紀念章,以及各種各樣與打仗無關的物件……

小美剛爬上車廂,火車就開動了。他的包裹也給人扔了下去,別的倒不心疼,就是包裹里有那雙雨靴。開始分發物資,每人分得一斤饅頭干、一斤炒面。有人得到一條棉背心,有人得到一雙棉膠鞋,但數量有限,得到這個就得不到那個。大部分人都把大蓋帽扔下車了,找來找去,在物資里卻只找到一麻袋棉帽。于是,有的分到棉帽,有的繼續戴大蓋帽,有的只好光著頭。像李大棉褲這樣為數不多的老兵們還分得了一件軍用棉大衣。他趕緊把棉大衣裹在身上,生怕沒了似的。魏大騾子找到小美,也扔給他一件棉大衣,說,你剛才給連里立了一大功,這件獎勵你!李大棉褲找到王大心,指指腳上的帆布單膠鞋,又指指頭上的大蓋帽,說,不知這兩個東西今后怎么辦?王大心說,上級說后邊還有車站,可以繼續補給。

李大棉褲閉上眼,手伸進軍用棉大衣下面,用手指反復搓捏著南方薄棉襖棉褲里的棉絮,心想,這個大站都沒補給上,后面的小站就能補給上?許久,小美又聽見他有些不安地喃喃道,老家的冬天可不是那么容易就過得去的呀!

在朝鮮半島東北部的高原山區里,有一座遼闊的人工湖,海拔很高。它像一碗藍色之水被崇山峻嶺托舉在半空中。山上覆蓋著大腿深的厚雪,抬起頭,尺把高處,一輪白月亮在半夜狂風里飄搖著。積雪像一團團沙子,被力大無窮的山風吹起,在白樺樹間,在枯草叢里,在堅硬的雪殼子上打轉,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他們無孔不入,往眼睛、鼻孔、嘴巴、耳朵里鉆,往領子、袖子、褲腰、褲腿里鉆,把身上的南方薄棉襖棉褲吹得鼓鼓囊囊,像一片干枯的樹葉,又像一只脹起來的氣球。

過鴨綠江時,小美把所有能穿上身的衣物和布料都裹在了薄棉襖棉褲下面,裁下一塊棉被包在頭上和耳朵上,扣上大蓋帽,權當作棉帽,再裁下一塊棉被包在手上,權當作手套,這樣,他的棉被就短了好大一截。幸虧他得到了一件作為獎勵的軍大衣,幫他抵御了一些嚴寒。那些沒得到軍大衣,身上只有薄棉襖棉褲的戰友們一搖一晃地在寒風里走著,他們忍受著更大的折磨。起初,小美的腳上還有被錘子砸過一般的疼痛,現在,疼痛消失了,小腿好像懸在半空中。帆布單膠鞋上掛起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雪塊,慢慢地,雪塊不知何時變成了冰塊。腳也早就腫了,把鞋子撐得鼓鼓的,和鞋子凍在了一起。如果想要把它脫下來,就只能用刺刀把帆布割開。

翻了一夜山,但部隊并不命令休息,即使是幾分鐘的停留,也要求大家不許解下背包,不許蹲下坐下,更不許睡覺。因為在前幾天的行軍中,不少人在休息時把腳凍壞了,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拖不動也拉不動,只能半躺在雪地里。小美很累,但他不敢有一點松懈,甚至都不敢閉一下眼,因為他越來越清楚一件事,在朝鮮半島北部山區的冰天雪地里,行軍是為了殺敵,也是為了活命。

霓云和衛生隊的兩名女同志走在一塊兒,時不時看見路邊雪地里或樺樹下坐著人。他們的臉上掛著霜,帶著笑意,有的把胸前的棉襖扯開露出胸膛,像是熱得不行,有的向前伸著雙手,像是向你要什么東西,或是把什么東西給你。還有的垂著頭,下巴抵著前胸,像是在昏昏大睡,渾身上下覆著一層薄雪。霓云想去看個究竟,被衛生隊的女同志拉了回來,對她說,別去看了,那都是凍死的人。

旁邊馱醫藥器材的騾子蹄子凍掉了,走路一瘸一拐。這時,它腳下一滑,滾到了山下。黑暗里,叮叮咣咣很久之后才寂靜下來。霓云懷抱著急救箱,不停地摔跤,藥品散落一地。伸手去撿,哪知手指一離開棉被縫成的手套就凍僵了,像燒柴棍一樣無法彎曲。她只好像用掃把一樣,把藥品和雪一起扒進箱子里。還有一次,她從干糧袋里抓出一把炒面,把嘴湊過去,哪知剛一攤開手掌,炒面就被呼嘯的山風吹得無影無蹤。試了幾次,一星半點炒面也沒吃到嘴里,就不再試了。霓云看見幾個戰士的耳朵腫得老大,像腦袋兩側各掛了一顆土豆。過樹枝比較密集的地方,就會聽見前面傳來命令,大家快點把耳朵捂住嘍!也確是這樣,一夜行軍之后,有人發現自己的耳朵沒了,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給刮掉的。

下山的時候,霓云差不多是一個骨碌一個骨碌摔到山腳下的。早已精疲力竭,急救箱幾次滾落到幾米開外,她也幾次動了扔掉它的念頭,最后還是咬咬牙,爬上前去,把它拾了回來。霓云很幸運地得到一雙日式翻毛棉皮鞋,可這東西死沉死沉的,據說鞋頭上有一層鋼板??粗軞馀?,其實并不適合長途行軍。鞋子很大,她穿著單膠鞋竟然還套得進去。每走一步,霓云都在想著是否能把它脫下來丟掉,可最終也沒敢。有一次,霓云看到一個腳凍傷的戰士在山路邊的雪地里爬。連里讓他停下來等收容隊,他不干,堅持跟著隊伍走。衛生隊的女同志對那名戰士說,如果前面有房子有熱炕,千萬不要進去,更不要到熱炕上面去烤。那天下午,霓云在一個朝鮮老鄉家的炕頭上看到了這名戰士。他在炕上昏睡了兩個小時后就再沒起來,臉色黑紫,渾身腫脹得像發了酵的饅頭。給他脫鞋子也脫不下來,稍一用力,腳就斷在鞋子里,與腳踝只連了一根筋……

到山腳下時,霓云的臉頰跌青了,兩三顆后排的大牙開始活動,還有一顆掉了。此刻,天空慢慢放亮,部隊開始宿營。小美在兩棵大楊樹之間找到一處雪窩子,墊上枯草,再鋪上棉被,然后躺在上面,用軍大衣蓋住身體。他和李大棉褲搭伙睡覺,你抱著我的腳,我抱著你的腳,身上也多了一條棉被。李大棉褲說道,小家伙兒,睡著了以后可千萬別松手??!你這一松手,我的腳就完啦!

小美把手伸向自己的干糧袋,想抓些碎饅頭干吃,李大棉褲將他的手打開,說,挨餓的日子長著呢,不到餓死就別動它!小美失望了一陣子,問李大棉褲,你老家的冬天也這么冷嗎?李大棉褲說,也這么冷!不過,到了冬天,我們那嘎兒的人就都不出屋了,叫貓冬。像這么冷的天,沒人能在外面待過一夜,肯定得凍死!

一支美軍轟炸機編隊在群山之上嗡嗡地轉著大圈,投下一串串重型炸彈或凝固汽油彈,并折返回來用航空機槍掃射。凝固汽油彈落地后,向天空騰起一個直徑幾十米的火球,同時向外飛濺一股股密集的黏稠液體。這種液體猛烈燃燒,無法撲滅。之后,白茫茫的山谷里留下一片一片面積巨大的黑色焦土。

這個早晨,連長魏大騾子很幸運地撿回一條命。當時,他到營部開會。營部臨時安置在一戶朝鮮老百姓家里。連隊文書跑來叫他回去,他便先出了門。沒走幾步,房子就被飛機炸了。營長、副營長、教導員犧牲,還有兩個連長和一個指導員也被炸死。文書走在身后,被炸得蹤影全無,魏大騾子的后背上濺滿了零碎的血肉。門口還站著三個女同志,其中兩個是衛生隊的,另一個是文化干事,來幫助一線部隊處理凍傷傷員。聽到轟炸機的聲音,三個人擠在一起向林子里跑,還未跑出幾步,就有兩個被航空機槍打中,后背胸口都爛了,剩下一個叫霓云的文化干事,被魏大騾子拽到半山腰上。魏大騾子坐在雪地上發了一會兒呆。這時,團政治處干事跑上山,說,團長政委找你!魏大騾子拍拍屁股下了山,來到兩位團首長身旁。政委打量著冒黑煙的民房,轉過身,對魏大騾子說,營長犧牲了,現在你是營長!

