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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本學生:漫長的家訪

2023-09-18 08:16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爸爸媽媽

黃 燈

序:抵達、看到與安放

2017年暑假,應黎章韜邀請,我開始了去學生家看看的漫長旅途。首站是云南騰沖,黎章韜是我2010 級中文班的學生。隨后五年,我利用周末或者寒暑假,斷斷續續去過郁南、陽春、臺山、懷寧、東莞、潮安、陸豐、普寧、佛山、深圳、饒平、湛江、遂溪、廉江、韶關、孝感等地,當然也去過廣州的荔灣、越秀、蘿崗和白云。在中國的教育語境中,這個過程被稱為“家訪”,也是傳統教師角色的一項日常工作,但對我而言,這種跨越時空的走訪,完全超出了日?!凹以L”的邊界,成為我從教生涯中,從“講臺之上”走進“講臺背后”的發端。

相比《我的二本學生》在較長時空中對學生群體的整體性敘述,這種貼近大地、回到起點的走訪,讓我在生活細密的皺褶處,從另一個視角獲得了講臺之外的更多觀察:

我由此看到了一個開闊、豐富、綿密而又糾結的世界,這個世界鏈接了學生背后成長的村莊、小鎮、山坡和街巷,也召喚了他們的父母、祖輩、兄弟、同學和其他親人的出場。更重要的是,通過家訪,我對學生家長——我的同齡人——有了切近的觀察和理解,多年來,我對這個群體一直持有朦朦朧朧的想象,但始終無法在腦海中形成清晰而具體的感知,正是家訪帶來的近距離相處,讓我獲得了和他們直接交流的機會,并由此確認了一個事實——在中國的高等教育情境中,家長作為教育主體的重要組成,事實上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目睹、融入和接受以教育產業化為載體的社會變化進程,孩子從念書到就業的人生大事,往往成為他們遭遇和深度介入這一進程的核心紐結,并伴隨著外出打工、親子分離、跨省婚姻、城鄉融合、教育期待、孩子就業等具體情節,演繹著路徑不同但氣息相通的生命圖景。

在家訪過程對我課堂的延伸中,我清晰感知到父母的生計、勞動的歷練、祖輩的陪伴、兄弟姐妹之間的相處等具體的日常生活,在學生漫長的少年時代,怎樣以“教育資源”的面目,滲透到他們的生命成長中,我由此切身感受到了家庭教育、社會教育與學校教育所形成的復雜關聯和參差圖景,感知到了學生背后的故土、家庭、親人所鏈接的教育要素,以及曾經駐留的小學、初中和高中,相比大學的一覽無余,才是他們更為根本的成長底色。

當然,讓我感觸最深的是,陪伴學生回到他們成長的地方,一種被遮蔽的力量,總能在年輕人身上神奇地復蘇,我不否認,囿于校園的狹隘和對年輕群體理解維度的單一,在此以前,我對二本學生群體整體的去向過于悲觀,當我有機會貼近他們的來路,看清他們一路走來的堅韌和勇氣,我發現,往日的擔憂,竟然得到了不少釋放,他們作為個體所彰顯出的自我成長愿望,讓我清晰地看到,無論社會的縫隙怎樣狹小,年輕的個體終究在不同的處境中,顯示出了各自的主動性和力量感,并由此散發出蓬勃的生機和活力。

如果說,《我的二本學生》是一本立足講臺視角,建立在從教經驗之上的教學札記,那么,本書是我走下講臺,走進學生家庭實地考察和親歷的家訪筆記。敘述和描繪出“講臺之上”和“講臺背后”的雙重教育圖景,是我多年的心愿,五年的家訪經歷,讓我意外地獲得了機會,從某種程度而言,本書的完成,《我的二本學生》才算獲得了相對完整的表達。

本書依然聚焦我的二本學生,出場的年輕人,同樣來自廣東F 學院。

回想起五六年來在全國不同的村莊、集鎮、街巷走訪的經歷,有太多難忘的瞬間值得銘記。我在夏天的溽熱中,到過喧囂而紛亂的南方小鎮,也在年關將近的冬日寒風中,抵達過蕭瑟而蒼茫的北方村莊,它們或庇護在高黎貢山之下,或湮沒在高速公路隔絕的群山之中,或在夸張房地產廣告的包裹里,顯示出街巷的活力和煙塵。我在不止一所廢棄小學的操場后面,目睹到曾經的教室,隨著孩子們的消散,早已一片狼藉;同時也在多所莊重、整潔的高中校園,看到了我講臺下的年輕人,曾經燃燒的夢想和青春。我一次次從廣州南站、省汽車站、越秀南汽車站出發,也一次次在漫長的遠行中,將家訪變為現實,并由此獲得機緣,回溯一個個年輕人成長的足跡。

為了更完整地俯覽村莊的全貌,李敏怡曾帶我爬上老房子的屋頂;為了進到廢棄的小學看看曾經的課桌,何境軍多次示范怎樣翻越學校的狹窄圍欄;為了告訴我養蠔的流程,羅早亮爸爸親自駕船,帶我穿梭海灣抵達蠔場;為了感受茶園的遼闊,林曉靜媽媽豪情滿懷地開著摩托車,載我在崎嶇的鄉村小徑一路馳騁;為了體驗爸爸的工作強度,于魏華和我一起溜入了韻達快遞遼闊的分裝車間;為了更清楚地還原高三的緊張和勞累,張正敏翻出她塵封已久的日記,翻出她高三寫過的近兩百支圓珠筆,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圓珠筆擺滿一地給我帶來的震撼和觸動。

當然,更讓我觸動的是,在這種走訪中,以家庭為錨點,往往能輕易看到其所帶來的豐富鏈接:我終于擁有機會看到講臺下年輕人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叔叔、姑姑、堂弟、同學等父母以外的群體,看到這個群體和他們的具體關聯;也得以擁有機會感受到家庭作坊、進廠打工、養蠔修船、擺攤售賣、種植茶葉、宰殺牲畜等具體生計,是如何作用到一個個孩子的生命中,并在無形中塑造他們的勞動觀、金錢觀和對求學深造、成家立業諸多事情的認知。

這所有的片段、場景和抵達,在我腦海中繪就了一幅動態而清晰的畫卷,接通了一個豐富而真實的中國。

“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作為教師,置身細密的時空之網,目睹年輕的群體,一波波從畢業季的潮水漫過,步入人生種種的不確定性,再也沒有“流動性”三個字,更能讓我切身感知到他們的生存。我的課堂,不過是學生流動性命運在高校象牙塔中的片刻駐留,“二本學生”作為一個群體的命名和出場,不過是我借助職業的便捷,對他們存在的粗疏敘述。但與他們生命鏈接更為緊密的家長群體,在當下急劇變遷的時代洪流中,卻始終面目模糊,難以在喧囂的信息堆積中,冒出稍稍清晰的面容和身影,更難直接聽到他們的聲音。慶幸的是,也正是通過家訪帶來的便捷,我才得以走近這個隱匿的群體,并獲得一次次互相看見、直接溝通的機會。

我想起第一站到達章韜家,坐在雨天的茶桌旁,聽他爸爸講起早年在緬北的伐木經歷,他平淡地敘述一切,我卻聽得心驚肉跳;我想起正敏帶我穿梭在童年常走的泥濘小徑,想起我們在村莊高高山崗的小學所感受到的絕對寧靜,盡管媽媽不在身邊,但在故鄉的山間田地,無處不是媽媽勞作的身影;我想起源盛帶我重走課堂上描述過的“打火把上學的路”,目睹他最喜愛的堂弟車技驚人,卻無法獲得駕照進入城市謀生的事實,而我在此種遺憾和現實中,突然理解了無法與我謀面的媽媽,為何在生完孩子后,一定要走出大山的堅定;我想起曉靜媽媽跨上摩托,帶我在茶場的山路上風馳電掣,她人到中年,卻依然活力四射,我一眼就能感受到,只有同齡人才能明白的孤獨和不甘;我想起境軍媽媽站在村口人行道的桃樹下,和我講起兒子的懵懂給她帶來的憂慮和無奈,以及決定留守家中陪伴孩子的掙扎和堅持。

事實上,雖說是家訪,和家長見面原本應為這一環節的核心,但不少時候,就算來到學生家,我也有可能見不到他們的父母,他們要不雙雙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有幸能夠見到雙方,我們大都沒有特定的時間用來交流,他們無法停下手中的活計,生存嚴絲密縫,日復一日的既定勞作,填滿了日常的有限空隙,我們難得的聊天機會,更多只能在紅薯地、豬欄旁、快遞間、養殖場,或者鍘豬草、煮豬食、織漁網、揀快遞、修單車等忙碌的間隙中進行。這些場景如此具體、日常而又必然,無不浸潤了快速流動的現實在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他們堅信勞動創造價值,勤勞、質樸而又堅韌,他們對個人消費保持警惕,但對孩子的教育展現出了驚人的重視、不計代價的付出和讓我羞愧的耐心,承載了天下父母望子成龍的樸素心愿。和我們的父輩比較起來,這群來自中國傳統家庭的最后一代,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在價值觀念上,依然延續了父輩的精神底色。

毫無疑問,他們是中國最為廣大的勞動者群體,在敘述中國高等教育的整體圖景時,他們是不可忽視的、沉默而龐大的主體。正是在一次次切近的觀照中,我進一步堅定了此前的判斷,他們的孩子,我龐大的二本學生群體,構成了中國大學生的多數,成為社會的重要支撐,作為家長,他們以自己的勞作和付出,作為勞動者的主體,同樣構成了中國社會正常運轉的重要基石。

在和學生共同的尋訪中,我一次次感受到,剝離掉985、211、雙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環,對更多年輕人而言,哪怕進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盡全力,同樣離不開家庭奮不顧身的托舉。

我還必須承認,正是通過家訪,激活了我很多關于教育的想法,也祛除了我此前的諸多困惑。多年來,相比通過寫作呈現學生的命運,我更想做的事,是通過教育實踐改變學生的命運,并盡力發現和尋找如何助力學生安放身心的途徑,這種明確的“建構性企圖”,是我作為一個教師的職業本能。如果說,《我的二本學生》從“學校教育”的維度進入,凸顯了年輕群體越來越難以立足社會的趨勢,這固然顯示了流動性時代在全球化大背景下遭遇的危機,但也從另一個側面,暴露了“學校教育”裹挾在現代分工之上,悄然將“完整的人”置換為“工具的人”這一過程所遭遇的挑戰。那么,從尋找新的教育資源的角度來看,“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是否蘊含了一直被我們疏忽和漠視的地方?那些我們早已視而不見的日常,湮沒在個人化話語中的定見,是否真的失去了討論空間?說具體一點,諸如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是否真的像某些主流媒體宣傳的那么確鑿?鱷魚池般應試鏈條裹挾下的過度學校教育,其對個體的嚴重損耗,是否應作為成本進入考量?家庭結構的變遷、個體的喚醒契機、勞作對孩子品行的錘煉、祖輩給予孩子情感滋養所構建的心理屏障、多子女家庭孕育的彼此擔待中的責任感、家族團結協作所滋生的集體力量、公共意識的植根對個體意義感的確立,是否隱藏了當下貧瘠、慌亂的教育實踐中,值得重新挖掘和審視的寶貴經驗?在績優主義橫行的時代,我們是否需要心平氣和地回到教育本身,對極度內卷的現實保持警惕,并對附著在文憑通脹和高校鄙視鏈條之下的現實,激活并恢復來自個體直覺的質疑勇氣,真正讓“人”的概念和聲音得以強化和彰顯?

說得更直接一點,在逼仄到無以復加的成長語境中,作為成人和教育工作者,是否應守住和跨出學校教育的邊界,仔細去勘探和甄別那些曾經幫助年輕個體安身立命的要素和可能,并在越來越單向度的評價體系中,幫助年輕人確立豐富而多維度的自我審視?

是的,拉開時空看,正是五年的家訪經歷,讓我掙脫知識包裹的學院氛圍,通過特寫鏡頭般對學生個案的聚焦,獲得了對上述追問的直觀答案。比之大學校園中我對年輕人生活的熟悉,以及他們畢業去向的明了,通過家訪,我直接感知到了學校以外的更多維度,“具體而稠密的日常生活”,到底從怎樣的層面,塑造了一個個“立體而豐富的人”。

舉個例子,盡管在和年輕人的交流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們和祖輩之間的深厚感情,但只有目睹文瑜給奶奶剪指甲的一幕,目睹何健站在爺爺墳前的鄭重和追念,目睹章韜外婆慈愛溫柔地注視眼前健康黝黑的外孫,目睹境軍扶著中風的爺爺在寬闊而簡陋的客廳走來走去,我才清晰地意識到,相比課堂的粗疏,在他們的生命成長中,隱匿了很多我看不見的場景。在關于代際的敘述中,我切切實實感受到,這些并未瓦解的家庭結構所留存的傳統人倫,事實上正是作為生命中的“真正之重”,進入到我講臺下年輕人的情感結構中。憑直覺,我甚至可以判斷,廖文瑜、何健、黎章韜、何境軍,之所以更有立足社會的勇氣,正來源于他們和父輩及祖輩深刻的情感鏈接。在別人眼中,他們統稱為“懂事的人”,在我眼中,他們是一群內心柔軟、情感豐沛、充盈責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我在課堂的駐留和觀察中,無法從同質化的教育要素里,發現他們情感教育完成的具體路徑,也說不清他們和其他孩子差異的原因,但回到他們的出生地,回到他們的村莊和親人身邊,一些被遮蔽的圖景便會浮出水面。

我想,這也是本書中,除了觀照學生的求學和就業層面,我更為側重敘述村莊的變遷、父母的生計、和祖輩的關系、家庭模式甚至同齡人分野的原因。只有還原到這些具體層面,我才能清晰地看到,“背后的村莊”作為生命的原點,怎樣成為年輕人“社會化”的發端;才能明確感知,滲透在父母生計中的“勞動”,怎樣作為教育資源浸潤孩子們的價值建構;才能進一步確信,祖輩毫無保留的情感滋養,怎樣給孩子們傳遞直面現實的力量和勇氣;也才能看得更清,在龐大的年輕群體中,我的學生,就算只能來到一所二本院校的課堂,相比更為多數的同齡人,也算得上巨大的突圍和幸運,更幸運的是,他們沒有被現實中無處不在的壓力打敗,終究依仗更為本源的滋養和力量,在喧囂世界中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從教育要素的角度看,如果說,《我的二本學生》通過敘述流動時代學生命運的變遷,凸顯了“學校教育”的有限性,那么,本書將通過家訪個案所鏈接的成長細節,通過敘述學生背后的家庭所遭受的流動性境遇,竭力探討“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所包蘊的細碎可能,如何幫助年輕人更好地立足社會,獲得安身立命的根基。

而這,也是我在本書中,對出場年輕人的教育圖景進行梳理時,愿意花較大篇幅,不厭其煩地敘述學校教育以外其他因素的原因:諸如黎章韜在就業的選擇上,父親對他的影響,他工作以后,客戶交流對他的塑造;諸如張正敏與家庭環境、社會偏見對抗的自覺,以及大學期間徹底接納自己、直面個體真實的勇氣;諸如于魏華從父母職業中習得的商業敏感和行動能力,以及對金錢的管理意識和根深蒂固的獨立觀念;諸如何境軍在和爺爺密切的情感關系中,因家族糾紛,在高中階段偶然被激活的擔當使命;諸如林曉靜和莫源盛盡管在現實的夾擊中,不可避免地遭遇考研或就業的失敗,但他們一直聽從內心的聲音,敢于堅守興趣的指引,終究慢慢在社會上尋得了立足之處。我在感知他們踏實、充盈而從容的生命狀態時,時時意識到,尋找一種不受制于概念和焦慮煎熬的生活,在現實的夾縫中,并非不可能。

在這些個案身上,還原他們各自被遮蔽的成長細節,我驚訝地發現,其力量感的來源,很大一部分來自和現實的對接。當負載于學校教育之上的文憑,其邊際效應日漸遞減,他們立足現實,腳踏實地,破除“成功學”對自己的禁錮,回到“整體的人”成長本身,在一次次另類實踐中,相信來自直覺的聲音,相信內心的真實力量,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滋生了進入社會、立足大地的勇氣,并促成了教育最為核心的環節——“自我教育”的達成。

盡管我知道,本書中提到的個案,并不構成我學生的主體,但他們的實踐和選擇,極大地豐富了我對二本學生群體的觀察和敘述。

我由此意識到,盡管從整體而言,任何群體都受制于時代大勢所決定的趨勢和路徑,但從微觀角度看,個體一直擁有社會夾縫中突圍的可能,這恰恰是教育之于年輕人的重要意義,也是它能提供此種可能的最好屏障,激活個體的生命活力、喚醒他們的主觀能動性,恰恰是教育能以柔韌之軀巧妙抵達之處。而我所謂的“建構性企圖”,除了具體的教學實踐,更為根本而切近的路徑,正來源于和年輕人站在一起,直面真實的社會、自主抵擋生命的慣性消耗、盡可能和更多的人建立關聯,并在具體的生存細節和生命場景中,以下蹲的姿態,激活各自的生命活力,積蓄可持續的起跳能量和力氣。

毫無疑問,這是家訪旅途所構建的豐富鏈接,對我回到現場的最大饋贈。

好了,讓我從教師角色習慣性地饒舌中,說說幾年家訪的直觀感受。

不得不說,相比千篇一律的課堂,五年的家訪經歷,極大地豐富了我對教育的理解,也激發我對年輕人的成長產生了更多思考。每次走進學生家,我都懷有特別的期待和真實的雀躍,見到家長的那一刻,內心充盈著一種久違的溫情。在短暫的相處中,我親眼看見一雙雙或滄?;驓埲钡氖?,通過各類普通的勞作,鋪就了孩子們通往大學的路,我親眼看見他們勞碌的同時,因為教育帶來的希望,在田野、在山間綻放的笑容。和他們在一起,一種“遙遠的親切”和“眼前的親切”雜糅交織,我由此感受到某種從未有過的慰藉和滌蕩,從他們身上,我看到同代人被時代打下的精神烙印,清楚覺察到獨屬于一代人的率性、野性以及并未泯滅的活力和激情。

這種讓人放松、沒有隔膜、彼此敞開的關系,固然來自師生之間的信任,更來自我和我的同齡人——學生家長之間,因為共同的時代記憶所產生的共鳴,在以家訪名義的遙遠回望中,不需要語言,我們就能跨越具體的現實處境,滋生出一種別樣的理解和默契,感知到彼此的心心相通。

這是屬于同齡人之間,對逝去時光縹緲卻真實的牽念。

同樣,通過傾聽,我在感知不同地域、不同家庭相同氣息的同時,也在一次次行走中,喚醒了自己對故鄉、對工廠、對祖輩、對親人的記憶,他們給予我的情感支持和持續鼓勵,讓我感受到教師這個職業的莊重和尊嚴,也感受到教育的柔軟、美好和力量,在網絡泡沫和現實的喧囂中,一種久違的讓人寧靜的東西在我內心萌生。

我想,這是我走進學生家庭,和他們的父母一見如故,沒有任何隔膜的原因。

最后,讓我借助文字的莊重,記下本書中出場媽媽的名字,并借此表達對中國勞動者的敬意:黎章韜媽媽尹聰蘭,莫源盛媽媽李翠艷,張正敏媽媽范氏碧(中文名黃梅香),羅早亮媽媽譚君芳,吳浩天媽媽劉月吟,蔡禮彬媽媽張賽卿,于魏華媽媽袁美芳,何健媽媽李開云,廖文瑜媽媽馮珍,林曉靜媽媽謝英華,何境軍媽媽李秋瓊,溫鈺珍媽媽潘胡取。

我相信,就如當初和她們告別時約定的那樣,我們還有機會再度見面。

(《我的二本學生》一書2020 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本文系作者為續作《我的二本學生:漫長的家訪》單行本所作序言,本刊發表的是該書部分章節)

一、去騰沖

踏上家訪路

2010 年9月,從未出過遠門的黎章韜,準備去廣州上大學。他的分數,按照當年的錄取線,可以上云南師大,但他對教師職業不感興趣,一心想到沿海地區看一看,這樣就報考了位處廣州的廣東F 學院。他原本填報了熱門的會計專業,由于競爭激烈,最后被調劑到了中文專業。

父親忙,考慮到路途遙遠、開支也不小,他沒有選擇陪伴,而是削了一根花梨木,鄭重地交到獨子手中。章韜對遠方的想象,興奮中夾雜著茫然和擔憂。第一次出遠門,他偷偷上網查詢了一些防身的套路,“背了一雙球鞋,攜帶了一根棍子,拿著通知書就走了”。父子之間沒有明言,隨身攜帶的花梨木,其實也是漫長旅途的防身工具。

從騰沖到昆明,章韜坐了九個小時的汽車,當天,他又從昆明登上了開往廣州的綠皮火車。事實上,這次遠行讓他擁有了第一次坐火車的機會,“以前沒出去過,沒出過保山城,昆明都沒到過”。他根據隱約的直覺,僅僅攜帶了少量現金,幾年后,他坦言:“說出來你們不要笑,我是很土的那種,第一次出門,現金都是分開藏,口袋里只放了幾十塊錢?!彼麑⒏嗟默F金塞在鞋墊下,唯恐陌生人從口袋里順走。

為了盡早適應大學生活,章韜比別人提早一個星期到達廣東F 學院。這樣,他的大學就比別人多了七天。

軍訓結束,我成為他的老師,給他們班講《中國現代文學史》。第一次課堂發言,我記住了章韜黝黑、堅毅、毫不含糊的模樣。

2014 年6月,章韜大學畢業,他從廣州天河區的校園,回到了云南騰沖固東鎮的村莊。章韜年少時代對外面世界的期待,在大學四年長長的風箏線中,并未在廣州的繁華、喧囂中得以強化。在我任教的十幾年中,相比于多數學生對大城市的向往,像章韜這樣堅定選擇回鄉的孩子并不多見,何況,他來自相對僻遠的云南,更何況,在他畢業的2014 年,大學生就業的難度遠遠比不上今天?!暗窖睾5貐^看一看”,對他而言,不過是負載在外出讀書行動上的一句承諾。章韜義無反顧地返鄉,讓我一直深懷好奇,這也構成了我們師生之間保持密切聯系的內在原因。

2017年暑假,我和章韜約好,決定啟程去他的故鄉騰沖看看。

對這個家庭的尋訪,構成了本書的開端。

從廣州去騰沖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直接坐飛機,航班隔天就有;還有一種是先坐飛機或火車到昆明,再從昆明轉飛機或者大巴去往騰沖。我決定按照章韜回家的線路,從廣州坐火車到昆明,然后再從昆明坐大巴,前往保山地區的騰沖市固東鎮。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祖國的西南大地,也是此后多年斷斷續續在全國各地對學生進行家訪的首程。

2017年7月25 日,我從廣州南站登上去昆明南站的高鐵。章韜大學期間只能乘坐綠皮火車,2014 年12 月南昆高鐵的開通,給廣東和西南地區的往來提供了極大的便捷。七八個小時的旅途,相比以前慢車的悠長,讓我真切意識到,“云南”這個從我年少時代便在腦海打下烙印的地方,并非遠在天邊。

時值夏季,列車駛出廣州的邊界后,在廣東境內途經云浮東站,很快便進入廣西地界。沿途鋪開的視野,和京廣線北段的廣袤、單調形成了鮮明對比。兩廣境內山區多,田野散落在山與山之間的空隙中,村莊隱匿于山腳下。一路所見的農作物主要是稻谷,這種南方常見的糧食作物,在田野中已經成熟。我留意散落田間的稻稈,明顯高于故鄉常見的高度,顯然,這是單季稻種植的后果。雖然兩廣地區的氣候非常適合雙季稻種植,沿途的農民明顯已不再進行兩季的耕作,田地間看不到雙搶時節的繁忙跡象。

與稻田的敷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列車進入廣西境內后,在非喀斯特地貌區,高鐵線沿途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桉樹,遠遠看去,整飭而優雅,在起伏的山坡上綿延不絕,沒有盡頭,規模極為龐大。盡管成規模種植桉樹一直因破壞環境而被人詬病,但對經濟落后的山區而言,依舊是增加收入的可靠途徑。也許,在水土條件優越的廣西地區,種植桉樹對環境的透支,較之經濟的實際需求,還不值得計較太多。

火車在田野、山間、一個接一個的隧道中疾行,根本來不及讓人產生視覺疲勞。我突然意識到,若不是高鐵的開通,這些路旁的村莊,這些隱匿在深山老林中的村莊,我將永遠沒有機會遇見。

傍晚時分,列車抵達昆明。這座西南名城比我想象中要散淡和安靜,彌漫著一種特有的篤定。昆明的日落時間比廣州晚了兩個小時,臨近八點,天空依然朗晴,這讓我感覺自己賺到了白天的光陰。在昆明逗留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我趕往客運站,登上了開往騰沖的長途巴士。大巴很快進入群山的懷抱不停穿行,觸目所及是難以窮盡的大山,巍峨、壯觀、亙古不變,不時可以看到野性的河流,夾雜轟鳴的聲音,就在身邊奔騰。多年前地理課本上的知識,在眼前的風景切換中,獲得了真切感知。

同車的旅客中,可能只有我是外省人,其他人帶著歸家的從容,一臉平靜。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大姐,比之其他旅客的緘默,話明顯要多一些,面對沿途的美景,怎么也掩飾不住對故鄉的熱愛。臨近騰沖時,她急切地指引,“前面就是龍江大橋,開通的時候,好多人來看?!贝_實,龍江大橋橫跨龍川江河谷,以一種突兀而協調的壯觀,呈現在人們眼前。龍江大橋對騰沖人而言,既是地理意義上的歸家標志,也是精神意義上的情感牽引。當然,對章韜而言,這更是一條牽引他回到故鄉,同時也將他帶往外面世界的通道——他的產品,通過龍江大橋,流向了祖國大地的四面八方。

遇到大橋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章韜對故鄉土地的牽絆,越出了我以往對年輕人成長路徑的理解。

在騰沖休息一晚后,我來到了章韜家——從在廣州南站上高鐵算起,歷時四十八小時。我終于看到他經常在微信中曬出的宗藝木坊,看到院子里高高的向日葵花,正盛開在高黎貢山勾勒的高遠藍天下。

高黎貢山旁的村莊

宗藝木坊是章韜大學畢業后回鄉工作的地方,在固東鎮上,距離他出生的和平村約八公里,兩地之間道路暢通。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上完班,騎著一輛摩托車回到村里。比之實習期間在廣州擠地鐵、倒公交,這種便捷讓他極為舒心。

和平村是典型的云南山區村莊,從地質狀況看,這邊屬于火山地貌,隨處可見火山石搭建的老房。巍峨的高黎貢山靜靜地環繞村莊,到處是綠色的植被,散發著和海南村莊相似的氣息,但相比于海南的炎熱,騰沖的涼爽給人一種特別的安定感。章韜坦言,因高黎貢山的阻隔,外面世界發生的變化,很長時間都沒有波及村莊,和他同齡的孩子,沒有一個因父母外出打工成為留守兒童,而我熟悉的湖南、湖北村莊,1990 年代出生的孩子大都成為留守一族。拉開時空看,高黎貢山的矗立,固然阻隔了村莊和外界的溝通,對孩子們而言,卻成為守護他們童年的天然屏障。

和平村看起來整潔有序、清爽雅靜,一種讓人放松并渴望停留的情緒,不自覺在我內心蔓延。在路邊,隨處可見悠閑游蕩的水牛群,老人則聚集村口的樹下玩樂、閑聊,稍稍遠一點,可以看到村莊周圍密布墓群,墳墓修建得樸素而講究,沒有半點陰森氣息,在這里,逝者和親人的生存空間交錯一起,界限并不分明。

有意思的是,村子里分布了好幾家飲食小店,不少老人在路邊支起鐵制的簡易燒烤攤,將新鮮五花肉、西紅柿和辣椒燒好,現場制作酸辣味的火燒米線。因太陽下山晚,他們的作息時間,也不同于我生活過的湖南和廣東。一日三餐,從十點到十一點之間的早餐開始,午餐算不上正餐,叫“晌午”,以米線或者餌絲為主,晚上六七點的晚餐才算正餐。吃完晚飯,并不意味著一天勞作的結束,村民還得干會兒活,差不多八點天黑后才結束一天的勞作,十點左右睡覺。但章韜經常要忙到十二點以后,他白天勞動,加工產品,晚上要利用網絡和外界溝通,通過微信售賣產品。

近幾年,男女比例的失衡,使得村里外地媳婦的比例明顯增多,在聚集的人群中,偶爾還會閃過緬甸女孩的面孔?;鹕交要毺氐某煞?,極其適宜淮山的生長,種植淮山,成為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村莊自然環境好,最大的一口水井下,肉眼可見的泉眼不斷冒出清冽甘甜的水源。比之挑水的辛勞,水管的鋪設讓村民享受了自來水的便捷,可章韜提及最多的,是故鄉真正的甘泉,“這是最好的水質,是真的甜,沒有任何自來水的漂白氣味”。

章韜的外婆家也在和平村,村頭村尾往來方便。外婆家有他童年最溫馨的記憶。從兩歲開始,他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當時,媽媽忙不過來,爸爸年輕氣盛,與流氓打架,被判了兩年勞改。外婆無論去哪里勞動,都將他帶在身邊,“我小時候就是在她懷里長大的”,章韜說起來,好像一切發生在昨天。

不到幾分鐘,章韜便帶我來到了外婆家。在舅舅精致木樓旁邊的院子里,我見到了這位老人,干凈的臉龐,慈祥、精干,在院子的花叢中,外婆素雅而精神的笑容自然綻放?!罢马w是我最喜歡的孫子,是我領大的,他總是來看我,懂事,心好?!崩先碎_銷小,目前依舊獨立生活,不要子女供養,“外婆吃素、種菜、種豆子、喜歡種辣椒,豆子一年都要賣不少錢,吃不完的蔬菜,她會精心做成干腌菜,拿到集市上售賣”。

章韜性格中的人情味,被外婆表述為“懂事、心好”,顯然,這種性格的養成,得益于章韜從小在外婆身邊長大。

章韜的媽媽兄弟姊妹四人,她排行老大;二姨嫁給了一個屠夫,“屠夫在我們這里很吃香,二姨日子過得還不錯”;三姨性格外向,喜歡闖蕩,打工期間認識了丈夫,嫁到了兩百公里外的少數民族山區,“地方雖然窮一點,但她很開心,在那里,村民有什么事會跳舞,吃完飯沒事干也跳舞”;舅舅就在村里,外婆住的木樓,是舅舅精心所建。

童年經歷中,章韜對長輩的勞動場景刻骨銘心,收麥時節,他會戴著草帽跟在大人身旁。和親人的情感交流,也在這種共同的勞動中自然達成。像任何一個鄉村長大的孩子一樣,他對田野的一切了如指掌。辣椒何時開花、何時長大、何時變成鮮艷的紅色,會像季節的更替一樣,悄然印入章韜的腦海。

那時伐木是父親農業勞作以外的主要生計,每到正月初六初七,父親就要趁冬天不下雨的間隙,去緬北伐木,“我會送他去路邊,很不舍,那種感情我是體驗過的”。媽媽為了養家,很長一段時間在村里賣米線,章韜會跟在身邊打下手,幫媽媽做點事情。

章韜的童年,說不上貧窮,但也算不上毫無匱乏。整體而言,盡管父母和其他親人對他施加的教育,依舊沿襲了傳統的慣性,但獨生子和長孫的身份讓章韜事實上領受了不少自由而散漫的愛。雖然勤勞早已成為刻在父親骨子里的基因,自己一天也不愿意耽誤干活,但他從未逼迫兒子去干太多的體力活。

和同齡的城里孩子比起來,章韜更像一頭淳樸、健壯、生命力蓬勃的小獸,保留了天性中的靈氣和野性。

在村里,章韜讀過的幼兒園、小學一直都在。他的小學就在家門口,走過去不到二百米,如果翻墻,則只有幾十米距離,現在升級為固東鎮中心小學。從小到大,他的成績一直很好,語文更是拔尖,唯一的遺憾是英語,中考都沒有及格,就算如此,他還是考入了騰沖一中。和我大部分來自鄉村的學生不同,章韜好像沒有面臨過太多物質的窘迫,“我的命比較好,小學費用不高時,家里窮也不要緊,念到初中,家里情況好轉了一點,念到高中,我爸幫人打工,工資接近一萬,已經算很高了”。

在章韜的同齡人中,他小學班上三四十個同學,考出去的有五六個。在傳統的職業選擇中,像他這樣1990 年代初期出生的男孩,依然有人選擇伐木。父親早早從事這一行當,深知其中的艱辛,不讓唯一的兒子去緬北伐木,是他的心理底線。

和多數男孩對未來的懵懂不同,章韜從小到大對自己的人生有清晰的想法。只不過種種具體的夢想一直處于變化之中。小學時,他曾想過當警察,“背一把槍,好威風,穿身制服,給人氣派的感覺”。初中時,目睹老師被淘氣的學生氣哭,他對教師職業沒有向往,倒是無意中聽到老師對微薄工資的抱怨,讓他對掙錢充滿了渴望。事實上,相比別的學生,章韜有更多機會接觸金錢:媽媽常年賣豌豆粉、米線,章韜時不時幫忙,很小就在細碎的現金交易中學會了算賬;他做事細心,深得老師信任,從小學到初中,一直負責管理班費,“從來沒有出過錯,擁有金錢的感覺特別好”。對金錢的敏感和興趣,讓他在小學時就熱衷和村里的小伙伴撿垃圾、拾廢鐵,天氣炎熱的麥收季節,甚至獨自租冰棒箱賣冷飲?!跋肫饋?,到初中,我便明確意識到,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大老板?!备咧袝r浸潤在騰沖一中古樸、深厚的文化氛圍中,章韜賺錢的心思淡了很多,“高一時,我對傳統文化的興趣突然被激發,迷上了考古,特別想當一個考古學家”。這個夢想沒有持續太久,等到上了大學,他感覺當考古學家的愿望越來越縹緲,宿舍里的同學大都來自廣東,“大家都不喜歡考公務員,覺得太死板,感覺還是做生意比較自由”,章韜也回到初中時的想法,經商的念頭越來越強。

大四最后一年,臨近畢業季,章韜在廣州一家銀行實習幾個月后,對水泥森林中極度緊張、壓抑的生活,產生了深深的厭倦,但對要不要留在廣州,始終猶豫不決。2014 年1月,父親外出購買裝修材料,被開往緬北運送木材的無證貨車撞上,腦部重度受傷?!爱敃r放寒假,正在回家的長途大巴上,因為睡覺,我一直關機,打開手機時,看到滿屏的未接電話,我就知道家里出事了?!闭马w直接趕往醫院的ICU,見到了無法辨認的父親,一個親戚告訴他,父親命雖保住了,能不能清醒過來不好說,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幾個醫生也這樣說,我就比較害怕”。慶幸的是,在昆明做完手術,經過精心護理,父親逐漸恢復過來?!白鳛楠毶?,我立即知道了自己的選擇,我擔心親人再次出現意外時,我在千里之外獲得消息,我不想給自己留下一生的遺憾?!?/p>

大學畢業后,章韜果斷回到家鄉,跟隨父親打理木藝工坊。他追溯回來的由頭,父親遭遇的變故,是直接原因,但不喜歡廣州的天氣,“受不了廣州這么熱”,則是一個云南孩子最真實的感受:“我到廣州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每天都要洗澡,每天都黏黏糊糊,而云南的空氣干爽清冽,三四天洗一次就好?!?/p>