小美悄悄爬上一座不高的山口,向山谷里面望過去。大湖南面的小鎮子就在眼前,遍布著星星點點橘紅色的微弱燈光。他和戰友們每人分到了兩個土豆。這東西凍硬了,在炊事班的洋鐵桶里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如果掉在石頭上,能像乒乓球一樣彈起來。李大棉褲用手掌掂了掂自己分到的凍土豆,說,看來今晚得打一場惡仗。小美很餓,可凍土豆一時半會兒還吃不到嘴里,得把它放在棉衣下面,捂軟了才能吃。在這里,土豆凍成冰疙瘩只要一眨眼,而讓它融化了卻得很久。過鴨綠江時發的一斤饅頭干和一斤炒面早吃完了,凍土豆也不是每天都有,而是各個部隊在逃亡得空空如也的院子里、民房里、地窖里找到的,找到了,就有吃的,找不到,還得餓肚子,并且找到什么吃什么。所以,小美什么都吃過,比如南瓜、玉米、谷糠、草根、樹皮、老鼠、死貓、野狗,還有冬眠的蛇……

餓得極了,人會有兩種表現,一是腦袋不好使,往雪地里一坐,卻想不起來自己這是在哪兒,為什么要來這兒,有時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步槍,不知該怎么打響它,看見班長二六在大聲吼叫,但傻呆呆地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二是身體不聽使喚,明明是想往前邁出一步,腿和腳卻拖在后面沒有知覺,身子一晃,就天旋地轉地一頭栽在雪堆上。小美的胸前兜里還揣著一小包拳頭大的炒面,這是跟李大棉褲學的。李大棉褲說,無論如何,身上要留下最后一點糧食,但就是餓死了也不要動它。有它在,你能撐幾天,可你要是把它吃了,連半天都活不下去。小美試了試,覺得李大棉褲說得沒錯。

李大棉褲還說,趕緊打仗吧,美軍那邊有吃的穿的,打一仗就啥都有了。

王大心把連隊帶到了攻擊出發地,此處在山口下方的凹地里,周圍樹林很密。前方黑黢黢的,是美軍守衛野戰機場的防御陣地。在微弱的雪光中,隱約看得見幾個身形巨大的家伙,黃昏偵察時覺得那可能是民房。文書突然指著王大心的頭,小聲叫道,指導員你的耳朵快掉啦!王大心一摸耳朵,果然耳根處裂開了半寸。他連忙拽出毛巾,把頭裹住,再扣上大蓋帽。

前方雪窩里肩并肩擠著半個班的戰士。他們沒分到軍大衣,此時,正用棉被把腿蓋住以抵御寒冷。王大心走過去,搖了搖其中一個四川兵嘎嘎。嘎嘎渾身僵硬,嘴里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話,只有眼珠兒在轉。王大心連忙把他拽起來,誰知一松手,他便跌倒在雪里,手腳直挺挺的,動彈不得。王大心使勁兒地推他晃他敲他,對著他的耳朵說,加把勁兒,想活就站起來!許久,嘎嘎才有了意識,慢騰騰地扶著樹干立起身來。王大心又把其他幾個人也拖出雪窩子,讓他們活動身體。嘎嘎說,剛才好像睡著了,正在做夢,夢見很多很多好事情,真是安逸!王大心答道,你要真是睡著了,那可就別想醒過來了,現在,死容易,活著不容易!

這時,團長派作戰參謀來問王大心,上級想要把進攻推到后半夜,你是一線指揮員,你看行不行?王大心干脆地答道,不行,不能再往后推了。已經開始凍死人啦,如果再推,到時就是想攻也攻不動了。必須立刻馬上現在就進攻!

不久,沖鋒的喇叭吹響。這是一種銅皮制成的小圓筒,聲音格外尖歷,即使槍炮聲震耳欲聾,也絕不會聽不見。突擊排的戰士甩掉裹在身上的軍大衣或棉被,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美軍防御陣地沖去。他們的目標是攻擊一座最大的民房,占領那里之后,再以此為依托向更深處穿插。陣地的最前沿是蛇腹形鐵絲網,最先沖到這里的戰士趴在上面,讓后面的戰友踏著他們的后背跳躍過去。接著,有人踏響了地雷,火光之中,有土塊、碎石和人的肢體飛上空中。隨著地雷爆炸,十幾顆照明彈飛上了夜空,把陣地前沿照射得雪亮慘白。此時,進攻的隊伍才發現,這哪里是什么民房,這是美軍的重型坦克,人站在這個黑色龐然大物面前才會發現自己是如此渺小。它轉動炮塔,壓低炮管,向陣地前沿的開闊地打出炮彈。炮彈幾乎一出膛就爆炸。小美轉過頭,剛才不遠處雪地上還散開趴著一個班的戰友,現在卻只剩下直徑十米的黑色大坑,冒著銀白色的蒸汽和濃煙,傳來刺痛肺子的硝煙味。

小美的步槍打不響了,原因是什么不清楚,但把步槍扔在雪地上,往槍栓處澆上一泡尿,就又能打響。不過,這個方法只能讓步槍正常使用一會兒,等尿凍結之后,便又不能射出子彈。他的手凍壞了,十根手指頭呈黑紫色,像茄子一樣粗。與其說端著步槍,不如說是捧著,加上步槍時響時不響,所以基本上有和沒有差不多。

小美扔掉軍大衣和干糧袋。軍大衣離開身體的一瞬間,寒風就直刺在骨頭上。他惶恐地打了個寒戰,也明白了一件事,此刻,只有義無反顧地向前沖了,戰斗結束如果還活著,再回來撿,如果死了,軍大衣就貢獻給別人穿了。不斷有人在身邊倒下,雪地上坑坑洼洼的,眼看著地上有突擊排戰友的尸體,可腳卻怎么也躲不開,踏在上面,一滑,就摔掉了。

小美趴在雪地上,用犧牲的突擊排戰友的尸體做掩護,一邊向前骨碌尸體,一邊向前移動身體??纯雌冉儡娭匦吞箍?,他從腰上解下一枚手榴彈。手指頭打不了彎兒,只好雙手抓住手榴彈彈頭,用牙齒咬住木手柄上的鐵皮蓋,扭開,再用舌頭舔出里面的拉環,最后,將手榴彈放在手心里,稍稍握住,用全力拋出去。還要仔細瞅一眼手榴彈是否粘在了手上,否則,手榴彈沒甩出去,反倒把自己炸死了。

王大心穿過陣地前沿時,一個一個去推臥倒在雪里的戰士。他撕開一個戰士的棉襖,瞥見他肩上的彈洞。借著照明彈的光芒,他看到彈洞如同在冰上鑿出的窟窿眼一樣,白白的,略帶粉紅色,卻不往外流血。彈洞里面的血肉肌理清晰可見,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碴。另一個戰士也還活著,他的腹部連同棉襖被彈片劃開,腸子流了出來,攤在雪上,形成一團紅色的薄冰,與地面凍在了一起。槍炮仍在周圍響著,王大心把裹在頭上的毛巾解下來,交到那名戰士手中,大喊道,別害怕,把腸子塞回去,自己往回爬,別等衛生員!