宗藝木坊

對于章韜的返鄉,父母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態度。

父親支持他,“我們的關系像弟兄兩個”。父子倆價值觀相同,對于人生的設想,父親覺得,“應該用在最有價值的地方”,在他的理解中,自己堅持和辛苦了那么多年,在木藝制作方面已經給兒子搭建了一個平臺,章韜多少有了一條退路。潛意識里,父親堅信,兒子能耐越大,自己工坊的轉型也會越方便。更重要的是,他對章韜沒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從不覺得孩子在廣州念完大學,就不應該回到鄉下,既然大城市生活不易,物價貴、房子貴,還不如回來發展。

媽媽則希望兒子找一份有編制的工作?!拔覌屖悄欠N特別傳統的人,我就算做生意能闖出一片天地,她也不高興,哪怕我一天有一萬元的利潤進賬,她也覺得悲觀,覺得沒有明天,她認為當一個教師也可以,考一個公務員或者是政府合同工也可以,只要是有編制的職業,就喜歡,她信奉那句話:吃公糧的,星期六在家閑著也有錢?!敝钡浆F在,每有人問起,章韜念完大學為什么沒有留在城里,媽媽總要強調,“兒子本來在廣州的銀行上班,是家里人將他叫回來的”,仿佛這個曾經的事實,能夠給予她足夠的安慰。父母態度的分歧,讓章韜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掙扎之中,他從不和媽媽爭辯,只想賺更多的錢,讓她放心。

父母理念的差異,從兩人處事態度可以看出來。碰上無理取鬧的執法人員,父親會捏著拳頭沖出去,媽媽則會在后面拼命拉住丈夫。

經過幾年的打磨,章韜從初期的隱約失落轉變為暗自慶幸,在斷斷續續了解到當初留在廣州的同學大部分空間逼仄、日子艱辛時,他對自己的選擇更為坦然。一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因素,都成為他安心留在家鄉的支撐。

對國家的宏觀戰略,章韜極為敏感,他看好“一帶一路”給云南帶來的機遇,騰沖作為邊陲省份的名城,一直是通往緬甸的重要口岸。歷史上,滇緬鐵路和駝峰航線,曾在特殊時期發揮過巨大作用,騰沖市內莊嚴靜默的國殤墓園,始終以一種沉默而篤定的方式,敘述著這片土地曾有的激蕩和悲情。章韜對騰沖的前景極為樂觀,他說服家人在即將開通的火車站旁購置了商鋪,既然自己不會進入體制工作,那自由地經商,就是最好的選擇。盡管宗藝木坊的經營還算穩定,隨著緬甸的封關、緬北局勢的惡化,原材料的匱乏,是看得見的后果,遲早面臨轉型是章韜必須接受的現實,“如果以后不做木藝,我會琢磨是否轉行翡翠,再不濟,也要留意餐飲”。

除了工作的踏實,當地優美的自然景色,也給章韜帶來了極大滿足。在沒有走出云南之前,他對沿海城市充滿渴望,但通過高考外出見識過后,他發現高黎貢山護衛的故土,火山石建起的村莊,其實是人間少有的好地方,“內地農村,特別是城郊接合部,看起來就像垃圾場”。

當然,章韜返鄉后,也遭受了難以釋懷的困惑:上大學讓他失去了農村戶口。2010 年考上大學時,錄取通知書的附件上,明顯提示,“為了畢業后就業方便,最好把戶口遷到學?!?,章韜就此去當地派出所咨詢,得到的答復是:遷出去以后還可以遷回來,不會有任何影響。但事實并非如此,回到騰沖后,他的戶口一直難以遷回,“我感覺很遺憾,我被欺騙了”。失去農村戶口,意味著章韜不僅失去了戶口負載的基本資源,根據政策也失去了購買農村土地的資格,“他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拉高城鎮化水平,把居民生硬地拉到城鎮范圍里”。在城鎮化快速推進過程中,章韜只是城鎮化率分母中很不起眼的一個分子,不能遷回戶口的傷害,一直讓他難以平復、耿耿于懷。

宗藝木坊是典型的家族工坊。騰沖毗鄰緬甸,木材加工一直是傳統行業,尤以名貴的金絲楠木為甚。章韜父親自2006 年轉行做根雕后,逐漸獨立出來,自己開了一家工坊。出車禍前,工坊正歷經從起步到發展的關鍵階段,突然的變故,讓工坊處于停頓狀態。章韜對于木藝,并無特別的研究和興趣,在決定隨父親打理工坊后,他從當初的“被逼與木頭接觸”,到現在終于“自愿地喜歡上”。他的工作體驗,夾雜了獲得利潤以外的精神快樂,每一次切出木板的新紋路,一種無法言喻、源于大自然賜予的美感,都會讓他興奮起來。

從工序而言,買料、設計、加工、銷售是核心環節。父親經驗足,原材料的質量,完全依靠他的判斷,“去買料子的時候,爸爸的重要性最明顯,樹根做成什么樣,他心里要有數,茶臺怎么切,就靠他定翹板”。原材料依靠緬甸進口,騰沖的商人多年來一直可以便捷地進入緬甸采購。2015年章韜完婚后,全家人將重心轉到工坊,準備大干一場,不料緬甸突然封關,木材停止出口,他們就算壓縮了別的開銷,也只是在邊貿的尾貨中搶屯了少量原料。如何獲得穩定的原材料供應,成為家人最擔心的事情。

產品的設計,是工坊的核心競爭力,盡管工坊產品有不少是實木大板,貌似不需太多設計,只需根據材料的尺寸裁剪,但原生態的根雕是否出彩,則完全取決于父親來自直覺的設計。宗藝木坊,不但承擔了展覽成品的功能,更是半成品制作加工的場地。父子倆對加工環節極為嚴格,以上油漆為例,因工坊在路邊,白天繁忙的車輛會帶來灰塵,他們噴漆時,會選擇晚上進行,在油漆的選用上,更不會計較價格,常用的高端品種,價格逼近三千元一桶。

銷售環節有兩條線,一條借助不同地方開設的實體店,一條借助網上的微信推廣。無論哪條線,都涉及運輸環節的物流問題,產品特殊,打包尤為重要,物流成本的攀升,增加了工坊的經營壓力。緬北封關后,加上外部經濟環境的變化,銷售面臨激烈爭,為及時回籠現金,往往要低價出售成品,行情不穩,成為常態。在騰沖,入行木藝的大都為本金不多的小業主,有些碰上生活窘迫,迫于生存壓力,會趕著銷售,將存貨早點變現,所獲利潤僅僅來自加工費用,對極度依賴原材料質量、利潤來自地域優勢所帶來之差價的木藝行業而言,這種傾銷策略性價比極低。章韜入行時間不算長,卻已見證身邊不少同行在嚴酷的市場壓力下遺憾出局。

整體看來,面對工坊復雜而煩瑣的程序,家中成員各司其職:買料和設計,父親把關;加工由父親和章韜協作完成;銷售環節全家參與,網絡銷售以章韜為主,實體店則由妻子和媽媽管理;日常后勤由媽媽和妻子分擔;作為勤儉節約的典范,媽媽主動承擔了全家的財務管理工作,所有產品的進賬,都會從她的賬戶出入。無論如何,一家人的核心是父親,宗藝木坊的靈魂人物也是父親。

從職業傳承而言,章韜大學畢業回到家鄉,跟隨父親加入宗藝木坊,沿襲了一條古老的“子承父業”的手藝人路徑,只不過章韜踏入這條道路的時間起點,要從大學畢業后的時光算起。

手藝人父親

章韜的爸爸出生于1970 年11 月。童年時期,家里的生計全靠爺爺上山砍柴售賣,“爸爸出生一百天時,爺爺外出砍柴,山上的大石頭滾下來砸死了他?!敝钡?016 年,爸爸才將爺爺的骨殖撿回來,按照習俗安葬在靠近親人的山邊。

爺爺去世后,奶奶帶著年幼的兒子改嫁,后來又生育了幾個孩子。像那個年代的多子女家庭一樣,奶奶的日子過得一地雞毛:吸毒的曾祖父、冷漠的繼祖父,不爭氣的叔叔。在生活的重壓下,奶奶對尚未成人的兒子逐漸失去耐心,變得越來越漠然。1990 年代末期,叔叔在口岸和貴州的幾伙流氓打架,造成重傷無人理會,爸爸將叔叔送去醫院,沒有搶救回來,去公安局報案后,直到現在都沒有結論。

爸爸從小喜歡畫畫,年幼階段還不會寫字,在一貧如洗的家中,他挖空心思尋找機會。家里有一個搪瓷缸,瓷缸底部有一匹馬,這是爸爸唯一能找到的與“美術”有關的資料?!靶r候,我照著畫,就畫那匹馬,越畫越像,等我學會寫一二三四,那匹馬已被我畫得可以跑起來?!毙W畢業,同學互贈禮物,爸爸沒有錢,讓每個同學撕下一張紙,畫一匹馬算是回贈。家里窮,爸爸念到初一,學業被迫中斷,十四歲開始,他跟隨鄰居上礦山,十七歲,開始去緬北伐木。二十歲剛生下章韜,就被家里要求搬出來,三口人住在幾間茅草房內,直到章韜十四歲。

對爸爸而言,伐木算得上青年時代最重要的副業,他從十七歲開始,一直干到三十四歲。伐木有明顯的節令要求,雨季無法作業,要見縫插針抓住合適的時間。每到過完中秋節,爸爸就會去緬北,直到過年才回來,回家住幾天,正月初幾又得過去,在此期間,碰上家里收割麥子,爸爸也會趕回來。對于冬季緬北伐木的記憶,爸爸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冷:“太冷了,大雪飄飄,最怕大雪封山?!薄疤貏e冷,根本不可能偷懶,一閑下來就必須烤火,否則會凍死,有時候下暴雪,木頭從山上沖下去,掉進山溝,沖進雪堆,根本找不到,只能等雨季來臨,冰雪融化后再去尋找?!狈ツ拘量?,勞動強度極大,在原始森林,一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早上天一亮,吃完飯,就去做,兩頭摸,早上摸黑起來吃飯,晚上不黑不進工棚”。大家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多干活,多掙錢”。在爸爸看來,伐木甚至比下礦還危險,村里人前前后后在緬北死了幾個。他們住的地方都是工棚,一個工棚住十多人,在單調、辛勞的日子里,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畫畫,山中取之不盡的竹木,是他觸手可及的創作材料。

伐木作為副業沒有太多確定性,能不能拿到工錢,只能靠運氣,大都取決于老板的態度。媽媽記得,爸爸有時候出去幾個月,一分錢都不能帶回,大多時候,只能拿回幾百元,如果偶爾能帶回一兩千元,就相當于一筆巨款。爸爸最后一次去緬甸是2004年,當年他顆粒無收,而孩子慢慢長大,面臨越來越大的教育開支,這也暗中促成了他后來的轉型。

在爸爸眼中,緬北的經濟極為落后,很多村莊還處于刀耕火種、靠天吃飯的階段。不少當地村民種植糧食時,先是砍倒一片山頂,然后放火燒,燒完以后,拿木棍戳一個洞,將種子隨意丟在洞里。村民有一些原始習俗,種一顆種子,唱一句歌,種完地,晚上就回來喝酒,根本談不上精耕細作,自然也沒有發展觀念,更不要說商品經濟意識。

村莊最好的房子是木樓,大部分人住在茅草房里,在當地村民看來,只要不漏雨,就算得上好房子。茅屋沒有水電,取暖靠燒火,偶爾看到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可能僅僅用來照明。村莊不通電,也就沒有電燈、燒水壺這些常見的電器。村民日常直接喝冷水,沒有喝茶的習慣,最大的消費,就是喝酒、吸毒。孩子出生后,父母不會管太多,在放養中任其長大,體力見長后,就上山伐木,到一定年齡,結識一些社會青年,他們會聚集一起,開始接觸毒品,整個成長階段,沒有國家強制的業務教育。

章韜從未去過緬甸,也沒有上山伐過木,但他去過中緬邊境,對邊境兩端的差異,有著直接感知:“一線之隔,一邊在打仗,冷槍冷炮,孩子們伸出很瘦很黑的手,從鐵絲網里面討錢,一邊則國泰民安,老百姓過著正常的生活,我的感覺,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闭马w好幾次目睹緬北的孩子翻過鐵絲網,靈活如小猴,到中國的土地上討錢,有些孩子甚至會說中文。

戰爭、毒品、貧窮、得不到照顧的孩子,這些緬北的親眼所見,在爸爸腦海中顯影出自己的中國圖景,他由此對統一而強大的政黨領導,懷有強烈認同。盡管爸爸童年的生活也極為艱難——貧窮、親人的冷漠、寨子里他人的歧視、被打谷機卡掉的手指、特長無法施展的壓抑——但在祖國闊步向前的發展大勢中,他從未喪失對生活的信念。章韜的出生,給爸爸的生命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他所有的努力和奮斗,始終擁有一個發力的方向,所以能在遭遇嚴重車禍后,憑著頑強的毅力,獲得了奇跡般地康復。我在和章韜爸爸聊天時,他反復強調:“我會盡力幫他們,直到不能行動的那一天?!彼麑⒆约簶銓嵍鴪远ǖ男拍畋硎鰹椋骸坝H手創建一個團結幸福的家庭,樹立良好的家風,創造過得去的經濟條件,幫助章韜他們繼續發展,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p>

確實,爸爸通過堅守和實踐自己的信念,讓章韜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

在章韜童年階段,爸爸尊重兒子的天性,鼓勵他自由自在地玩耍,但在習慣和規矩的確立上,又堅持明確的界限。爸爸對當下城里人縱容孩子的消費主義觀念極為不屑,勤儉節約,是他對章韜的基本要求;他也不滿城里人以工作忙為由,導致陪伴孩子的時間太少,在他看來,父母不在孩子身上花時間,必然會影響他們順利成長。我后來才意識到,他對教育的感悟,一方面和他持有“言傳身教”的傳統理念有關,也和他多年帶徒弟做根雕的經歷有關。

章韜爸爸是騰沖有名的根雕師傅,當地很多不錯的藝人,都出自他的門下。他提到,在工廠時,一位做木雕的同事,雕刻技術非常高,是工廠特意從福建挖過來的人才,有一次,客戶定制的產品需要雕刻一頭牛,老板指定這位福建師傅主導,成品出來后,大家怎么看都覺得別扭,爸爸知道福建師傅很少接觸牛,目睹整個過程,他給出的解釋是:“雕刻不能脫離實在的東西,這是我們行業的根本,如果福建師傅天天看到牛,以他的技術,肯定會雕得活靈活現?!彼麕降艿淖畲竺卦E,就是教他們觀察生活,琢磨實實在在的東西,就如他當年畫馬一樣,除了反復臨摹,還要找一切機會,去接近現實中的馬。

——在我多年走訪的學生家庭中,章韜爸爸的教育意識算得上自覺而強烈。事實上,在章韜身上,從求學、結婚,直到成為宗藝木坊的一員,在為人處世層面,確實能看到父輩施與的影響。爸爸經常對章韜說:“做生意,我教給你‘買賣’兩個字,‘買’和‘賣’,你做好其中的一個,就可以了?!痹谒睦砟钪?,一個家庭,要有總目標,家庭成員也要知道自己的職責,大方向把握好,家庭才有希望。

章韜爸爸提到的“陪伴孩子”,主要表現為繁忙的勞作后,無論多累,他都會抽時間陪家人一起喝茶,在聊天中和兒子、兒媳討論工坊的品牌化目標,思考工坊實力的提升途徑,“我要求他們不能吸毒,不能醉酒,不打麻將,不浪費時間,要多思考未來的發展?!卑职謱φ马w的能力充滿信心,相信自小對他的嚴格,有利于兒子的成長,“嚴父出虎子”的理念,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中。生活上,他勤儉節約,對消費主義保持警惕,同時要求章韜不亂花錢,“要好好過日子,好好謀事情,把錢用在最值當的地方”,他始終認為,如果經濟狀況剛剛有一點起色,就沾染暴發戶行為,“那很快就會完蛋”。

有意思的是,爸爸除了專業上的引領,還經常對子女進行愛國教育,他關心國家大事,“我雖是一個普通農民,對于國家的前途,也很關心,我最擔心中國重新陷入列強的包圍,如果我們自己不爭氣,就真的可能被他們玩死掉”。顯然,異國的生存經驗,讓爸爸多了一重觀照世界的宏觀視角。

受爸爸“工坊品牌化”觀念的啟發,近兩年,章韜最大的心愿,是協助他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根雕傳承人。爸爸文憑不高,但在當地影響很大,可以說,騰沖當地做根雕的人大都師承了他的手藝。前幾年,趕上木雕行業的爆發期,不少徒弟乘勢將規模擴大,甚至帶出了第三代徒弟。爸爸在申請“非遺”傳承人的過程中,因性格剛硬,說話太直,第一次沒有成功,這對他“工坊品牌化”的目標有很大影響,甚至波及了商標注冊,但他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始終保持樂觀的精神狀態,他相信,少年時代那么艱難,自己單槍匹馬都干出了一些名堂,現在條件好了,做事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大。

“時代不同了,我們普通人都有能力,把這個生意搞得很好,我們就像一根堅強的小草,落地生根,遍地開花,根本不用怕?!?/p>

“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現在思想越來越寬闊,我想做的事情還很多”。

——在后來的聯系中,章韜告訴我,爸爸的手藝,逐漸被當地政府認同,2020 年和2021年,連續被推薦到昆明國際會展中心,同時參加了第14、15屆民族民間工藝美術博覽會,作品兩度獲得“云南省工藝美術協會”授予的金獎。

緬北雨天工棚里的堅守,時隔多年,終歸收獲了認同。

來到騰沖次日,天空便下起了小雨。在淅淅瀝瀝的夏雨聲中,我和章韜一家圍在一起,享用難得的空閑時光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們聊往事,也談對未來的設想。身為異鄉人,沉浸其中,我內心彌漫著一種特別的篤定和安寧。我忽然理解,為什么云南人不喜歡外出,為什么故鄉對章韜有著致命的誘惑。

作為同齡人,章韜爸爸的人生經歷,顯然和來自內地的我完全不同,但共處的同一時代,終究在我們身上打下了相同的精神烙印。親歷上世紀八十年代向九十年代的轉型,無論身處何處,無論歷經怎樣的貧瘠,無論碰到怎樣的挑戰,那段駐留于我們青春期的蓬勃歲月,都曾作為一種共同的精神力量,注入我們年輕的生命。

是的,無論現實怎樣將我們打趴,我們總能克服重重困難,在不同的地方站立起來。我的經歷是這樣,我后來走訪的何健媽媽、林曉靜媽媽、早亮媽媽同樣如此。

這是屬于同一代人,元氣充沛的時代記憶。

大學生老板

章韜畢業回家后,嚴格按照“成家立業”的古訓,進入自己的人生軌道。父母老早就告訴他,不要找外面的女孩,一則語言不通,二則生活習慣不同。章韜知道,爸爸媽媽是權威型家長,外面前衛時尚的女孩,在親子關系中和父母類似朋友,這和他們的家庭氛圍顯然不同。作為獨生子,他從小就接納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父親遭遇車禍后,做任何選擇,章韜都會從家庭角度考慮,既然父母對自己找對象有明確要求,遵從他們的意愿,就成為章韜理所當然的選擇。

章韜大三時,父母看中了鄰村一個女孩,托人牽線,章韜主動和她取得了聯系,兩人共同語言多,極為聊得來,戀愛兩年后,順利進入婚姻。對章韜而言,“成家立業”的大事,在大學畢業僅僅十個月后,就成功完成了一半。妻子職高畢業,曾在昆明從事酒店管理,盡管在城市生活多年,卻始終保留了農村女孩的樸實,并未受到消費主義的半點影響。在家庭分工中,妻子不僅和媽媽承擔后勤任務,還要和章韜分擔銷售工作,她語言天賦好,在章韜鼓勵下,一邊學英語,一邊學緬甸語,既方便了當下的木藝銷售,也為今后的轉型提前準備。

想起大學的生活,章韜偶爾會問自己,讀大學,對自己的職業選擇,到底有沒有用?大學期間,章韜宿舍住了四個人,兩人來自山西,一人來自廣東,他來自云南。其中,來自山西的劉鵬,對他影響最大,劉鵬爸爸經營了一處家政公司,他從小就學會了從經濟層面對人生進行規劃,進入大二,他果斷轉去了金融系。來自廣東佛山的鄧子陽,家里經營混凝土生意,大學畢業后,他去英國待了兩年,回國后,自己開了一家車行,同時經營一家煙酒行。這種偶然的巧合,在他們日常的交往中,強化了幾個年輕人對自由的向往,在學生時代,就堅定了他們對自由職業的追尋。

來自同伴的提醒,會讓章韜意識到一些需要改進的地方。章韜承認,盡管云南人的身份帶來他人的成見,例如大學期間,同窗都建議他申請助學金,實際上,這種對云南地處偏遠、生活貧窮甚至刀耕火種的想象,并不符合自己的實際,但他來自鄉村的人生起點,比之舍友,還是有看得見的差距。童年時期經濟上緊緊巴巴,會導致章韜偶爾缺乏自信,以致劉鵬得知他下定決心要回鄉創業,作為摯友,曾鄭重地叮囑:“有些東西你如果放不開,會影響以后要走的路,不要因為出身平凡,將錢看得太重,免得死在‘節約’觀念上?!痹诮洜I宗藝木坊的過程中,章韜始終記得劉鵬的叮囑,從不和客戶斤斤計較。

另一件讓章韜感觸頗深的事,是念大學的積累,幫助他突破了傳統的銷售模式。章韜大二之前,喜歡看課外書,閱讀量很大。假期回到父親的工坊,有時接待客戶,他發現與他們的交流,很少直接觸及產品,而是更多聚焦與產品無關的其他話題,“說到底,還是價值理念和他們相近,與客戶產生共鳴后,他們非常信任我,認可我,進而認可我做的產品,沒想到,無形中,竟然搭起了一種新的銷售模式,這讓媽媽對我刮目相看”。

得知父親獲得“根雕傳承人”的強烈心愿,章韜不動聲色地引導他閱讀歷史書,引導他更深地理解產品的文化內涵,“不要讓非遺評委覺得你是個大老粗,而要讓他們看到你的文化”。有意思的是,家里的氛圍,因為大學生兒子的回家,發生了很多改變,章韜只要有空,依然堅持大學年代的閱讀習慣,并將閱讀范圍更聚焦于歷史書籍,“我跟爸爸都喜歡研究歷史,有時外出買料,需要坐很長時間的車,整個旅途,我們都在談論歷史,國家的歷史、村里的歷史、個人的歷史,我們都會討論?!?/p>

章韜大學的專業是中文,他將自己目前從事的工作,描述為“文藝加體力的結合”。他坦言,加工木藝,盡管算得上體力勞動,但同樣能讓人感受到藝術創作帶來的快樂。對章韜而言,銷售工作算得上腦力活,和客戶的大量交流,不但會給他帶來實際的收入,也會幫他獲取新的信息。相比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章韜工作的開放性及與他人的密切聯系,讓他享受到了觸手可及的社會教育,他將客戶帶來的人生滋養和啟發,視為大學教育負載的溢出效應。

媽媽此前堅信“無商不奸”的古訓,但一家人的性格天生厚道,沒有半點“奸”的影子,她對開辦工坊始終惴惴不安。她希望丈夫去別的工坊打工,希望兒子憑學歷找一份穩定工作,媽媽沒有想到,章韜文化素養的積淀,增強了與客戶的思想交流,而相同價值觀帶來的信任,讓她親眼見證兒子將一種新的銷售模式變為現實。

一個廣西的客戶,因為和章韜聊得來,不但幫襯了很多生意,同時以朋友的身份叮囑章韜,手頭緊張的時候可以找他周轉資金。兩人聊得投機時,甚至會討論“勞動人民”的話題,廣西客戶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交流很重要,社會一直在變,但中國勞動人民的質樸沒變,只有這些人,才是最真實、最靠譜的”。他建議章韜一定要接地氣,只有內心看得起勞動人民,才能保持內心的篤定。

一個做工程的湖南客戶,來過騰沖四次,接觸了很多工坊老板,最終將信任托付給章韜,同時引薦很多同行來洽談生意,“我畢業那兩年,超過三分之一的業績,是他幫我拉來的”。湖南客戶鼓勵章韜打開思路,在控制風險的同時,嘗試做一些投資,2016 年,章韜貸款買房的決定,就來自他的建議。

媽媽以前并不理解章韜所說的“磁場”,但他開啟的全新銷售模式,讓媽媽看到商家和客戶之間,就算不見面,同樣可以建立牢固的信任關系。媽媽以前只相信埋頭干活,只相信勞動才能帶來財富,但現在,她發現兒子沒怎么和人談生意,卻總是將交易順利促成。媽媽以前對章韜念完大學不肯進入體制、不肯找穩定工作耿耿于懷,但現在,她切身感到,兒子作為一個念過大學的老板,終究和身邊多數沒有念過大學的人不同。

爸爸最自豪的事情,來自客戶對章韜的高度評價,“他們夸贊我的工藝和才華,更夸贊章韜的樸實和靠譜,深入交流后,客戶發現我們不但產品好,人也很有思想?!睂φ马w來說,這些通過網絡認識的客戶,他們交付的信任,意味著更多的責任,“他們將業務托付給我,我不能辜負他們的善意”。在章韜看來,自己二十多歲的年齡,就擁有機會從客戶身上獲得思維方式、價值觀的洗禮,并借此進一步豐富自己對社會的理解,幫助自己獲得更快成長,他將這種收獲歸結到念大學帶來的契機,“我不讀大學,也可以做目前的生意,但狀態會完全不同”。

有意思的是,章韜大學畢業后,因生意上的歷練和現實中的打拼,他年少時代朦朧、不確定的夢想,在現實的顯影中,竟然倔強萌發。他坦誠李嘉誠創辦汕頭大學對自己的觸動,“大學時候,我就設想,若有機會,一定要從學校做起,一定要向外界介紹我的家鄉,然后拉動整個騰沖的教育資源”。他認同教育的可持續價值,并對鄉村教育有著特別的關注,騰沖的和順是他心中的理想:“和順成為一個非常牛的村落,就是因為那兒很多做生意的人,知道物質與文化并存的道理,他們拿出自己的股本,保留自己的文化根脈,賦予家鄉一種永恒的美感和魅力?!蹦慷贸青l的差距,章韜擔心寒門難出貴子,“如果沒有社會力量的介入,這一擔憂就會變成現實,要阻止這樣一種趨勢,社會組織真的很重要”。

在我的學生中,章韜始終呈現出充沛的元氣,他知道當下同齡人的不易,廣州的實習經歷,讓他體驗到了駐留大城市的艱難,但他依然堅持:“從微觀看,我們這個時代,比你們那時候要好?!?/p>

建房記

從落地騰沖算起,我在章韜家待了三天,除了去見他外婆,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和平村及宗藝木坊度過,親眼看見章韜和爸爸制作及銷售產品的過程,間隙也會聊聊天。在整個家訪過程中,最讓我意外的是章韜家的房子,這完全顛覆了我對云南人生活條件的認知。這種震撼,不僅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普通農家居住的房子,可以用常人無法想象的名貴木材搭建,更重要的是,當建房的目標確定,一個家庭,可以在十幾年的堅持中,表現出驚人的耐心、堅定和底氣。

我和章韜父母閑聊的話題,除了章韜大學畢業返鄉的另類選擇,另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建房子”。我明確感到,“建房子”對章韜一家來說,不僅僅和改善安居條件有關,也承載了全家人的寄托和希望。在章韜的記憶中,家里的木房子,從豎起的幾根木柱到逐漸成形,伴隨了他整個成長過程,也凝聚了他很多勞動。我隱隱覺察,除了父親車禍這個偶然的事故,讓章韜切身感受到家庭責任,承載在木屋中對家的眷戀,可能是他下定決心回到故鄉的情感動因。

而我之所以在此要特意強調,“建房子”對一個農村家庭的特殊意義,是我深切感受到,在“建房子”和“送孩子念書”之間,當父母面臨實際的經濟壓力無法同時兼顧時,兩者之間的普遍性沖突,最能折射一個家庭的真相。在隨后走訪的張正敏家、何健家,我同樣看到一個個家庭對安居之所的極度渴望,但為了送孩子念書,迫于經濟壓力,父母不得不放慢修房的進度,甚至停下裝修的步伐,以致“一年修一層”“修了十幾年”“房子沒有任何裝修”“一個裸露的家”,成為不斷進入我視線的相同圖景。

在“建房子”背后,我看到了中國家長普遍的堅持和付出。在“生存”和“發展”的天平中,他們只會往自己的身上增加負荷,小心翼翼地把持家庭航向,不惜讓一個個“裸露的家”,伴隨孩子更為緊要的成長。

對章韜父母而言,要維系兩者的平衡,同樣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

章韜父母“建造一棟冬暖夏涼木房子”的心愿,萌發于結婚那年。1991年章韜出生后,爺爺奶奶要求和他們分家,一家三口此后一直住在祖宅旁的三間茅房中。茅房位于今天木屋的左邊,由幾根并不結實的木頭搭建一個架子,加以竹子編成的籬笆隔離而成,共有三間房,“一間廚房、一間堂屋,還有一間睡房”。糧食只能放在睡房床底,家人最害怕下雨大水沖進來,雨水浸到床底后,導致糧食受潮迅速發霉。章韜有個印象,“小時候,一年到頭都吃五顏六色的米”,長大后,他才知道其中的真相。在茅屋中,章韜一直住到了十三歲,父母對房子的設想逐漸清晰:簡易樓房,不漏雨,樓房上面住人,同時方便貯存糧食。

對所有農民而言,“建房子”是他們最為莊重而執著的心愿。章韜父母要實現這個心愿,同樣只能依靠古老的途徑:拼命勞作,一點一點積累。盡管今天看來,因和緬甸接壤,騰沖顯露出特有的活力和開放氣息,固東鎮也并無半點邊陲小鎮的閉塞和無序,但在章韜父母成長的年代,和大多數中國鄉村一樣,貧窮依然是基本的底色。除了打理既定的農活,要增加收入,尋找副業就成為父母唯一的選擇。

多年來,“一天都不能在家耽擱”,是父親對自己的絕對律令。

如果說,緬北伐木為爸爸接觸“木藝”埋下了伏筆,甚至助他萌生了建一棟木屋的想法,那么,依附在畫畫興趣上的無意識堅持,則為他后來轉型做木雕奠定了堅實基礎。哪怕囿于緬北寒冷的工棚,在極度疲勞的侵蝕下,只要有一點點時間,爸爸都會將隨身攜帶的鉛筆和橡皮拿出來,反復臨摹毛主席和周總理的像章,完成后,他總是習慣交給工友評價,而工友唯一的不滿,就是抱怨畫得太小。有時雨天不能外出干活,爸爸就待在家里畫肖像、畫展示道場地獄場景的油牌,“為了生存,爸爸畫油牌畫了好多年,他用很高的水平,換取很低的收入”。

轉機出現在2004 年,爸爸從緬北伐木回家后,因拿不到工錢,只得另尋出路。恰逢鎮上一家根雕工廠的師傅全部離職,老板知道他繪畫功底好,通過章韜舅舅找到他,邀請他加入工廠并承諾好好培養。雖然開出的工資不高,但爸爸由此接觸到了根雕藝術,這次入行,徹底激活了他潛在的繪畫天賦,因基礎好,造型能力強,掌握雕刻工具的使用技巧后,爸爸進步神速,“要雕什么,我心里、世界里、滿腦子都是”??上ЧS經營不善,三個月后,遺憾倒閉,爸爸再次面臨失業窘狀。意想不到的是,他有雕刻技術傍身,失業消息一傳出,騰沖市內及口岸的幾家工廠紛紛邀請他加盟,開出的薪水,遠遠超出緬北伐木的收入。從此,爸爸徹底告別了冬日浸骨寒風中伐木的日子,讓他告別依靠體力討生活的日子,開始憑興趣和愛好立足社會,并逐漸闖出了一片天地,為章韜大學畢業后順利返鄉奠定了基礎。

木雕行業最好的日子,就是爸爸幫人打工的那幾年,“從2006 年開始,一直到2013年,這七年算得上黃金時段,其中2008年到2012年是最高峰”。章韜記得,2006 年念初三時,爸爸被福建的一位老板挖走,在口岸的加工廠,他的天賦,第一次獲得了別人的尊重,收入逐漸看漲,第一個月工資三千元,第三個月,老板主動漲薪到四千五百元,遠遠超出了當地教師的待遇。爸爸被市場的認可及賺取的可觀收入,在村民中引起了轟動,村里的無業青年,紛紛拜師學藝,爸爸關注度的提升,讓章韜切身感受到了木雕行業的火爆?!皹涓徘虚_一個桌面,顧客看看后什么都不講,就說我要了,產品還沒做好,就被人訂走,貨根本不用進店,生意非?;鸨??!?008年,章韜在騰沖一中念高二,父親以八千元的月薪,被騰沖市里的根雕公司請去,家里由此獲得了強大的經濟支撐,更重要的是,父子倆周末能輕易團聚。也是在這一年,家里添置了第一臺電視機,對章韜而言,這是家庭經濟狀況好轉的明顯標志,“電視裝好后,我在家看了一整天,特別新鮮?!痹诎职挚磥?,這段日子最大的意義,是讓他建造一棟木房子的計劃,從朦朦朧朧的念想,獲得了兌現的可能。

爸爸從伐木轉型到根雕的同時,媽媽的副業是賣米線。云南人愛吃米線,媽媽借別人的機子,將米線做成半成品,一天步行十公里,用籮筐挑著,去周邊的村莊販賣。生意好時,下午一兩點就可以回家,趕上時間早,可以抽空上山砍柴,準備煮米線的燃料。家里喂了豬,媽媽還得見縫插針去田里尋找豬草料,或上山掃落葉墊豬圈,儲備農家肥,媽媽對這段日子刻骨銘心,“反正很苦很苦,別人在睡覺,我們飯都沒吃,回到家里總是忙不贏,接不了小孩,豬又叫,肚子又餓,一頓熱飯都難吃上?!?/p>

建房子歷經的時間長,說起來,章韜家的木房子,在他大學畢業的2014 年,才慢慢顯露真容,以下是建造過程中幾個關鍵的節點:

2004年,拆掉住了十三年的茅屋,開始搭建木屋的架子,并用籬笆圍合。

2004 年到2010 年,章韜從初中到高中,木房子沒有任何進展,家里的積蓄,除了建圍墻外,主要用于章韜念書。

2010 年,章韜上大學,家里用幾萬元積蓄修建房子,主體結構落成。

2014 年,為方便章韜朋友、同學來訪,裝修了樓上的閣樓。

2015年,裝修了章韜的婚房。

2020 年,修建了木屋旁邊的余屋。

算起來,從搭建架子到余屋完成,章韜家房子的修建,整整橫跨了十六年,由于時間跨度長,房子從用料、結構到裝修風格,烙下了不同時期的痕跡,爸爸戲稱“就像一個混搭的燕子窩,混雜了不同時代的流行色”。在他眼中,房子的建造,確實如燕子搭窩一樣漫長,需要耐心和篤定,“有一點砌一點,賺一點,就做一點建設”。而在章韜眼中,房子的逐漸成形,則銘記了他對家庭變遷的直觀印象,他清晰記得門廊的柱子何時豎起,一樓的房間何時隔成,二樓的大門什么時候出現?!?014 年,家里的閣樓裝修好后,我特別興奮,這是一個分水嶺,我記得很清楚,開學后,還舍不得回學校,就想看著家里一點一點起變化?!闭沁@一年,章韜全家搬進了一點一滴建成的小木樓,切身感受到夢想變為現實的神奇。

當下,章韜最大的心愿,是將二樓的小茶室裝修好,“憑欄望雨,靜雅室,喝清茶”。

拉開時空看,章韜父母在他念大學以前,有兩個目標:建房子、培養兒子。為達成目標,家里的經濟支撐,除正常的農業收入外,爸爸的副業——伐木、進廠、做根雕、開宗藝木坊——構成了重要來源。媽媽賣米線的副業,盡管利潤低,收入有限,但足夠負擔家里的人情往來和日常開支。在整個家庭的經濟變遷中,父親從伐木向根雕的轉型,是最為關鍵的環節,而章韜大學畢業后的返鄉,依靠知識的滋養,所帶來的全新銷售模式,則給家庭注入了新的希望和生機。

短短的云南之行,改變了我很多成見。多年來,目睹講臺下的孩子在文憑貶值、通脹橫行和就業艱難的現實中掙扎,我切身感受到了他們在城市打拼所承受的多重煎熬,但在如何化解困境上,我對退后一步的設想,始終難有堅定的信心。

面對年輕人的困惑,我常常自我追問,到底什么才是美好的生活?是否只有大城市,才能給年輕人提供發展機遇?當立足城市日漸艱難,回到鄉村是否意味著新的可能?這種種問題糾纏我,讓我處于矛盾和無解的境地,直到來到章韜的故鄉,親眼看見他返鄉后的工作、生活境況,看到他和家人相處的放松和篤定,看到他自信心和安全感的增強,我內心的疑慮,仿佛找到了一條疏解的通道。盡管我知道,章韜的選擇,并不構成學生的主流,更重要的是,他返鄉所依賴的基礎,很多孩子并不具備,從他的個案并不能輕易推導出一個結論,但他的堅定和踏實,讓我相信,如果有一技之長支撐起日常生活,回到故鄉,在資訊極為發達的今天,充分利用好新媒體的便捷,也許不失一種可靠的抉擇。

在隨后的幾年中,我觀察到,相比我早期教過的學生對大城市的向往,近十年來,返鄉的孩子已越來越多——他們有的選擇回到老家當公務員,諸如1516045班的羅益鵬和我導師制的學生黎才騰;有的選擇回到家鄉當老師,諸如本書中敘述的羅早亮;還有我的外甥女芳芳,她2008年從廣東F 學院畢業,在廣州折騰兩年后,最后安心回到了生養她的地方——湖北孝感。

結束騰沖的家訪,我和章韜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系。他目前已有兩個孩子,陪伴在父母身邊,陪伴在從小就很親密的外婆身邊,繼續領受祖輩給予的愛,也傳遞給孩子一份愛。

生命的衰老和新生命的誕生,在他結實的日常生活中,都有著堅實的根基和存在。如何從父輩的職業傳承中尋找出路,章韜的去向,給了我很多啟發。

二、天臺上的心愿

空心村

從章韜家返回廣州一個星期后,莫源盛打電話給我。

“老師,我現在就待在老家,你和楊老師要不要過來看看?”

源盛的家,在郁南縣歷洞鎮內翰村,他的邀請,距離我們之間的約定剛好一年。楊老師是我丈夫,曾擔任源盛的專業課教學,兒子剛好放假,此次郁南之行,我們全家出動。

想起來,我與源盛的第一次見面,是在2016年9月的課堂上。那個學期,我被教研室安排給1516045、1516046 兩個班上專業課。依照慣例,初次上課,我們會自由討論一些問題,也會讓學生隨意發言,講講各自求學過程中印象深刻的事情。莫源盛頭戴一頂淺色的棒球帽,大大的眼睛分外精神,坐在教室左側的后面,清瘦的身板套著一件素色襯衫,他淡定地站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語氣平緩地講起了他和姐姐打火把上學的情景。面對他平靜的敘述,我當即就被觸動,仿佛他嘴中提到的火把瞬間被點燃,穿越了我和源盛共處的城市,穿越了眼前的講臺,一直照到他的童年。

我當場和源盛約定,一定要找個時間,去他走過的山路看看,師生之間的承諾由此達成。

從越秀南汽車站出發,有從廣州開往郁南連灘汽車站的直達班車。大巴熟練駛過廣州環城高速、廣佛高速、廣三高速和廣州繞城高速后,很快進入廣昆高速,開始了此次旅途中最重要的行程。當然,窗外的風景也會隨之變化,進入廣昆高速不久,喧囂的廣州迅速消退,隨著山路的增多,大巴很快將人帶入一片靜謐之中。

僅僅兩個半小時的旅程,我們就到達了連灘汽車站。源盛沒有戴帽子,露出了寬寬的額頭和板寸頭發,和他同行的,是堂弟莫銘華。連灘汽車站沒有開往內翰村的公交,去往村莊,必須依賴其他方式。眼前壯實的小伙,顯然承擔了堂哥安排的重任,準備用摩托車接我們回村。丈夫跨上銘華的車,我和兒子坐在源盛的摩托上,源盛反復叮囑堂弟不能飆車后,我們的摩托車隊,穿過縣城的鬧市區,很快進入一條隱蔽的公路,一路上,譚屋、三稔根、馬留村、蝦鉗這些有趣的地名,不時從眼前飛過,高洞隧道,是從連灘汽車站到內翰村的必經之道。

郁南縣地處廣東的西北部,靠近廣西,具體而言,它位于梧州的東南部、德慶縣的西部,而源盛出生的內翰村,則處于郁南縣的東南部,離肇慶不遠,離德慶縣也很近,開車半小時,就能到達德慶境內的盤龍峽。

源盛家的平頂房子,依山而建,坐落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四周布滿錯落有致的民居,因山谷中的平地不多,房子顯得頗為稠密。當然,再將視線拉遠點,可以看到周邊的山嶺也頗為密集,源盛面對這些環繞村莊、觸目可及的山脈,并不能說出它們的名字。和他童年時候在廣西所見的秀麗山脈比起來,家鄉的山廓大、莊重、綿密、稍顯單調,這種密實的圍合,讓村莊顯得封閉,但也不能否認,正是這種團團圍合的踏實,讓人生出別樣的熨帖。有意思的是,按源盛的說法,他出生在這個村莊,長這么大,“待在村莊的時間,累計半年都不到”,但這并不影響他對村莊的感情。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片埋葬了爺爺、奶奶的土地,反而讓源盛滋生了更多的牽掛和認同。父母常年不在家,念大學后,他每到寒暑假,都會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孤身一人,一個人買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守著一棟房子。他最喜歡家里的天臺,夏天的夜晚,天空暗下來,四周都是山的陰影,參差層疊,卻不讓人壓抑,他坐在天臺上,會有一種特別的自由和安心。

拉開距離審視村莊的交通,內翰村算得上緊挨廣昆高速,坐在源盛家的天臺上,可以從樹叢中隱隱感到車流的聲浪。只不過,受制于高速公路的封閉性,村莊并未受益于修路帶來的便捷。在源盛記憶中,村莊以前的路都是泥巴路,超過手扶拖拉機體量的機動車,都很難開進來,近十年隨著國內高速公路的快速發展,加上政府對鄉村基建的重視和投入,路面的硬化逐漸變為現實。當然,這種硬化目前尚停留在機耕路層面,因村莊依山而建,地勢高高低低,連接各家各戶的小路崎嶇不平,還沒有條件完全鋪設水泥,為了防滑,和幾十年前一樣,只能依靠泥巴路底子上鋪設的碎石。也由于身處大山,交通不便,內翰村1998年才順利通電,直到今天,源盛依然記得七歲之前,村莊照明主要依賴煤油燈,剛剛通電的時候,因電壓不夠,過年打火鍋,想開個燈管照明,都不能擁有穩定的光源,不少村民家里都保留了祖祖輩輩用慣了的煤油燈。電視機也是很遲才有,至于空調,哪怕到現在,對于村民都是稀罕物,除了山里涼快,也和供電不穩有關。

“靠山吃山”,大山給村民提供了兩條生存途徑。工業方面,因靠近云浮,郁南近水樓臺,承接了云浮外溢的石材產業,進入郁南境內,在交通便捷的路邊,隨處可見石材的堆積;農業方面,除了少量的農田種植稻谷,無核黃皮和砂糖橘,算得上這里的特產,在廣東全省都小有名氣。山地便宜,附近的村子大多被老板承包,用來種植砂糖橘。臨近過年,山里溫度極低,正是砂糖橘的收獲季節,采摘橘子,成為村民年關時節增加收入的重要方式,工資按天計算,一天一百,源盛曾是采摘大軍中的一員,他對此印象頗深,“我穿著那種水衣,有時連水衣都掛不住,伸出手,水就一直流下來,一直流,超級冷”。

當天下午,源盛帶我們在村莊閑逛,正值暑假,除了老人和小孩,以及不多的壯年,年輕人就只有源盛和他的堂弟。村莊修建了很多新房子,但圍合中央池塘所建的一圈老宅,依然沒有拆除,房子的外墻和堂屋,保留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印跡,“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執行毛主席最新指示”“沿著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的標語,刷得到處都是,時間仿佛在這些斑駁的字跡中停滯。

走了一里路,除了看到紅薯地里零星的幾個老人,幾乎沒有太多身影。

在源盛記憶中,過去村里人多,夏天的時候,大家會自動聚集起來,在樹下乘涼聊天。如果樹下看不到人,則意味著他們都已外出?!澳瓿跷?,就空了,就很安靜了,年輕人基本下去了”,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候,是過年和清明,尤其是清明節,外出的人一定會回來,“那個時候,村里到處都是人,鎮上擁擠得像廣州的上下九”。

源盛始終認為內翰村所在的歷洞鎮規劃不好,盡管建了很多商品房,外出的人都不愿回來。他思考過原因,生活不方便是最大癥結?;氐酱迩f,就算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大山里商品經濟不發達,商品的流通依賴傳統的趕集,趕集的間隔有七天,更重要的是,“趕一個集,還要跑很遠”。愿意回來的人,也不愿在鎮上買房,寧愿選擇隔壁鎮或者縣城,說到底,“還是太偏了,對我們來說,就算在這里長大,也覺得沒意思”。源盛對故鄉有歸屬感,有情感上的依戀,但和家鄉的年輕人一樣,從來沒有想過回來,“沒辦法,為了生存,只能走出去”。他的爸爸媽媽,走出大山外出打工后,也從來沒有想過回來,他們希望兒子留在珠三角,廣州、中山、佛山都行,“我爸說隨便我,哪里都行,只要我工作方便就好”。

小學五年級,源盛父母修建了現在居住的樓房,說是樓房,其實只建了一層,但從樓頂的情況可以推斷,當時的計劃和地基,為以后的加建做了準備。在此以前,源盛家和叔叔、伯伯他們一起,居住在爺爺留下的泥坯舊房子里,如今,舊房子大部分已倒塌或拆除,僅留下兩間。

從嫁過來算起,媽媽只在內翰村生活了四年。妹妹出生后,她隨爸爸外出打工,自此再也沒有回來常住。父母離開村莊后,源盛被送往廣西外婆家,爺爺奶奶則搬過來幫著照看空房子。奶奶去世后,房子處于無人照看的境地,“到處漏水,沒有人氣,因蛀蟲和潮濕,家里的床都是爛的,每兩年要換一次”。源盛以前回家,奶奶會做好飯菜等他,但現在回去,房子空空蕩蕩,唯有冷清和感傷。清明時節,家里人氣最旺,父母會從打工的中山回來,大家聚集一起,打著手電筒串門聊天,爸爸走村串巷,到處找人說話,很少落家,在那個原本寄托哀思和悲傷的時段,家里彌漫著一種別樣的活力和溫暖。

內翰村分上村和下村,兩邊一直會暗中較量。源盛是上村第一個考得不錯的大學生,盡管他自己覺得沒什么,但村莊卻沸騰了好長時間。對始終和下村較勁的上村人而言,源盛的高考,算是幫他們拼了一下,賺了一口氣。村里沒有空地,家里無法大規模請客,但還是將親朋好友接來,擺了幾桌酒席,只是沒有放鞭炮。也是從源盛開始,村里的大學生慢慢多起來,到第二年,郁南莫氏宗親籌委會發布了勵志獎學公告,籌款獎勵各類考上大學的年輕人。每年暑假,村委會張貼中榜的名單,紅紅的榜單,像是昭示村莊活力和希望的旗幟。

源盛上大學后,家里依舊沒人居住,村里也沒有別的年輕人,每到暑假,他還是會堅持回來住上一段時間。相比廣州的喧囂,故鄉的清靜如清泉,足以洗滌他疲憊的身心。家里的天臺,對他有著神奇的魔力,夜深人靜時,他喜歡爬上天臺在頂樓念書、寫東西,環境的空曠和清幽,和他筆下的情節、人物交錯一起,很多時候,直到露水打濕頭發,他才進屋睡覺,“這種環境很適合讀書,寫作時也更有靈感”。源盛在新修的房子里,累計居住的時間不超過半年,但從他考上大學后,他對村莊的認同突然強化,對自己生命的來路和村莊的關系有了更清晰的感知,他不否認在故鄉的小徑碰上熟人時,被人問到畢業后分配去向的尷尬,但也不否認,村莊事實上確立了他觀照世界的標尺。在熱鬧、喧囂的廣州待過后,恰是村莊的封閉和緩慢,讓源盛意識到,家里天臺所營構的寧靜,最能承載和錨定他年輕的生命。

親人網絡

源盛出生在1995 年清明前后,按照老家的說法,“清明”諧音“聰明”,他一直被親人視為“一個聰明崽”。爸爸媽媽打工時相識,媽媽來自廣西,婚后生了三個孩子,源盛排行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

從出生算起,源盛先后在廣東郁南、廣西荔浦及珠三角一帶的中山、佛山待過,隨后又在廣州求學,很少連續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對于父母的生活細節,他沒有太多印象,對于父母兩邊的親人,他卻從未有過任何隔膜。在源盛眼中,“家”從來不單指爸爸媽媽給予的原生家庭,家庭成員不單包括爸爸、媽媽、姐姐和妹妹,“家”對他而言,是一個邊界很大的整體,包括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姨父姨媽、表兄表妹,也包括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嬸嬸姑姑、堂弟堂妹。

源盛的人生記憶,從自己被送往外婆家開始。媽媽因婚后不久就外出打工,他對媽媽在內翰村生活的歲月,沒有絲毫印象。外婆家在廣西荔浦縣,源盛從學前班一直待到了三年級,這是他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外婆對我超級好,舅舅是一名老師,我和外婆跟著舅舅住在學校里”。學校旁邊是山,源盛始終記得,山超級漂亮,學校種了數不清的桂花樹,秋天一到,路上落滿了桂花,冬天來臨,風會把蒲公英吹遍校園。夏天酷熱時,表哥會帶他去小溪洗澡,“小溪清澈見底,可以看到快速游動的小魚,我超級喜歡游泳,非常懷念那段日子”。在外婆家,源盛從來不缺玩伴,“都是大哥哥大姐姐,超級幸?!?,表哥表姐會帶他上山摘梨子,會帶他去河邊釣魚,會給他買零食,甚至給他買游戲卡。

源盛有好幾個舅舅。大舅經濟條件好,對他溫和、親切,他經常去大舅家吃飯,“大舅是那種有錢不忘本的人”。表姐的脾氣像大舅,對源盛格外溫和,多年來,就讀華南師大的表姐,一直是源盛看齊的榜樣。二舅家窮,表哥性子烈、脾氣暴躁,“旁人看來表哥很壞,但他對我挺好”。因他人多次強勢將車停在家門口,表哥溝通無效后,沖突發生,莽撞對抗中,他拿刀砍死了人,至今還在服刑。二舅得了一種大病,身體逐年變壞,最后一次,源盛過年時隨家人去看望他,“他拿不出給外甥的紅包,掙扎著給我們包了一些臘腸,幾個月后就去世了”。兩個姨媽,“大姨媽,得了胃癌,去世了”;小姨媽,源盛曾在她家住過一段時間,表哥經常帶他去賭博,小姨媽會去賭場將源盛背回來,“小姨媽夫婦,后來也去世了,都是死于癌癥”,具體什么癌癥,源盛也不清楚。那些一起長大的表兄妹,要不外出打工、要不外出念書,或因其他生活變故,幾乎很少見面。這所有的記憶,都會觸發源盛的傷感,“他們生活條件大都不好,但對我真的呵護有加”。源盛離開廣西時,外婆那邊的親人都舍不得他,學校的老師對他依依不舍,“我高中畢業回到廣西,老師能沖口說出我的名字”。

除了外婆家龐大的親人群體,爺爺奶奶這邊也非常熱鬧。

爸爸有八兄妹,五個兄弟三個姐妹。源盛三個姑姑,一個嫁到德清,一個嫁到歷洞鎮,還有一個嫁到佛山,盡管分散各地,爺爺奶奶在世時,過年過節都會回來相聚。五兄弟中,源盛二叔、三叔、大伯出不去,守在家中,四叔承包了果園,在外買了房子安了家,源盛父母生完三個孩子,一直輾轉在中山、佛山打工。算起來,整個村莊,源盛一家留下的人最多,兄弟們相隔很近,彼此會互相照應。多年來,大伯一直想外出打工,但腿不好,加上孫子多,大兒子已經外出謀生,他不得不留在家中,和妻子一起照顧孩子們;二叔和三叔,性格內向,不懂得和外人打交道,始終沒有走出過郁南的群山。

父母在村里的田地,一直給叔叔伯伯耕種,源盛暑假回家,會和他們一起干活。大部分時間,源盛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待在房中看書,伯伯家有什么好菜,會叫侄兒過去吃飯。

大伯家的房子,地勢略高,就在源盛家后面。連通兩家的路,崎嶇不平,并不好走,大伯家的前院,水泥地塌陷了一大塊,下面有一個很深的洞,若到源盛家,需要跨過這條很深的裂縫。堂哥家的五個孩子一字排開,最大的不過七八歲,最小的還抱在手中,根深蒂固追生兒子的觀念,在大山的村莊顯得理所當然,過完年,堂哥就要外出,五個孩子由留守家中的妻子及爸爸、媽媽照顧。

夏日的午后,家養的狗狗悠閑而慵懶地躺在陰涼的地方。在村莊,隨處可見游蕩的土狗,大伯家的狗,高高矮矮,黃色、黑色、白色,多達四條,它們如村莊般安靜,顯出內斂的溫和。傍晚將近,躲在山脈背后的太陽,發出紅色的光暈,暑氣散開后,孩子們在露天中洗澡,大大的澡盆,從小到大,輪流在盆中戲水打鬧。

時間靜止,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童年和大姐、二姐、弟弟相處的時光。

第二天傍晚,大伯說,源盛父母不在家,他應該承擔待客之道,非要邀請我們去他家吃飯。源盛父輩性格溫和,說話都輕言細語,大伯一看就是一個安靜、厚道的中年人,他盡管有了五個孫子,年齡還不到五十。嬸嬸身量瘦小,面容溫和,氣質溫婉、嫻靜。堂弟莫銘華忙前忙后,一會兒將魚收拾干凈,一會兒將母雞宰好,他手腳利索,辦事速度極快,動手能力之強,讓我驚嘆不已。晚餐剛剛吃完,幾分鐘后,銘華便從屋旁高高的龍眼樹上采摘了一筐果實,他手拎大大的籮筐,往桌旁一放,便溜到廚房收拾碗筷。大伯和嬸嬸迎來了一天之中難得的休閑時光,一家人圍在一起喝茶、吃龍眼、聊天,白天的暑氣散盡,屬于山村的涼爽如約而至,坐在家里,便能聽到小溪環繞的潺潺水聲。

大伯和嬸嬸的話題,停留在小兒子莫銘華身上。在源盛看來,堂弟稱得上“機動車駕駛”的大神級別,他從小調皮,壯實如牛,桀驁不馴,一個人的叛逆,足以顛覆家族男性溫和的聲名。村里教學質量差,無法吸引銘華對學習的興趣,上到小學二年級,他在去鎮上趕集的路上,直接賣掉了教材,去小店換取了零食。同一年,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開拖拉機和大貨車,在當地被視為一個傳奇,從此名聲大振。源盛一直不能理解,無論什么車到銘華手中,都能被他玩得出神入化。從連灘汽車站到內翰村的公路,大多是高高山坡上的險路,別人騎摩托跑三四十分鐘,他全程不開夜燈七分鐘跑完。陪父母去田里干活,銘華嫌走路麻煩,從家里徑直跨上摩托,沿著并不成形的田埂、山坡一頓猛沖,最后總能將車穩穩停住,在他眼中,沒有不能通車的路,更沒有不能開動的車。大伯、嬸嬸整天擔心莽撞的兒子駕車出事,也擔心村里的吸毒崽攔路打劫,甚至將他帶壞。面對叛逆期的孩子,本分的父母毫無辦法,多次和兒子溝通無效后,只得放棄管束任由他去。

家里蓋房子時,源盛念五年級,銘華比他小三歲,不過剛念小學低年級,但他個子比源盛長得高,能幫忙挑磚頭,能開摩托車運送水泥。銘華罕見的動手能力及駕駛機動車的天賦,與他對知識的隔膜形成了強烈對比,“除了不懂課本,沒有什么東西他學不會”。他口才好,會說話,為人勤快、豪爽,討人喜歡,就是不喜歡讀書,連小學都沒有畢業。源盛曾經想過帶銘華出去,擺在面前的實際難處是,他盡管開車技術高,但不懂理論知識,駕照的獲得,對他而言,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正因為這樣,大伯不放心兒子外出打工,更不敢奢望兒子高超的駕駛技術成為謀生手段。我在學校時,不止一次聽到源盛提起堂弟,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怎么都難以相信,群山中的郁南村莊,竟然隱匿了銘華這樣具有駕車天賦的孩子。

也許,他是天選的賽車手,也許,生在城市,他會是另一種命運。

銘華的天賦,總是使我想起章韜父親對繪畫的癡迷。在現有的知識體系中,沒有任何標尺可以衡量他們的特殊才華。幸運的是,章韜父親因為轉型成功,個人的天賦順利轉化成了職業能力,而年輕的莫銘華,如果不能獲得知識的滋養,他的駕駛天賦,就只能在郁南山區的路上,伴隨青春的流逝揮霍光。

有意思的是,因源盛是上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和堂弟惺惺相惜,兩人格外親近。在所有親人中,堂弟只聽源盛的話,而在父母這邊的親人網絡中,恰恰是堂弟,錨定了源盛對家族的堅固認同。

在源盛內心,有一個柔軟的角落,留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位老人。年幼的時候,他幸運地獲得了四位老人的關愛和陪伴,遺憾的是,沒有等到他大學畢業羽翼豐滿,四位老人便相繼離世。在源盛的成長過程中,和祖輩的密切交往,給了他極大的情感滋養,并讓他敏感、細膩、柔軟而多情。

因離家早,源盛對幼年村莊的印象非常模糊,但關于爺爺、奶奶的有限細節,卻記得異常清晰。他記得爺爺早上吃粥,會切一些姜蒜搭配;記得有一次擰水龍頭,因操作不當,導致大水橫流,是爺爺趕過來關掉了水龍頭。他還記得爺爺去世后,躺在家中的客廳,依據風俗,源盛給老人喂飯,他細細端詳爺爺的頭發,發現一邊白色,一邊黑色。

高二升高三那年,奶奶突然重病。緊張的高三剛剛開始,老師叮囑源盛打電話回家,得知奶奶身體熬不過后,他決定立即回去爭取與老人見上最后一面?;丶业穆飞?,天空下著雨,源盛悲傷中夾雜心慌意亂,看到奶奶時,老人已奄奄一息,他跑過去給奶奶擦眼淚,自己的淚水怎樣也忍不住。服侍了奶奶兩天,老人離開了人世,源盛天空中的雨,始終沒有停止。最后一次給奶奶剪指甲,源盛內心彌漫著無盡的悲傷,“蓋棺的剎那,第一次,我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

和章韜一樣,外婆是源盛生命中最親近的人。老人臨走前,將僅有的積蓄交給媽媽,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幾個孩子,不能耽誤他們的前程?!拔彝馄攀悄欠N節儉、自尊的老人,平時給她錢,她總是拒絕,吃飯的時候,非要等我們吃完了才上桌,生怕妨礙大家,怕丟了兒女的臉面?!蓖馄烹x世多年后,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是在暗夜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清晰浮現于源盛的腦海,一次次,他總是想起那個陪伴自己長大的老人,“好長時間,每天夜里,我都會想起外婆,我對她的感情,平時很難用語言表達,但落到紙上,就會噴涌而出?!?/p>

顯然,對源盛而言,父母兩邊的親人,給他織了一張密集、溫暖的網。年幼時,他感受到的唯有愛,等到長大,負載在濃濃的親情中,他卻隱約覺察到了一種難言的尷尬:考上大學,為家族爭光固然讓他自豪,但親人對大學的隔膜,對他不切實際的期待,卻讓他壓抑、不自在。爸爸一直堅信兒子的光明未來,“考上大學,工作穩了,前途也穩了”。大伯甚至以為源盛畢業后,國家能夠包分配,有些遠房親戚受到網絡信息的誤導,對本科生的真實收入并不了解,經常試探性地問源盛,是否可以拿到五六萬一個月?他們一直堅信源盛會輕易在廣州獲得工作,自然,他們無法想象年輕人立足城市所面臨的真實挑戰。

對這些善意的關心,源盛無所適從,他仿佛找不到一個契機,將大學的真實境況告訴他們。和室友一樣,每到春節,源盛盡管渴望回家,但又害怕親人的詢問。

求學過程

此次家訪的契機,來自源盛的課堂發言。重走他和姐姐打火把上學的小路,成為我此行最大的心愿。相比章韜求學的順利,我感覺源盛輾轉各地的四處漂泊,更能代表我多數學生的境況。我原本渴望從源盛父母、姐姐、妹妹或其他親人的講述中,了解他更多的成長細節,但時機不巧,這次家訪,我沒有如愿見到他更多的家人。

——我后來才知道,無論周末還是寒暑假去學生家,要同時見到父母雙方,并不如預想中的那么容易。有時候,他們的父母雙雙都在外打工,有時候,一方在外打工,就算臨近過年,也要刻意等候,才能見到匆匆而歸的身影。

這樣,我和源盛之間的師生交流,類似于從學校到村莊,換了一個布景。

第二天上午,源盛帶我們從家里出發,步行去姐姐念書的學校。村莊依山而建,盡管內翰村通過廣昆高速鏈接了外部的世界,內部的路況,卻沒有太多改觀。從屋前下坡,是一塊野地,穿過村莊中央的池塘后,我們來到了對面山腳下。

腳下的路,就是源盛和姐姐打火把上學的小路。

和任何一條鄉間小路一樣,這條泥巴路并不寬敞,兩邊長滿了高高的蒿草和雜木,在酷熱的夏季,因缺少大樹的遮擋,蒸騰出悶熱的氣息。小徑通往鎮上,兩邊可見零星的民居和菜地,我們快速行駛,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對幼小的孩子而言,天剛蒙蒙亮,就要打著火把行走如此遠的距離,可以想見其中的艱辛和勞累,也難怪源盛對此會刻骨銘心。

事實上,這只是源盛陪姐姐上學的一幕,在父母離開村莊外出打工后,三個孩子天各一方,姐姐留守家中,由爺爺奶奶照顧;自己被送往廣西,交給外公外婆;妹妹年齡最小,則跟隨父母四處奔波。相比對兩邊親人的深刻記憶,源盛對父母的打工軌跡,始終難以說清。他只記得,小學三年級時,父母將他和姐姐接到身邊。離開外婆家后,中山市南頭鎮的一家偏僻鋁廠,成為他此后漫長求學路的起點。

源盛曾在一篇作文中,這樣描述回到父母身邊的細節:“鋁廠是藍鐵皮蓋頂,廠內灰塵彌漫,四處堆滿疙瘩樣子的鋁渣。紅紅的熔爐里翻滾著鋁漿,熱騰騰的鋁錠整齊擺放在鐵槽邊。紅白藍防水篷布下堆放著鋁錠以及一些生銹的器材。如果不掀開幾塊不起眼的軍綠色防水布,根本無法知道發黑布滿污漬的布下藏著幾道門。幾道門前擺滿了鋁錠,倉庫就隱藏在一片臟亂之下。父親將倉庫清理出放一張小木板床的位置,對我和母親說,以后這就是我們的家?!?/p>

煉鋁涉及污染,每次環保檢查,源盛和媽媽都會藏在附近的煙囪里,以致到最后,源盛習慣上了這種蜷縮起來、不被發現的感覺。父親對付的方式則不同,為了逃避環保檢查,他干脆顛倒時間,選擇晚上煉鋁,直到凌晨才灰著臉回到家中,由此染上了嚴重的煙癮。

客觀而言,相比留守村莊勞作的二叔、四叔和大伯,爸爸盡管辛苦,收入還是會比他們高很多。父母的主要壓力,來自三個孩子的借讀費,源盛對此記得很清,“爸爸工資一千多時,每學期我們三個的借讀費超過兩千,一年的借讀費,接近他工資的一半”。多年來,沒有當地戶口的孩子們的借讀費,一直是家庭的大額支出,開學季一到,家里就會傳來父母隱隱約約的不甘和嘆息。2006 年前后,政府規定學校必須取消借讀費,家里的經濟條件,在源盛記憶中,明顯有了好轉。

到初中,因學校離家有十公里,加上公共交通極為不便,正常情況下,源盛和小伙伴騎車,單程需要踩一個小時,為了準時到校,“每天五點半必須起床,吃過媽媽蒸熱的冰凍包子,我會急匆匆地駛入那條跑了三年的公路?!痹词⒆詈ε碌氖虑槭窍掠?,最開心的事情是小伙伴多,一路成群結隊,有說有笑。高中寄宿后,源盛結束了每天的長途跋涉,結束了“比高中還累的初中生活”。

回想起來,小學三年級轉學中山時,源盛經歷過一些波折。從廣西到廣東,他能感覺環境變換后的異樣目光,讓他自豪的是,成績的優異,讓他一掃沮喪,立即成為學校矚目的焦點,并由此激發了個人強烈的好勝心。

源盛自認為讀初中時“超級用功”,他從不敷衍那些低效的作業,常年忙到深夜,不惜縮短了睡眠時間。初中三年,他總結自己的日程:“凌晨1:00 睡覺,早上5:30 起床,每天往返騎行兩小時?!惫φn方面,源盛的語文成績極為突出,“最喜歡做閱讀理解,這些材料打開了我的視野,讓我了解到很多中國作家”。他喜歡鉆研教材,基本的知識點能倒背如流,也懂得抓考點,“看到題目,我就知道考的哪一頁哪一行,在班上,我的答案就是標準答案”。因成績拔尖,初中階段,源盛拿獎拿到煩,“不是不喜歡拿獎,而是對頻繁去領獎臺感覺尷尬”。根據排名,源盛原本可以保送中山紀念中學,借讀生的身份,讓他失去了保送資格。保送失敗后,源盛萌生了報考廣東實驗中學的心愿,班主任得知后,善意提醒他不要冒險,“在中山,省實當年的招生名額才兩人?!弊屓诉z憾的是,中考時,源盛體育成績全班倒數第一,加上英語失利,他和紀念中學失之交臂,這被他視為人生的第一次滑鐵盧。

高中階段,源盛的學習狀態松弛了很多,“上課就上課,下課就玩”。他面臨的最大困擾,是從初中開始的低質量睡眠,“很難入睡,每天只能勉強保持五六個小時的休息”。他獲得的最大快樂,是學校豐富的藏書,讓他在自由閱讀中開闊了眼界,確認了對文學的熱愛,“高考前買了幾十本書,都是盜版書商到學校推廣很便宜的那種,最后一個禮拜,反正我也不想學了,也學不進了,就集中讀了很多書,史鐵生啊,巴金啊,賈平凹啊,都來自高考前的集中閱讀”。不像初中僅僅專注學習,從高中開始,源盛會抽空寫點東西,不再沉迷做題。因理科成績好,考慮到升學和就業的方便,源盛高二分科時,在老師建議下,選擇了理科,很可惜,第一次高考,沒有上到理想的學校。復讀時,源盛糾結了很久,決定聽從內心的聲音轉回文科,第二次填報志愿,他沒有任何猶豫,“我喜歡中文,所有的志愿,我只填報了漢語言文學”。

這樣,源盛就來到了廣東F 學院,來到了我的課堂。

在回顧中學階段時,源盛曾和我說過一句話,“小考隨便考,一到大考就緊張,中考、高考都失利”。這讓我想起劉婉麗的話,“每次大考都會失利,總是關鍵時刻掉鏈子”。婉麗來自甘肅,和源盛一樣,整個高中,每天的休息時間只有五六個小時,我原本以為,北方的孩子念書會更累,源盛的情況,瓦解了我的偏見:顯然,我講臺下的學生,他們真實的學習壓力,并不取決于地域差異。

慶幸的是,從廣西念小學開始,直到初中、高中、復讀,整個求學階段,源盛碰到了很多好老師,“高四時,有個老師經常給我煲湯,將我當兒子”。來到大學,他原本以為老師上完課就走人,根本不會和學生打招呼,“沒想到,還能碰到愿意和自己聊天的好老師”。

擺脫了中學階段應試為主的學習狀態,進到大學,源盛內心潛藏的不安全感,得到了極大釋放,他開始尋求更自在的生命狀態?!拔蚁矚g八九十年代,喜歡看媽媽照片里的穿著,雖然很難用言語去表達我對九十年代的感覺,但有一天,我會用文字把它描述出來?!痹词⒂绕湎矚g八九十年代的歌曲,喜歡林子祥,“聽歌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一種敢愛敢恨的情緒,感受到每個人都很自由、振奮,他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一幅生活很有奔頭的樣子”。

進到大學后,源盛對同齡人的狀態,頗為震驚。他想象中的大學生活,是同窗聚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討論問題,而不是現實中的沉默和隔膜,“大家好像沒有太多熱情,沒有交流的欲望,都在忙著看手機”。與高中生活相比,源盛明顯感到,高中階段因目標明確,班上很容易凝聚起一種昂揚的氛圍,進到大學,個體如脫線的風箏,不少人會陷入一種真實的迷茫。大一時,“我們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大三時,想法慢慢清晰,很多人會去考會計證、教師資格證”。

作為網絡原住民一代,源盛貌似有很多選擇,諸如不同的手機、不同的圈層、不同的玩法,但諸多的自由選擇,并不能祛除內心的疑問,“不知道什么叫信仰”“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么走”“更不知道我們這一代人在想什么”。初入大學的興奮期過后,他觀察和了解到的現實,開始讓他莫名失落,他隱約覺察到了同學之間的差距,“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有后臺、有背景、有財富的人?!贝蠖鄶低瑢W不會關注廣州房價的變化,源盛卻深感學校周邊房價飆升帶來的壓力,“畢業后,我就算打個一萬塊的工,也很難買得起房子,弄不好,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同齡的舍友,大多沒有源盛敏感,也很少留心現實,除了完成基本的學習任務,有些會沉湎追星,有些則明確表態,在追女孩和打游戲之間,會選擇打游戲,“追女孩好累啊,還要花好多錢”。

這種種真實的困惑,促使源盛思考一些問題,“我會追問生和死,會追問人的一生到底能干什么,也會看一些哲學方面的書?!敝泵娆F實的困擾,源盛的應付方式是,“將它們寫下來,將想要表達的東西寫出來”。從初中開始,他堅持寫日記,高中時候,他立志二十二歲之前寫一本書,到大學,他開了一個公眾號,為鍛煉文筆天天更新。大二時,他曾交給我一份二十多萬字的文稿,算是提前實現了寫書的愿望。

也許,大學對源盛的意義,就是在專業的庇護下,能理直氣壯地堅持文學的夢想。他曾經想過“建立一個文學流派”,但現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從事的工作,能夠和文字有關。

——從家里出發,到達鎮上姐姐念書的小學,我們邊走邊看,來回花了七八個小時。在步行的途中,源盛的求學經歷,通過斷斷續續的敘述逐漸清晰,我無法抵達他提到的每一個地方,卻看到了他生命的來路和底色。我再一次意識到,唯有回到現場,唯有抵達源盛課堂提及的“打火把的小路”,我才能理解源盛對他堂弟駕車天賦的認同和遺憾,也才能理解,村莊的天臺為何會承載他的夢想。