穿過坦克燃燒形成的烈火時,小美只覺得剛才還寒冷如冰窖,現在卻炙熱如鋼水,臉上手上的皮膚像枯樹皮一樣發脆開裂,那感覺讓人終生難忘。此時,他也第一次見到了美國兵的尸體。他印象最深的是美國兵身上都穿著一件帶帽子的防寒服,很長很厚,可以一直保護到膝蓋以下,布料不是棉的,很光滑也很結實。他們腳上的棉皮靴同樣不錯,高靿的,可以包住半條小腿,有兩排長長的鞋帶孔,樣子有點像綁腿。另外,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厚的棉襖棉褲、棉手套、毛背心、毛圍脖,這讓小美很羨慕。小美甚至還在一個散兵坑里看到,有個死掉的美國兵下半身套在厚厚的被筒子里。這種被筒子軟軟的,看上去很暖和,但里面充的不是棉花,而是雞毛或者鴨毛一類的絨毛。

炸毀機槍碉堡之后,戰壕里開始了肉搏。美軍的御寒裝備雖然比志愿軍好,但他們也同樣被嚴寒折磨著。雙方的身體都凍僵了,端不穩刺刀,握不住匕首,身上鼓鼓囊囊的,笨重得像一頭頭棕熊。大家拼盡全力吼叫著,摟在一起,抱在一起,撕扯在一起,最好用的殺敵工具是自己的牙齒。李大棉褲身上壓著一個美國兵,脖子被對方掐著。李大棉褲能感到,美國兵也沒有一點力氣了,雙手僵硬,直打哆嗦,似乎所有的力量加起來也不足以掐死他,只能把他按倒在地。美國兵大叫著,但那聲音不太像人的聲音,而是什么動物在絕望、悲哀、無助時才發出的嘶啞尖叫。美國兵努力想掐死他,但沒做到。李大棉褲也不想死,他掙脫了美國兵的雙手,一把摟住敵人的脖子,在對方還未明白發生了什么的一刻,就徹底咬斷了這個人的頸動脈血管。

到處是躺著的、跪著的、蹲著的、坐著的美國兵。他們舉著雙手,把武器丟在一邊,或閉上眼睛趴在墻角里、車底下,或動也不動,一聲不吭,呆呆地站在那兒??纱藭r慶幸自己還活著的,九死一生沖進美軍防御圈的士兵們卻顧不上他們,而是徑直沖進了存放物資的倉庫,尋找一切可以吃的東西。他們也把槍放在了一邊,隨手撕開餅干的包裝紙,或用刺刀撬開肉罐頭,迫不及待地把食物塞進嘴里,完全不理會任何危險。還有的從死尸上扒下防寒服、靴子、手套、棉帽子,立刻就穿在身上。這一刻,周圍還響著槍炮聲、爆炸聲……

天亮之后,隊伍撤回山上。小美看見在一塊土坡上趴著一支兩百人的隊伍,差不多整整一個連。他們都凍死了,埋在薄雪下,或露出一個大蓋帽帽檐,或露出一只單膠鞋子,或露出一只慘白的手,形成一片起起伏伏的人形雪包。從這里可以看到昨晚的進攻陣地,一大塊黑一大塊白的雪地上,是一大片一大片黃色的尸體,層層疊疊地擁擠在坦克、大炮、機槍組成的黑色防御圈周圍。不久,美軍士兵把凍硬了的尸體拖到工事后面,一層一層碼好,澆上汽油點燃,一股股濃黑濃黑的煙塵沖天而起。

小美與李大棉褲躺在一個雪窩子里,頭對著腳抱在一起,山風夾帶著沙子一樣的雪從大衣和棉被的縫隙里鉆進來。兩米遠的另一個雪窩子里,副班長樹生和別的班的戰友搭伙睡覺。一個班只剩下這三個人了。小美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會有東西吃。連里派人去找糧食,不過希望渺茫。

小美把手伸向胸前的布包,倒出一小撮炒面,又挖起一把雪,一塊兒往嘴里送。李大棉褲在棉被另一頭低吼道,你在干什么?不想活啦?小美沒吭氣,默默地吞著炒面。李大棉褲沒鉆出棉被,而是像游泳一樣把頭移過來,口氣柔和下來,問道,咋啦?沒見過一次死這么多人?小美的嘴被炒面堵著,點點頭,兩顆薄薄的淚水剛流出眼眶就凍結在鼻梁上。李大棉褲嘿嘿一笑,沒說什么,而是把自己的炒面袋打開,倒出一點給小美,又道,放好,這個東西可不是吃的。小美問,不是說北面有個很大的湖嗎?怎么一路過來都沒見著?李大棉褲答道,湖在山里頭呢,你得爬上最近的山峰才看得見。小美道,連那么大的湖也會結冰嗎?李大棉褲說,當然,在這里是水都得結冰,湖算個啥!小美道,結了冰的湖是什么樣子?李大棉褲說,藍色的,瓦藍瓦藍的,像天空落到了地上。小美一時間出了神,道,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真想親眼去看一看??!

團長叫魏大騾子去一趟。團部在朝鮮老百姓的地窖里,一鉆進去,濕氣騰騰的。團長問魏大騾子,你們營還剩多少人了?魏大騾子道,六百多人還剩下二百多人,一個連多點吧。團長問,還能再打嗎?魏大騾子道,還能打!團長嘴角微微一翹,苦笑了一下,說道,今晚還要使勁兒攻一下子。不過,你們營就不上了。南面可能會有敵人的增援部隊來,你們營馬上出發,到那里去打阻擊。魏大騾子受領了任務要往外走,被政委拉住了,往他手里塞了兩個土豆,竟然沒凍是軟的。魏大騾子道,營里的戰士都沒吃的。政委將他按在一只木箱子上,說道,少啰唆!吃完再走。魏大騾子一把將一顆土豆懟進嘴里,連一秒鐘都不到,一口氣也沒喘。吃完一個,他咂咂嘴,把另一個放進兜里,道,這個給我的通信員吧,跑來跑去傳命令沒了他不行。這小子,找到了吃的自己不吃,留給我吃。出了地窖口,魏大騾子回頭看了一眼,雪地上一片白色,唯有地窖口被進進出出的人踩得黑了。他腦子一動,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隊伍行進在向南去的公路邊。公路在半山腰繞著巨大的彎兒,一側是雪白刺眼的山峰,仰面望去,有黑色的楊樹、樺樹、松樹,像一根根黑色的針。另一側是閃著銀光的山谷,有一條灰色的結冰小河蜿蜒著伸向山口盡頭。魏大騾子走在最前面,滿耳呼呼作響的山風,除此之外,再聽不清別的聲音。他旁邊是王大心,在出發前剛剛被任命為營教導員。這下,兩個人又成了搭檔,共同帶領起這支說營不是營、說連不是連的隊伍。

公路上的雪被美軍的汽車、坦克軋過,又亮又硬又滑。路邊光禿禿的,沒有樹,沒有巖石,沒有灌木,也就使得山風格外強勁。沒有軍大衣的戰士把棉被披在身上,在漫山遍野的寒風里,他們像一只只會跳舞的風箏。沿途還遺留著一些戰斗過的景象。有幾輛打壞的美軍卡車丟在路上。有的炸彈坑里三三兩兩擠坐著志愿軍戰士,他們抱著槍,已經死了,頭上身上覆蓋著薄雪薄冰,不知是受傷死去的,還是凍死的。在一處土坡上,魏大騾子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美軍士兵,他的旁邊跪坐著一個志愿軍戰士。志愿軍戰士垂著頭,高舉著一枚手榴彈,看樣子是想用手榴彈砸死對方。他保持著這個姿態死去了。魏大騾子和幾個人走上前去,碰了碰這具冰凍的尸體。尸體的膝蓋已經牢牢凍在了地上,身體也沒晃動,可他手上的手榴彈卻猛地掉落下來,而且拉環還套在他的小手指上。魏大騾子大叫一聲不好,轉身跑出幾步,一頭撲進雪里。身后轟的一聲響。