就業季中的堅守

從源盛家回廣州后,新的學期,我不再給他上課,他也進入了大學的后半程。相比去其他學生家,源盛家的走訪,給我留下了太多空白。他在內翰村生活的時間不長,加上爺爺、奶奶去世,父母在外打工,小學、中學的求學地點,又主要在廣西和中山,我就算回到他的出生地,也無法找到與他成長的更多鏈接。對源盛而言,他的長大,就是一個不斷流動、不斷遷徙的過程,隨著時空的變化,要找到一個完整陪伴他長大的見證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源盛家的院子,我曾接到他媽媽的電話,她的聲音清脆悅耳,通過話筒,我都能感受到這個廣西女子的熱情和爽朗,我和媽媽約定去中山見面,沒想到,幾年過去,這個心愿并未達成。

2019年6月,畢業季如期來臨。臨近離校,源盛不像廣東F 學院的往屆校友,提前在龍洞尋找住房。隨著地鐵的開通,龍洞的房租年年看漲,為節省開支,他和舍友羅益鵬在二號線的嘉禾望崗,找了一間月租五百元的老房子?!胺孔馐钦娴谋阋?,但地方也是真的偏僻,看起來像在荒郊野嶺,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彼页鲎馕蓦x地鐵口不遠,交通還算方便。在源盛樓下,經常聚集一批打麻將的本地阿姨,她們的生活主要依賴房屋出租。源盛忙,很少做飯,經常點外賣,有時下樓取飯,阿姨就會感嘆如今的年輕人不愛做飯,“她們不知道我正忙著找工作,她們以為我的日常也是打麻將”。

對于工作,源盛的要求很明確:和文字有關,自己真心喜歡。以A 機構為界,他的求職,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在網絡海投,進入A 機構。

平心而論,盡管沒有受到疫情影響,源盛這一屆求職并不順利??佳惺『?,他沒有二戰,選擇了就業。他整體的感受是“小公司offer 隨便拿,感覺還挺缺人,但說倒閉就倒閉,沒有任何確定性,大公司、正規一點的單位,要進去就很難,至于考編和考研,難度則更大”。源盛面試過一家小公司,說是面試,其實就是敷衍地聊幾句,沒有談到任何實質性的問題,就宣布將他錄用,“太簡單了,一點難度都沒有,這種公司,我就算畢業三四年,都能隨便進,要是這樣,那我讀大學有什么意義?”他觀察過公司的員工,大都是一些中專甚至小學都沒畢業的人,源盛坦承:“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覺得既然念了大學,起碼和他們應該有點不同?!彼芙^了這家小公司,通過兩次面試,進到了A 機構,“原本沒有機會,因為我是男生,A 機構權衡了好久,最后錄用了我?!?/p>

A 機構是一家教育培訓機構,算得上行業內的翹楚。源盛進去以后才發現,它們對外宣稱的教育理念都是套路,“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斷制造焦慮,將老師變成機器后,招生時,再通過打擊孩子的自信,將他們說得一無是處,讓家長相信,只有報班孩子才有希望”。源盛負責語文教學,他沒有堅持多久,“頂不住了,良心上過不去,感覺太赤裸裸了,和我想象的教育完全兩回事,想想還是算了”?!袄?,我倒不怕,但真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方式,讓我別扭、不舒服?!碑斎?,源盛也承認,機構的好處是人際關系簡單,同事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好相處;其次,待遇也還不錯,第一年受應屆生條款保護,年薪不低于八萬元;另外,以后如果謀求去公立學校發展,教育機構的工作經驗,也會提供一些競爭優勢。

近幾年,我留意到,在沒有被整頓以前,數量龐大的教培機構,是我學生重要的就業方式。爸爸得知源盛找了一份教職工作,非常開心,他不能理解教培機構與學校的關系,無論兒子怎么解釋,他都堅持,只有進到公立學校教書,才能稱為老師。對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而言,父母對子女的薪水多少有一些期待,盡管源盛的爸爸媽媽對他的收入沒有要求,但家庭的真實處境,讓他不敢懈怠。在無法說服自己堅持A 機構的工作后,源盛沒有告訴父母實情,果斷離職,投入了另一場求職之路。

離開A 機構,源盛才真正意識到就業的難度,他由此進入求職的第二階段。付完兩千元違約金后,房租、伙食費、交通費瞬間變成刺眼的數字,變為真切的經濟壓力,讓源盛感受到了生存的艱難,“有時候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下頓沒有著落時,就突然明白了粒粒皆辛苦的含義”。從小到大,源盛從沒覺得吃個飽飯有多難,畢業后,他才發現“吃飽”并不理所當然,“如果不去努力,不去干活的話,真的會餓飯”。

在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以前,源盛拼命兼職,做過很多短期工:“先是到一家快遞公司,通宵分快遞,工資當日結算,每天一百到一百二十元。隨后又去了長隆天鵝餐廳當服務員,根據排班負責擦桌子,也是按天結算。最后還去了野生動物園園區當保安?!逼渲?,當保安讓源盛最為難忘,因個子瘦小,他穿的衣服很難合身,哪怕小碼,套在身上都松松垮垮,袖子更是長出一截,當保安同樣是日結工,每天一百二十元?!斑@份工作給我一種荒謬感,我發現保安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贝送?,源盛利用空隙,還曾去科學城當過研學的帶隊老師,“非常好玩,也很有意思,工資也超級高,但不穩定,沒有任何確定性”。不斷變換的短工只是權宜之計,源盛一直堅持網上求職,他曾親歷過一個編劇崗位,按要求投遞劇本后,才發現是一場騙局,“他們的目的,就是騙點子,騙內容,騙到內容后,等你找過去,人家根本不接待,隨便應付你”。

第二階段的求職,源盛歷經了很多煎熬,他的精神動力,完全來自同窗的陪伴和安慰。舍友早亮和源盛一樣,也歷經了漫長的求職迷茫期,實在熬不下去,他就去嘉禾望崗找源盛見面,“我兼職時,早亮就在我那兒睡覺,睡好了接著找工”。益鵬家里生了些變故,回家考公的消息沒有明朗前,很多時候,也陪源盛住在出租屋內?;叵肽嵌螘r間,源盛對同學的看法,完全不同于在校期間,他十分感慨,“以前覺得同學沉默、冷淡,畢業后才發現,同窗的情誼,才是最重要的支撐?!痹词⒂浀?,益鵬考公回去政審,兩人在地鐵口分別時,彼此都非常傷感,“舍不得,感覺眼淚都要流下來?!?/p>

幸運的是,網上的求職,終于有了結果。在畢業半年后的春季,源盛通過智聯招聘,找到了一份編輯工作,“我將簡歷掛在網上,公司和我聯系后,第二天就通知我上班,我頻頻去找找不到,沒有刻意找的時候,工作竟然來了”。源盛不知道公司挑選他的原因,但良好的文學功底和文字處理能力,顯然助了他一臂之力。公司是一家國企,位于蘿崗的高新技術區,源盛的職責是編輯一本科技類的雜志。他對新的崗位非常滿意,“工作氛圍好,同事大都為剛畢業的碩士和博士,非常好相處?!鳖I導也開明,對他客客氣氣,很認可源盛的靠譜和踏實。待遇盡管沒有達到村莊親人想象的水平,但相比兼職的不穩定,也還過得去。

工作確定后,源盛搬離了嘉禾望崗的民房,入住離公司更近的增城永和片區。

對源盛而言,這是一份和文字有關、和學術有關的工作,完全達到了他的預期。他將這種幸運,視為命運對自己不愿輕易妥協的饋贈,第一次,他感到內心的力量正一點點聚集。對家人而言,源盛找到新工作后的直接變化,是姐姐妹妹在經受父親生病的變故后,毅然支持他買了一輛車。源盛并不愿意在交通上有過多花費,但家人認為“時來運轉”很重要,他每天駕馭的四個輪子,對全家而言,并不僅僅是交通工具,更是新生活的開始和象征。

文學夢在廣州濃厚的商業氛圍中,大都不合時宜。和062111班放棄寫武俠小說的王國偉比起來,源盛的堅守,顯示了生活蘊含的豐富可能。

五年過去,我總是想起2017年暑假,與家人一起去源盛家,與他一起坐在天臺的情景,他興奮地向我們描述:“旁邊黑乎乎的,我將電燈接到天臺上,看看星星,看看月亮,聽聽風聲,一個人躲在這里寫東西,特別安靜,特別美好,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作家?!?/p>

——這是我所有學生中,對夢想最為具體、最為感性的描述。我無法斷定源盛的夢想什么時候實現,但相比更多孩子大學期間的慌亂,他對興趣和愛好的強烈堅守,讓他內心始終有著確定的錨點。相比找到一份解決生存的工作,我更看好他依附在夢想之上,內心牽引而出的力量和韌性。

三、裸露的家

鎮上的家與越南新娘聚集的村莊

張正敏急急忙忙趕到省汽車站的時候,我已經到達車站等候了她半個小時。我擔心她遲到,從廣州開往陽春的班次有限,如果錯過,改簽起來并不方便。我更擔心她因為害怕遲到,過于急切,在穿越火車站通往省站的漫長地道時,因快速奔跑導致極度疲憊。

這個女孩一直在奔跑,一直在急切地擺脫生命中的某些負荷,這是正敏給我的印象。

張正敏1996年出生,在去往她家之前,通過斷斷續續的交往,我大致知道她的情況。2016年11月的一天,正敏敲開了我辦公室的門,我看到了一張明亮而燦爛的臉,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正敏來自廣東F 學院勞經系,和我教過的冉辛追是同一個專業。我沒有給她上過課,和其他孩子的拘謹不同,初次見面,正敏大方而坦然,她向我講明了來意:媽媽是越南人,小姨和嬸嬸也是越南人,她從小在越南人堆中長大,從小就感受到了外界對越南女人的成見。進到大學,她想和同學申請一個課題,研究村莊的越南媽媽。正敏說,她看過我寫的東西,認定我是全校最適合指導她的人,希望我能做她的項目導師。

我想都沒想,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樣,因為寫作的機緣,我意外多了一個走得很近的學生。

正敏聚焦的對象是越南新娘,其中包括自己的媽媽,在我看來,她選定這一群體,本身就隱含了回望和梳理自己成長經歷的隱秘動因。在正敏的描述中,我大致能勾勒出她成長的若干軌跡:一家四口,媽媽來自越南,爸爸是粵西山區的農民,哥哥初中沒有畢業,她是村里越南新娘子女中唯一的大學生,也是小學班級唯一的本科生。

在我十幾年的教學生涯中,也有不少學生和正敏一樣,沒有教過但會私下交流,但像這樣,以導師的名義,通過指導課題促進交流的情況并不多見。在隨后的幾年里,因工作太忙,我對正敏課題的指導,大多只能見縫插針地進行,很多次,我隨校車七點多到達校門口,正敏和其他成員就在門口等候,聊完以后則各自散去。盡管相處的時間不多,相比別的學生,我還是擁有更多機會了解正敏。

2017年12 月1 日,離期末考試還有一段時間,正敏和我難得都有空閑,在他們課題進行大半的時候,我終于找到機會去他們調研的村莊走走。出發當天,我、張正敏、課題組成員蔡禮彬,約好在省汽車站集合。隨后幾天,我們重走了正敏小學中學階段就讀的學校,回到了她出生和成長的村莊、見到了她關系盤根錯節的越南親人。

這次回家,對正敏而言,是一次與課題有關的實地調研,對我而言,則是負載在課題指導之上的一次特殊家訪。

正敏的家,位于廣東西南部陽春市的一個小鎮。打開地圖可以看到,陽春正處于鏈接珠三角地區和廣闊粵西的樞紐位置。我們從省站出發,登上廣州開往陽春合水車站的巴士,車子很快融入四通八達的高速路網,匯入繞城高速不久,便拐進本次行程的主體路段沈海高速,一個小時后,便來到了開春高速。

陽春以山地丘陵為主,一路的風景,和我故鄉湖南汨羅非常接近。不高的山峰、散落的村莊、隨處可見的田野、勤勉勞作的人群,都是我熟悉的畫面。相比北方,接近冬季的陽春,并無半點蕭瑟,但公路上的車流,比之珠三角,還是冷清了很多,與之相關的經濟密度,隨著空間的擴大,也逐漸稀疏。

兩個半小時后,我們抵達了合水汽車站。去正敏家,還需要從合水鎮再轉一次開往陂面鎮的巴士。巴士的班次排得還算稠密,每一輛車都塞得滿滿當當。當天剛好是周末,恰逢放學節點,車站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中學生,他們背負臃腫的行李,一看就是寄宿生,長長的隊伍背后,是一顆顆等候歸家的心。

多年前,正敏和他們一樣,擠上這些巴士,往返合水中學和陂面鎮的家。

從合水去陂面的路上,檢票員走到我面前,沒有要求我買票,而是提醒我注意身上佩戴的玉墜,“財不能外露,你要將它藏起來”,善意的提醒,讓我倍感溫暖和親切。合水開往陂面的巴士一路向前,途經春灣鎮、三坑村、云一村、白樓上村這些陌生的地名。小鎮的畫面一幅幅從眼前掠過,都是我熟悉的場景:密集的摩托車人群、南方常見的水果攤位、雜亂的電桿和電線、隨處可見的快餐店、人氣極高的集市、建材堆積的批發鋪面,當然,更有標榜“雅致人生從此開始”“不看=遺憾選擇=豪門”的房地產廣告。整體而言,陽春雖然比不上珠三角繁華,但一路經過的地方,人氣旺盛,并無半點蕭條之感,顯露出承接了珠三角外溢產業的勃勃生機。

半個小時后,我們經過碧綠的漠陽江,來到了陂面鎮。

從路邊下車算起,步行兩分鐘,便到了正敏的家。

爸爸知道正敏要回來,早早去鎮上買了一只雞,此刻正在廚房忙上忙下。剛進門,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映入眼簾,花白的頭發稍顯凌亂,他回轉身,見到禮彬和我,靦腆地一笑,沒有說一句話。正敏放下行李,走近灶臺,麻利地點燃一些竹片,柴火立即燃燒起來。不到一個小時,飯菜便端上餐桌,爸爸明顯松弛下來。

直到坐下來吃飯,在簡陋而闊大的橢圓形餐桌旁,我才留意到正敏家房子的層高,遠超一般住房。屋內幾乎沒有任何裝修,墻壁裸露出原本的磚紅色,砌得極為平整、結實。通往二層的樓梯,沒有裝扶手,可以看出預制板的底色,安全起見,邊上稀疏地豎起了細細的鋼筋和木條。房子的布局,在當下的小鎮極為常見:長條形,縱深長,寬度僅五六米。因單層面積有限,正敏和哥哥的房間,都安排在二樓。整棟樓,除了正敏的房間有一扇舊門,其他房間還是毛坯狀態。

整體而言,房子又高又瘦,墻面整潔、挺括,地面干凈,簡陋到極致。

“裸露的家”。

廚房是家里唯一能看出裝修痕跡的地方。洗手臺保留了原始的預制板,燒火的灶臺上,貼了暗紅色瓷磚。正敏曾經提起,“我媽外出了幾年,覺得不妥,回來搭建了一間廚房,說是要將家里的火生起來再說”,由此推斷,廚房的裝修,是媽媽刻意而為。

火生起來了,媽媽走了。

媽媽走了,家里到處都是媽媽的影子。正敏和爸爸、哥哥一樣,七八年來,依然被媽媽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房子庇護。

這個家,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家里有她已經長大的兩個孩子。

置身屋內,我第一次體會到“家徒四壁”的含義。當正敏告訴我,面前簡陋而堅固的房子,從地基到屋頂、從砌墻到廚房的裝修,全部由媽媽一個人徒手完成,我內心唯有震撼。

我突然理解眼前的女孩此前和我說過的很多事情。我也突然理解,相比男生的爽快,她在邀請我去家訪時,為什么總有更多的猶疑。

是正敏的信任和坦誠,讓我擁有機會,感知到她這樣的孩子,其生命的底色和艱難。

第二天,按照計劃,我們準備前往正敏調研的主要村莊——她出生的小水村。

小水村位于陂面鎮北面,距離鎮中心大約十三公里,離陽春市約六十公里,山地面積占到百分之七十,四面高山環繞,僅有一條馬路與外界相通,村民大多以種植橘子、絲瓜、茄子、苦瓜等農作物為生。

正敏原來的家,位于小水村的一個偏僻角落。

陂面鎮的房子,盡管極為簡陋,在正敏心中,卻是她命運的轉折點。正是因為媽媽的堅持,十歲那年,她終于離開了偏僻的大山,來到了便捷的小鎮,她上學的時間,從步行一小時的山路,變為步行五分鐘的水泥地面。

整體看來,到2017 年,中國鄉村的公路設施,已經獲得了很大改善,但從陂面鎮通往小水村距離最近的機耕路,路況并未有太多改變,這是一條半山腰的環山路,旁邊就是河,裂開一半的路面,讓人心驚肉跳,“怕突然之間掉下去,怕被河水沖走”。狹窄的路面,稍稍寬敞一點的機動車,根本無法通行,很多次,正敏去村里調研,只能依賴哥哥的摩托車。這次重回村莊,因為人多,我們租了輛面包車,繞行隔壁鎮寬敞一些的機耕路后,經過兩小時山路的盤旋,終于到達小水村。

正敏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樹叢中。從山頂往下看,因常年不住人,房子早已被纏繞的雜草和樹枝吞沒,到處爬滿了青藤,“我家的老房子早就被樹啊、藤啊纏住了,房子都塌了”,面對無處下腳的路,她本能地提防隨時竄出的蛇。在正敏記憶里,小水村的舊居僅有三間房,一間廚房,一間雜物房,一間臥室。臥室里放了兩張床,正敏和媽媽睡一床,爸爸和哥哥睡一床。實際上,自從離開村莊,正敏幾乎沒有回過家,她很難相信,自己生命中的最初十年,竟然在此度過。爸爸將手扶拖拉機開往小鎮后,這個比之陂面鎮更為簡陋的家,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盡管早已搬離,村里依然有正敏的親人。1992年,媽媽被姐夫的家人騙到中國販賣后,正敏的爸爸以兩千八百元的價格將她帶到了小水村。對于廣東越南新娘,我曾從李沐光那兒了解到一些信息,帶正敏做課題后,我才知道,除了臺山,陽春也是越南新娘的重要聚集點。

2018 年7月5 日,正敏爸爸中風,媽媽遠道回來照顧,在返程外出打工的途中,因沒有身份證,媽媽買不到從鎮上到廣州的汽車票,正敏只得叫一輛順風車將她送到學校。這樣,在廣東F學院,我和她媽媽見了一面,她很自然地提到當年被賣到廣東的情景。

從1992 年算起,正敏媽媽來中國已經二十五年,她實際出生于1975年,到中國時僅僅十七歲,但在正敏記憶中,媽媽出生于1973年。媽媽的故鄉在下龍灣的一個漁村,家里十姊妹,在越南人眼中,1990 年代改革開放的鄰國,不啻尋夢的天堂。她一直想去中國打工,姐夫的姐姐得知她的心愿,以此為由騙她離開家門,其實早已暗中聯系好了買家。哪料在路上,兩人都被同伙賣掉,最后輾轉到了廣東陽春的大槐農場。因年齡小,身板瘦,她在農場經受了三個月語言不通、身無分文、擔驚受怕的煎熬,被正敏爸爸帶回家。

陽春的小水村,比越南的故鄉還要窮,“我以前從沒挨過餓,但這里大米都沒得吃”。習慣海鮮的胃,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就木薯配稀飯。媽媽過不慣,天天都想逃跑,“但跑不掉,一個人跑,全村人都去找”,此后,家里一直派人跟蹤她。直到生下正敏和弟弟,媽媽才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她抓住一切機會干活,甚至學會了犁田,和她同時來到中國的好幾個女子,生完孩子后,借回家探親的機會,再也沒有回來。

從時間看,1990 年代初期,正敏媽媽算得上小水村的第一批越南新娘。不少人生完孩子回家探親時,會從家鄉帶一批姑娘過來,這樣,2000 年前后,小水村形成了越南新娘聚集的第二個高峰。媽媽多次偷渡回家,共帶回三個姑娘,其中就有自己的小姨。小姨嫁給了鄰居,其他兩個,一個嫁給正敏的叔叔,還有一個嫁到了鎮上。如今,正敏一家早已搬離村莊,但嬸嬸和小姨還居住在原來的地方。正敏從小在越南女人堆中長大,跟隨媽媽知道她們的很多秘密,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對曾經熟悉的越南話,已經沒有太多印象。在做課題的過程中,正敏統計到小水村共有十六位越南新娘,知道彼此盤根錯節的關系。2017年8月,正敏去當地派出所,想給媽媽弄個戶口,從政府回復的消息推斷,陂面鎮像媽媽這樣的越南女子,多達一百一十位。

按照計劃,當天上午,正敏帶我們去嬸嬸和小姨家看看。

嬸嬸是一個豐腴、開朗的女人,半卷的頭發,染成黃色,身穿一件紫色的夾克,全身佩戴了不少飾品。嬸嬸是媽媽的表姐,1995 年跟隨媽媽來到小水村,嫁給叔叔后,生育了五個男孩。剛來中國不久,她就跟隨丈夫去東莞承包了大片菜地,夫妻倆以種菜為生,隨著快遞業的發展,丈夫現在轉行做了包裝工,她則回到家中,負責照看孩子。前幾年,正敏考上大學,嬸嬸總以為正敏會看不起她,兩家的距離無形中有了疏遠。沒料到正敏做課題后,總是回村調研,兩人的關系在密切的交流中拉近了很多,嬸嬸甚至早已習慣侄女帶陌生人回村不定期的造訪。

嬸嬸家的樓房并不高,一樓的客廳墻壁上,張貼了一張下龍灣的巨幅風景照。她講一口流利的陽春話,生活習慣早已被當地人同化。和正敏媽媽很少回越南不同,嬸嬸每年都會偷渡回去幾趟,在越南住上一段時間后,再悄悄返回小水村。嬸嬸的大兒子,和正敏同一年出生,小時候不幸溺水,導致不明原因的脫發,小伙子對家里人無法給他提供有效治療耿耿于懷,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房子里,躺在床上玩手機,啥事都不干。前一陣,他想買一輛電動車,找正敏爸爸借錢,沒有如愿后,一直生悶氣。正敏還有個堂弟,小學成績一直很拔尖,初中無人管教后,中考只得了二百多分,正敏竭力建議叔叔將堂弟送去廣州讀職校,叔叔嫌麻煩,將他留在了陽春一所技校。

小姨和嬸嬸兩家相隔只有幾十米。小姨是一個體形稍胖、溫婉秀氣的女子。因剛剛做過宮外孕手術,她將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甚至戴著防風帽,裝束和坐月子差不多。碰上周末,正敏的表妹,一個高高瘦瘦、秀秀氣氣的姑娘,恰好放假回家。小姨的話很少,看到正敏,只是很開心地笑,聊上兩句,不知道說什么,便帶我們去屋前的田壟挖紅薯,隨后又拿出家中剛剛收割的甘蔗招待客人。嬸嬸家的房子是一棟新修的樓房,裝修雖然簡陋,但家具齊全,比正敏小鎮上的家,看起來更有生活氣息。

放眼望去,小水村植被茂密,圍繞村莊的小河,水質甘甜清冽。盡管陽春整體上屬于丘陵和平原地帶,但正敏出生的村莊,算得上典型的山區??梢韵胂?,在公路沒有修通以前,一個語言不通的越南女子,面對莽莽群山,確實難以逃離。

2000 年以后,村里年輕男子外出打工的現象明顯增多,越來越多的人搬離村莊去鎮上定居,買賣越南新娘的陋習,竟然不知不覺消失。隨著時間的流逝,正敏上大學后,越來越意識到,不管是身份歧視,還是留守兒童及單親孩子的聚集,無不顯示了這一歷史沉疴,在經濟貧困與孩子教育維度所面臨的危機。

每次看到哥哥、堂弟和堂妹,很多時候,正敏會恍若夢中,她很難想象,自己竟然走出了如此閉塞的村莊,來到廣州成了一名大學生。

背后的媽媽

正敏曾用兩句話概括自己的求學過程,一句是“我一路從最農村的地方爬到了城市”,另一句是“我能上大學,都是因為我媽媽”。她小學二年級在小水小學讀,三年級到六年級在陂面小學讀,初中上的合水中學,高中到了陽春市,然后到廣州上大學,歷經了一個農村孩子最為常見的求學路徑,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意外,都會中斷求學過程,正敏之所以能從偏僻的小水村來到廣州念大學,離不開媽媽的強大支撐。

2005 年以前,正敏和嬸嬸、小姨一樣,生活在小水村。她的媽媽,也和嬸嬸、小姨一樣,被別人稱作“越南婆”。正敏年幼時,很早就留意到,平時和媽媽一起來往的面孔熟悉的越南女子,生下孩子回家探親后,過一段時間,總會有些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害怕失去媽媽,害怕變成村里無媽孩子中的一員,整個童年,她都在擔心媽媽離開小水村,這是她無法言說的心結,也是她無法想象的噩夢。

正敏六歲時,媽媽堅持一定要回越南看望家人?!八叩臅r候,我特別害怕,我怕她不回來,我追著摩托車哭,一路跑一路哭,那個場景永生難忘,好像和媽媽生離死別一樣?!睉c幸的是,半個月后,媽媽說服家人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外公。

生下孩子放棄逃跑計劃后,媽媽開始沒日沒夜地干活。在山村,家里的經濟來源有兩個,一是種橘子,二是爸爸開手扶拖拉機運木材。種橘子的收入不穩定,好幾年,將成本和人工去掉,根本沒有太多盈余。正敏至今記得,小小年紀就隨家人去到各個山頭,拖著兩三百米的軟管,在橘子樹的雜草中噴灑農藥的艱辛。在正敏六歲前,媽媽除了正常的家務勞作,一直兼做副業外出砍竹子,每天傍晚,她和哥哥最開心的事,就是在知了的叫聲中,聽到媽媽回家的摩托聲。

上小學后,正敏最發愁的事,是每天往返學校。家在山腳下,學校在山頂,“每天去上學,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說是路,其實就是上山下山、上山下山地折騰”。下雨天,泥巴和碎石混合一起,路面被雨水沖得污水橫流,她必須穿小水鞋,狂風中根本撐不住傘,到學校時,一身早已透濕。正敏個子不高,“書包太重,營養不夠”是她總結的原因。學校沒有食堂,她必須從家里帶飯菜過去,沒有保溫杯,氣溫一高,簡陋的飯菜容易變餿變味,她只能挑著吃一點點。媽媽給她準備的午餐,最常見的搭配是稀飯、黃豆或者自己播種的花生,“很少吃肉,村里趕集的日期是3號、6號和9 號,買一次肉,要等三天”。媽媽會喂點雞鴨,節假日時,給孩子們改善伙食。

我們在小水村逗留了半天,見過嬸嬸和小姨后,正敏準備帶我和禮彬去小學看看。通往小水小學的泥巴石子路,早已變成水泥機耕路,陪伴正敏兩年的啟蒙學校,高高矗立在山頭的南面,從山腳到山坡,有一段長長的距離。一簇大紅的三角梅,在學校高高的白色圍墻外怒放,碧藍的天空,讓山村的小學,顯得格外寂寥和安寧。正敏告訴我,她轉學沒多久,學校的硬件在熱心人的捐助下,早已變得越來越好,但生源一年比一年少,到目前為止,學校只剩下幾名學生。

放眼望去,周末的校園,看不到一個人影,一大群黃色的母雞,在路邊的雜草叢中悠閑覓食。操場上,鮮艷的五星紅旗在藍天下高高飄起,潔凈的旗桿,越發襯出校園的冷清。正敏當年上課的教室還在,桌椅還在,只是隨著生源的減少,房子早已廢棄,窗戶被粗糙的鋼筋焊死,桌椅堆疊在教室角落,早已落滿灰塵。從原有的教學樓規??梢酝茢?,高峰時期,這里的學生不少于兩百名。

2005年,家里的橘子獲得了意外豐收,加上砍竹子的積蓄,媽媽的第一個念頭,是帶孩子們離開村莊。她并非意識到村莊的教育質量和鎮上日益拉大的差距,離開村莊,純粹是不忍心孩子們往返校園的艱辛:“兩個孩子太可憐了,上學走那么遠、那么辛苦,早上拎過去的粥、飯,到中午變餿就不能吃了?!卑职植辉鸽x開,父母協商不成,“媽媽一意孤行,到鎮上去打聽,得知有人出售老房子。她拿著身上僅有的兩萬塊錢,東湊西借,籌夠了三萬多,逼著爸爸去簽字買下了隔壁鎮上的老瓦房”。正敏由此離開了小水小學,來到了離家五分鐘的陂面小學,對她而言,這是從“最農村”的起點,向上前行的關鍵環節,“至今我仍舊感激媽媽當初的決定,因為她,我才能夠接觸到更好的學習資源,才有今天的我”。

直到今天,正敏回想起鎮上求學直到初中畢業的經歷,她對學習上面臨的挑戰始終無法說清,但圍繞一個貧寒之家經濟來源的窘迫細節,卻讓她刻骨銘心。媽媽帶領全家搬到陂面鎮后,正敏和哥哥上學方便了很多,但生活條件并未獲得太多改善。爸爸依舊進山打理橘樹,刨去成本,收成最好的年份不超過一萬元。媽媽則馬不停蹄地找了一家鞭炮廠,每卷一百根鞭炮,收入三塊五,一個月最多能賺三百元;與此同時,她還找了兩份散工:一份稍稍固定,每個月4號、7號、10 號去飯店打雜;另一份則為隨叫隨到的建筑小工。

2012年,隔壁家的房子要重建,正敏家的墻壁與之相連,這就意味著住了七年的老房子必須拆除。面對剛剛還清的購房債務,十幾萬的建房款猶如天文數字,讓全家人發蒙。爸爸骨子里怪罪媽媽,面對迫在眉睫的難題,他沒有選擇分擔,竟然袖手旁觀;媽媽作出了驚人決定:為了省下高昂的人工費,她根據工地積累的經驗,決定親手建房。

——2018年,我在學校和她見面的時候,曾經聊過建房子的細節。媽媽記得自己買磚、買水泥、買鋼筋的任何一筆開支,記得自己跟著隔壁的砌墻師傅,學著挖地基、和水泥、一寸一寸將墻壘起的過程,“整棟房子,都是我自己做的”。她唯一的心愿,“是希望家人有一個地方住下去,有一個地方不遭風吹雨淋,其他再慢慢打算”。房子做到一半,沒有錢建屋頂,她不顧體力的極限,選擇外出打包裝廢紙,沒日沒夜地干了兩個月,換回五千元,屋頂裝好后,房子終于建成。

媽媽從來沒有料到,建房過程中,爸爸始終袖手旁觀,不但不分擔任何事情,甚至竭力嘲諷、挖苦和打擊她的付出,“讓我徹底死了心”。房子完工后,媽媽離開了陂面鎮,開始了遠走他鄉、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活,供孩子念書,成為她房子建完后的最大心愿。

正敏曾經細數過媽媽干過的活:種橘子、上山砍木頭、為紙廠砍竹子、卷鞭炮、織蠶架、去黑工廠打小工、去飯店當服務員、到工地攪拌水泥、打包廢紙裝車、躲在福建深山老林砍毛竹、在浙江茶場頂著烈日采茶葉,多年的足跡,遍及陽春、肇慶、福建和浙江。這所有的工作,沒有一件可以持續、穩定地為媽媽提供過得去的收入,因為沒有身份,散工、高強度、不確定,成為她職業的明顯特征。

——我始終記得,2018 年在廣東F 學院操場散步時,正敏媽媽和我說過的話:“我生了孩子,怎么樣辛苦,都會將孩子帶大,去到哪里,我都不會將兩個孩子扔下?!闭f起被賣到陽春的處境,她反反復復說得最多的就是:“沒辦法啊,兩個孩子要養大啊?!闭粽f過“媽媽太拼”,媽媽的說法是“有多辛苦我都不怕”。

“熬熬熬”,成為媽媽直面生活的信念和狀態。

從小水村回到陂面鎮后,正敏帶我們去逛了逛陂面小學,在這里,她從小學三年級念到了六年級。比之小水小學,陂面小學的規模更大,條件也要好很多,她曾經待過的教室,課桌依舊整齊,講臺上留有師生留下的零散教材、教具。正敏提到,剛剛轉學來鎮上時,隔壁鞭炮廠的老板曾當面問她:“你媽媽是越南人,你會不會很丟臉???”這讓她尷尬,也讓她意識到,哪怕從村里搬到了鎮上,別人對媽媽“越南婆”身份的成見,絲毫不會改變。正敏抗議的方式是努力讀書,事實上,因成績突出,經常獲獎,名字總是張榜,正敏獲得了一個與媽媽有關的命名——“越南阿香的女兒”。小學畢業,正敏考上了陽春市排名最好的實驗中學,因開支加大,考慮了很久,她決定放棄,“怕媽媽負擔不起,我選擇了一所折中的學校,回了合水中學”。同時,她向媽媽承諾:哪怕在普通初中,也盡力考上陽春市最好的高中。

高中每年的學費是一千九百六十元,每個月的生活費需要五百元,為負擔這些硬性的開支,媽媽必須外出打工。爸爸對女兒念書的態度非常消極:“跟我呢,我不能保證有錢給你讀書,跟你媽,你就等于把你媽媽賣了拿錢讀書!”留守小水村的叔叔,也曾旁敲側擊地追問正敏的成績,總是向她灌輸,女孩子念書沒什么用,希望她早日放棄高中的學業。在極大的學習壓力中,正敏不但無法從父親這邊獲得經濟上、情感上的支撐,還要花很多心力對付這些負面情緒的干擾。更讓正敏煩惱的是,初中沒有畢業的哥哥,從她念高中后,得知媽媽在支持她讀書,開始明目張膽地找妹妹要錢。

和正敏交往多年,她幾乎很少談及高中學業的緊張和辛苦。結束當天的走訪,我和她回到房間休息,正敏突然鄭重地和我說:“老師,我拿點東西給你看?!彼炀毜卮蜷_一個舊柜子,拖出一個破爛的紙箱,先是拿出上面的獎狀及證書,最后從底部掏出高三最后一個學期用過的“知心”牌圓珠筆,當紅紅的獎狀、證書堆滿一地,空管的圓珠筆呈扇形擺放在地面時,就如聽到房子是媽媽徒手建成,這個場景讓我感受到了電擊般的觸動。我仔細數了數:獲獎證書四十一個,獎狀四十九張,圓珠筆接近兩百支。

在兩代女性之間,媽媽徒手建起的房子,正敏無意識保留的空管圓珠筆,就是一個女孩從“最農村”的山里走向城市念大學,在世間打下的真實烙印。

從小水小學到廣東F 學院,只要三個小時的車程,但跨越這三個小時,卻要一個母親隱匿起來從事無數種卑微的職業,需要一個瘦弱的女孩竭盡全力優秀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第一次意識到家訪的意義,第一次深刻感知到,如果不抵達現場,這些湮沒的場景,這些正敏永遠不會提及的細節,將遮蔽在我的視線之外,而我,也將無法看到講臺背后學生成長過程中更為立體、更為完整的教育圖景。

父親與哥哥

正敏完成課題后,以家人為觀照對象,寫過三篇作品:《我的媽媽,是兩千八百元買來的越南新娘》《忘記我名字的父親,終于與我和解了》《無所事事的鄉鎮年輕人》。在她筆下,一個沒有合法身份、只能躲起來四處打工的媽媽,一個封閉、古板、固執的爸爸,一個初中輟學無所事事的哥哥,構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和肌理,也錨定了她艱難求學的起點。站在教師的視角,這三篇作品和我通過家訪看到的情況,構成了理解正敏原生家庭的基本維度。

正敏爸爸1963 年出生,當年全家湊滿兩千八百元,支持他從大槐農場去買一個越南新娘時,他已經是一個二十九歲的大齡青年。從年輕時的照片看,爸爸高高瘦瘦,盡管眼神膽怯,長相還算周正。爺爺去世早,爸爸兄弟幾人窩在閉塞的小水村,全靠奶奶拉扯長大。除了大伯適齡結婚外,其他兄弟都是單身。

和媽媽比起來,爸爸從事的職業要簡單很多。結婚后,他人生的目標,不過因循祖輩的路徑:從事傳統的勞作,守住村莊幾間泥巴房,生兒育女,度過一生。媽媽的想法和他不同,從落到村莊的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目標就是逃離,在生完孩子放棄獨自逃跑后,她的人生愿望,變成了通過教育帶著孩子們一起逃離。2005 年,媽媽執意前往小鎮購買三間瓦房的舉動,暗中拉開了全家人離開小水村的序幕。對媽媽而言,這是她的主動選擇,對爸爸而言,離開山村去適應小鎮,則成為他必須面對的人生挑戰。他從來沒有想到,祖祖輩輩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山村,他人到中年后,還得順應大勢,被動融入城鎮化大潮裹挾的流動性變遷之中。

在小鎮定居的前兩年,爸爸的生計,依然是回到村里種植橘樹,但收入終究不抵支出,最后只得無奈放棄。好多年,爸爸一直沒有固定職業,全靠媽媽四處打散工支撐生計。直到因建房導致兩人徹底決裂、媽媽遠走他鄉外出打工后,爸爸才隨著小鎮工廠的增多,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今天。

爸爸打工的地方,位于離家幾百米的一家沐浴球廠,廠房就在陂面鎮的一所廢舊中學內,老板是外地人,正敏說不清爸爸的具體工作。在珠三角騰籠換鳥、產業轉移的過程中,一些發達地區的廠家,因陽春更便宜的電費、房租和人力成本,于2012年前后紛紛遷入,以至于小鎮廢舊的建筑,衍生成了一個簡陋的工業區。爸爸每天上午八點上班,中午十二點回來,自己做飯吃完后,下午一點去,直到晚上七八點回來,一天工作的時間不少于十小時。工廠實行嚴格的兩班倒,上完七天白班,再上七天夜班,天天如此,全年無休。每月的工資,從六年前的兩千元,漲到了現在的三千元。

工作六年,除了艱辛勞動換得的生活費,在夜班期間的極度勞累中,爸爸失去了一根手指,到現在,他只記得自己的手指在無意識中被機器軋斷、隨后吞沒,他從來沒有想過“失去手指”被命名為“工傷”,更不懂得維權。工廠讓他簡單治療后,連誤工的薪水都沒有補發。正敏學習忙、年齡小,直到上大學,才從人力資源管理的專業學習中,知道爸爸的受傷工廠負有責任。只不過時過境遷,又是小鎮的工廠,維權仿佛無從提起,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正敏理解爸爸的辛勞,但也不否認對他的心結。從上高中到念大學,爸爸沒有出過一分錢,讓正敏難受的是,媽媽離家后,好幾年時間,爸爸始終逼迫她站隊,仿佛媽媽的離開,正敏洞悉其中的秘密。他不認為女兒讀書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高二寒假臨近過年時,哥哥經常將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帶回家,喝醉胡鬧,嚴重影響了正敏的學業,以致她不得不去小鎮的旅館躲避,而爸爸始終一言不發,并未制止哥哥的行為。更讓正敏惱火的是,高三那年,每次月考前,爸爸都會打電話過來,論調和叔叔一樣,宣稱女孩子不用讀書。正敏考上大學后,爸爸毫不掩飾,希望女兒早日畢業,盡快掙錢將家里的房子裝修好,幫助哥哥成家立業。爸爸對大學的理解和想象,依然停留在八十年代,他以為女兒只要手握大學文憑,就能解決家里的一切問題。

直到今天,正敏都無法確認爸爸是否愛自己。我在家訪時,曾當面問爸爸,是否去廣州看望過女兒?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時間”。正敏不知道爸爸最遠的足跡曾經去過哪里,在最近的血緣關系中,雙方好像從未在同一軌道并行,“從小到大,我不能理解他的很多舉動,而他可能連我的名字是哪幾個字都說不清,更不知道我在哪所大學念書”。

正敏的哥哥,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第一天到達正敏家,當天的晚餐,哥哥并未出現,直到晚上快九點,一個身材瘦削、頭發吹得高高的年輕人,伴隨轟轟的摩托車聲音,在街燈的映照下,從進深極長的門廊一直走進飯廳。正敏前幾天已告知哥哥,將會帶客人回家,而他也樂意家里有陌生人來玩。事實上,在正敏做課題的這段日子,每次去小水村調研,都是哥哥主動提出,用摩托車送課題組成員進村。一進門,哥哥告訴正敏,汽車已經租好,歌廳也已經訂好,準備帶我們幾個立即去合水鎮,我這才注意到,和他同時進門的,還有鎮上的另一個青年。我與禮彬答應了哥哥熱情的邀請,沒想到幾個小時以前,我們剛剛乘坐合水鎮擁擠的公交來到家里,吃過晚餐,竟然又要回去。

在鄉村的公路上,年輕人將車速飆到了七八十邁,車廂彌漫著喧囂的音樂,根本聽不清說話的聲音??吹贸鰜?,租車去鎮上泡夜場,早已成為哥哥與同伴的基本生活方式。帝豪歌廳恰如它的名字,夸張的歐式風格混搭金光閃閃的土豪風,與正敏家徒四壁的極簡風構成了鮮明對比。我們一進包間,便看到啤酒擺滿了一桌,各種零食裝在精巧的盤子中,嗨歌、喝酒、抽煙、甩骰子,年輕人的情緒立即被調動起來,哥哥對我說了好幾句,“DJ、DJ”,我不明白DJ和包間的關系,但能明顯感到一股類似搖滾的氣氛逐漸變得熱烈。小鎮上的哥哥,除了正敏筆下的敘述,顯然還有另一種真實。一直玩到深夜一兩點,因為正敏的堅持,哥哥答應提前將我們送回陂面鎮。

對正敏而言,“借錢”是她和哥哥最深的關聯。初中輟學后,哥哥一直沒有好好干過活,也從未意識到自己對于家庭的責任。他行蹤不定,要不突然去外面待兩個月,要不突然身無分文地回到小鎮。在外面打短工時,只要和老板、同事有一點點矛盾,就二話不說收拾衣服回家,連本該領取的工資都懶得理會?;氐芥偵?,能干的活,也無非是偶爾幫小學的同學裝裝不銹鋼門窗,或者幫忙去外面討點債務,運氣好,討回了債,當天就會去鎮上花完。

沒有穩定的收入,哥哥認定的開銷,卻一點都不能含糊,手頭緊張時,他會將目光投向正在求學的妹妹。得知媽媽打工的收入主要拿來供正敏念書,從上高中開始,哥哥更是理直氣壯地找她要錢,到正敏上大學,哥哥變本加厲。大一時候,哥哥借車駕駛途中出事,一籌莫展中,想到的辦法,竟然是逼迫妹妹拿錢,正敏拿出僅有的生活費,很生氣地交涉,“我給你這兩千塊,我買斷跟你的關系,以后別來找我!”可事情沒有任何改觀,考駕照,找妹妹要錢;想換手機,還是找妹妹要錢。正敏幫爸爸緩解過一次迫不得已的債務危機后,哥哥仿佛看到了妹妹的能量,每次遭到拒絕,便聲嘶力竭地慫恿妹妹找別人借,“每到此時,我內心特別害怕,充滿了恐懼,總感覺爸爸和哥哥,在拼命將我往下拉”。

正敏曾鼓勵哥哥去外面打工,讓他堅持做好一件事情。她通過朋友的關系,在寧波幫他聯系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哥哥一句話就將她戧回:“去那么遠干嗎,有便宜撿嗎?”我后來才知道,在到達她家的第一天,正敏爽快接受哥哥的邀請去歌廳,是希望我能借此機會,不動聲色勸說哥哥去外面打工。

在正敏看來,通過自己的大學老師和哥哥交流,也許效果會好一些。

多年來,面對爸爸情緒上的干擾和哥哥不斷借錢的壓力,正敏坦言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洞,“這樣下去,我以后怎么嫁得出???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三點鐘,我以后怎么辦???”在切身感受到家庭持續、細密的壓力后,正敏徹底理解了媽媽的選擇并慶幸她的逃離。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媽媽尚且有逃離的機會,而自己作為女兒和妹妹,壓根沒有辦法躲避家庭隱匿的暗礁。

獨自面對,成為她唯一的選擇,依附教育所提供的通道,依仗媽媽背后堅定的支持,正敏拼命掙扎,尋找生活的裂縫,不斷將自己的生命托起。

逃離生命的暗礁

對正敏的成長環境和家庭關系進行梳理后,可以看到,跨入大學前,她成長的每一步都要拼盡全力,每一步都是險棋,充滿了未知的風險:如果媽媽不去鎮上買房子,她就只能和其他越南媽媽生的孩子一樣,讀完初中去打工,落入十七八歲嫁人生子的命運;如果媽媽不離開陂面,不放棄那份只能換來三百五十元收入的卷鞭炮工作,面對每年一千九百六十元的學費和每月確定的生活費,在當時的條件下,她就不可能擁有機會讀高中。

正敏的求學與媽媽背后的支持,構成了家庭的主要敘事,而爸爸和哥哥始終蜷縮家中、被動遭遇社會變遷的狀態,顯然是更為基本的存在,兩者構成了鮮明對比,并產生了劇烈撕裂,而其中核心的張力,是教育作為一種外部力量楔入正敏的生命后,她必須直面個人的成長和家庭羈絆之間的矛盾。如果說,媽媽的支持,給了她通過教育走出去的力量和可能,那爸爸和哥哥的牽扯、媽媽“越南婆”身份讓她感受到的不公,則構成了正敏成長過程中看不見的暗礁,而她主動逃離生命暗礁的行動,則讓我從教育要素的層面,看到一個女孩從“最農村”的起點出發,一步步往前走的堅定勇氣,更看到了正敏充沛的“個體能動性”,對原生家庭魔咒的成功破除。

哥哥將自己的不求上進,歸咎于媽媽的離家出走,正敏從小目睹媽媽的努力和掙扎,認定一切事情只能“靠自己”。哥哥怪罪媽媽的離開讓他沒有心思做事,正敏反問:“我和你同一個媽媽生的,為什么我這樣子,你卻成了那樣子?”

正敏剛上大學時,看到小學的好幾個同學,年紀輕輕便生養了幾個孩子,她深切感受到了命運輪回的恐懼,忍不住審視自己的家庭:“我爺爺那樣子,我爸那樣子,我哥又那樣子,那我哥的下一代,會不會還是那樣子呢?”她不敢想下去,也無法理解哥哥為何對命定的結局毫無感知,意識到哥哥缺乏擺脫現狀的認知后,正敏提醒自己:“一定要走出來,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往前跑?!?/p>

想起來,正敏的真正覺醒,源自媽媽越南人的身份,總是無端受到親戚、鄰居甚至陌生人的輕賤。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搬到陂面鎮沒多久,隔壁一個老頭總是八卦媽媽的事情,甚至當著爸爸的面煽風點火:“這樣的老婆要來有什么用?”爸爸沒有維護媽媽,一旁的正敏怒火中燒,她沖到老頭面前,指著鼻子回擊:“你再給我說一遍!我家怎么樣,關你什么事?”老頭被正敏嚇住,從此不敢正眼看她。

對于爸爸的糊涂和懦弱,正敏也不是一味忍讓。初中時,哥哥常在學校打架,爸爸的方法不是管教,而是不顧家庭的實際情況,讓他放棄寄宿,每天花一個小時用摩托車接送,正敏對此表達了明確的不滿。盡管爸爸對哥哥的寵溺從未改變,但在正敏成績明顯領先哥哥的狀況下,對于媽媽外出打工供正敏念書的選擇,他并不敢有任何怨言。事實上,在重男輕女的氛圍中,正敏的功課,始終處于無人過問的境地,“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爸爸從沒管過我,全靠自己悟”。在嘗到優異的成績,可以被別人稱呼為“越南阿香的女兒”后,正敏覺察到“讓媽媽驕傲,是一件幸福的事”,通過學習回報媽媽,成為她滋生力量的根源。

初中階段,和其他叛逆的女孩一樣,在寄宿生活中,愛的匱乏,導致正敏陷入了拍拖的漩渦。男孩父親知道正敏媽媽來自越南后,明確對兒子發話:“他們家庭這個鬼樣子,如果你不跟她分手,就是最大不孝?!北M管這只是一段青澀的插曲,但成人的世故,卻早早讓正敏洞悉到家庭對她的羈絆,在無力改變現狀的情況下,正敏堅定了一個想法:“我發誓一定要考個好大學,讓他們見識一下?!?/p>

這次青春的反抗,以正敏的勝利告終,她高考的分數超過一本線,而男孩卻比她低了幾百分。

在答應帶正敏做課題后,我才知道她進入大學內心所面臨的風暴。此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樂觀大方的姑娘,在熬過中學階段的種種艱難后,從踏進我辦公室的那一刻起,就將對媽媽及其背后更為龐大人群的審視,當作了大學階段自救的開端。

正敏坦言,進入大學失去高考目標的牽引后,那種因逃離生命暗礁所滋生的力量,好像突然消失,她的人生陷入了新的迷茫狀態。說到底,正敏面臨的挑戰,和我教過的很多女生一樣:入學的興奮期一過,伴隨考上大學自信的稀釋,現實中洞悉到的種種真相,諸如同學之間的貧富懸殊、城鄉之間的教育差異,總是很容易將她們推向無力或虛無的境地。

以往的努力,在正敏看來,不過一個無物之陣,就算能夠幸運地走出村莊和小鎮,能夠來到廣州,她依然無法掩飾以往過多防御性行為帶來的傷痕。過去的日子,終究讓她看清了內心的殘缺,事實上,多年來,正敏一直處于無邊的恐懼中:她害怕媽媽去越南探親不回來;害怕哥哥在她求學時無休無止地要錢;害怕爸爸高三月考前總是說一些烏七八糟的事;害怕一個人在山上的橘樹林中無助地拖動柴油機;害怕男朋友知道家里的真相后頂不住父母的壓力提出分手;害怕家里的親戚隨時隨地對媽媽的蔑視和輕賤;害怕媽媽生病讓自己失去世上最珍貴的人;害怕大學同學知道家里的情況傷害脆弱的自尊;害怕大學畢業找不到好工作滿足不了家人的期待;更害怕日漸衰老的父親、無所事事的哥哥成為她一輩子的負荷和放不下的牽念。

而今,當正敏邁進大學的校門,她沒有想到,當初給媽媽帶來驕傲的“上大學”,意味著她需要直面另一重壓力。一方面,相比媽媽的處境,正敏時常為自己的好日子感到羞愧,她可以找心儀的老師聊專業,可以隨時參加同學策劃的周日活動,而遠在異鄉的媽媽,可能正在偏僻的竹林中,過著“滾石砸腳、蠟燭照明”的原始生活;另一方面,直面現實中同窗之間的家境差異,她真切感受到一種來自資源差距所致的無奈,“他們整天想著玩,也不干正事,好像始終沉醉在爸爸媽媽疼愛的世界里,畢業后通過家人介紹,就能很順利地找到工作,而我很認真地學習,很認真地實習,很認真地跟各種人打交道,拼死拼活地找工作,畢業之后,有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正敏曾經在知乎上和網友討論過家庭的經濟狀況,網友的反饋,讓她意外地確認了一個事實:當下社會,如果一個家庭拿不出兩萬塊錢,簡直不可思議。而在此以前,她一直認為這樣的家庭是社會的常態。第一次,她隱隱約約覺得“社會給窮人的機會少”,隱隱約約覺得爸爸和哥哥的混沌、懶散、不作為,不能簡單歸結為不努力。她坦言大學的時光,自己看起來開朗、樂觀,但內心有個角落,始終被自卑主宰,“我個子不高,沒有才藝,更沒有特長”,“我不愿意將老師、同學帶回家中,我害怕暴露真實的自己,引來同情的目光,勾起內心的壓抑和自卑”。

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成績,大學期間不再是丈量個人價值的唯一標尺,正敏的茫然,看似具體,但又如此虛無。

對正敏來說,她大學期間所處的精神困境,源于一名年輕人獨立自主的意識增強后,對個人經驗的清理、對生命來路的正視。只不過,落到她身上,聚焦到了如何直面千瘡百孔的原生家庭。在中學階段,因為有大學目標的強烈牽引,年輕人的情緒暗礁,容易處于被遮蔽的狀態,實際上,據我觀察,很多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盡管到了大學,但她們并未化解掉中學時代留下的暗傷,以致大學畢業后,依然背負家庭的窠臼,在沉默中走向社會。而如何找到一個巧妙的契機,剝離掉這種負面的牽扯,讓“大學”成為滋養年輕人成長的堅定力量,是我一直琢磨,但并未解決的問題。

我不知道正敏做課題的動機,是源于對媽媽的同情,還是有意突圍自身的困境,或者僅僅只是學業的需求。但當她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坦誠和我說起她的意思時,那雙急切、充滿希冀的眼睛,讓我看到一個女孩主動向外尋找支持的努力。我對正敏課題組的期待,除了按照結項的要求,完成規定的調研報告,更希望她在實地考察和交流之外,寫一些感性的文字,諸如非虛構作品,我知道她擁有大量的一手材料,同時也對調研對象投入了強烈的情感,寫寫自己的越南媽媽,已經水到渠成。

——無論如何,這次意外的邂逅,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正敏通過與家人的重新鏈接,不但學會拋開個人的情緒,重新理解了爸爸和哥哥,也重新理解了背后的家庭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的位置,看到了社會劇烈轉型過程中,每個家庭成員正在遭受的流動性命運。

更重要的是,在和媽媽的直接交流中,正敏看到了她身處異國他鄉一直被遮蔽的痛苦、辛酸和懊惱,也看到了自己在媽媽生命中“猶如重生”般的意義。負載于課題之需的母女交流,第一次,媽媽說出在茂密的竹林,自己差點被滾石砸死;第一次,媽媽說出離家出走的原因來自爸爸的輕蔑和冷漠;第一次,媽媽不再隱瞞外婆的去世是她終身的遺憾和痛苦。在一次次奔赴重慶看望媽媽的艱辛旅途中,正敏切身感受到了媽媽沒有合法身份所致的無限恐懼,她從媽媽遭受的困境中,重新理解了自己的求學和她深刻的關聯,理解了自己的成長給予媽媽的精神支持。

正敏由此萌生了對自我的堅定確認,一種內在的力量悄然滋生。

正是通過課題之需的調研,正敏看清了媽媽無人知曉的生命細節,在一種程式化的學術生活中,母女之間達成了真正的溝通和理解。最終,這種來自對家人的重新審視和體恤,讓正敏獲得了充沛的情感,并促使她拿起筆,以非虛構的方式寫出了爸爸、媽媽、哥哥的生命史,在家庭成員的換位對視中,實現了對自己的真正接納,避免了大學階段陷入煎熬和虛空的危機。更重要的是,正敏赤誠的表達,通過新媒體的傳播被很多人獲悉,前面提到的三篇作品,《我的媽媽,是兩千八百元買來的越南新娘》《忘記我名字的父親,終于與我和解了》《無所事事的鄉鎮年輕人》,引起了很多討論和關注,她由此感受到了書寫和“看見”的神奇,感受到了坦然接納自我的力量。

她對此深有感觸:“對我而言,我一直害怕自己的過去和經歷會引來他人異樣的眼光,我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恐懼本身就是一種自我規訓。我愈是想要逃離、擺脫‘農二代’的身份,愈是容易與現實脫嵌,并陷入自我認同的游離狀態。而赤誠地接納自己,是人一生必經的功課?!?/p>

我無法說清這次課題對于正敏的意義,更無法說清一種接通生命經驗的寫作,對一個孩子成長的價值,但通過和正敏的交往及觀察,我真切感受到,在大學階段,接納真實的自己,是一個人成長的開端,下蹲的人生姿態,有助于年輕人滋生最原初的生命力量,迸發出難得的創造力和直面生活的勇氣。而寫作,也許是一個孩子激活與家人關系的契機,他們也許能從個體的困境,看到更為龐大群體的命運,而這種廓大的看見,對年輕的個體而言,是增強他們抵擋人生困境的可靠方式。

——作為教師,我時刻意識到,在應試教育將孩子們架空的漫長過程中,如何引導年輕的個體落到踏實的生命境遇,如何讓他們在各自的成長中獲得內心的安寧,是當下考核常態化、管理表面化的教育語境中,一直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少有的寫作課堂,最大的企圖,也無非想通過有限的寫作訓練,去盡力達成這種效果,但唯有正敏,讓我看到了結果,見證了包裹在寫作中的生命實踐所產生的可行性。

而這,也是我在教學中,格外重視非虛構寫作的原因。

作為正敏大學時光的見證者和介入者,她身上所發生的變化,讓我看見了一個年輕人的成長和蛻變,也激發了我很多思考:以前,我總是從原生家庭牽絆的角度,去理解他們成長的困境,更傾向于認定原生家庭對他們根深蒂固的影響,并對堅硬的現實感到無能為力,至于教育到底能否改變這種狀態,我并無堅定的認知。但現在,通過正敏帶給我的近距離觀察,當我意識到,“上大學”事實上是他們人生最大的依仗和機會時,如何激活個體的能動性,比之簡單地體恤他們的難處要更為重要。

正敏的家庭,是我接觸到的學生家庭中,極為艱難的類型,但她的成長和轉變,讓我堅定了教育的要義,正在于給年輕人提供擺脫原生家庭負面影響的機會,并讓他們在具體的契機中,滋生內在的力量和勇氣。在鐵一般堅硬的群體固化趨勢中,個體的努力,依然是撕開命運的裂縫、擺脫原生家庭的羈絆,獲得更多發展的秘密。

課題結束后,正敏進一步確信了自己對于文字的熱愛,她決定通過考研,從人力資源管理專業跨向新聞傳播專業。2019年,她調劑成功,順利入讀西南某大學的碩士。媽媽的命運,因為女兒勇敢而真誠的書寫得以改變,來到中國三十年后,終于獲得了合法身份。越南新娘這個隱匿多年的群體,也因為正敏的書寫,被更多人看見。

2022 年,正敏碩士畢業,和男朋友落腳南方,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尋夢。

我想起家訪過程中,正敏和我描述的人生夢想:買套兩房一廳的小房子,養一個媽媽,養一只貓。我還想起正敏透露給我的,媽媽最大的夢想,是以合法的身份,早日回去探望日漸老去的父親。

我相信,這些曾經的藍圖,不會僅僅停留在紙面。

四、“海里種田人”

村莊與庭院

從陽春回廣州沒多久,羅早亮無意說起,過幾天準備回家幫媽媽收割紅薯。我悄悄問他,如果跟隨同行,是否會影響父母的正常生計?

早亮此時正是大三,盡管我給1516045班持續一年的專業課早已結束,當班主任的緣故,我和班上學生的聯系并未減少。他們周末有空時,偶爾會結伴來我家,閑聊過后,我會帶他們在老城區的騎樓下吃甜品、吃瀨粉,然后去文明路的魯迅紀念館逛逛。聊天過程中,早亮提到,從他有記憶以來,父母從來沒有長期外出打過工,尤其是媽媽,結婚生子后,更沒有離開過村莊。早亮提供的信息,激起了我的興趣,事實上,我教過的農村學生,能夠上到大學,父母幾乎都有外出打工的經歷,他們不是將孩子留守家中,就是將孩子帶著外出,像早亮父母這樣,堅定選擇留在家中的情況并不多見。

早亮告知爸爸媽媽我想去他家看看的愿望后,媽媽極為興奮,爸爸也調整了出海的時間。這種熱切和真誠,讓我感受到一種久違的鄭重。在我記憶中,身為中學教師的父親,每年開學季前后最為重要的安排,就是抽空去學生家看看,他所收獲的信任和溝通,讓我對教育環節中的“家訪”保持著神圣、親切的印象。只不過,我任教的階段到了大學,“家訪”并不像中小學那么便捷,但得益于學生大部分來自本省,利用假期或周末,我的家訪計劃,都能順利進行。

莫源盛家如此,張正敏家如此,羅早亮家也如此。

2017年12月15日,我和早亮約好上午十點左右,在芳村客運站見面。事實上,國慶假期,早亮剛剛回去幫助家人種植了紅薯,因離家不算遠,交通也還方便,念大學后,碰上季節性的農活,早亮都會回去,這次回鄉,剛好碰上紅薯收割。地鐵一號線特別快,我們幾乎同時到達坑口站,從B 口出,即到芳村客運站,很快,我們買好了廣州開往臺山小江的票。

早亮的家,在一個臨近峽灣的海邊村莊,算得上典型的海邊人家。

十二點不到,汽車從廣州芳村出發,很快進入佛山南海,經過九江大橋后,不久便到達鶴山。臺山位于珠三角西南部,屬江門地區,南部毗鄰海洋,屬于典型的僑鄉。一路上的風景,和去正敏家截然不同。巴士經過開平時,著名的碉樓群赫然出現,一種穿越時空的奇妙感,在古老建筑所凝固的歷史舊影中油然而生。開平的碉樓,數量非常多,幾乎遍布全境,隨處可見凝聚在建筑之上的異域細節:絢麗的顏色、圓形或拱形的歐式造型、屋頂牢固的十字架。隔著歲月,也能感知這一片土地在時代的變遷中,歷經的輝煌與喧囂、騷動與沉寂。車過開平,一路穿行蜆岡鎮、金雞鎮、那扶鎮后,很快便到達我們行程的終點站深井鎮。

早亮家離鎮上還有十幾里,爸爸原本在巴士到站后,開摩托來接我們。因他臨時有事,讓我們先在鎮上逛逛。深井鎮的建筑,大都由石頭和泥磚建成,延續了開平的風格,色調呈現出懷舊的灰色,老房子在歲月的淘洗中,愈發堅固而沉默。

早亮一下車,話就多起來。他學前班就讀深井鎮,看到一輛三輪車,幾乎脫口而出:“我媽媽不會騎單車,當年她騎這種三輪車送我上學?!彪S后,他又興沖沖地將我帶到順景藥店,“小時候,我經常在清明前后采金銀花,曬干以后,拿到順景藥店賣,二十元一斤,金銀花曬干后,幾乎沒有什么重量,掙二十元,要花好長時間。我很少吃零食,家里幾乎不給零花錢,如果實在忍不住,就會找媽媽死纏爛打,得到五毛錢買一包辣條。以前買葵花子,每次都會抽獎,我最期待‘再來一包’的字樣,總是盼望中獎?!笨梢韵胂?,在早亮的童年,“順景藥店”給他帶來了多少期待和驚喜。離開藥店后,早亮帶我穿過一條遍布海鮮、魚蝦的街道,來到一處簡陋的菜市場。多年來,媽媽一直在鎮上賣豆腐,她的固定攤位用兩塊大大的瓷磚鋪成,收拾得極為干凈、整潔,趕集的時間一般在上午,此刻的菜市場空無一人。

爸爸戴著安全帽,不久便來到了小鎮。我和早亮坐在摩托車后面,經過幾排斑駁的古舊建筑,轉入一條村級公路,二十分鐘左右,一棟生機勃勃的房子,便出現在我眼前。

從廣州出發的時間算起,加上在深井鎮的逗留,四個小時的旅程,我便見到了早亮的家人。

早亮的媽媽,穿一件粉紫色的夾棉背心,笑容極為甜美??吹贸鰜?,她是一個熱情、親切的女人,散發著充沛的生命元氣,絲毫沒有艱辛勞作帶來的愁苦與滄桑。

踏入院子,一種久違的活力和煙火氣撲面而來。

院子不大不小,到處是走來走去的家禽,在以雞鴨為主的禽類隊伍中,有五六只鵝,鵝們長長的脖子,高高的身材,自帶一股身高優勢帶來的傲慢與霸氣。傍晚時分,一群動物圍著院子的女主人,要吃要喝、熱鬧非凡,一派農家的興旺和殷實。在農村,早亮家一看就不是那種有板有眼的家庭,院子里遍布各類稀奇古怪的機器和農具:有一臺拖拉機,用來耕田;有一架拋秧機,用來替代煩瑣的插田;有一輛板車,用來拖東西;有一個龐大的蒸汽鍋,用來做豆腐;有一架斬草機,用來鍘豬草;有一架劈柴機,用來處理木頭。在琳瑯滿目的農具房里,甚至還有一個探照燈——專門提供夜間爸爸上山喂豬的照明。遍布的農具,凸顯了早亮家生計的豐富,也顯示出海邊村莊的開放及與外界密切的關聯,雖然拙樸,卻充滿現代氣息。

村莊里的房子,大都依山而建,早亮家左右兩側,都是依次排開的民居。比之源盛大山里的內翰村,早亮所處的小江村,人氣要旺很多。盡管村里難以看到年輕人,但壯年人還是不少。村莊田地多,隨處可見外省來租地種菜的村民,在早亮家東頭大樹掩映下的一塊地里,一名江西農婦,正在侍弄香芹和西洋菜,她顯然和早亮媽媽極為熟悉,哪怕見到我,也會微笑示意。

在離家五十米的西頭,有一所廢棄的小學,小學的主樓極為氣派,命名為“華源教學樓”,“嚴勤活美”的四字校訓,在教學樓上赫然可見。在首層一間教室的黑板上,有一條粉筆書寫的標語,“熱烈歡迎校長、主任、老師光臨畢業班茶話會”。從嶄新而氣派的鋁合金窗可以判斷,這棟式樣時髦的教學樓剛剛修建不久。一樓的走廊上,堆滿了村民的木材、魚簍和油桶,操場上密布臺風過后的樹枝、樹葉和無序的雜物。我無法預測學校廢棄的原因,早亮在這所小學待過幾個月,但很快就離開了村小前往深井鎮。也許,和正敏的小水小學一樣,哪怕處在并不閉塞的漁村,孩子們的流失,終究會導致學校被棄的命運。

早亮家的房子,是一棟兩層高的樓房。外墻素面朝天,屋內卻極為便捷??蛷d不大,緊湊、舒適??繓|面的墻角,擺放著媽媽喜歡的木頭沙發,沙發前面有一個茶幾,放著海邊人家喜歡的工夫茶具,液晶電視就在沙發對面,大大的冰箱放置在進門正對的墻邊,靠近廚房的過道,有一個擱物架,妥帖地安放一些常用的東西。二樓的客廳,添置了石頭茶幾,每間房都裝好了空調。和我熟知的農村樓房外墻豪華、里面簡陋不同,早亮的家,與此形成了鮮明對比。媽媽有她的打算,“外墻的裝修容易過時,等早亮結婚時再弄?!?/p>

當下,她正在考慮,是否要聽從早亮的建議,裝上網線,開通寬帶,也方便自己玩微信。

媽媽來自四川,村莊離重慶很近。她1970年出生,家里有五個兄妹。大哥大她三歲,二哥大她一歲,下面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妹妹和一個小七歲的弟弟。十八九歲時,她跟隨龐大的川軍隊伍南下廣東,在打工期間,經人介紹認識了早亮爸爸,并于1992年結婚。說到選擇丈夫的原因,她坦言:“我揀老公不是看他長什么樣,是看他老實勤儉,不賭博。早亮爸爸說話不騙人,話不多,很實在,他家里是什么房子啊,什么耕田啊,一點都不夸大,不是那種說話很飄的人,騙人讓人不舒服哦?!?/p>

婚后第二年,早亮大姐出生,媽媽從此不再外出打工。隨后幾年,她又生養了三個孩子。對于童年在四川的印象,媽媽最深的記憶就是窮,“我小的時候,每次吃飯,那個碗很大很大,盛的都是番薯,我妹妹就哭,她不肯吃?!闭煞蚣业娜兆?,也沒有比娘家好太多,除了一棟三間屋的舊房子,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1992年3月,早亮媽媽與爸爸結婚后,8 月就被要求分家,爸爸幾兄弟關系雖然和睦,但房子緊張,夫妻倆沒有獲得房子的產權,家人給了一艘船,兩人依舊擠在逼仄的舊居中。

早亮媽媽始終記得第一次在丈夫家過年的情景,“老太太僅有一口鍋,家里只有一只雞、一只鵝”。早亮爸爸認為自己屬于“本地人,種田人,貧苦人”,也即臺山方言里的“海里種田人”。在他記憶中,結婚幾年后,孩子們年幼時的生活又鬧又窮:一家幾口擠在樓上的小臥室里,旁邊堆滿谷子,下面的廚房又要吃飯,又要養鵝,“一邊吃一邊鬧,家里窮到要死”。早亮出生在樓上的小臥室,一直長到十幾歲。上初中后,目睹大伯家建了新房,兩個叔叔出海打工,也在江門供了房子,早亮鄭重向父母提出:“我們家里能不能建棟樓房?”初三那年,家里養豬賣了兩萬元,這筆錢堅定了媽媽建房子的決心?!霸缌涟职址磳ǚ?,當時手頭實在緊張,我和他說,沒有人是準備夠錢才建房的,根據手頭狀況,我們一年蓋一層,總算將房子建成?!?/p>

到早亮念高二,全家人搬進了新居。媽媽對目前的生活狀態還算滿意,“不挨餓,有飯吃,中意什么就吃什么”。確實,如她所言,當天下午,早亮說換一種口味,她便麻利地從庭院抓了一只母雞,很快便變成了我們的晚餐,真的是“中意什么就吃什么”。對于早期貧窮的記憶,在我們彼此的回憶中,隨著歲月的流逝,仿佛是與自己沒有太多關系的事情。早亮媽媽和我大姐同一年出生,她年齡和我大姐相仿,微胖的身材和我大姐相仿,甚至童年吃番薯的細節,也和我大姐的敘述如出一轍,她所說的貧窮過往,并非一個家庭的特例,而是共同的時代印跡。大姐婚后和姐夫回到了故鄉的小鎮,經歷了下崗、喂豬、做小生意、跑運輸、做甜酒等諸多營生,她除了養育的孩子比早亮媽媽少,其他方面都極為相像。

我講臺下的早亮,和我在浙江念二本的外甥,昭示了一個個最為普通的家庭,如何在流動性的社會中,通過父母的勞作和教育提供的通道,撬動家庭的命運變遷。

與早亮家人飯后一起聊天,讓我想起半年前在章韜家閑聊的情景,說起來,2017年的家訪,也只是在他們兩家才見到了父母雙方。早亮媽媽帶著四川女子的熱情和果敢,難掩性格中的直率和天真,土生土長的臺山丈夫,不時抬起頭,看著喜歡說話的妻子,滿是寵溺的神情,兩個性格相異的人,通過偶遇的婚姻,獲得了一種巧妙的平衡。閑聊的話題始終圍繞孩子,媽媽1993年4月生下大女兒,1994年7月生下二女兒,1995年9月生下三女兒,1997年1月生下早亮。有意思的是,媽媽的婚姻軌跡,是從四川嫁到廣東,大女兒打工期間認識丈夫后,則從廣東嫁往了四川。二女兒因計生政策的影響,滿月就被送往娘家,目前在四川成家立業。三女兒技校尚未畢業,因不肯念書,留在江門一家手袋廠打工。相比早亮留在身邊的確定性,三個女兒讓媽媽牽掛不已。

提到女兒,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是計生政策對家庭的影響。爸爸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大伯家有一個男孩,三叔和四叔也有男孩,從四川遠嫁過來的媽媽,前面三胎都是女孩,這讓封建、古板的奶奶頗為不滿,千百年來,海邊村莊在生育觀上對男孩的渴望,也逐漸讓這個異地女子生出認同,直到生下早亮,她的心愿才算達成,但不得不將襁褓中的二女兒送往娘家寄養,卻成了她一生的遺憾。