阻擊陣地選在了公路大轉彎處,背后是一座高地。小美掄圓了十字鎬,想在路中間挖出一個坑或一條溝什么的以阻擋美軍車隊??墒宙€尖鑿在地面上,只留一個淺淺的白點。李大棉褲嘴里咕噥著,跟魏大騾子說了些話,不一會兒,他跑回來,對小美說,走,咱們到山谷下面的小河邊去,敲開冰搞些水回來!說完,又有兩個班的戰友拿著桶或盆跟著他到河邊去了。河中央的冰最薄,用十字鎬鑿出一個圓圈,整個人往上面一跳,一塊半尺厚的圓形冰塊便沉入水中,順水流走了。剛打上來的河水冒著蒸汽,小美把手浸在里面,感覺是溫熱溫熱的,很舒服。但剛走出上百步,桶和盆上,還有手上便結起薄薄的冰。待來到路中央,其他戰友已經從山上砍下樹干樹枝,或推下大塊的巖石,草草地堆成了障礙物。只要把水澆在上面,轉眼就能凍結實,依靠人力是絕對無法搬開的。很快,公路大轉彎處就布滿了這樣的路障。

接近中午時分,來了美軍飛機,大家一下子散開,往高地上的樹叢里跑。飛機幾乎是擦著樹梢掠了過去,卻并未投彈。小美從樹干后面向遠處望去,隱約看見公路對面的山上還有友鄰部隊。白白的雪野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黃色的人影子,像泥漿一樣,把半座雪山都染得黃了。飛機向那里飛去,投下一顆又一顆凝固汽油彈,轉瞬之間,山頂被大火所籠罩,大火過后,山頂變成黑色,不斷飄起濃煙。成百上千黃色的人影子四散奔逃,像是巨大的顏料汁液傾瀉在人世間。飛機追著他們投下燃燒彈,一顆又一顆曠世的紅色火球升起在這些黃色的人群中,頃刻之間又在他們中間燃燒出黑色的圓形焦土……

不久,美軍先頭坦克緩緩開進到距離小美幾十米遠的地方,發動機的震顫沿著地面一直傳達到他的頭皮。趴在雪地上,小美覺得自己像篩子上的一顆黃豆粒兒。副連長大勇與二十九名戰士組成爆破隊,首先襲擊了美軍坦克。手中的武器奈何不了坦克,于是有個戰士把八枚手榴彈捆在身上,毫不猶豫地鉆進了坦克下方,扯下了拉環。爆炸過后,坦克一邊的履帶斷掉,另一邊的履帶仍舊轉動。于是坦克翻了個身,駛出公路,向山坡下面滾落下去,翻在了谷底。還有幾個戰士把三五支步槍捆成一捆,塞進了坦克履帶里,用這個辦法也毀掉了兩輛坦克。

大勇扛著一只大炸藥包,沖到了一輛M26重型坦克前方幾米處。坦克機槍首先開火,打中了他。大勇掙扎著爬起來,把炸藥包推到路中央,然后坐在上面,把拉火管握在手里,等待坦克開過來。坦克緊急剎車,打著趔趄,然后冒出黑煙,緩緩后退。相持了許久,大勇看著坦克,一動不動。坦克機槍又向他打了幾個點射。大勇的身體只是晃了幾下,也未流血。但在一瞬間里,他僵硬了,凍結在炸藥包上。坦克里的美國兵終于確信大勇已經死了,開動坦克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公路上丟著七八輛被摧毀的坦克和汽車,小美看到有一輛坦克的炮塔蓋打開著,一名美軍駕駛員趴在坦克后部,渾身結冰,結結實實地凍在了裝甲板上面。地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有敵人的,有自己人的。他聽見魏大騾子在遠處大喊,先把戰友的遺體找齊了!于是,小美便鉆到坦克或汽車下面,從履帶和車輪旁邊將戰友殘缺不全的尸體拖出來。有時找到的是上半身,有時找到的是一條腿或一條胳膊。終于,把戰友們的遺體找全了,擺在了公路邊。副連長大勇帶領的爆破隊成員,也包括他自己全部犧牲。路邊的尸體大多是拼起來的,盡管活著的人都竭盡全力,但還是缺了一些腿和一些胳膊,有的戰友連上身也沒找到,大概是被炸碎了。凍土是實在挖不動了,大家只好在雪上挖出坑,將遺體拼好放進去,埋成一個個雪包。不少雪包外面伸出來一只手,一只腳,手黑紫黑紫的,腳上都結著厚厚的冰疙瘩。雪地上的腳印是濃紅色的……

公路邊站著一溜兒美國兵,大概二三十人,槍扔在雪里,雙手插在防寒服兜里或抄在袖子里,漠然地看著在面前來回走動的志愿軍戰士。小美甚至還看到有幾個美國兵在對他笑,那笑容不是討好,也不是害怕,就仿佛連續干了幾個月的重體力活兒,再堅持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現在終于可以休息了,解脫了。有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脫下靴子和襪子,從腳指頭中間摳下一小塊一小塊碎冰。小美走到他跟前,他抬頭望了望,眼神很空洞,就好像小美不存在,他只是望了眼天空一樣。那人低下頭,一心一意地把腳趾間的碎冰摳干凈,想穿上襪子,可襪子已凍成了冰殼,只好扔掉。小美從懷里掏出一團美軍降落傘上的綢布,遞給那人,那人接過去,纏在腳上,又套上了靴子。美軍降落傘上的綢布質量很好,大家都用來裹頭、包腳、護手,也用來做腰帶、綁腿、毛巾、內衣內褲等等。那人系好靴子帶,把褲腿向上扯了扯,小腿肚子上有一個彈洞,彈洞也同樣呈粉紅色,有亮晶晶的冰碴,不流血。他面色陰沉,說了幾句外國話。

太陽開始偏西泛紅的時候,小美吃到了一頓做夢都想不到的美餐。埋好犧牲的戰友后,大家開始搜羅公路一側山坡下的美軍軍用物資。雪地草叢里到處滾落著罐頭,一聽聽,一箱箱。小美先找到了一條雞毛筒子,據俘虜講,人可以鉆在里面睡覺。小美試了試,很輕便,很暖和。之后是尋找罐頭。這東西散落了一地,開始,小美專挑大的拿,用刺刀劃開之后,發現里面都是西紅柿、玉米粒兒一類的東西,小的才是肉罐頭。最讓他羨慕的是有一種木箱子,里面放四桶牛肉罐頭、八片面包、八塊口香糖、一包香煙外加可以在指甲蓋兒上劃著的火柴,還有四包黑粉,俘虜管這叫咖啡,和中國的茶差不多,加上四個固體酒精爐,可以煮黑粉喝,還可以熱罐頭。一箱子食物恰是四個士兵一頓飯的伙食。小美撿到了幾塊美軍電池,以為是罐頭,用刺刀一撬,冒了煙,趕快丟掉了。他還看到幾根香腸一樣的東西,撕掉油紙皮,啃下一塊嚼了嚼,沒啥味道,但像豬大油,就吃下了一根。后來有人告訴他,那可不是什么香腸,而是美軍的一種高爆炸藥,專門炸碉堡、山洞、巖石一類硬家伙的。

大家架起火,把凍成冰坨的罐頭放在上面烤化了吃,火苗映紅了一張張生滿凍瘡的臉。魏大騾子走過來,大聲道,誰生的火?不想活啦?想把敵機招來嗎?可戰士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上面的罐頭,把腫大的手伸向火苗,仿佛完全沒聽見他說的話。魏大騾子嘆了口氣,軟下聲調說,一會兒慢點吃,別撐壞了腸子。小美和李大棉褲并肩擠在一起。他把雙腿套進繳獲來的美軍雞毛筒子里,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牛肉罐頭剛在火上熱乎一點,小美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的填,倒沒燙著嘴,印象最深刻的是嘴唇、牙齒、喉嚨一下子覆蓋上了厚厚的油脂,好幾天都不化,讓人心里很踏實。李大棉褲比大家更會吃,他把結了冰的西紅柿罐頭敲掉一半,再倒進牛肉罐頭和玉米罐頭,燒成雜燴湯,味道很鮮美。小美看見李大棉褲用炮彈皮改成的勺子舀了口湯,吹吹,放進嘴里,突然就咬住勺子,像頭筋疲力竭的老馬一樣抽抽咽咽地哭了。小美問道,老李,咋的啦?燙著了?李大棉褲把臉埋在雙腿間,越發哭得兇了。他抹了把鼻涕,說,沒燙著,能吃上這么好的東西,不知為啥,就是打心里想哭!