嫁到廣東二十年,媽媽回過娘家三次,早亮陪媽媽去過一次,爸爸從未踏足過。媽媽三次回四川,一次是給母親做壽,一次是大女兒出嫁,一次是二女兒結婚。媽媽心目中,大女兒最聰明,學東西很快,但性格叛逆,不好管,初中畢業后,夫妻倆將她送往一所技校,學習網絡維護與電腦技術,實習期間認識一個男孩后,從此便無心念書,隨后跟隨男方回到宜賓大山的家,婚后很快生了兩個孩子。結婚那天,媽媽從廣東來到四川,女兒偏僻的家,勾起了她對故鄉說不清的牽念,離開的時候,媽媽躲在車上哭了很久,有對女兒天遙地遠的擔心,也有對女兒嫁回山村的不甘。大女兒目前開了一家淘寶店,同時也在鎮上充話費、賣手機。母女平時通電話,媽媽反復交代的就一句話,“管好兩個孩子,讓他們多讀一點書,你才有出頭之日”。二女兒結婚時,媽媽也從廣東趕往了四川。多年來,襁褓中的女兒,全靠母親和哥哥養育,盡管不在身邊,牽掛卻沒有少半點。所幸女兒受到了細心照顧,也獲得了好的教育資源,她從一所醫科大學畢業后,順利入職一家醫院。有時,媽媽從朋友圈看到二女兒外出澳門旅游的消息,會以此鼓勵老三和早亮好好念書。

老二和外婆的感情很好,也跟隨外婆來過幾次臺山,媽媽待她如客人,去年來的時候,媽媽毫不猶豫地裝好了全屋空調,唯恐女兒不習慣廣東的濕熱。結婚時,媽媽給二女兒送了一條項鏈,表達了缺席養育的歉意。讓媽媽欣慰的是,老二不但念了大學,有本科文憑,而且有好的工作,嫁的婆家也讓人滿意。

在媽媽心中,老三為人靈活勤快,沒有讀書的心思。小時候,女兒喜歡采金銀花曬干售賣,喜歡去海邊尋找蚌殼到鎮上換錢?,F在,她打工休假每次從江門回家,都會給爸爸買兩瓶酒、買一條煙,有時也會接濟家里一些錢。

拉開時空看,盡管早亮媽媽結婚后就不再外出,沒有到處奔波遷徙,但她嫁往廣東本身就是南下打工的結果,她的整個家庭,伴隨孩子們的長大,事實上一直置身社會的頻繁流動之中。在四川和廣東之間,橫亙著一個普通家庭兩代人的遷徙和命運流轉,無論是婚姻、計生政策、還是教育與職業選擇,只要置身當下急劇變化的時代,任何一個要素,都足以影響各自的人生。

對我而言,正是早亮媽媽三十年前南下的舉動,才讓我擁有機會在課堂上遇到早亮,并通過早亮,走進這個海邊村莊。

“海里種田人”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因為媽媽昨天沒有做豆腐,一家人難得擁有半天空閑。爸爸決定帶我們出海,趁退潮的機會,去看看灘涂的養蠔基地。結婚生子后,媽媽不再外出打工,爸爸也盡量不跑遠路。臺山經濟還不錯,除了傳統種田作地的農業,還擁有漁業優勢。和黎章韜爸爸一樣,做副業成為早亮父母的重要選擇,除了種田、種地等傳統農活,爸爸的副業是養蠔、修船、出海幫工;媽媽的副業則是做豆腐、養豬崽、喂家禽。

從地圖上看,小江村靠近臺山,處在南海的一片狹長海灣附近,是典型的依山傍海村莊。因為靠海近,涂灘開闊,海面平靜,小江村因而擁有了得天獨厚的養殖條件。村莊離海邊極近,爸爸騎上摩托,經過東頭村、灣水村后,不到二十分鐘,便載我們到達了海邊。觸目所及,湛藍的海水和黛綠色的山影就在眼前,各類船只??堪哆叺腻^位,在狹長的灘涂,隨處可見竹子搭建的蠔場。不少村民,在冬日的海風中,躲在一個個屋頂遮蓋的角落,不停地忙碌。

爸爸帶我們在海灘蠔場四處察看,這是他目前出工的地方,也是他曾經創業的地方。養蠔工序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對一個在內陸鄉村長大的人而言,我怎么都無法理解早亮爸爸在風中向我敘述的養蠔過程。媽媽盡管也來自內陸,但二十多年的海邊生活,將她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臺山人,對養蠔的程序,她早已爛熟于心。有空時,媽媽也會來蠔場打短工,參與穿蠔的工序,穿好一串,可以拿六毛錢,復雜一點的工價是八毛,若手腳麻利,一天可以賺兩三百元。此前,我一直以為幼蠔像螺類一樣,自由地生長在水中,到了蠔場才發現,幼蠔來自大蠔的繁殖,無論是大蠔還是幼蠔,都要鑲嵌在一塊塊水泥板上,鑲嵌好后,再細心地懸掛在海水蠔場基地的蠔柱上,或者放置在竹扎的蠔排上,等待蠔苗緩慢地生長。

對于養殖戶而言,養蠔的工作強度,主要來自繁重的扎排工序、蠔板的制作、蠔苗的鑲嵌及分離;最讓人費心的事情,是對潮水漲落的把握和處理。早亮曾在早上五點的凌晨和烈日當空的中午,跟隨爸爸去看潮,以便及時掌握蠔場的狀況。

我們站在海邊,放眼望去,灘涂的水面上,到處都是竹扎的蠔排,蠔排分布得極為整齊,在蔚藍海水的遼闊中,顯出一種整飭的美感。在寬闊的海面上,高大瘦削的爸爸登上一艘木制的機動船,當他走到船頭,眼神瞬間變得堅毅而鎮定,顯露出對底下水域掌控的自信。機器開動,我們在海平面迅疾前行,兩邊的青山依次后退,一行行白鷗在水面低飛,天空中不時掠過它們輕盈的身影。早亮爸爸將我們帶到他正在照看的蠔場,熟練地從蠔排上擰起一掛幼苗,告知它們的生長情況。

臺山確實是一個天然的養殖基地。就算我沒有任何海邊的生活經驗,更沒有接觸過真正的養殖業,光看被青山圍合的狹長灘涂所擁有的寧靜,都能感知到老天的恩賜,給當地村民帶來的庇護。爸爸帶我們在海里巡游一大圈后,再次回到岸邊的蠔場,不少人正忙著挖蠔肉,一顆顆白色的蠔肉放置在干凈的水中,漂洗過后就會用獨立的真空袋精心包裝,幾個小時后,珠三角便捷的交通,就能將這些上好的海鮮,送到廣州、深圳、香港的高檔餐廳。

養蠔風險大,利潤也高,在臺山一帶,不少養殖戶由此獲得了可觀財富。二十年前,爸爸也曾將希望寄托在養蠔身上。結婚四年后,隨著孩子們的增多,為了改善經濟條件,他獨自經營過一片蠔場,可惜1997年6 月到7月間的持續暴雨,將蠔場的海水沖淡(蠔苗必須養在海水中),加上臺風攪起的泥沙對蠔苗的傷害,導致幼苗大量死亡,爸爸投入了全部身家的蠔場以失敗告終。

養蠔失利后,爸爸用分家獲得的那艘老船跑了兩年貨運,常年奔波在陽江和珠海航線,直至貨船破敗不堪,難以承擔維修的成本,才不得不放棄短暫的自主經營。在妻子的建議下,他決定利用技術優勢,出海幫別人修船或者扎蠔。媽媽也打定主意尋找副業,娘家的哥哥借了她七千元,在丈夫外出修船的同時,她準備做鄉村常見的白豆腐生意。

一個上午很快過去,爸爸帶我們在蠔場跑一圈后,回到一個朋友那兒。朋友的家,就在海邊搭建的兩間屋子里,名副其實地臨水而居,船錨定在屋旁的大樹上,仿佛隨時都會出海作業。兩口子接到電話,匆匆從海里回到岸上,濕漉漉的船艙里,擰上來兩筐剛剛捕撈的海蟹。早亮每次回家,爸爸都會找老朋友弄點新鮮的海味,“這是我朋友,他們沒空去集上,我答應來他家買一點螃蟹,我們經常彼此幫襯?!蹦玫揭豢痼π泛?,爸爸騎著摩托,帶我們來到深井鎮的一家黃豆批發店,媽媽要利用這難得的空閑,去老朋友店里購買原材料,“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做豆腐的黃豆都是在她這兒買的,早亮生病時,她曾借我一千元?!笨梢钥闯?,早亮父母的厚道,讓他們在當地擁有極好的人緣,朋友之間的情誼,從這些普通的交易就能看出。

拉回黃豆和螃蟹,已近中午。早亮快速做好午餐吃完后,全家人稍稍休息了一下。媽媽下午通常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有時候是去摘當季的蔬菜售賣,有時候是去收拾地里的作物??梢哉f,自從養蠔失敗,面對超生所致的計生罰款,加上孩子們各項開支尤其是教育費用的增加,夫妻倆人的日常生活中,再也沒有“輕松”和“休息”的字眼。就如章韜爸爸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都不能在家耽擱”一樣,早亮父母事實上也沒有半點功夫拿來休閑。

媽媽侍弄好家里成群的雞鴨鵝群,馬上要和爸爸籌備當天剩下的重頭戲:做豆腐和喂豬。家里的雞不少于五十只,大多為母雞,黃雜色的一大片,“咯咯”聲中,始終圍著歸家的女主人;鴨子為灰黑色的水鴨,嘩啦啦一大群,身材頎長流暢,毛發干凈閃亮,一看就是南方的品種;鵝的數量不多,但也不少,也有五六只,潔白的羽毛,長長的脖子,淡定的步伐,永遠是院子里的王。媽媽信奉散養,寧愿院子里的糞便多一點,清掃麻煩一點,也不愿意白天將它們圈起來。喂完這群會走、會飛的把戲,媽媽要盡快出發,去收割離家不遠的紅薯地,而這也是早亮此次回家的重要任務。準備好晚餐的食材,我們扛著鋤頭,拖著板車,去往東邊的自留地塊,繼續收割昨天傍晚沒有完工的紅薯壟。

算起來,家里一共種了七畝田地,這是全家主要的經濟支撐。除了種植水稻,夫妻倆還要根據季節,兼顧地里的其他作物,盡管種地賺不了幾個錢,但養豬肥料多,只要肯下力氣,多少都有產出,父母因此舍不得浪費半點空地。前幾年地里雜草多,媽媽拔草都是依靠手工,這幾年體力跟不上,感覺太勞累,她開始使用除草劑,同時請村里人犁田,甚至買了一臺收割機。盡管童年貧窮的記憶和吃紅薯有關,媽媽對種植紅薯,依然懷有別樣的熱情,事實上,她種的紅薯很少售賣,大部分都自己吃或者送人,媽媽甚至要求早亮帶一些薯仔到大學宿舍,給舍友煲一些應季的糖水。

紅薯地不小,昨天收割了一半,綠色的藤蔓,看起來依然大大的一片。爸爸媽媽分工明確,一人負責一壟,早亮則麻利地將紅薯藤割斷并整理好,堆到差不多能抱起來的重量,就用稻繩捆好。早亮干活的麻利超出了我的想象,課堂上,他話不多,一派文弱的書生模樣,算不上特別引人關注的學生,我怎么也難以將講臺下靦腆的男孩,和紅薯地里“干農活的好手”對接到早亮身上。

太陽逐漸隱退,在天色黯淡、即將斷黑的時分,一大片紅薯已被挖出,枝枝蔓蔓的紅薯藤也已收拾妥帖。早亮拉著板車,爸爸不時幫推一下,媽媽扛著鋤頭,一家人拉回了滿滿的一車。

天色已晚,對于忙碌的農家而言,晚餐是一家人最為放松的時刻。上午買的螃蟹,到了享用的時候。早亮去到隔壁,挨家挨戶將伯伯、叔叔請來,全家人準備品嘗深秋的美味。除了四叔在臺山,爸爸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小江村,倒是很容易相聚。晚餐持續了兩個小時,一家人有說有笑,家庭聚會的美好、溫馨顯露無遺。勞累了一天的媽媽,吃完飯就在客廳的木沙發睡著了,早亮去廚房收拾,爸爸則去工具房,打開鍘草機準備切割剛剛收割的紅薯藤。家里三十幾頭活力爆棚的豬崽嗷嗷待哺,一刻也容不得主人的怠慢,他必須馬上準備晚上的豬食。摻和好一切食料,爸爸戴上探照燈,來到山上的豬場,喂食、打掃、察看情況?;氐綇N房,還得見縫插針將黃豆泡好、將木材砍好,以備第二天凌晨,妻子早起做豆腐之需。干完這些看得見的活,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十二點。

媽媽做豆腐的時光,是從早上兩點多開始的。豆腐好吃,但難保存,趕在早場六點前,將冒著熱氣的豆腐拉到菜場,是媽媽鐵定要守住的時間節點。做豆腐的工序極為煩瑣,以前全靠手工,現在,為了節省體力,磨豆子和煮豆腐,分別被機器和蒸鍋替代,但隨時添加木材,隨時掌握火候,依然需要一個專人打理。媽媽給自己設定的上限,是每天制作十板,待到豆腐出鍋,一切收拾妥當,家人尚在睡夢時,她會騎著三輪車,來到鎮上的集市,開始一天的售賣。

從1997年丈夫養蠔失敗算起,做豆腐成了媽媽堅持最久的副業。以前她流動作業,推著三輪車售賣,現在有了固定攤位,每月只需五十元租金,既可免除日曬雨淋,也能獲得更為穩定的客源。除了零散的客戶,媽媽還有一些固定的客源。他們大都為廣西、貴州、安徽、深圳等地來臺山養魚、養蝦、養蠔的外地人,還有一些是在山上幫忙種樹、清理林地的臨時工。他們人多、需求量大,有時會直接買上一板兩板,媽媽每天十板的量,碰上這種“大客戶”,就很容易走完。這兩年鎮上外出打工的多,流動人口也少了些,通常一天只能賣掉五六板。上午八點,媽媽必須回家,還有不少別的家務,等著她在固定的時間料理,沒有賣掉的白豆腐,她會抽空炸成油豆腐,等到料理完家里的雜事,下午騎著三輪車再去售賣一次。算起來,一板豆腐賣十五元錢,剔除掉勞作的四五個鐘頭,媽媽認為利潤還可以,平均看,只要出工,一天可以賺一百多元。

事實上,媽媽也知道,賣豆腐賺不了大錢,她有她的盤算:做豆腐成本低,只要開工,不管多少,就會有現金收入,這讓人踏實;另外,她發現,面對家里千頭萬緒的開支,賣豆腐能夠最為巧妙地將各類生計盤活。在多年的實踐中,她憑借自己的經驗,甚至發現了“做豆腐——養豬——大額開銷”之間的流通秘密。多年來,她和丈夫正是依賴賣豆腐提供的現金流,慢慢償還了養蠔欠下的債務,并不時儲備種地的肥料和養豬飼料的開支,以及日常的人情開銷,而賣豬提供的收入,主要用來支付孩子們日漸增多的學費,以及建房、繳納計生罰款等大額開銷。整個家庭的運行,像一臺精密而不停息的機器,夫妻倆必須打起精神,容不得絲毫閃失,才能保證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親歷了早亮父母一天的基本勞作,我真切感受到唯有“海里種田人”五個字,才能描述他們的生存狀態。在完整目睹了章韜父母和早亮父母的勞動、聽聞正敏對媽媽勞作狀況的敘述后,我再一次確認了一個事實:我的學生,他們來到大學的支撐,離不開父母田間地頭、海里岸上、風里雨里、車間工坊的每一滴汗水。早亮媽媽每天的工作時間,超過了十五個小時,在任何官方的表述中,一個農村勞動婦女,她們邊界不清的付出,都難以有清晰、確定的統計。

——與此同時,我再一次確認,恰恰是這群最普通的人,構成了整個社會的龐大底座,他們的孩子背負著家庭的希望,而這群孩子,也將和他們的父輩一樣,在并不起眼的角落,成為社會運轉的基本支撐。

我不否認,我在同樣繁重的工作之余,一次次被這個群體吸引,并竭力尋找機會走近他們,除了對同齡人生存狀況的好奇,內心更為隱秘的動機,是想通過自己的實地抵達,通過自己的親眼所見,通過和學生父母的直接交流,去勾勒這個群體的狀貌,讓更多人看清我講臺下年輕人的來路和根基。

獨特的育兒經

我和早亮媽媽的閑聊,大多伴隨她每天必須完成的勞作。事實上,我后來注意到,去往學生家,家長幾乎沒有額外的時間,來接受學術界命名的“訪談”,盡管去學生家,我抱有了解更多情況的目的,但我從沒有刻意準備所謂的訪談計劃和提綱,更不會拿出一個本子,讓他們接受詢問。他們的日常勞作,不會因為客人的額外來訪,因為陪同的需要而減少半點。更多時候,我們之間的有限交流,類似日常生活中熟人的家長里短。只不過,因為職業的敏感,在聊天過程中,我會對家長無形中施與孩子的家庭教育格外留意,會對他們的育兒經多一些思考。盡管在“望子成龍”這一點上,早亮媽媽和我見過的其他家長沒有差異,但我發現,在歷練孩子如何“成人”這一點上,她比一般的媽媽更為堅定,和章韜爸爸對兒子的要求極為相似,日常生活中,早亮媽媽對幾個孩子的教育,同樣有著明確的原則和底線。

結婚后,媽媽從自己兄妹不同的命運軌跡,發現了兩個關鍵點:其一,家庭要有盼頭,必須重視教育。她大哥因為有文化,在社會上的打拼,就比自己輕松了很多,而自己之所以放心將二女兒托付給娘家,也是因為有大哥慷慨的分擔和托底。其二,孩子出生后,帶好孩子比外出賺錢更重要。她的二哥,早婚生子后,常年在外打拼,沒有時間管教孩子,孩子發展不好,給二哥留下了不少遺憾。兩相比較,媽媽很快得出結論,并迅速和爸爸達成了明確目標:兩人盡力留在家中陪伴孩子,不外出打工,盡力開拓副業提高收入,以保證孩子們的教育投入。

顯然,早亮媽媽留守家中的想法,滲透了她對生活的思考和觀察,她極強的現實感,讓她懂得從別人的遭際中獲得對生活的判斷和感知。聯系我課堂上的學生,我早就發現,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孩子,和父母常年陪伴長大的孩子,盡管都有可能考上大學,甚至出現在同一課堂,但從他們的狀態看,那些缺乏陪伴、獨自成長的留守孩子,性格往往更為內向、不自信、容易緊張,而那些父母陪伴長大的孩子,性格上則要舒展、自信和從容很多,李沐光如此、黎章韜如此,羅早亮同樣如此。在學校教育越來越同質化的今天,隨著我實地了解的家庭越來越多,我更加深刻地感知到,家庭教育的差異給孩子們施加了完全不同的影響。

早亮爸爸養蠔失敗后,有段時間迷上了六合彩。原本兩人一起做豆腐生意,媽媽負責生產,爸爸負責售賣,但他迷上六合彩后,總是忍不住拿售賣豆腐的收入,在朋友的吆喝下去鎮上喝酒,甚至賭博。目睹丈夫的消沉和懈怠,妻子深知養蠔失敗對他的打擊,他知道丈夫是一個講義氣、愛面子的人,在小鎮熟人的氛圍中,極易在跟風的盲從中陷入生活的泥坑。媽媽果斷接起了去鎮上售賣豆腐的任務,增加了生豬的養殖數量,鼓勵丈夫調整心態,先安心在家里干活。她反復強調做人要“安分守己,要勤快”,面對困難,她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怕的”“不怕的”。

在管教孩子上,媽媽最大的原則為,“不能嬌生慣養,必須學會做飯”。媽媽記得,“早亮小時候想吃好菜,我叫他和姐姐先回來將鴨子殺好,待我忙完地里的活,他們連毛都鉗好了?!眱蓚€孩子到底如何在紛亂的鴨群中抓到鴨子,并磨好刀具、燒好開水完成宰殺的過程,媽媽并不知情。孩子們很小時,媽媽會教他們煮飯放多少水,到地里種菜時,會帶上他們一起栽培。媽媽還記得,早亮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僅僅一天,第二天她依然叫兒子去插田,鄰居看不下去,幫早亮說了句話:“考上大學不用插田喔!”媽媽的回答是:“考上大學還要吃飯呢?!彼H眼看見村里一個女孩,考上大專后,被父母愈發嬌慣,夫妻倆哪怕在田里勞作到下午兩點,待在家中的女兒也不主動做飯。女孩大學畢業后,輾轉東莞、珠海、湛江,甚至遠赴湖南、黑龍江,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早亮媽媽看來,女孩的結局,完全來自父母的嬌慣,“嬌生慣養就是害孩子喔!”她忍不住感嘆。

確實,早亮的成長經歷,最能印證媽媽獨特的育兒觀。

早亮盡管是獨生子,在養育方式上,和兩個姐姐并沒有什么不同。媽媽喂養家禽都信奉散養原則,在養育孩子上,她將此貫徹得更為徹底。在早亮記憶中,童年時,做得最多的事,是和年齡相仿的三姐,去河里釣魚、去地里玩泥巴,或者堆窯烤紅薯。和姐姐不同的是,早亮因為好動,總是受傷,他記得家里老房子前的院子,有一棵很高的龍眼樹,中秋前的一個中午,他爬上樹,抓著樹枝攀上一個枝干的尾端,哪料樹枝突然斷裂,他摔下來,軟組織受傷、胳膊脫臼,家里就他一人,他掙扎著爬起,回到房間憋著哭涂了點藥油,媽媽回家后才將他送去醫治。還有一次,早亮跟隨小伙伴,在番石榴樹上跳來跳去,摔下來后,腿上縫了七針。顯而易見,作為家中的唯一男孩,早亮并未得到過額外的寵愛。在媽媽要求下,他從七歲開始就學著做飯,大姐上初中后,他和三姐輪流,一個負責午餐,一個負責晚餐。更重要的是,作為男孩,家里放鵝和放牛的任務,一般都由早亮獨自承擔。

媽媽去地里勞作時,會將早亮帶在身邊。收割蔬菜的季節一到,早亮要負責鏟草、拔菜、還要拿到溪邊清洗,往往天黑才能回家?;氐郊?,早亮負責做晚餐,爸爸要去喂豬,媽媽要綁好洗干凈的菜,以便第二天一早,到鎮上售賣豆腐時順便拿去賣。最晚的一次,全家人忙到深夜十一點才吃上晚飯。對早亮而言,從小陪伴父母干活,自己也參與其中,是他童年生活的常態。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和同齡的城里孩子有什么差異,他只知道,父母生養了姐弟幾個,一起和家人承擔生活的重擔,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常年跟隨父母耕田作地,手上堆滿了用鋤頭的老繭,他插田的速度,甚至超過麻利的媽媽,傳統的農活,除了犁田和打農藥父母不讓干,其他的活兒,早亮都干過。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孩,某種程度上,早亮算得上家里的主要勞動力。

南方的夏天雨水多,尤其是海邊,天氣更是千變萬化,大雨說來就來。所有農活中,早亮感覺曬稻谷最讓人勞累。爸爸出海多,媽媽常要去鎮上賣豆腐,每年晾曬稻谷,都是早亮一人負責。近幾年采用收割機后,季節一到,稻谷進門,就要曬幾十包,家里沒有地方晾曬,門前的馬路,成為村民晾曬的場所。最多的一次,早亮照料過五十包。

爸爸出海前,會提醒早亮將馬路打掃干凈。早上起來,等霧氣散盡,早亮會將谷子鋪開在地上,剩下的任務,就是觀察天氣變化以便隨時應對突發情況??吹教焐嫌泻谠七^來,早亮會用最快的速度,將谷子掃成一堆,讓人發愁的是,黑云來了,但沒有下雨,他必須快速將剛剛堆好的谷子立即攤開,一旦攤開,風向一變,貌似大雨可能落下,早亮必須再次將谷子堆攏。之所以要如此細心照料,是因為稻谷一旦被雨水淋濕,在夏天濕熱的環境下,要晾干會變得極為麻煩,碰上高溫,哪怕只堆放一個晚上,稻谷都有可能發燙、發芽、發酵、發臭,一年的心血,因為一個環節出錯就完全白費。為了減少麻煩,媽媽從鎮上買回了三卷長長的塑料薄膜。天氣好時,雖可免除陰晴不定帶來的折騰,但翻曬稻谷必須用腳試探溫度的程序,讓早亮對又燙又扎人的情景心有余悸。中午時分,媽媽賣完豆腐、料理完家里的雜事,匆匆午餐后,會和早亮一起翻曬稻谷,兩人分別輪流小睡,在最疲勞的時候,更加要警惕天氣的變幻莫測。

熬過幾天,曬干稻谷,留下基本的口糧,賣掉剩余的庫存,一年之中較大的一筆收入,將成為看得見的現金。

媽媽知道農活的辛勞,也知道一家人的生計離不開田地,她會趁機告訴早亮,“一定要好好念書,不要像我們這么辛苦”。

除了農活,早亮在爸爸忙不過來的時候,還要隨他出海。養蠔和農活一樣,都有時間節點?;顏砹?,最累也要頂上。到了大蠔產幼蠔,而幼蠔繁殖到極為密集的時候,就必須手動將幼蠔取出、分開,重新固定在蠔板上,如果有外地人來買蠔苗,還要負責將蠔板拎上船,然后再運到岸邊,再拎到車上,保證蠔苗運輸過程中的安全。

天氣熱的時候,早亮會下到海里泡泡澡,一個季節下來,他的腳板底早已黑黢黢一片。

父母經濟壓力大,早亮幾乎沒有零花錢,孩子嘴饞的天性難以抑制時,如何從生活中獲得零錢,成為他勞動的重要目的。和三姐一樣,早亮賺取零花錢的方式,無非去河里抓魚摸黃沙蜆,或者上山采金銀花。夏天一到,村莊小河的水閘打開后,躲在水底的魚兒會放出來,有一種手指頭大小的黃沙蜆,因是淡水所養,味道極為鮮美,在鎮上可以賣到五塊錢一斤。摘金銀花也是早亮的“營收方式”,金銀花曬干后,能到順景藥店換一些現金。盡管一年所獲不過幾十塊,因是勞動所得,早亮總能感到一種異樣的快樂和滿足。

來自家庭的各類勞動,從不會因早亮處在不同的學習階段而有所減少。哪怕上高三,應季農活的律令一到,早亮還得和家人一起,投入共同的勞作中。念大學后,早亮的日程表,依然會銘記家里種植、收割紅薯的節點,會銘記家里稻谷晾曬的時間。父母從來沒有意識到要求孩子勞動包含了高深的教育觀念,早亮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從小親歷的、與密集的課堂知識完全不同的生活實踐,對自己的成長到底有什么意義。作為教師,在家訪中獲得他大量參與勞動的信息后,我立即想到本·薩斯在《拒絕成年》中的敘述,“干重活,參加體力勞動,去農場或牧場鍛煉本身就是一種教育,其目的在于養成熱愛勞動的習慣,發現工作的意義?!憋@然,早亮通過勞動受到的家庭教育,讓他獲得了“成人”所需的寶貴滋養。他幸運地因媽媽堅持“不讓孩子嬌生慣養”的理念,意外避免了“工作與家庭的分離,不僅對經濟產生長遠影響,同時也給社會和家庭帶來巨大變化”的后果。

回到早亮出生、長大的地方,我發現課堂上文弱、緘默的男孩,自然流露出野性、張揚的一面,他在紅薯地里的麻利,他在廚房快速制作出一只美味鴨子的過程,讓我領悟到一個事實:在一些與自己有關的地方,早亮的生命活力被神奇地喚醒,一種罕見的野性得以復蘇。早亮的變化,讓我意識到,相比家庭教育和社會歷練的豐富、復雜,學校教育終究有它孱弱、程式化、同質化的局限,某些時候,我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學校的教育能夠提供一張被社會認同的文憑,為年輕人進入社會提供一種身份標簽,其真實的功效可能要大打折扣?,F實中,這些來自鄉間的孩子,身上潛藏了有機性的一面,但不可否認,他們的優勢,在工業制式般的職場評價體系中,更多時候處于被遮蔽的境地。

如何讓他們的優勢轉換為職業素養,是學校教育要解決的問題。

不可否認,在早亮家,我獲得了對他的新認知。

這種經歷如此微妙,也如此寶貴,足以消解我此前對這個群體的過度擔心。

從求學到就業

回想起來,去早亮家,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在和踏實,沒有半點生分。這種踏實,一方面,來自我與早亮媽媽年齡相仿,有同齡人之間的共同語言,另一方面,也來自早亮家庭氛圍的放松。和他家人的幾天共處,讓我徹底理解相比班上其他學生,早亮為何從來沒有背負過太大的壓力。追蹤早亮畢業以后的境況,更能看清這條隱藏的脈絡:他活色生香的童年歲月、從小和田地的親密交道、日常參與的豐富勞動,父母傳遞的質樸價值觀,這所有來自生命經驗的滲透,都變成了早亮成長的養料,并事實上助他更好地錨定社會,更快地獲得內心的安定,進而整體上變成他人生的重要支撐。

用世俗的標準衡量,早亮父母對孩子們的教育,并未獲得特別的成功,和他們聊天時,兩人均表露了不少遺憾,但早亮考上大學,還是讓他們感到教育帶來了希望。媽媽毫不掩飾,“早亮考上了本科大學,村里人都覺得我有了出頭之日,我也感覺生活有了奔頭”。從她的表述中,我再一次感受到,不少人眼中普通的二本,對父母而言,都是整個家庭,甚至整個村莊的大事,也是他們深感自豪的事情。

在媽媽眼中,早亮記憶力好,讀兩遍就能將教材上的唐詩背下來,更重要的是,他很小就開始放牛、做飯,盡管好動,但還算懂事,始終沒有被嬌生慣養。她記得早亮將鵝丟在田里吃草的場景,也記得早亮嘴饞,跟隨姐姐回家一起宰殺鴨子的樣子。她對兒子抱有特別的期待,這種期待來源于大女兒沒有將技校念完、小女兒上完初中就不肯再上學、二女兒雖然念書不錯但很小就被送養帶來的遺憾。

媽媽對孩子的教養方式非常直接,讓他們參加高強度的、復雜的體力勞動,然后在勞動的艱辛中,告訴孩子不好好讀書的后果。進入高中后,媽媽告訴早亮,“你的成績如果只能上本科B,我們就沒有辦法供你,你只能去上大專,你如果考上了本科A,就幫了家里大忙,我們怎么樣都會供?!痹缌量忌蠌V東F 學院后,媽媽舒了一口氣,她坦誠兒子每年五千六百八十元的學費及住宿開支,她和丈夫供起來不算費力。每年開學季,她習慣性地將家里的生豬變現幾頭,就能湊齊給兒子的學費。想起來,在孩子們出生后,父母基本實現了當初的目標:不外出打工,盡力陪伴孩子,通過多種勞作獲得收入,保證他們不因經濟原因輟學。

概而言之,勞累、忙碌、經濟壓力大,確實是這個最為典型的多子女農村家庭,最為基本的底色。

懵懵懂懂中,早亮認定自己的求學過程算得上非常順利。從小目睹父母的辛勞,他深知大人的不易,心疼他們的付出,對父母充滿了理解和感恩,“爸爸媽媽通過勞動,給我提供了基本的物質保障,他們希望我走出農村,不要回農村耕田”。

早亮學前班時期,曾在村里廢棄的教學樓里待過一個學期,隨后便轉往小江小學。他小學階段的成績很一般,最好的一次,是二年級時,語文考過九十九分。初中時,他申請進了當地一所不錯的寄宿學校,從家里到學校,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他分進了重點班,教室里有一個投影儀,其他普通班則沒有,早亮留意到,“沒有投影儀的課室,學生比較調皮,他們的成績不是很好”。和小學比起來,早亮初中的成績還不錯,“全級排名十一二名的樣子”。初三時,他被保送進了華僑中學,“中考”這件決定人生命運的大事,早亮始終處于置身事外的懵懂中,“當其他同學告訴我,我被保送去了僑中,我記得自己一臉茫然?!?/p>

高中階段,青春期的叛逆還是在早亮身上露出了頭角。他從初中開始偷看網絡小說的習慣,到了高中并沒有收斂。在緊張的學習中,他與其他男生偷偷結伴去鎮上玩游戲,他從媽媽給的伙食費中,省下錢來買閱覽器看電子小說,“在網絡小說的虛幻中,才能擺脫高中生活的壓抑,才能感受到與現實不同的世界”。比之初中,早亮高中的成績并不穩定,“好的時候,可以考到全級十幾名,差的時候,可以考到兩百多名?!北K瓦M高中的學生并不多,班主任對早亮始終抱有特別的期待,在班上,他幾乎是被老師叫去辦公室最多的學生。因偷看網絡小說,他整天迷迷糊糊,睡眠不夠,“如果不是高中課堂上睡那么多覺,我不可能僅僅考到F 學院?!备呖冀Y束,早亮總分五百六,差十七分上一本線,原本報了工商管理類專業,分數不夠,調劑到了文學專業。

早亮念大學,整體節奏比較松散。舍友很少集中精力去看書,他們有的看電影、有的煲劇、玩游戲,早亮則延續了從小愛動的天性,喜歡踢足球。他始終難以理解,在初中忙碌的學習中,自己對課外閱讀擁有強烈的興趣,到了大學,自由時間多了,反而沒有了閱讀熱情。直到大二,早亮坦言自己始終處于很蒙的狀態,喜歡一個人獨處,喜歡獨處時胡思亂想,只有打球的時候,才會去找小伙伴,“我的時間觀念不強,也沒有太多想法,目標不明確,對以后的就業,也沒有清晰的打算”。大學期間,很多同學倍感焦慮和壓抑,背負了太多壓力,早亮不以為然,“我不覺得有太多壓力,可能我沒有放在心上,因我平時的生活都比較隨意”。

提起求學階段的遺憾,早亮在意的地方有兩點,其一,生長發育高峰期,伙食不太好,童年和小學階段吃肉不多,他彌補的方式是和姐姐去溪邊釣魚,實在忍不住,才會向媽媽提要求。上到初中,因為寄宿,伙食粗糙,老是吃湯拌飯,給腸胃留下了隱患,高中時候,常年吃食堂,談不上均衡的營養。其二,因父母手頭緊,他從小到大沒有零花錢,隨著社交的增加,在同學面前,他總感到底氣不足,也隱隱約約體會到家境普通帶來的尷尬。有一次,他將壓歲錢藏在谷堆里,被爸爸發現后,他沒有爭辯,只感到無地自容,早亮從來沒有意識到,哪怕對孩子而言,擁有一定的經濟支配權,也并不過分。

當然,回想起來,在整個求學階段,早亮也有值得慶幸的事情。諸如,從初中到高中,媽媽發現他玩電子產品后,強行對他進行了限制。早亮承認自控力不強,如果不是媽媽嚴加管教,他到底擁有多大的機會考上大學,很難說。而考上大學,對早亮而言,無論如何,都算得上人生中特別重要的事情。

整體看來,早亮大學畢業后,找工作的過程還算順利。大四秋招時,早亮正在備考研究生,待到第二年春招,已錯過了找工作最好的機會。春招期間,他參加了中國銀行的招聘,筆試過了,體檢也過了,卻沒有接到入職的通知。和源盛一樣,早亮隨后陷入了漫長的求職過程。他先是去了琶洲一家定制家具場館,學了一個月,小氛圍不好,走了;隨后一個朋友介紹他去佛山一家地產公司當編輯,給新樓盤寫文案,因表現不錯,朋友又介紹他進了騰訊大粵網的房地產板塊,可惜公司代理運營權到期,這份工作沒有持續太久。