寒夜過后,天亮了。戰士們吃驚地發現,昨天下午擺在路邊的美軍尸體一個個都光溜溜白花花的,大概是戰場周圍的老百姓趁著夜色把他們的衣服扒走了。

穿過山口,在一處礦洞里有個野戰醫院。李醫生正給傷員做手術,處理的大多是凍傷傷員。霓云拎著一只鐵皮桶向外走,里面裝了剛剛鋸下來的手和腳,準備到洞外找個地方埋掉。山路上不斷有穿黑棉襖棉褲的民工隊抬過來傷員。都是些重傷員,稍稍能動彈的傷員必須靠自己,或走或爬,回到后方。

有一個傷員雙手和雙腳,還有膝蓋上纏著從棉被扯下來的布條,一點一點吃力地向前爬。他咬著牙,只盯著前方的山路,別的地方都不去看,任何聲音也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的腰上系了一根鐵絲,鐵絲后面拴著一塊木板,木板上凍著一桶罐頭。霓云把這名傷員扶回礦洞,在這里,她又看到了過去在宣傳科一起共事過的崔干事。不久前,崔干事下到連隊?,F在,他坐在巖石壁下,嘴被一塊彈片打豁了,掉了幾顆牙。他握住霓云的手,沒法說清楚話,于是他用筆寫字告訴她,宣傳科另一位熟悉的同志也受了傷,不過那位同志爬不動了,可能回不來了。很多人也回不來了,他們都凍死在半路上啦。

洞里到處躺著傷員,遠遠近近傳來呻吟聲、哀叫聲、求救聲。洞外的雪地里堆放著尸體,來不及掩埋。當霓云再次走出洞口時,看見外面站著一個少年士兵,個子不高,身材單單薄薄的。一問,他的部隊剛打了一場阻擊戰回來。他的一條腿有點瘸,問能不能給看看。霓云讓少年士兵坐在石頭上。他腳上裹著的棉被已經結冰,只好用刀割開。棉被下面的高靿帆布膠鞋被腫脹的腳撐得鼓鼓的,并且凍在了一起,沒法脫下來,也只好用刀割開。少年士兵的腳呈紫紅色,腳指頭發黑。霓云對他說,你留下吧,如果還繼續走,這腳就保不住了。少年士兵搖搖頭,道,我還能走,我要找我的戰友們去。霓云點點頭,不語,從外面端進來一盆雪,用雪給少年士兵搓腳。好一會兒,從他腳上滴下了水,紫色稍稍減退,紅色慢慢增加。她問,能感覺到疼嗎?少年士兵點點頭。霓云從墻角里拎過來一雙美軍棉靴,那是一位犧牲的重傷員留下的。她又從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雙羊毛襪子,一齊給少年士兵套在腳上。盯著少年士兵的臉端詳片刻,霓云取來一塊布,蘸著雪水把他的臉擦干凈,從懷里掏出一只蛤殼裝著的擦臉油脂,仔細地在他的凍瘡上涂勻。一切都做完了,她說,你已經很勇敢了。記得,要保護好自己!少年士兵點點頭,一步一搖地向洞外走。霓云問,你叫什么名字?他回過頭,說,我叫小美,我們的部隊還要向南去追敵人。

霓云站在彈藥箱和門板搭成的手術臺旁,胸前的醫用白圍裙濺上了密集的血痕,一層干涸后又覆蓋一層。她神情憔悴而又恍惚,并不僅是因為幾天幾夜沒睡過覺,也因為她覺得心里好像淤泥堆積起來一樣,越來越厚,越來越重,無法疏解。這時,師敵工科科長找到霓云,說剛送到一批俘虜,因為她會英語,讓她一同參與審問。霓云走出礦洞,科長遞給她一套未穿過的新軍裝。

審問戰俘的地點在一處山洞里,與公路隔了兩座山,山谷中生長著密集的松樹。敵機高高地飛過山頂,并未發現目標,胡亂地投下幾顆炸彈,隆隆的發動機聲音很快被厚厚的雪吸收掉了,沉沉地消失在遙遠的群山里。霓云站在松樹下,甚至可以靜下心來傾聽雪片落在松枝上的窸窸窣窣聲,還有隱約從山外傳來的爆炸聲??床灰娛艿礁鞣N嚴重創傷的戰友,看不見殘肢斷臂,也聽不見嘶吼、哀叫、呻吟,這種感覺讓人難以置信。

集中在這里的戰俘有幾百人。此時,他們沒了武器,換上了前線并不多見的厚棉襖棉褲、羊毛皮鞋和長耳棉帽,雙手抄在袖子里,再無戰場上的警惕、乖戾和殺氣。志愿軍的裝束配上他們高大的身材,還有高鼻梁、金頭發、藍眼睛,讓人一時間覺得有點古怪甚至好笑。一天要聽上百個戰俘講話,霓云頭昏腦漲,上午時還想著記下點什么,從中得出些有用的線索,到下午便放棄了,只能盡量把信息完整地記錄下來,由司令部的參謀們去研判吧!第二天黃昏時分,戰俘們快開晚飯了,主審的敵工科科長出去接首長電話,審問便停頓下來。霓云用鉛筆勾畫著剛才記下的內容,寬大厚重的松木桌子對面,一名戰俘無所事事地低頭端詳著自己滿是裂痕的手掌。兩名持槍士兵站在他兩側。

突然,這名戰俘小聲問,你們會殺了我嗎?霓云驚訝地抬頭,答,當然不會。戰俘道,我叫巴克,海軍陸戰隊中尉排長。霓云說,這個你剛才說了,我記得。為什么要問我們會不會殺你?你覺得我們會殺了你嗎?

巴克說道,我的父親參加過二戰,在太平洋戰場上打過仗。他曾經是海軍陸戰隊的上校團長,所以,你看,我也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他給我講過許多戰場上發生的事情,也講過日本人。通常情況下,日本人對待戰俘的方式是照著后腦勺來一槍。在這里,朝鮮人差不多也是這么做的。

霓云說,志愿軍不會這么做。她打量了一眼巴克,巴克身邊有條白樺木拐杖,右腳以及小腿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她不由得有些羨慕他,因為他保住了自己的腿和腳。霓云又問道,你怎么看志愿軍?巴克也問她,你去過前線嗎?霓云不語,覺得巴克可能是看到她身上的新軍裝,所以才這么問。

巴克又問,下面我說的話你能不能只是聽,而不記下來?霓云點點頭。巴克很惆悵,又自顧自地說,到了前線,你就會知道,《日內瓦公約》是多么幼稚可笑,那是小孩子玩游戲時制定的游戲規則。有一次,我們在山間小路上行軍,遇到了五個不能行動的志愿軍士兵。他們的槍打不響,身上沒有一粒糧食,腳上的單層鞋子結了厚厚的冰坨。我簡直不敢相信,其中一個士兵的腳上竟然沒有鞋,光腳踏在雪地上,腳掌是慘白色的,已經凍實心了,腳趾也掉光了。我的戰友大概是出于憤怒和怨恨,用槍托砸他們,讓他們把路讓開??蛇@五個士兵根本動不了,臉也凍僵了,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眼珠兒可以緩緩地轉動。我想,他們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墒撬麄兊难凵駞s讓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的戰友還把其中一個凍僵了的志愿軍戰士推倒在地,像陀螺一樣轉,并且笑著說這是“活陀螺”。多么可怕的事情??!

巴克低下頭,捂住臉,接著說道,不要以為我們只是對敵人才這么殘忍,有的時候,也這么對待自己人。有一次,我們的車隊被伏擊,有輛卡車壞了,上面裝了二三十名傷員。你們的火力很猛烈,為了能讓車隊迅速通過,后面的坦克一下子把那輛車撞到山下去了??ㄜ嚪^,滾落到山谷里,燃起了大火,并且傳來陣陣慘叫聲。我對自己說,這世界真是他媽的瘋了呀!而我身后一名負輕傷的老兵則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傻瓜才上卡車呢!

霓云問道,你是不是想說,你后悔來到了這里?巴克抬起頭,淚流滿面,說道,不,我不后悔!我們終究是敵人,我們誰都不能退出這個殘酷的游戲,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打翻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我們誰都承受不了失敗的后果,誰都不愿意做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那一方,是不是呢?

巴克突然不太正常地哈哈大笑。笑完,他說道,可這都是鬼話!只有來到這煉獄一樣的戰場才知道這都是鬼話!我過去怎么就像傻瓜一樣相信它了呢?就是這個愚蠢的念頭給我們帶來了災難!我們所有的痛苦都來自它!這個該死的混蛋的狗娘養的讓人詛咒的所有愚蠢念頭中最愚蠢的念頭!說完,他垂下臉,渾身抽搐。

許久,巴克接著問,你們的首長還未回來,可否讓我再說幾句?霓云輕輕點點頭。巴克說,我特別討厭你們沖鋒時的喇叭聲。要知道,在深夜嚴寒中聽到那種尖銳、凄厲、難聽的響聲,真是讓人毛骨悚然。不久前,你們深夜攻擊我們的陣地。前一秒陣地上還死一般寂靜,后一秒就仿佛沸騰了一樣。幾百個上千個士兵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向我們進攻。一波死光了,還有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在照明彈照射之下,我能看到一個梯隊正沖過來,在照明彈光線之外的黑暗里,還可以看到另外的幾個梯隊。那次進攻,你們沒有成功。戰斗結束之后,我到前沿陣地看了一下,雪地上密密麻麻倒著幾百人,而且更遠處還有,但我沒有膽量再往前走了,因為那里實在是太黑了。

沒有人能擋住你們的戰士!我看到雪地上倒著一大片一大片穿著黃布單衣服、單鞋子的尸體。他們渾身是凍傷,很多人只剩下半只耳朵,手指頭粗得像香腸,腳烏黑發亮。我特別地震撼,這種震撼讓我刻骨銘心。我還親眼見過你們的士兵身上綁著手榴彈去炸我們的坦克,或者用身體去堵冒著黃色火焰的機槍槍管。要知道,這必定是無法生還的呀!許多時候,你們的戰士沖進我們的陣地之后,并不是首先要殺死我們或俘虜我們,而是跑進我們的倉庫去找吃的。我真想問問,你們的戰士到底在想什么?

巴克問,你能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嗎?霓云擦掉眼中的淚水,說,我心里有答案,可是我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對你說。

魏大騾子再次見到他的團長,是在朝鮮老百姓的牛圈里。牛圈用石塊兒砌成,背靠山坡,上方有很密的松樹林。不到十米遠處,民房挨了炸,焦黑焦黑的,像一張黑色大嘴。團長蓬頭垢面,眼睛血紅,在狹小的地面上來回踱步,容不得魏大騾子把一句完整的話說完,就惡狠狠地打斷他,焦躁不安地追問起戰斗情況。團長問,你的部隊還剩下多少人?魏大騾子答,這回還剩下六十多個,不到七十個人。團長冷不丁說,政委犧牲了,被敵機炸彈捂在地窖里了。魏大騾子結巴一下,心里很難受,想起政委給自己的兩個土豆,也想起那黑乎乎的地窖口。周圍一片白色,唯獨地窖口是黑的,還能不讓敵機盯上嗎?唉,我也真混蛋,當時提醒一下團首長就好了。

團長嘴角微微顫抖,死死盯著魏大騾子的眼睛,說道,美軍現在是明白過來了,想要往南面的大海邊跑,上級命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堵住狗日的南逃的退路。你知道不惜一切代價是什么意思嗎?魏大騾子眼睛瞪大,嘴唇半張,又馬上恢復了常態,說,知道!團長咬著牙,像要把魏大騾子嚼碎了似的,又道,我說得夠清楚了吧?魏大騾子咧嘴一笑,道,夠清楚了!

魏大騾子要走,團長說,警通排早在打小鎮子時就派上去了,現在就剩下幾個接電話線的。我這兒也沒啥了,你看啥有用就拿去!要不,你把我的警衛員帶走吧!魏大騾子連忙搖搖頭,說,不差那一個。團長又說,把我的大青馬拉走吧!這老伙計是從國內跟著我來朝鮮的,沒騎過,前幾天還在炮連拉炮??催@架勢,早晚也得宰了給大家吃肉。你拉走了,我也就眼不見心不疼。

從那座高懸于群山之中的大湖向南,一直到海邊,有一條公路。已被包圍的美軍必須經過這里,才能撤到海岸邊,然后再用軍艦運到朝鮮半島南部。魏大騾子帶著不到半個連的士兵爬行在山間,沒有路,到處是厚厚的堅硬雪殼兒。天快亮了,只得停下來宿營。魏大騾子有些后悔,臨出發前,他沒把團長的大青馬牽走,而眼下,大家又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魏大騾子也知道,對團長來說,警衛員差不多相當于他的親兒子,大青馬等于親兄弟,當時是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帶走的??墒?,如果有一頓馬肉,隊伍就能多翻一座山,沒了這頓馬肉,就可能全軍覆沒。

團長給魏大騾子下達的命令是,占領通向海邊公路中段處的一個高地,海拔一千零八十多米??沙r向導說,還要翻好幾座山才到。魏大騾子靠在一棵松樹上喘粗氣,很奇怪,明明勒得很緊的腰帶卻在往下掉。他把還剩下的三五個班長排長找來,讓他們分頭去找吃的。不久,有個班長跑回來,抓著一小把黃豆,說山谷里有一座民房,不過人都跑光了,只在牛圈遺留下的牛糞里摳出了這些東西。魏大騾子用拳頭捶了捶腦袋,打起精神,說,走,咱們再去找!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吃的。

那座民房院子里靠著幾捆干枯的玉米稈兒,大概是用來燒火的。魏大騾子把手伸進去,一寸一寸從上向下摸,比新婚之夜摸新媳婦還仔細。終于,他眼睛里閃出亮光,抽出手,拿著一穗玉米,大叫道,你看,這是什么?這是什么!都好好找找,肯定還能找到!正說著,通信員在牛圈里尖叫著,說,快來看呀!大家忙跑過去,原來凍硬的泥土中露出一只小小的牛蹄子。魏大騾子拔出刺刀,兇巴巴地說,加把勁兒,給我挖!

土太硬,刺刀尖都彎了,可所有人像著了魔一樣,不顧一切地挖下去,沒有硬物的就用手指頭扒,手指頭尖兒上全是血。幸好,這是在牛圈里,挖下半尺之后,土漸漸松軟了,最后竟然挖出一整只小牛犢子。魏大騾子端詳著,說,可能是病死的吧?不管了,趕緊燒火煮了吃。不一會兒,就冒起了黑煙。魏大騾子站在房子外面,豎起耳朵傾聽遠處的聲音,辨別是否招來了敵機,一邊催促燒水的戰士快點把牛肉搞熟。有人想把牛犢子分解開再煮,魏大騾子一揮手,焦急地說,沒時間了,整個扔鍋里邊吧!

慢慢地,牛犢子融化開,肚子越來越大,用刺刀一捅,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有人把牛肚子破開,牛腸子、牛胃漂了一鍋,臭氣熏天。水沸騰著,上面漂著白沫,還有黑黃色的牛糞渣。魏大騾子撿了塊木板,把牛糞從水面上撇出去,舀去臟水,再加上雪水,繼續煮。終于,牛犢子半生不熟地煮好了。大家咽著唾沫把它大卸八塊,三五個人、七八個人、八九個人圍成一堆,再分成小塊吃。轉眼間,連牛皮和牛蹄子都嚼得一干二凈。

把牛犢子吃完,仍然饑餓如常。魏大騾子把剛才找到的幾穗玉米和十幾顆土豆也分給戰士們。這樣,每兩三個人可以分到一小把玉米或一顆土豆。魏大騾子與五名戰士圍坐在一起,中間生起火,把兩顆土豆架在火上烤。不一會兒,土豆融化了,烤黑了,土豆皮爆裂出花瓣一樣的細碎紋路,一股焦煳香氣四散開來。魏大騾子閉上眼,盤算著一會兒怎樣分這兩顆土豆。他決定不吃了,把自己的一份給其他人。

這時,從山下來了一支隊伍,人數和魏大騾子帶的隊伍差不多。所有人都不說話,幾個士兵來到火堆旁,癡癡地盯著火上的土豆。一個人向火堆伸出胳膊,坐在魏大騾子旁邊的士兵一把推開了他的手,吼了一聲,你要干什么!那人忙把手臂縮了回去,小聲道,我們只是烤烤火,一會兒就走。魏大騾子看著火苗,嘴巴嚅動了一下,又閉上了。那支隊伍默默地烤了一小會兒火,無聲無息地繼續出發了。

突然,從魏大騾子身后撲過來一個人,一下子撲進了火堆,不顧棉襖被燒著,也不顧炭火濺在臉上,一把抓起那兩顆土豆跑掉了。有個戰士跳起來,揪住那人的領子,那人竟然像泥鰍一樣,甩脫棉襖,一路滾下山去。戰士跳起來端起槍想朝他射擊,魏大騾子連忙爬了幾步,推開了他的槍,難得柔聲細語地說道,算了算了,他們比咱們還餓呢!咱們也就是比人家先到了一時三刻,要是人家先到的呢?