2021年2月,在廣佛輾轉一年多后,早亮決定回家考編,“想換一個離家近一點的地方,找一份更穩定的工作”。為了獲取信息,他關注了八九個相關公號,每天的任務,就是篩選信息、有目的地準備考試??纪晔】?,接著考軍隊的文職,“基本上,能考的事業單位都考了”。文職考試失敗后,他又參加了一次事業編的招考,隨后便進到了現在的小學任教。

我想起在早亮家與他媽媽聊天時,媽媽反反復復強調,希望孩子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其中就有教師這個選項。至于是否一定要留在大城市,不但父母沒有期待,早亮也從來沒有強烈的愿望,大學期間的兼職經歷,讓早亮對廣州的“擠”和“快”始終心有余悸。

從這個角度看,早亮的職業選擇,滿足了媽媽的心愿。

和源盛獲得理想中的編輯工作一樣,早亮獲得這份教職,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一年多的奔波勞累,在疫情橫行的就業環境下,算是一個讓人心安的結果。盡管學校條件算不上太好,但隸屬的江門地區重視教育,學校老師還算安心,早亮的收入,比之在廣州、佛山給樓盤寫文案,要好很多,加上農村的補貼,讓他頗為滿意,“踏踏實實做好手頭的工作,是我目前的最好選擇”。早亮的專業是中文,但校長根據學校師資情況,給他委以重任,讓他接下了數學課程。

學校旁邊就是一座立交橋,孩子們每天都要從橋下經過,早亮目前最想做的事,“是呼吁交通部門修個紅綠燈,盡快消除立交橋底學生過馬路的安全隱患?!?/p>

在我眼中,早亮從求學到就業的經歷,最能折射數量龐大的農村大學生的成長路徑。讓我意外的是,早亮對于自己的返鄉,表現出少有的接納和坦然。也許,相比我以前對講臺下學生的過度擔心,在現實的摔打下,他們的心態比我調整得更快,也更容易適應社會的變化。我從來沒有想到,2018年暑假寫完《我的二本學生》后,世界會遭受如此巨大的變故和挑戰,持續的疫情,幾乎冰封了年輕人求職的通道,現實的沖擊和改變,也促使我不停地調整和思考。

我深深意識到,面對并不樂觀的趨勢,年輕人將遭遇更多的不確定性,在危機來臨之前,像早亮這樣,心甘情愿接受普通的機遇,發自內心放低姿態,蹲下身子,踏踏實實干好眼前的事情,這不是向現實妥協,而是為以后機會的來臨,儲備力氣和能量。

五、潮汕之行

在《我的二本學生》中,我曾提到,廣東F 學院有很多來自潮汕的學生,我盡管和他們交往很多,對潮汕懷有特別的興趣,甚至去潮汕市區玩過兩次,但真正讓我觸動的景觀,是每次旅途中,當火車或汽車穿越潮汕大地時,窗外不時掠過的厝,它們規整、稠密,屋頂呈現出統一的灰色,屋脊勾勒出鮮艷、統一的線條,在一種典雅、整飭的美感中,傳遞出某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在疾馳而過的火車上,這驚鴻一瞥的偶遇,足以讓過去的時光在我心頭駐留。我的童年,曾在家族聚居的大屋場度過,離我家鄉幾十公里的地方,依然留存不少古老的民居,其中張谷英村最為典型。讓我遺憾的是,我熟悉的不少傳統村落,在后來房屋的大拆大建中,早已七零八落、消失殆盡。潮汕地區能夠如此大規模保留自己的古老村莊,這一舉動不但讓我震撼,也讓我不解。

找個機會去看看潮汕傳統的自然村落,成為我多年來的強烈心愿。

曾和我同行去正敏家的蔡禮彬是同一課題組成員。他來自潮汕陸豐,當時我們約定,從正敏家回廣州后,再找機會去他家看看。2017年下半年,在給1516045、1516046兩個班上課時,專題討論中,吳浩天的課堂發言讓我印象深刻,他提到村里的“將軍府”原本保留了精美的壁畫,但壁畫在特殊的年代遭到了致命破壞。在《我的二本學生》中,我曾敘述過走訪浩天村莊的若干片段。事實上,在同一時間段,我除了去浩天家,還去了禮彬家,我期待已久的潮汕村落之旅,在浩天和禮彬大三那年的寒假,終于實現。

回想起來,在所有的家訪中,2018年1月的潮汕之行,是我近五年不定期的漫長行程中,最為接近旅游感覺的一次。家訪提供的便捷,不但讓我走進了古老、原生態的潮汕村落,師生關系帶來的信任,也讓我接觸到了很多難以有機會見面的人。我和浩天的養父母、親生父母、堂姐,以及村莊的老人有過直接交流,也和禮彬的父親、父親的朋友及禮彬年少時代的伙伴,聊過一些事情。

更重要的是,在四天密集的走訪中,我沉浸于潮汕鄉村的氛圍,切身感受到了彌漫在日常生活中的潮汕氣息,是如何持久而自然地陶冶人的性情。長久以來,我對潮汕學生清晰而無從表述的困惑,在幾天的走訪中,仿佛隱隱約約觸及了某些隱秘的肌理。盡管通過短暫的走訪,我只了解到了潮汕文化的皮毛,但實地的抵達,對我躍出課堂的局限,去理解學生的成長與背后村莊或禁錮或滋養的關系,已是極大補充。

吳浩天:家庭工坊、老村莊及牛田洋

吳浩天是我第二次當班主任的1516045 班的學生。他曾和羅早亮、莫源盛、羅益鵬一起去過我家,在一堆男孩嘰嘰喳喳討論畢業去向時,浩天只是靦腆地坐在一邊,不時笑笑,沉默不語。當其他三人明確表示,畢業以后會離開廣州,選擇更小的城市或回到故鄉時,浩天終于說出:“我畢業以后,肯定會留在廣州?!彼膱远ㄗ屛殷@訝,也讓我好奇,盡管當時我沒有追問理由,但找機會和他聊聊,是我一直記掛的事情。

2018年1月中旬,學校已放寒假。我和浩天聯系,詢問他是否有別的安排。我記得他曾提起,每次寒暑假,他都會去外面打工,家人也覺得假期應該少回家,應尋找機會多做一些兼職。浩天告知,他剛回到家中沒多久,準備先陪父母幾天再說,并邀請我去他們村子看看。

這樣,從羅早亮家回來一個月左右,我又獲得了一次去班上學生家的機會,并實現了多年來去潮汕傳統村落看看的心愿。

2018年1月18日,我從廣州東站出發,登上了九點多的D7501。動車經過東莞、常平、坪山、汕尾、陸豐、潮陽幾個站后,三個小時左右便到達潮汕站。車過坪山進入潮汕地區后,珠三角的平原逐漸消失,山地明顯增多,潮汕的氛圍慢慢濃郁,一種篤定、緩慢的氣息彌散開來,和途經東莞、深圳感受到的忙碌、嘈雜構成了鮮明對比。不遠處正在施工的高架橋,顯示了珠三角與潮汕地區加快聯系的密切步伐,橋墩上印制了醒目的紅色口號“敢打硬仗 爭創一流 戰之必勝 干之必優”。

放眼望去,收割干凈后的田野,聳立著高高的電塔,周邊的村莊,愈發散淡與整潔。越來越多分割清晰的藍色水域出現在眼前,水域綿延不絕、開闊寧靜,從若隱若現的白色界網,可以判斷這是海邊漁民的養殖基地?;疖嚰柴Y駛過喧囂的珠三角,僅僅一個小時,就來到了潮汕廣袤的大地和海邊,就算在冬日,海里岸上依然可見不少忙碌的身影。在動車帶來的快速時空折疊中,從珠三角來到潮汕,我感覺自己像是穿越了兩個不同的時代,它們彼此滲透,又相互隔膜,但終究緊密關聯。

浩天的家,離潮汕站二十多分鐘車程,陪伴他來車站的是堂姐,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熱情、開朗,我在感嘆高鐵的便捷時,她非常興奮地贊同:“這個時代真好啊,我們沒有吃過任何苦,沒有坐過慢車,現在去哪都是高鐵?!迸R近中午,堂姐急著趕回家照看幾個月大的孩子,她開車將我們送到鎮上后,沒有留下來一起吃飯。浩天熟練地將我帶進一家“潮汕粿條”店,店里人不多,牛肉粿條很快端上來。我忽然發現,相比對黎章韜、莫源盛、張正敏、羅早亮的熟悉,我與浩天以前的交流極為有限。在班上,他算不上活躍,喜歡坐在教室的后排,碰上我與別的學生說話,他總是安靜地站在一旁,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仿佛有話說,又仿佛找不到說話的契機。

想起來,我與浩天少有的兩次交流,一次是前面提到的,他和幾個舍友來我家玩,我得以知道他畢業后想留在廣州;另一次是2017年5月,在一次課后的閑聊中,浩天與陳建林聊到了專業學習上的困惑。建林來自法律系,常來班上旁聽,他提到自己不喜歡跟隨大流去考證,但又不知道該干什么,“不跟大家一起走,其實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事實上,置身廣東F 學院濃厚的考證氛圍,我講臺下中文專業的學生,到底面臨怎樣的抉擇,也是我一直關心的話題。我問浩天,是否有建林相同的困惑,讓我意外的是,在大部分是被調劑過來的隊伍中,浩天是少有的主動報選中文的學生,大二進入專業課學習后,他愈發堅定了當初的選擇。浩天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水平怎樣,他總懷疑所寫的東西極為幼稚。

隨后,我從他們閑聊計劃生育的細節中得知,浩天是二伯家的孩子,因奶奶的要求,幾個月就過繼給了叔叔,一直處于兩個家庭左右為難的夾擊中:媽媽要他多回家,說是因為奶奶的堅持,她不得不將浩天送給叔叔,養母則對他說,不要聽這么多,自己就他一個孩子,一定要安心。浩天有三個兄妹,哥哥就讀于廣州一所重點理工大學,姐姐從一所三本大學畢業后,在隔壁縣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

至于浩天別的成長細節,在來到他家以前,我頭腦一片空白。

浩天出生的村莊,坐落在潮州市潮安區龍湖鎮。我們就餐的粿條店,位于鎮上的一條街巷,店里的生意說不上太好,飯點已過,就我們兩人。浩天邊吃邊向我有一搭沒一搭地介紹潮汕的情況,他突然很認真地問我:“老師,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回老家,畢業后想留在廣州嗎?”聯想到他的過繼身份,我的第一反應,這個問題與來自復雜家庭關系里的財產糾紛有關。沒想到他很認真地說:“不是,因為我和別人的感情取向不一樣?!蔽翌H為詫異,但隨后鎮定下來,沒想到一向靦腆的男孩如此坦率。浩天隨后提到整個高中階段身份認同的痛苦,提到高三那年向父母坦陳真相后,“爸爸崩潰了,媽媽崩潰了,而我不能崩潰”的理智和自救。

在古老的村落,他過繼給叔叔,本身就背負了傳統的責任,但無法逾越的事實,讓他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困境。

浩天難以理解龐大家族中一些既定的人生程序,“我一些親戚,堂姐、表姐什么的,本來好好的,突然相親,然后很快就結婚了”;也不能接受姐姐二十八歲前,家人不斷催婚中的價值判斷,“長這么大還不嫁人,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找不到人家”;更不能接受姐姐對傳統價值觀的順從,“我一直以為姐姐很開明,后來與她聊天,才發現因為晚婚,她總覺得對不住父母,感覺丟了他們的臉?!痹诤铺炜磥?,“潮州這邊的風俗、思想行為比較封閉,待久了,感覺生活就像一張網,它會把你捕獲進去,待得越久陷得越深,越不容易跳脫開來?!?/p>

我突然明白,在學校的時候,浩天為何始終愿意跟隨別的同學,一起找我聊天,他可能一直期待老師能有更多的關注和追問。在大學的時光中,他內心潛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必須面對,又無法獨自面對。

我突然發現,我對學生的關注,僅僅局限于一個常規的世界,局限于他們就業、買房、升職加薪、結婚生子等世俗的維度,我對學生或者青年話題的理解,也往往停留在一些看得見的層面。相比對年輕群體的整體觀照,若聚焦到個體,則意味著一個個幽暗、豐富、隱秘的角度,需要更多看見。顯然,像浩天這樣有著不同情感取向的年輕人,他所面臨的煩惱、痛苦和挑戰,需要更多的接納和包容。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浩天的坦誠和勇敢,年輕人情感世界的豐富和復雜,可能會在我單向度的對焦中,遮蔽為更多盲區。盡管浩天的困惑,我無法給出實際的幫助和建議,但他讓我意識到,每個年輕人波瀾壯闊、翻江倒海的心靈圖景,需要更多人不帶偏見、心存敬畏地理解和正視。

吃過粿條,我與浩天聊了兩個多小時。他的堂姐,那個活潑的姑娘,再次出現在我眼前,她剛剛哄睡了孩子,抽空開車過來,準備接我們回去。事實上,小鎮和村莊很近,就算步行,也費不了太多時間。也許,在堂姐眼中,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能多享用一下汽車就多享用一下汽車,就是她眼中“好時代”的明證。

五分鐘不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堂姐已經帶我們來到了村莊。一棵巨大的榕樹,出現在修整一新的湖邊,新舊交錯的房屋,統一刷成了白色,掩映在濃密的樹影下,樸素、典雅、讓人安靜下來?!般y湖村”三個辨識度極高的字,顯露出鄉村建設如火如荼的時代氣息。我從村莊的介紹材料中了解到,“銀湖村”是一個古老的村莊,以吳姓為主,他們從宋末元初就已定居于此。村莊因為入選了省級新農村建設的主體村,獲得了不少政府資助,在生活污水處理、飲水工程、文體廣場、魚塘整治、村道硬化等方面,有了極大改觀。從地理位置而言,村莊因靠近潮汕市區,處于廈深高鐵經濟開發區的“第二線”,在產業上頗有自己的底氣,其中花圃種植、珠繡晚禮服、民營玻璃、陶瓷深加工,成為村莊主要的經濟來源。

在堂姐熱情的帶領下,穿過幾條巷子,我們很快便到了浩天的家。他家的房子是一棟兩層高的樓房,外觀裝修看起來頗為時尚。從村莊密集的房屋可以推斷,銀湖村的土地極為稀缺,浩天家的房子,和任何人口密集的潮汕村莊一樣,占地并不寬敞。

浩天的爸爸,一個清瘦、溫和的男子,面容極為親切,他身穿一件黑白相間的毛衣,笑容滿面地看著我們。浩天的媽媽,面龐圓潤、滿臉笑容,收拾利索的小卷發,襯出潮汕女人的精致與講究。盡管離晚餐的時間還早,一進門,爸爸便告知,已約好家里的親戚,晚上去隔壁村莊的牛肉店相聚。我剛坐定,媽媽便將工夫茶泡好,不斷招呼我喝茶,一種獨特的潮汕家庭氛圍,在客廳彌漫開來。堂姐將幾個月大的男孩抱過來,一家人說說笑笑。浩天的爸爸,很認真地開玩笑:“農村的差距比起城里,更容易看出來,住大房子的開小車,住破房子的開摩托車?!彼麘蚍Q自己只有摩托車,住的房子也不算大,在村莊算是窮人,但客廳高高的挑梁,室內時尚但不花哨的裝飾,無不顯示出日子的殷實。

浩天爸爸一直在本地當建筑工人,跟隨當地工程隊或者包工頭干一些活。媽媽的職業則不固定,多年前,她會以散工的形式,做一些臨時業務,近些年,隨著銀湖村珠繡晚禮服業務的擴張,她的主要工作是釘珠,而浩天親生父母的家庭工坊,給她提供了最靈活、最有保障的兼職。爸爸提到,村莊人多,以前的住房都有限制,人均不能超過二十平方米,在沒有結婚以前,他三兄弟跟隨父母,五個人分到了一百平方米的地基,在潮州鄉村連綿不絕的“厝”中,按照統一規劃,修建了住宅,一家人擁有了立足之地。伴隨兄弟各自成家,他們早已從曾經居住的“厝”中分散開來,或進城打工立足城市,或留守村莊延續古老的生活路徑。村莊以前執行的分地標準,早已不再嚴格限定,更多的人流向深圳、廣州、東莞、佛山等珠三角地區,很多人在外開辦工廠,做生意建別墅,村莊的老房子,不少面臨廢棄。

在隔壁村莊的牛肉店吃過晚飯,浩天爸爸帶我們來到他哥哥家,也就是浩天的親生父母家,因急著趕貨,他們當天沒有參加聚餐。兩家相隔很近,不過幾十米距離,就如浩天描述的那樣,“一家炒了一盤菜,分一半出來,送給另一家還在冒熱氣”。我們進去時,只見一樓的工坊擺滿了布料和珠子,大家忙得熱火朝天。

浩天稱呼生母為“嬸嬸”,稱呼生父為“二伯”,和任何過繼的孩子一樣,一旦離開原生家庭,稱呼也會隨之變化,并在變化的稱呼中,不斷強化和確認新的身份。嬸嬸看起來極為利索,二伯則和浩天爸爸身材和面容相似。以前我總是好奇,那些夸張、絢麗的演出服、戲服和禮服,到底來自何方,進到工坊我才知道,潮州保存完好的古老技藝,在任何一個角落開辦的工坊,就能滿足這一需求。多年來,嬸嬸和二伯開的工坊,主營業務就是定制此類服飾,其中最為煩瑣的環節,就是釘珠。在廣州的流花服裝批發市場、新大地服裝城、白馬服裝批發市場,到處都有潮州人開的檔口,二伯也不例外。檔口的主要功能是接單,拿到訂單后,村莊的工坊則負責設計、制作、加工等流程,產品做好再拿到檔口交貨。

二伯早前曾在汕頭打工,從那時起就接觸服裝行業,工作中經常接待香港客戶,他觀察到香港人不喜歡講普通話,為攬到更多業務,自學了很多語言,能夠在不同客戶間隨意切換,“普通話,粵語,潮州話,有時候還要講一兩句英語?!痹谏穷^堅持了幾年,老板經營不善,公司最終倒閉,“沒有辦法,決定自己回來做加工”。曾有學生說過,潮汕人寧愿自己做老板,也不愿在外面打工,進到二伯家的工坊,我更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家庭工坊最大的好處,是能就近解決家族內部富余勞力的就業問題,就如浩天媽媽所說,“這樣上班,時間自由,樂意就做多一點,不樂意就做少一點”。工坊提供的報酬按件計算,媽媽在料理完家務感覺閑暇時,如果想多一些收入,隨時都能走進工坊“釘珠”,這份便捷和隨意,客觀上為媽媽提供了一份可靠又靈活的薪水。

盡管非常忙碌,我們到達工坊后,二伯迅速收拾好茶臺,熟練地將工夫茶泡好,嬸嬸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不斷用潮汕話“呷、呷、呷”,招呼我們飲茶。在聊天中,她很自然地提到,家庭工坊雖然自由,但也辛苦,行情好時賺錢快,行情不好虧起來更快。為了穩定經營,他們從不敢貿然將工坊擴大,始終堅持現有規模,力求穩扎穩打。她還提到三個孩子,女兒在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幾乎不用家人操心,做IT 的大兒子,大學畢業已三年,一直堅持創業,家人更期待他進入國企。對于浩天,盡管已過繼給兄弟,嬸嬸沒有任何生分,同樣要操不少心,“我們的思想比較保守,就是希望孩子們工作穩定、少走彎路”。

第二天,浩天爸爸決定帶我們去村莊老宅逛逛,他已約好幾個老人一起聊天。浩天從小在古老的村莊長大,熟悉的景觀在他心中激不起任何波瀾。當我跟隨父子倆穿過古老的巷子進入深深庭院,往日火車上一掠而過的潮汕村落,終于顯露出神秘的容顏。盡管“鄉村文化”“傳統文化”早已成為課堂上我脫口而出的詞匯,但置身潮汕的村莊,我還是被眼前的莊嚴和鄭重深深震撼:一種滲透于細節的精致、典雅,彌散著亙古的氣息,從密集的牌匾、石制的門樓、堅固的廊柱、灰色的墻體、炫目的彩畫、拙樸的瓷雕中散發出來。村莊的房屋算不上高大,但修建得極為精美,哪怕有些墻體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卻不見一絲一毫的破敗。隨處可見的茂盛古樹,發達的根須倔強地伸展、成長,連同觸及的土地,一直滋養著主人不在的時光。

冬日下的屋頂,密布高瘦而又枯萎的花桿,一派凋零中,讓人忍不住懷想花兒盛開的模樣,一種紅色的球狀花朵,仿佛忘記了季節,在屋頂絢爛地綻放。與此形成鮮明對照,村莊墻壁上、門廊上疊加了不同年代的標語,繁體字的莊重與簡寫毛筆字的敷衍扭曲一起,“迎紫”“銀湖州爵流徽”“ 慶公祠”的匾額隨處可見,“自力更生”“興無滅資”“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農業學大寨要學根本學路線學方針學政策!”的口號層出不窮。一棟鐵門緊鎖的民居,門廊上雕刻的“大夫第”牌匾,疊加著紅色顏料書寫著“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

浩天課堂發言時的敘述,一一在我眼前呈現。

村莊極大,我們邊走邊逛,十幾分鐘都沒有走出它的邊界,浩天特意將我領到一棟老房子前面,告知這是他家的祖屋,家人早已搬離,但每有重大祭祀活動,依然會回到祖屋進行。

村莊的綿延,老房子作為物質載體,依然具有別樣的意義。

我正在疑惑,地主的房子有什么特別之處,爸爸拐進一所深宅大院,我留意到,整整穿過七重門,我們才算到達后面的庭院。穿過庭院后邊的天井,四個老人正在一處茶室聊天。大宅的墻壁,在歲月的淘洗中,早已斑駁不已,高高屋頂上筆直而粗壯的木檁,木檁架構空隙中精巧的木雕,破舊中彰顯出往日的氣勢。一位老人提起,他目前居住的房子,來自當年銀湖村最大的地主,房子的功能非常齊全,很多設計都著力保障人身安全,“你們看,緊鄰第七道門后的這間房,墻體有三十厘米厚,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屋頂上還有鐵天棚,方便守夜的人巡邏”。新中國成立后,地主成為專政對象,房子分給了貧民,老人搬進來時,尚為青蔥少年,如今已八十有五,子孫繁衍,家族一脈接近三百人。

另一位老人提到,明清時期,銀湖村被稱為“小香港”,到1949 年前,已聚居了很多富人,光是大地主,就有七八位。幾十年前,村里的建筑非常漂亮,“如果那時候你來看,會看到很多好東西”?!捌扑呐f”時,很多老物件遭到了破壞,“太可惜了,那個時候,不能拜神,不能拜祖宗,說是迷信,原來屋脊上、廊柱上都刻著動物啊、花鳥什么的,都被搞掉了”。大集體時期,地主的宅子公社化,多數都成為做工的場地,在隨意地拆毀中遭到了極大破壞。地主的后代,在數次斗爭中四處逃跑,不少到了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和中國香港地區,也有一部分遠渡重洋,成為潮州僑民中的一分子。

四位老人邊聽潮劇,邊飲茶,不斷招呼我們多喝幾杯。來銀湖村兩天,我觀察到,“工夫茶”作為一種基本的生活方式,與這片土地水乳交融,它承擔了與人交流的作用,更承擔了日常禮儀中教化孩子的功能。無論在自己家、二伯家,還是老宅茶室中,浩天作為后輩始終謙讓有禮,他細心地照顧家里的長輩,及時地添加茶水,收拾茶桌,留意到別人的各種需求,此時此刻,一種長幼有序、溫存謙讓的氣息自然滋生。

作為老師,我通過對浩天近距離的觀察,仿佛洞悉到了潮汕學生擁有共同氣質的秘密。來廣東二十多年后,我一直隱約直覺,在經濟的開放中,南方對傳統習俗的尊崇要好過北方,來到銀湖村,這種直覺變得更為清晰、堅定。我切身感到,各種綿延的歷史慣習,盡管受到過多次沖擊,但一直頑強地流淌在潮汕人的血脈中,哪怕在劇變的現代社會,這個群體始終保留了特有的精神印記。也正是置身這種環境,目睹眼前規整的老宅包蘊的秩序感,以及由此傳遞的律令和莊嚴,我才真正理解了浩天的話,“生活就像一張網,它會把你捕獲進去”。

——我后來才知道,浩天也是第一次跟隨爸爸和老人聊天。這些老人恰似古老的村莊,以前只是作為一種背景出現在浩天的視野中,直到我的家訪真正達成,講臺下的浩天才在一種鄭重的尋訪中,將目光落到身邊的老人,并在父輩的引領下,走近另一個群體。浩天和父母之間的話本來就不多,有一次,爸爸問他:“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浩天的第一反應是:“我覺得他可能是電視看多了?!钡綇V州念大學后,他最大的夢想是租來一間房,養只寵物,擁有精神生活的空間,有一份收入過得去的工作,物質上稍稍體面即可,“諸如買得起像樣的衣服”。這次村莊之旅中,浩天坦言:“爸爸以前說的理想,沒有特別復雜的含義,其實就是指祖輩傳承下來的一些東西?!?/p>

坐在老宅中,喝著工夫茶,聽老人細聲慢語,我恍惚中感覺到了時光的停駐。老人說起以前種田作地的生活,最大的感慨就是臺風,“臺風多,臺風來了,就沒有收了?!蔽颐腿幌肫鹞膶W史上的作品《牛田洋》,便問他們是否聽說過這個地方。一位老人補充,“牛田洋很近,離銀湖村僅僅二十公里”。他還提到,當年犧牲的四百多名解放軍中,大多為湖南人,因為不會游泳,無法自救,導致災難的加劇。對于這些意外的細節,我自然無法從任何一本書中獲悉。得知牛田洋和銀湖村近在咫尺后,我當即和浩天商量,下午租一輛車,一起去牛田洋看看,算是此次潮汕之行的一段意外插曲。

牛田洋距離銀湖村確實很近,根據導航,半小時不到,我們便到達汕頭市西郊的蓮塘。相比曾經圍湖造田的壯觀,這里早已恢復為部隊管理的水產養殖基地。冬日的牛田洋,找不到當年數萬解放軍和學生改天換地的任何蹤跡,自然,1969 年7月28 日,因遭受臺風、暴雨、漲潮所致的災難,隨著歲月的流逝,痕跡也早已被時間之手撫平。我登上旁邊的山坡,俯視山下寬闊的水域圍合的養殖基地,內心被一種劇烈的反差沖撞,一方面感受到時光的無情,另一方面,也確認了記錄的必要和迫切。在來牛田洋之前,浩天并不知道,離故土二十公里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如此驚天動地的事情,他沒有意識到,在學校的課堂討論中,故鄉并不久遠的歷史,本身就是文學史的重要部分。

課堂上,我曾竭力鼓勵學生調動個體的觀察和經驗,用生活中的實感,去激活死板的教材,以便在有限的課時內,尋找建構歷史的感覺。不可避免的是,在快速流轉的時光中,90 后的孩子,無法對他們未曾親歷的事情產生真切理解,恰如我對父輩會有深深的隔膜。

我不知道牛田洋的半天考察,是否對浩天回到課堂的學習有所幫助,但在我寶貴的潮汕之行中,這也是鏈接村莊、鏈接浩天成長的重要部分。

蔡禮彬:陸豐、小鎮青年與奶奶

在浩天家的村莊逗留兩天后,1月20 日,按事先約定,在回廣州的途中,我去了蔡禮彬家。

下午兩點左右,D3339 次列車從潮汕站出發,半小時左右便到達陸豐站。從大的范圍看,潮汕包括汕頭、潮州、揭陽、汕尾四市,我的學生經常強調潮汕內部的差異,我記得建源曾提醒我,潮州、汕頭、汕尾確實都算潮汕地區,但它們很不一樣。建源來自澄海,他對潮汕地區內部的不同十分敏感。作為外省人,無論他們怎樣強調內部之間的差異,無論1990 年代的行政區劃怎樣人為地將汕頭、潮州和揭陽分開,我依然能明顯感到,我所有的潮汕學生,都有一個牢固的、共同的“潮汕人”身份認同。在長長的學生名單中,只要他們出現在我的眼前,單憑直覺,我就能區分哪些孩子來自這一片神奇的土地。

禮彬的家,位于汕尾市陸豐縣湖東鎮。湖東鎮是一個海邊的漁港小鎮,西鄰碣石鎮、東北毗鄰甲子鎮、北靠南塘鎮,離陸豐高鐵站三十五公里。禮彬與正敏是同班同學,同為越南新娘課題組的成員,他平時話不多,為人極為謙和,是正敏大學期間,少有的能理解并暗中幫助她的朋友。

三點不到,動車準時抵達陸豐站。禮彬早已在出口等候,同行的小葉,陽光滿面,他是禮彬的初中同學。陸豐高鐵站低調、質樸,沒有夸張的建筑,也沒有艷麗的顏色,像大多數小城高鐵站一樣,安寧而又篤定。拐過空曠的長廊,我們上車后,小葉很快便駛入了338省道。

我幾乎還沒反應過來,奪人眼球的橫幅便撲面而至。近一年來,因去學生家,我到過廣東不同的地方,一個整體的印象是,交通發達的廣東省,很少在公路上設執勤點。但這次從高鐵站駛入省道沒幾分鐘,“陸豐市公安局緝毒檢查執勤點”幾個字便赫然出現,公路兩旁,巨大的橫幅和夸張的漫畫,搭配了主題明確的標語:“誰的房屋制毒,就拆誰的房屋,誰的土地制毒,就收回誰的土地”“制毒販毒,家破人亡”“從正業,走正道,堅決不走制販毒邪道!”“開展禁毒斗爭,消除毒品禍害”,路旁的荒草叢中,甚至冒出了“無毒鄰里稱頌,涉毒家破人亡”的標語。省道兩邊式樣典雅的宮廷風格路燈,搭配了同樣的宣傳內容,“珍愛生命,遠離毒品”“吸食毒品害人害己”“認識毒品危害,提高抵御能力”。

眼前直白的標語,讓我立即想到了遠在湘北的故鄉,想到近十幾年來,我的兩個表弟在廣州打工期間,租住白云區塘廈村,深陷毒品漩渦給整個家族帶來的長久傷害。

我突然意識到,我對“海豐陸豐”從未明朗的想象,隱含了我來禮彬家的朦朧動因,也包含了我對潮汕豐富性的確認。

沿著338 省道前行一個小時,便到了禮彬家。禮彬家在湖東鎮買了商品房,爸爸媽媽早已搬離奶奶的老宅,來到小鎮生活。姐姐因為臨產,媽媽一早就過去陪伴即將為人母親的女兒了,爸爸正不緊不慢地準備晚上的大餐。爸爸個子不高,有著和浩天爸爸相同的親切面容,我們一進門,他便告知晚餐邀約了最好的朋友,“他是湖東鎮的一個校長,喜歡寫東西”。禮彬也趁機邀請了自己的伙伴,除了下午同行的小葉,還有初中的同學小鐘。當天晚上,我吃了有史以來最多的海鮮,也喝到了最正宗的甜品。爸爸在禮彬心中,是那種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會放妙招的大廚,而禮彬在小葉心中,一直是中學年代羨慕的對象,“我們都踩單車上學,禮彬則有爸爸騎著摩托接送”。

陸豐的名聲,在1990 年代末期的“毒品”漩渦中蒙塵。爸爸坦承當地居民不重視教育,“我們這兒,哪個學校便宜,就讀哪個學?!?。禮彬補充說:“我上大學后,有同學想來我家玩,他們父母竭力反對,害怕陸豐的治安不能保障孩子的安全?!痹谡麄€少年時代,與毒品相關的隱秘傳聞,構成了禮彬一代的成長背景,很多孩子初中沒畢業便輟學,小葉坦承:“輟學后外出打工年齡太小,只能放在社會混,我們這兒吸毒的人多,家長整天提心吊膽?!彼S即鄭重地強調:“以后我如果有孩子,真的不能放在老家帶?!?/p>

小葉高中畢業后,沒有繼續求學,他輾轉在各地打工,很長時間都駐留在隔壁的深圳,也許是進入社會早,他有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穩重。初中時候,禮彬在重點班,成績一直很好,小葉則在普通班,“心理素質差點的,像我一直就讀爛班,就會想著怎么讀都沒用,大多會賭氣不認真讀書?!背錾俏驳貐^,長期輾轉于深汕兩地,小葉最大的感慨,是深圳的異軍突起對汕尾的可怕虹吸,“好多人以為深汕合作,汕尾占了便宜,事實上,深圳的發展,將我們這里的血抽空了,直到近幾年,才有一些回流?!?/p>

小鐘因為要值班,在我們晚餐快結束時才趕過來,飯后的甜品讓他開心不已,看得出來,因為彼此的密切交往,小葉和小鐘早已是禮彬家的???,他們和禮彬爸爸的關系也極為親近。

小鐘出身醫生世家,從爺爺輩開始,姑姑、姐姐、妹妹、弟弟都就讀醫藥衛生學校,都喜歡并熟悉醫療行業,也都在醫院系統就業。小鐘在鎮上的衛生院放射科負責X 線拍攝,十八歲從衛生學校畢業后,就正式走向工作崗位,家人早已為他買好房子,和女朋友的感情也極為穩定,生活狀態呈現出大城市罕見的安逸。小鐘笑稱自己“是一條晾在科室里的咸魚”,他提起學生時代的封閉,“幾乎從未離開過小鎮,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對現狀非常滿意,“對我來說,這個社會已經很好了,我們這一代真的非常幸福,家里再怎么貧窮,也不會餓飯,也沒有干過體力活,算得上衣食無憂。不知道我的下一代會怎樣?”面對小葉的漂泊和禮彬大城市打拼的艱辛,小鐘坦言,“現在只要愿意回到小地方,日子都很好過,你還不要說回到農村,我覺得回到縣級市就沒有壓力了,不過,前提是要有一個好工作?!笔聦嵣?,鎮上像小鐘這樣的年輕人并不多,“像我這種年齡,無論讀書還是打工,都會去廣州和深圳,我們這兒就算不識字的中年人,也會去大城市打拼,深圳潮汕人多,賣菜的都是潮汕人,就算說潮汕話別人也聽得懂?!毙$姏]有買房壓力,工資不高,但消費確實低,他的工種算特殊崗位,強度不大,每個月有額外的幾百元補貼,日子過得頗為滋潤。

——我后來才知道,禮彬大學畢業兩年后,比他小一歲的小鐘,二十四歲不到,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吃過飯后,禮彬爸爸和我們講起了以前的事情。在爸爸記憶中,改革開放前,海陸豐的經濟要好過潮州,“潮州那邊人多地少,好多人出來打鐵,幾年都不回家,海陸豐因為靠海,有海鮮,打打魚都過得去?!备匾氖?,“八十年代,海陸豐的工業很出名,改革開放在深圳搞起來后,汕尾靠近深圳,本地人就往那兒跑了,最早跑過去的一批很快發了財,先富帶后富,越來越多人去了深圳?!?/p>

爸爸出生于1972年,家中有六個孩子,他排行最小,親生父母早已過世,十幾歲時,他過繼給了膝下無子的伯母。在爸爸童年的記憶里,自己沒有遭受過饑荒,而年長他很多的哥哥、姐姐都有餓飯的經歷。爸爸1988 年初中輟學后,一直自主謀生。他先是進了一家自來水廠做工,同時在家“種田、種菜、養蟹、養蝦、曬鹽,什么都干”。這其中,種菜是最主要的生活來源,“我們湖東,以前所有人都在村里種蔬菜,蔬菜的種類特別多,苦瓜、白菜、芥藍、吊豆、很多很多,以前主要供省外,現在供省內比較多?!卑职诌€提到,汕尾離深圳只有幾十分鐘車程,他早年曾去深圳種過菜,后來還去過惠州,算得上最早的一批菜農。從經營情況看,“菜價好的時候,就能賺錢,菜價不好,就鋤掉了”。對海邊菜農而言,種菜最害怕臺風,“臺風一到,菜就浸沒了,只能從外面調菜過來,菜價看著飆漲”。相比以前種菜的艱辛,爸爸對種植技術的進步頗為感慨,“現在可以用大棚,機器也很多,以前澆菜用水全靠挑,現在只需接水管,比以前輕松了很多”。