入夜,山峰與銀河非常近,似乎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諝庵邪l出嘎巴嘎巴的脆響,月亮是風化的骨頭那種白色。小美、李大棉褲、副班長樹生還有其他班的士兵,共九個人擠在山頂南側的一處戰壕里,弓著腰,縮著脖子,躲避著山風。李大棉褲指了指山頂,道,聽說那里守著友鄰部隊的一個連,三天前就來了,也不知這三天他們是怎么過的。樹生道,美軍那么好的裝備,可他們守高地時從來不在山頂上守,到了夜里,就退到半山腰去了。誰都明白,待在山頂上凍也凍死了。前段時間,有個連上山增援,結果全凍死在半路上了,只爬回來一個排長,還截了肢。李大棉褲問,你知道人要凍死時啥樣不?小美說,不知道。李大棉褲說,人要凍死的時候就跟吃了鴉片似的,要啥有啥,想啥來啥。有的人開始脫衣服,脫得光不出溜的,嘴里一個勁兒喊熱啊熱??!用手抓胸口,好像渾身大汗,熱得喘不過來氣似的。還有的人似乎看到了一盆熱水、一碗粥、一盤肉,臉上笑呵呵,雙手向前伸,像是要去接這些好嚼裹兒。人就這樣給凍成冰坨了,跟活的一樣。李大棉褲又說,千萬別睡覺??!在這里,凍死也就是睡一覺的事兒!說罷,他從胸兜里摸出半包美軍煙,把頭縮進棉被下面點燃,吸了一口,又遞給樹生。這種煙白色紙盒,印著幾個外國字母。樹生吸了一口,遞給小美。小美的手指像木頭一樣沒有知覺,哆嗦搖晃著,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煙屁股貼到嘴唇上,吸了一口,再遞給其他戰友。

魏大騾子也摸進戰壕,吸了口煙,道,我的通信員凍死了。嘿!那個小家伙兒,你跟我跑一趟,咱倆到山頂上去看看那里的隊伍怎么樣了,跟他們通通氣。兩人爬上山頂,山風很大,站都站不穩。小美的棉大衣給吹得像旗子一樣。他發現,嚴寒中最可怕的不是溫度有多低,而是這惡狼一般的大風。它幾下子就把你的衣物吹透了,讓你像光著身子站在雪地里似的。踉踉蹌蹌進了友鄰部隊的戰壕,發現戰士們一排排地擠在一起,有的蓋著棉被,有的沒有棉被,幾分鐘不動彈,身上就會覆蓋上一層薄雪。魏大騾子推了推其中幾名戰士,感覺他們的身體特別硬,像是凍僵了的尸體那種硬,讓人膽戰心驚。抬起他們的頭,看見眼睛還在轉,只是不那么有神,要睡著了似的。戰壕里沒有說話聲、喘息聲、咳嗽聲,寂靜得嚇人。每個人懷里抱著步槍,背后的戰壕頂部擺著手榴彈,蓋子都扭開了,拉環露在外面。

魏大騾子繼續向前摸,找到了他們的連長。連長看起來有些精神,對魏大騾子說,一定堅守,只要人在,陣地就不會丟!魏大騾子問,武器怎么樣了?連長說,步槍都打不響了,現在只能靠手榴彈。手榴彈也投不了多遠,人都凍僵了,手也凍壞了,就是往外送,能送多遠算多遠,最壞是和攻上來的敵人一起死!魏大騾子找到了連隊指導員,想聽他更詳細地談談情況,可這位指導員也凍得不輕,滿臉是紫色的水皰,嘴唇上全是冰霜,神志不清,說話顛三倒四、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語,聽不明白在說啥。魏大騾子掏出一個土豆,遞給指導員,不想對方連嘴都張不大,用力往嘴里塞,塞到牙邊卻啃不動。試了幾下,他把土豆還給了魏大騾子,咕噥著說,我不餓?;貋淼穆飞?,魏大騾子瞅了瞅小美,說道,情況可是不怎么好??!

天亮之后,南撤美軍的先頭部隊到達山下。他們也很清楚這座高地對自己的命運是何等重要,所以,爭奪高地的戰斗隨即開始。兩天之后的黃昏,美軍停止了進攻,向山下退去。除了小美、李大棉褲、樹生三個人,此處陣地上的其他人都犧牲了,樹生胸部中彈,也傷得不輕。魏大騾子坐在一具美軍士兵的尸體上,背靠著戰壕,肚子上插著一把美軍匕首。小美爬過去,魏大騾子有氣無力地說,小家伙兒,到鬼子的兜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點甜的東西。小美在陣地上的美國士兵尸體防寒服里摸了摸,找到了《圣經》,找到了手表,找到了香煙,找到了項鏈、照片、信件。最后,小美找到了一顆水果糖,放到魏大騾子嘴里。魏大騾子細細品了品,說道,這糖可真甜,還他娘的有股柑子味兒!我琢磨著,如果今后的人過上了好日子,大概不過就是能天天喝上蜂蜜水兒。我呢,是吃著糖死的,也算是提前過上好日子啦!說完,魏大騾子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死了。

李大棉褲又到其他陣地上找了找,能站起來的不到十個人。所有干部都犧牲了,剩下的人集中到一塊兒,擠在一條戰壕里。李大棉褲說,營長犧牲了,咱們該怎么辦???大家沉默無語。李大棉褲從棉被里扯下一縷棉絮,放進嘴里,慢慢咽下肚子。他又吃下一團,對其他人說,這東西能吃,反正吃下去肚子是不難受了。不一會兒,大家把一整條棉被里的棉花都給吃光了。最后,有人提議,讓小美再到山頂上去一趟,看看那里友鄰部隊的情況再說。

小美也吃了一大團棉絮。他知道這不過是騙騙肚子,可大腿倒確實是有了點氣力。待爬到山頂,小美看到一條條坑坑洼洼的戰壕被薄薄的雪花掩蓋著,只能分辨得出人的形狀、槍的形狀、彈藥箱的形狀,整個山頂一片寂靜,像無人的曠野。他爬到近處,抹掉一個人身上的雪,那人已經凍死了,硬得如同一塊巖石,臉上滿是白霜,垂著頭,眼睛微微睜著,嘴角輕輕翹起,像在笑。他又爬了幾步,撥開積雪,找到了這個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兩個人也死了。所不同的是,指導員是坐在戰壕里,而連長是站著倚在一棵樹干上,胸前有刺刀捅過的傷痕。小美估計,指導員可能在敵人攻上來之前就凍死了,而連長是在與敵人搏斗之中犧牲的。還有的戰友遺體只剩下半個身體,或者身體被炸成了兩截,雪花在傷口處融成紅色的冰,復又落上雪花。他們是拉響了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小美繼續摸索著,戰壕里還有美軍的尸體,有折斷的槍支,有散落的子彈,有鋼盔、皮靴、匕首、手雷、鐵鍬、十字鎬……輕輕地呼喚了幾聲,小美確認山頂上不會再有活著的人,便爬回自己的陣地。在回來的路上,在一處背風坡里,他看見那里頭挨著頭肩并著肩擠著五六個美國兵,他們身上蓋著雨衣,也凍死了。

小美回到戰友身邊,說了山頂上的情況。李大棉褲掏出最后一支煙,吸了一口,遞給別人,說道,就剩下咱們了。小美也吸了一口,扭過身子遞給坐在旁邊的樹生,發現樹生已經死了,身體硬得硌手。不知為何,小美的心反倒踏實了。他覺得,在這里,活著的人隨時都會離你而去,而已經犧牲的人則不會。他們永遠都在你身邊,永遠不會同你道別。小美把后背靠在樹生的肩頭,雖然很硬,不太舒服,但心里卻好像一葉孤舟停進了碼頭,很安寧,甚至還有一絲幸福感和感激之情。自己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有戰友替自己死了。

天色大亮,山下的美軍車隊不見了,山路上空蕩蕩的,許久,也不見美國兵向高地進攻。公路上有一支黃色的志愿軍隊伍正在向美軍逃走的方向追去。幾架美軍飛機輪番向他們掃射并且投下了重磅炸彈,黑色的花朵綻放在黃色的土路上。

李大棉褲說,要不,咱們下山吧,敵人都過去了,還死守在這兒圖個啥?其他人沉默不語。李大棉褲又說,這樣吧,王大心教導員在山下找糧食,身邊還有兩個炊事班的人,咱們找他去,看看他怎么決斷。他是營首長,他要說守,咱們就守,他要說走,咱們就走。這樣,七八個人又收集了一些衣物,能裹到身上的都裹上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在半山腰處一個丈把高的石崖下,小美一腳踩空,摔了下去。他在半人深的雪中掙扎著爬起來,看見石崖下的積雪中隱隱露出一頂大蓋帽。他扒開雪,像游泳一樣向那里爬過去。大蓋帽下的雪中埋著一個人,撫去臉上的凍雪,隱約是王大心。小美抬起臉,向戰友大喊,教導員在這里!大伙滾下來,圍在凍在雪中的人面前。大家都認為是王大心,理由之一是他把棉帽子讓給了別人,自己還戴著從南方來時的大蓋帽。不過,這人臉上的凍雪實在太厚,不敢完全肯定。小美把手伸進他的衣兜,找到了一本紅色布面硬殼筆記本,只用了幾頁,不過首頁上有王大心的名字。這樣,教導員算是找到了。又往旁邊的雪里扒了幾下,找到了另外兩名炊事員,身邊有只麻袋,里面裝了二三十顆土豆。李大棉褲對著三個人鞠了一躬,說道,謝謝教導員,謝謝兩位戰友,如果來年春天俺們還活著,一定找回來把你們好好埋起來。

在山腳下的小路邊,這支小隊伍碰到團長。團長步行,沒見騎馬,帶著幾十個人,有機關的參謀干事,有通信兵,有炊夫馬夫,還有幾個穿黑棉襖棉褲的民工,身上都沒有重武器。團長問,你們一營的人呢?李大棉褲走上前去,答,只有這幾個了。團長頓了頓,又問,魏大騾子呢?李大棉褲答,營長犧牲在高地上了,和敵人拼小刀子時死的。團長問,你們還能走嗎?李大棉褲道,還能!不過得容俺們先吃口東西。團長說道,那好,跟我一起去追敵人!

這之后的事情,在小美的記憶里似乎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光刺眼,模糊不清,好似在睡夢之中。沿著白色的山路走??!走??!走不動了,站一會兒,再接著走,實在走不動了,就爬著往前走。不敢稍稍歇一下,也不敢想好的事情,腦子里一直有個黑色的聲音在說話,催促著他不要停下來,否則肯定沒命。轟炸機來了,腿腳一下子有了力氣,就往半山腰處的樹林里跑,于是就能看到一枚枚碩大的炸彈落到密集的人群里,開出一朵朵曠世的黑色花朵。

不知走了多久,團長不見了。李大棉褲坐在路邊,兩只老馬一樣的眼睛里流出眼淚。他對小美說,俺盡了力了,不過這回可能是真的動不了了。在冰天雪地里長大的,還是沒斗過它。你要是能活著,記得俺老家是黑龍江巴彥的,在松花江邊上,給俺老娘捎個信兒,俺死了。小美伸手去拉李大棉褲,可他像高僧坐化一樣,一瞬間就沒氣了,并且保持著最后的姿態凍成冰人。

小美扭過頭,身前身后的白光里,有不少人,都是友鄰部隊的,各軍各師什么番號的都有。大家混雜在一起,簇擁著向前走。不時有人坐在路邊,倒在路邊,剩下的繼續向前趕路。每個人鼻孔里、嘴里冒出濃濃的白汽,仿佛駛過了一列列火車。

又不知走了多久,隊伍從高山走入了平原,天氣暖和了。小美遠遠地看到了大海。盡管是冬天,可他覺得此時的大海是如此溫暖,它巨大的身軀平靜地躺在大地上,波光粼粼,無聲無息,無憂無慮。美國人的軍艦接走了他們撤退到這里的士兵,正在離去。那些軍艦小得像樹葉。

海岸邊有一排排存放軍用物資的倉庫,美國人還沒來得及把它們燒毀。小美站在這些堆積如山的物資前,驚呆了。他用刺刀撬開一只箱子,捅開一聽罐頭,發現里面是橘子水。他忙不迭地又打開一只箱子,里面裝的是奶粉。不久,小美坐在地上,面前擺了一大圈各式罐頭。他像一個在金山銀山里挑花了眼的窮孩子,把奶粉倒在橘子水罐頭里,吃一口牛肉,吃一口豬肉午餐肉,再吃一口豆子,吸一支煙,喝一口咖啡,再嚼一塊餅干。十斤重二十斤重的罐頭打開之后,只能潦潦草草地吃上幾口。他心里一會兒很幸福,一會兒又很悲傷;一會兒有種死里逃生的慶幸,一會兒又有種生死無常的惶恐;一會兒看看多得數不清的美食,一會兒又想起倒在幾十公里外群山里的戰友。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在一起,簡直像一枚巨型的炸彈,馬上就要爆炸了。突然,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小美看見自己躺在野戰醫院里,李醫生正在不遠處做手術。不久,李醫生來到小美身邊,看了看他的雙手,又把他的襪子褪掉一半,瞅了一眼,說道,小伙子,我得把你的一只手和一只腳截掉,你右手的三根手指頭也保不住了。小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道,我可是自己走到大海邊的!李醫生把小美的襪子拉掉,只見小半個腳掌上的肉像煮熟了一樣脫落下來,卻一點也沒有痛感。李醫生冷靜地看著他,問道,小伙子,要腳,還是要命?小美垂下臉,點點頭。他又問道,醫院里還有一個姐姐,講南京話,曾經給過我一雙羊毛襪子,怎么沒見到她?李醫生說,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她叫霓云。在前幾天的一次轟炸中,她犧牲了。很可惜,她會外語,還審問過戰俘。小美閉上眼,聽天由命地躺下來,等待冷冰冰的鋸子貼上自己的腳。

回到國內,小美坐進運送傷員的客運列車。他望著窗外,截掉手腳處的傷口傳來清晰的疼痛。猛然間,在一望無際的北國雪原上,出現了一個蔚藍色的大湖,真的好似一塊天空落到了地上。小美一下子坦然了,心想,原來凍成冰的湖是這個樣子的。同時,他又記起了在長江邊上,那個救起自己的女孩子象牙般的一對手和腳,還有那雙亮晶晶的黑雨靴。這一切,從此與自己再也沒有什么關系了……

在那個北方大站的后方留守處,小美來到了存放包裹的大倉庫,這些包裹是當初部隊輕裝時留下的。在堆積如山的包裹當中,他沒有找到自己的,卻看到了許許多多熟悉的戰友們的名字。他們都回不來了。于是,小美默默決定,從此就生活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再也不回南方了。

十一

有一年冬夜,二小子看到爺爺獨自一人坐在下屋里,一根接一根劃著火柴?;鹈缭诤诎道锪疗鹩窒?,直到燒了手指,他也不肯松開。二小子問,爺爺你為什么要劃這些火柴?爺爺猛地回過神來,一下子把右手上僅剩的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捏在了一起。二小子一直琢磨著這個情景,后來他終于領悟到,那其實是一只拳頭。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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