作為土生土長的湖東人,爸爸對家鄉出品的海鮮頗為自豪,“世界上最好的海產品,出在南海,南海的水沒那么咸,海鮮最好吃。我們這里有一句話,東邊的魚,西邊的蟹,東邊的魚鮮嫩美味,西邊的蟹,外殼硬度高,肉質更為緊密?!边z憾的是,因海邊建起了電力公司,槍魚和螃蟹生存的地盤,都被風電公司挖了,“好幾種魚蝦,好幾種螃蟹,都只能往外跑?!鄙鷳B環境的改變,使得海底變得坑坑洼洼,也直接改變了以往便捷、可持續的捕撈方式,“現在最大的網,多達幾千平方米,要用鉛固定到很深的地方,收網的時候,要用船來拖”。

二十歲出頭,爸爸媽媽結婚,很快育有三個孩子,禮彬排行老三。媽媽1974年出生,幾個月就被沒有生養的奶奶抱養,她沒有念過書,也沒有外出打過工。對爸爸而言,盡管結婚生子不過是村民既定人生程序的再一次重復,但相比其他初為人父的同齡人,他多了一份清醒,“陸豐治安不好,以前村里每天都有打架的情況,學生打老師的事情也很多,我只能對孩子們嚴加看管”。他很少打罵孩子,也很少出去應酬,只要有空,就盡量陪在禮彬姐弟身邊,“我外出干活回來,禮彬他們聽到我摩托車的聲音,就會趕緊回到桌邊學習”。禮彬始終記得,爸爸不準他們三個和無人管教的孩子玩耍,“怕我們跟習慣不好的同伴學壞?!毕啾刃∪~父母對孩子的放任,禮彬爸爸對孩子的管教,算得上他掙脫陸豐負面環境的主觀努力?!鞍职钟媚ν熊嚱铀投Y彬在海邊公路疾馳”的一幕,早已成為小葉丈量家庭差異的隱秘尺度。讓人欣慰的是,隨著政府對陸豐制毒村莊的有效整治,湖東鎮近幾年的社會風氣好轉了很多,父母也比以前更重視教育。

奶奶居住的村莊叫后坑村,第二天吃過早飯,禮彬要去看望老人,邀請我一同前往。村莊的房子極為密集,正是潮汕地區常見的“厝”。比之浩天村莊精美的房屋,后坑村的民宅要簡陋很多,屋脊的裝飾也相對粗疏。遠遠望去,村莊白墻灰瓦,飛檐靈動,房子的布局十分規整,行列之間有筆直的村道,村道下面有排水溝。因和鎮上相距較遠,后坑村的人氣和銀湖村比起來,要冷清一些,除村口的小賣部聚集了幾位老人,村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不少坍塌和脫落的墻體,顯露出風雨侵蝕過后的滄桑,我無法斷定房屋的建筑年代,聽禮彬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彭湃在海豐領導武裝起義時,海邊的后坑村,曾是呼應革命活動的重要據點,由此推斷,這個古老的村莊,至少也是民國時期所建。密集交錯的房屋,在穿越時空的今天,不難讓人想象后坑村鼎盛時期的人氣,置身其中,我特別理解歷史上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為何在海陸豐這片土地點燃。

奶奶七十多歲,個子不高,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光腳趿著一雙涼鞋,正在院子里忙碌。老人將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墻角養著一盆紅花,院墻上供奉著“天地父母”的牌位,牌位兩旁刻有“天高呈瑞色,地大煥祥光”的對聯,牌位上面是“致中和”三字,在潮汕的鄉間,如此莊重的供奉隨處可見。奶奶見到禮彬,笑容吞沒了雙眼,她沒有多說話,轉身出門,利索地從外面采摘了一把薄荷,在一個大大的瓦缽中鼓搗起來,幾分鐘后,三碗味道濃郁的擂茶便沖泡而成。

比之銀湖村讓人過目難忘的古樹,后坑村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古老祠堂。在一百米范圍內,有一座“孟房祖祠”,祖祠里面設有“孝思堂”,不遠處,還有一座舊的“蔡氏家祠”,家祠雖然規模不大,但后廂的“裕后堂”,裝飾得極為繁復炫目。讓我沒料到的是,僅僅相隔幾十米,竟然又修建了一座新的“蔡氏家祠”,新的家祠規模更大,簇新的裝扮,只能用“雕梁畫棟、花團錦簇”來形容。為了慶祝祠堂的落成,戲班已請來,“陸豐市春暉白字劇團”的橫幅,已在天藍色幕布的戲臺中掛起。相比后坑村房屋的老舊及整體上的破敗,簇新的祠堂,與之形成了鮮明對比。顯然,作為一個古老的海邊村落,在堅守傳統的價值認同上,后坑村有自己的方式。事實上,在村莊的外圍,整個小鎮正沉浸在“恭迎媽祖圣駕暨晉殿慶典”中,就如我湘北的故鄉,每到春節或元宵,都會玩龍舞獅甚至扎故事一樣,禮彬的家鄉,更有獨屬于他們的文化傳承與精神密碼。以我粗淺的考察,相比內陸,海邊的村莊,天然彌漫著更多對超越性神靈、祖宗的尊崇。

告別奶奶,禮彬開車帶我順便拐到了海邊。我沒有想到,湖東鎮和后坑村離大海如此之近,當我清晰感知到后坑村算得上典型的海邊村莊后,我立即理解了這里房屋低矮、窗戶狹小、沒有大樹的原因。

海邊的公路旁,平攤晾曬了很多海魚,顯露出濃濃的生活氣息,與近在咫尺的潔白沙灘所營構的浪漫氣息,構成了有趣對比。禮彬告訴我,湖東鎮的海灣,是天然的避風港,每到漲潮或臺風來臨,外出的船只,就會如期返回。放眼望去,海邊不遠處,排列著整齊的風力發電機組,白色的機組與蔚藍色的海面,隨便組合,就是一幅寧靜、秀美的畫面,和我去過的海濱景點比較起來,陸豐的海景雖然低調,卻足夠親切和迷人。

靠近岸邊的巨型風力發電機組,周圍都是寬闊涂灘,涂灘上,幾十位修網的婦女散落四處。我留意到,她們好像在織同一張網,網邊纏有密密麻麻白色的圓形浮標,也許,就如禮彬爸爸所描述的那樣,在海里鋪開的大網,需要特別的制作程序。

短短一天之內,我在后坑村和湖東鎮,不斷切換于傳統中夾雜著開放,古老中滲透著現代的場景,各種強烈的對比就在身邊,它們水乳交融,但又參差相異,既讓我驚訝,也讓我著迷。

“潮汕因素”作為教育資源

算起來,此次潮汕之行,我在浩天和禮彬的故鄉,一共待了四天。去別的學生家,我會格外留意學生成長與家庭之間的關系,但去浩天和禮彬家,我對滋養和孕育他們的“潮汕場景”“潮汕因素”更感興趣。

在我眼中,課堂上走過的龐大潮汕學生群體,相比其他地方的孩子,顯然有著共同的地域特征。在同質化的學校教育中,此類我無法敘述清楚但能明確感知的東西,事實上包蘊了年輕人成長過程中,一些被忽視但又真實發生作用的資源。作為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的客觀存在,“潮汕因素”到底在怎樣的層面,作用到我學生的“長大成人”,一直是我心中的疑團。

顯然,在幾天的走訪中,“傳統中國”在潮汕日常細節中的保留,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沖擊。相比我故鄉對傳統村落的大規模破壞,潮汕古村落的留存幾乎隨處可見,無論是浩天家的銀湖村還是禮彬家的后坑村,還是我一年后到訪的普寧溪南村,以及三年后在饒平曉靜家看到的古老船形村莊,都是明顯的例證。在家訪帶來的便捷中,我流連于各類原生態村落,一次次感知到“傳統中國”的血脈,就留存在學生的日常生活中。村落作為一種牢固的物質載體,我在短暫的逗留中,僅僅以外人的身份,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氣息和滋養,對于從小耳濡目染的潮汕孩子而言,其深入骨髓的影響可想而知。

與建筑保留完好相對應的,是潮汕一帶傳統生活方式和民風民俗的傳承。在我印象中,潮汕的孩子懂事、懂禮,也懂得人情世故,氣質里溫柔篤定的成分更為明顯。這固然與潮汕人濃厚的家族、家庭觀念有關,諸如愿意生養更多孩子,客觀上保證了80 后、90 后,甚至00 后,大都在多子女家庭中長大,但更為無形的因素,則來自日常生活中彌散的教養、觀念、方式和習俗的熏陶。當獨生子女政策帶來的諸多頑疾,多多少少剝奪了孩子年幼時更為豐富、復雜、自然的人際交往機會,并客觀上稀釋掉了他們融入社會的意愿,我觀察到,潮汕的孩子,往往更能認同家庭協助中產生的勞動、實干的觀念,更有集體和團隊意識,也更懂得合作和謙讓?!氨虮蛴卸Y、溫文爾雅、輕言細語”,是我和潮汕學生交往多年后,幾乎脫口而出的敘述詞匯?!肮し虿琛?、與祖輩的相處、和父輩共有的勞動經歷、媽媽的耐心教導、兄弟姐妹之間的謙讓和妥協,這所有習以為常的日常,對潮汕孩子而言,都蘊含了目前教育語境中極為匱乏的真實場景和滋養,都在幫助孩子“成人”上,依然發揮著學校教育無法抵達的功能。

當然,落實到個體,諸如浩天和禮彬,在考上大學離開故鄉的那一刻,客觀上就必須直面另一重現實的挑戰:面對村莊來自家族的庇護和傳統的“羈絆”,如何直面以個體競爭為主的城市生活的誘惑?我留意到,“傳統中國”作為寶貴的教育資源,固然滋養了一批批潮汕孩子,但依賴家族認同所派生的重人情、重關系的現狀,也直接導致了遠離故土求學的年輕人,對家鄉不同程度的情感疏離。盡管我的潮汕學生中,不少人兜兜轉轉回到了故鄉,但更多的學生明確表示不愿意回家,更愿意待在珠三角,愿意待在廣州、深圳等開放城市。一個有趣的對比是,留在故鄉發展的年輕人,諸如浩天的堂姐,真心認為“這個時代真好啊”,禮彬的好朋友小鐘,也對生活發出滿意的慨嘆,“我們這一代真的非常幸?!?,但對于浩天、禮彬和曉靜而言,他們都希望留在更大的城市,能夠去一個拼本事、不看關系的地方。這讓我從另一個層面,窺視到年輕人在接受高等教育后,在現實的對比和選擇中,更容易遭遇精神上的困惑和掙扎。

我突然明白,多年來,我之所以對“潮汕學生”和潮汕村莊,一直持有濃厚的興趣,是因為在我的教學視域中,一直糾纏著傳統和現代、求學和命運、個體成人和就業工具等各種無法廓清的追問,而對“潮汕學生”個案的聚焦,會多多少少給我提供不同的視角,豐富我經驗以外的教育資源。

六、向日葵地

于魏華是廣東F 學院法律系2015 級的學生。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飯,教工食堂人多,我就拐去了五樓右邊的學生食堂。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特別機靈的男孩,很大方地和我打招呼,“老師好,我是于魏華”,我坐下后,他很自然地和我聊起來,仿佛認識了很久。

也許是因為沒有教過他,魏華在我面前,沒有班上大部分學生的害羞和拘謹。他膽子大,也挺好玩,和其他老師的交往也很坦然。和魏華認識后,有時,他會悄悄在我辦公室門外放一盆多肉植物,有時會給我發一張向日葵的照片,有時會給我看一張獲獎證書,有時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課堂上。臨近畢業時,在一個不是任何節日的上午,他放了一束很大的花在我辦公室桌上,同時很急切地提醒我收拾花束。我在校園偶遇他時,他總是背一個雙肩包,臉上洋溢著精神抖擻的笑容,一幅匆匆忙忙、興致勃勃的樣子。

隨著和魏華交往的増多,空余時間,他會斷斷續續和我講一些自己的事情。我后來才知道,在學校,魏華算得上風云人物,但也伴隨了極大爭議,他延續了從小鍛造出來的特立獨行,在大學時代,做了很多別人不會做的事情。魏華的經歷,讓我看清一個應試教育語境下長大的孩子,要保持個性、要獨立思考、要一意孤行地去行動、去實踐,這其中所遭遇的挑戰和沖擊,也讓我思考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三重要素,到底怎樣介入了他的成長,并最后促成了自我教育在他身上的實現。

在我眼中,魏華就是一株拼命尋找陽光、雨露,期待順利長大、期待燦爛開放的向日葵花?;蛟S,對更多學生而言,家庭是其生命的底色,在各自成長的關鍵時刻,都離不開家庭決定性的庇護和支撐,但魏華向我呈現的成長圖景,卻讓我清晰感知,家庭對他而言,只是人生劇目的一塊幕布,他的成長,凸顯了年輕人的主觀能動性,彰顯了生命的內在動力,豐富了我對教育的理解,也增加了我對二本學生的認知維度。

正因如此,不像去別的學生家,我更期待看到陌生的東西,2018年1月30 日,去魏華東莞的家時,我好像特別期待印證他成長的足跡。

從興寧到東莞

魏華1996 年出生梅州興寧的一個普通村莊。在他眼中,“興寧是粵東北很窮的一個市,在廣東的版圖中,算得上貧困地區,我老家的村子,就是一個省級扶貧村”。

家里兩個孩子,妹妹一歲左右時,爸爸媽媽外出東莞謀生。媽媽是四川長壽人,南下打工時,在一家手袋廠認識了爸爸,隨后在南方結婚成家。據媽媽說,1995年12月回娘家后,家里得知她要和一個外省人結婚,非常反對,原因是離娘家太遠,而在魏華看來,“除了遠,主要是窮”。魏華爸爸也承認:“當時廣東有改革開放這一概念,外地人認為廣東好,這幫助不少廣東人娶到了老婆?!憋@然,從宏觀層面看,中國近幾十年劇烈的社會轉型,已成為促成社會流動的核心動力,但從微觀層面看,這種隨處可見的城鄉遷徙,已從整體上影響了我學生家庭結構的變遷。我在廣東F 學院第二次當班主任時,留意過1516045班的情況,感受尤為強烈。我粗粗算了一下,本書中出場的學生,源盛的媽媽是廣西人,早亮的媽媽是四川人,魏華的媽媽是四川人,后面提到的曉靜媽媽,同樣來自外省,是廣西人,她們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外出打工,在不同的工廠認識了孩子的父親,隨后嫁入廣東地區。

確實,頻繁的社會流動,導致外省媽媽成為我學生家庭中的一個常見現象。

魏華父母結婚后,并沒有打算長期待在老家,和莫源盛家類似,生完孩子不久,爸爸媽媽便離開了村莊。懷上魏華時,夫妻倆曾外出東莞賣過一陣水果,媽媽回憶,“后來實在受不了外面的環境,才回去生孩子、帶孩子,直到魏華妹妹出生。魏華小時候不好帶,女兒就比較好帶,女兒一周歲后,我和丈夫才再次回到東莞”。

爸爸媽媽去東莞打工后,魏華和妹妹留在興寧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成為短暫的留守兒童。夫妻倆想念孩子時,會叫爺爺將孩子帶到東莞住上一段時間,到了農忙時節,再將孩子帶回去,“就這樣,一直在兩邊來來去去”。魏華印象里,爺爺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他朦朦朧朧的印象是,爺爺早年畢業于汕頭大學,生活和村里的老人沒有任何差異。唯一讓魏華感覺自己和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是爺爺奶奶會將他和妹妹收拾得干干凈凈,以致經常聽到鄰居的夸贊聲。除此以外,爺爺還會教他寫毛筆字,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了魏華回到父母身邊,“我良好的書寫,就得益于爺爺打下的底子”。

跑來跑去的日子持續了七年,在爸爸看來,“和孩子分開的時間算不上太長”。魏華在村里讀了一年小學后,2004 年,八歲剛過,就被父母接到了身邊。

從此,魏華開始了從興寧到東莞,然后又從東莞回興寧的歷程。

算起來,到2018 年魏華父母離開興寧已近二十年,這二十年,他們從未離開過東莞。魏華記得,直到考上大學前,家人先后在南城區、莞城區的袁屋邊、周西、白馬等城中村住過。東莞此時正處于快速城市化進程,邊緣處的城中村在珠三角一帶極為常見,它保留了城鄉雜糅的特色,給外來務工人員提供了便捷、便宜的安居之地。對魏華而言,這些城中村算得上他童年的樂園,因流動人口多,他的小伙伴也特別多,釣魚、偷水果、挖紅薯、打架,在窄窄的巷子結伴騎車,成為他與小伙伴常干的事情。

家里租的房子,始終比較狹窄,父母最為看重的是劃不劃算。出租屋一般有一個臥室、一個廚房、一個廁所,隨著孩子們的長大,有時候會多一個小房間,“說是小房間,其實就是雜物間”,無論搬到哪里,魏華都會記得家里始終有一個高低鋪,或者一個房間并排放置兩張床的場景。

2015年,魏華考上廣東F 學院,家里搬到了沙田鎮穗豐年穗隆村。大三去他家時,他給我發的定位,還是這個地址,魏華反復和我確認過一些細節,再三交代:“老師,你虎門站下車后,打車到穗豐年綜合市場附近,離我家很近?!?/p>

從廣州南站到虎門,坐高鐵只要十七分鐘,這種極短的旅途,讓我去魏華家時沒有任何家訪的感覺。一路的風景太過熟悉,在珠三角一帶,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邊界,始終難以廓清。熟悉的城市風景、熟悉的都市景觀向工業地帶的延伸、熟悉的廠房和混雜的民居,說不上美感,但始終煥發出蓬勃的生機,顯示出南方嘈雜中的活力。

按照魏華給的定位,我從虎門站下車后,很快就到達沙田鎮穗隆村——一個對魏華而言,郵件無法確切投遞,但對父母而言,可以養雞養鴨、種植蔬菜、種植生姜的地方。

爸爸媽媽在魏華考上大學后,決定改善一下居住條件。他們選擇了很久,決定搬往現在居住的地方,“房東允許我們養雞,幫我們最后下定了決心”。兩三年過去,媽媽對新居頗為滿意,“房租才三百,算起來,一間房一百元”。在穗隆村邊緣處的一棟民房里,父母租下了一樓的三間房:兩間大大的睡房,一間很大的廚房,加上寬寬的過道,面積有六七十平方米。魏華第一次擁有了獨立的房間,他在鐵床前面,支起了一張正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擺著他正在畫的思維導圖,導圖被他用比桌面還寬的白紙制作,長達幾米。寬寬的廚房里面,有一張鋪設整潔的床,供妹妹偶爾回來居住,妹妹大專畢業后,在一個教輔機構當助教,平時工作忙幾乎很少回家。

整體看來,媽媽將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盡管出租屋條件簡陋,但還是講究地鋪了地板,鞋子也按照季節分類,整齊地擺放在不同區域。一樓的周邊,有一塊四周環繞溝渠的空地,父母將空地圍成一個院子,媽媽養的雞、鴨、鵝叫個不停,濃郁的生活氣息,讓我立即想起了早亮家更為熱鬧的庭院。

一月的天氣,哪怕在廣東,都非常寒冷。魏華閑不住,帶我在村里閑逛,爸爸媽媽則開始準備午餐,兩人要到下午才開始上班。沿著城中村干凈的道路,我們很快來到了一座巨型立交橋下面,一個龐大的基坑正在開挖,旁邊還有一個隨時會消失,但一直用來給城里人休閑的水塘——從水塘的標語和設施看,在立交橋沒有修建前,這里是城郊一處風景優美、安靜休閑的好地方。在魏華看來,東莞的變化盡管比不上廣州,它的城市建設也沒有省城氣派,但臨近深圳的地域優勢,給它注入了無法遏制的野性及活力。他記得剛搬來穗隆村時,到處一派田園風光,僅僅兩三年,周圍就矗立了不少高樓群。和龍洞一樣,只要搭上城市快速發展的列車,任何一片郊區,說不定哪天就會匯入城市中心。

魏華承認,他們的租房史,正是伴隨城市的快速擴張,一點點從東莞市中心被迫搬遷郊區的過程。如果不買房,能在穗隆村住多久,他們心里也沒有底。

魏華在東莞最重要的人生經歷,是念小學。

學費貴,是魏華對小學階段的第一個印象。沒有戶口,他只能入讀普通的民辦小學。魏華念的第一所學校叫東源小學,感覺不適后,爸爸很快將他轉去了長虹小學,在長虹讀了一個學期后,因教學質量差,父母決定想辦法讓他再次擇校。魏華成績優異,參加完陽光第四小學的招生考試后,不但順利入圍,還考出了少見的高分。學校為了留住他,答應妹妹也可以一起入讀,這樣,對父母而言,接送就變得更為方便。從2005年開始,魏華始終記得,不管讀什么學校,每學期的學費,最少都要一千八百元,他和妹妹加起來,遠遠超過三千,就算父母收入還過得去,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四年,伴隨學費不斷上漲,和源盛一樣,魏華越來越清晰地感知到,借讀生的身份,給父母施加了不少經濟壓力。

魏華對小學階段的第二個印象,是2008 年前后,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消失得特別突然。六年級左右,魏華發現,以前隨便呼喚就能聚在一起的小伙伴,突然找不到了。對一個小學生而言,魏華意識不到2008 年與全世界經濟危機的關聯,但小伙伴的突然消失,卻成為現實趨勢對他的直接影響。后來他才知道,那些消失的小伙伴,要么被父母送回了老家,要么隨父母回到了老家,要么早早輟學流入社會進了工廠,要么逃脫父母的管教沉迷網絡出入游戲廳,當然,也有一部分被父母送往了各種各樣的興趣班、補習班。魏華一個人踩著單車,一個人玩,他從小不喜歡看電視,也不喜歡玩游戲,沒有了同伴,這讓他很不習慣,“2008 年是一個節點,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

魏華輾轉的學校多,接觸的同學也多,他很早就看到了同學之間的貧富懸殊,這構成了他小學認知的重要維度,與此相關,從很小開始,他也意識到了民辦和公辦學校的差異。在他眼中,東莞普通的民辦學校教學質量都不好,“從我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獎狀啊,一堆的,不管你情況怎樣,學校都會想方設法地給你發,但含金量不高?!彼诿褶k學校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但后來考入公辦小學后,才發現自己是井底之蛙。

公辦學校的生源,分層很厲害,一部分是外來打工人的孩子,一部分是小老板的孩子,還有一部分是本地家境不錯人家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孩子,打的游戲叫夢幻西游,QQ游戲都開始玩穿越火線,也經常充Q幣,“而我連Q幣是什么都不知道,連網絡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家里沒有電腦,我也沒有充過Q幣”。同學之間的貧富差距,導致彼此難以交流,魏華剛進第四小學時,被班上有錢人家的孩子嘲笑,“干嗎來我們學校讀書?”他的回應方式是,“老子是考進來的,是你們請我來讀的?!彪[藏在貧富懸殊背后,魏華發現了一個夾縫,這個夾縫,也隱藏了他的秘密。從小學開始,他就擁有自己的小金庫,小金庫的來源,是因為成績好,經常幫同學抄作業。每個學期,他通過這種流行的隱秘兼職,都能存下幾百元,這一點,他的父母都不知情,但也正是這個秘密,給他帶來了直覺的焦慮,讓他意識到了小學教育的缺失。

也正是從小學開始,魏華發現自己喜歡提問,并由此招致了老師的不滿。他從小好動,“我閑著就難受,閑著就郁悶,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要搞事情”。課堂上,他喜歡刨根究底追問老師,有些問題老師答不出,感覺丟面子,就會找借口懲罰他。偉華提到,有一個學期,他坐在窗邊,風吹過打開的窗戶,晃動窗簾影響了教學,老師沒有留意到外面的大風,想當然地認定是魏華故意所為,用戒尺狠狠地懲罰了他一頓,他感到冤枉,和老師大吵了一架,多年以后回憶往事,魏華依然憤憤不平,“他批評我,主要是因為我喜歡提問,問倒過他,他借機打我,我就會反抗?!?/p>

六年級結束后,因沒有戶口,而魏華的成績,又夠不上東華中學這樣的名校,權衡再三,爸爸決定陪伴兒子回到興寧的老家,回到當地的公辦學校,“爸爸的想法是,無論如何,家鄉公辦的初中,怎么樣都會好過東莞的普通民辦學校?!?/p>

魏華承認,盡管他調皮好動,但他自小就懂事,喜歡看書,喜歡琢磨問題,并無一般男孩開竅晚導致的懵懂。小學六年級,自從熟悉的小伙伴離散后,他感到自己的童年也隨之結束。

這樣,在東莞渡過了漫長的小學后,魏華又回到了出生的興寧村莊。

摩托車上的地攤經濟學

魏華帶我逛完村莊后,回來的路上,順便去看了路邊不遠處媽媽侍弄的菜地。盡管是冬季,菜地卻綠油油一片。搬到穗隆村后,媽媽喜歡上了種植生姜,走近一看,長長的一壟,遠遠超過家人日常的需要。顯而易見,依托城中村的便利,爸爸媽媽最大程度延續了鄉村的生活方式。和早亮家比起來,除了沒有條件喂豬,魏華媽媽所干的一切,喂雞、喂鴨、喂鵝,養貓養狗,開荒種菜,和任何一個勤勞的農家,沒有任何差別。

回家不久便吃午餐。冬日寒冷,媽媽做了火鍋。父母平時的生活非常簡單,菜是自己種的,雞蛋不用買,自產自銷的青菜和雞蛋根本吃不完,魏華不在家時,父母一天的伙食費,可以控制在三十元。爸爸喜歡的食物是豬腰,雷打不動一個星期買三次,媽媽喜歡的水果是葡萄,一到季節,她會買上幾斤嘗嘗鮮,這算得上夫妻倆固定的額外開銷。

對自己的生活,爸爸認為“還算節儉”,他看不慣當下年輕人的浪費習慣,魏華在餐桌上開起了玩笑:“爸爸是節儉,但他有落后的農民思想,他沒有在東莞買房,卻在老家修建了不少東西,其中一件‘豐功偉績’,就是修了三個漂亮的祖墳?!眿寢屝χa充:“每個祖墳,花了一萬多元?!卑职謩t堅持:“這和節儉并不矛盾啊,這是必須修的?!蔽喝A隨后提到我們剛剛去看過的龐大基坑,爸爸當即表露了疑惑:“東莞到處都在建房子,房子都修到這兒了,房價為什么那么貴?”他承認早些年房價低的時候,自己并非完全沒有能力買房,當時主要覺得,買房就會越住越偏,“太偏僻,不方便”。魏華則認為,爸爸骨子里還是想回老家,壓根沒有想過在東莞扎下根來。

在魏華看來,父母盡管是普通打工者,過得很辛苦、很節儉,但家里算不上貧窮。父母在東莞最早的職業是擺地攤,前前后后持續了十幾年,直到2010 年前后才放棄。他們早期沒有進廠,選擇擺攤,是看中了東莞流動人口提供的機會。

最早的擺攤,從南城區繁鬧處的菜市場開始,此后也常去工廠附近。東莞當年工廠多,流動人口也多,南城區作為人口最密集的地方,為擺攤提供了天然方便。售賣的物品,包括各類小百貨和服裝,也包括涼皮、蔬菜和禽類,另外,無論在哪,媽媽始終經營一桿體重秤。

和打工仔交往增多后,媽媽懂得了他們的喜好,對流行的時尚和款式也錘煉出了很好的直覺。每次進衣服,都能挑選到暢銷的式樣,因此很快出貨,當時沒有網購,便利店和超市也不像今天方便,工廠員工時間緊,在地攤上買衣服,成為最便捷的方式。除了賣衣服獲利頗豐,夏天賣涼皮,也是擺攤收入的重要來源。天氣變熱后,媽媽負責制作涼皮,爸爸會推著三輪車,蹲守在工廠門口,等著上下班的人群。

擺攤流動性大,隨意性強,在早期并不規范的階段,搶占攤位,成為最緊要的事情。旺季時,為占據一個好攤位,魏華親眼看見爸爸媽媽凌晨三點就起床,有人甚至凌晨一點就在大馬路上睡覺。一般而言,到早上五六點,攤販會拿著一截繩子、一個麻袋去宣示地盤,六七點時,人流變多,攤位不知不覺中便擺起來了。父母一天擺兩次,早上那一次,中午一兩點收攤,晚上擺一次,收攤的時間不固定,一天累計出攤的時間不少于十個小時。

可以說,父母在東莞,一邊需要擺攤賺錢獲取經濟收入,一邊則需要照顧兄妹倆的學習及飲食起居。除了搶占攤位難,躲避城管,成為父母需要靈活應變的事情。魏華有一次隨爸爸出攤,得到城管突襲的消息,父子倆匆忙中推著小三輪,撞倒了別人的一桶豆漿,潑了白花花一地。慶幸的是,相比其他地方的城管,東莞的城管越來越人性化,尤其是2008年后,檢查前往往會故意放出風聲,留出時間方便攤販收拾。魏華后來才意識到,東莞地方政府對外地人態度的好轉,同樣和2008年有關。金融危機后,隨著東莞爆炸增長的人流突然撤退,政府意識到了當地經濟對外來人口的依賴,積分入戶制度一年比一年規范,“新莞人”的稱呼應運而生,“外地人”的叫法早已淡化。

父母忙不過來時,魏華只要有空,就會去守攤、收錢或者招攬客人,從年幼學會算數開始,他就留意到了地攤經濟學的秘密。在外人眼中,擺攤流動性強,小買小賣,毫不起眼,在魏華眼中,小生意卻蘊含驚人的利潤,“一份涼皮五塊錢,成本就一兩塊錢,只要能賣掉三四十份,可以賺上百元,事實上,在人多的地方,很容易賣掉一百份,一天純利潤就有三四百元,比進廠打工劃算很多。再比如,指甲鉗,進貨價一兩塊,賣三四塊,利潤有一半,別人也不覺得貴”。魏華甚至還算過服裝的利潤,批發價和零售價之間的差額大,唯一的風險是不能存貨,而媽媽會進貨,一般都能賣出去,這樣,在魏華看來,媽媽賣衣服,應該也能賺不少錢。當然,擺攤獲益的最大秘密,是足夠多的人流量,沒有大量的流動人口,利潤再高,也沒有收益。魏華的父母,恰好抓住了東莞流動人口的紅利,通過擺攤找到了一條生存之路。

擺攤服務的人群,是工廠的打工仔,對爸爸而言,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是搶占攤位、不是城管,也不是同行之間的競爭,而是工廠倒閉后客源的流失,“干多干少靠自己,特別不穩定,工廠一倒,你又得重新尋找地盤”。事實上,隨著2008 年金融危機的蔓延,東莞作為全球制造業基地,首當其沖受到影響,加上網購的流行,市場的規范,他們經營了十幾年的地攤,終于失去了生存的土壤。2010 年前后,隨著東莞大批工廠倒閉,魏華父母終于不得不放棄擺攤,開始尋找別的出路。而他們的住處,隨著東莞越來越快的城市擴張,不得不從南城區、莞城區撤退,以致越搬越遠,最后來到了他們眼中極為偏僻的沙田鎮穗隆村。

放棄擺攤后,父母的職業,轉移到了快遞行業。爸爸先后換了幾家公司,此前在中通上班,因電扇太猛,他不能吹風,不得不離職,前不久,他應聘了韻達快遞,在流水線上當了一名卸貨工。媽媽腰椎突出,不能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常年只上夜班不上白班,在快遞公司負責稱重。

吃過午飯,爸爸要去上班。他所在的韻達快遞,步行二十分鐘即到。魏華給我找了一件多余的工作服,我們一起來到了公司的車間。據爸爸說,他工作的站點,是韻達在整個華南地區的中轉站。從車間規???,廠房很高,流水線密布,龐大的車間,凸顯出物流行業的智能和發達,但一刻不停的傳送帶,也透出一股極度單調的壓抑。爸爸的工作,是站在流水線邊,按照郵寄地址,快速將貨物分到不同區間。流水線的速度說不上太快,但也不慢,需要集中精力才能保證準確投遞,有的貨物太重,需要不小的體力才能勝任。我看到,不時有松散的臘肉從包裝袋中漏出,年關將近,這些標注湖南或四川的寄件人,正是通過快遞,將故鄉的年味,傳遞給留守南方的親人。

相比擺攤,在快遞公司上班,說不上更辛苦,但收入下降了很多,爸爸在不休假的情況下,每個月能拿到四千元。媽媽的工作是稱重,算不上特別勞累,但上班時間長,最少要干十個小時,算起來,她每小時的收入約為十元。公司以前隸屬上??偛看怪惫芾頃r,運營狀況比現在好,管理也規范很多,年假、獎金都能兌現,收入也更有保障。但現在,隨著公司運營模式的變化,上??偛繉⒁恍┈嵉臉I務部門剝離出來,采用了外包的方式,公司在磨合中,出現了不少混亂,“整個公司看起來就像沒人管的狀態”。爸爸合法的年假,現在不能正常休,如果要休假,則要扣工資,根本找不到說理的地方。就如張正敏是人力資源專業的大學生,爸爸夜班時被機器軋斷了手指,她明知是工傷卻無法維權一樣,魏華盡管學的是法律專業,面對爸爸的困境,仿佛也毫無辦法。

對東莞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活,爸爸說不上滿意,“什么福利都沒享受過,也沒接觸到它們的文化”,他最大的心愿是買齊社保,年齡大了有點依靠,但他又擔心買不滿十五年,“年齡大了,單位就會想辦法攆人,社保容易斷”。

魏華對父母的評價頗為復雜。

在他看來,一方面,父母擺攤的十幾年,算是抓住了東莞制造業發達、流動人口爆炸式增長的紅利期,不發達的網購、勞動密集的工廠、并不規范的市場,恰恰為父母的生存敞開了一條縫隙。他知道以父母的狀況,如果像別人一樣進廠打工,將會勞累很多,而擺攤從性價比而言,“在購買渠道匱乏、物資匱乏、信息也匱乏的時代,比進廠好一百倍”。魏華承認,是父母的勤勉付出,讓他擁有了平淡安穩的生活,以父母的起點,算是達到了他們努力的極限,就算如此,魏華也承認,父母苦心經營的家庭,其實并不牢固,“一旦碰上什么大事,真的很容易垮掉,就像你書中所說,一人吸毒,全家崩潰”。

另一方面,面對工廠倒閉、客流萎縮,父母不得不放棄擺攤的結局,魏華認為,這是他們沒有跟上潮流,沒有及時轉型的結果。他經常琢磨父母的生存方式,“我爸媽很勤勞,但沒有克服困難去創造的沖勁”。他記得早幾年,父母曾提過一次想在東莞買房,但終究沒有行動,錯過了城市化進程的最大紅利。他還想起念高中時,自己拿出一心節約下來的助學金,鼓勵家鄉的大伯去承包土地種植橘樹、茶樹,但大伯前怕狼后怕虎,就是不敢邁出一步。魏華的結論是:“我爸我媽我大伯這一批人,真的很容易被社會淘汰?!?/p>

有意思的是,盡管魏華抱怨父母沒有沖勁,但爸爸節儉的習慣,對他影響深遠,他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不亂花錢,喜歡將錢存起來。

父母的影子,終究投射到了魏華身上。

從東莞回興寧

讓爸爸和魏華沒有想到的是,回到興寧后,家鄉公辦初中的教學質量,比之東莞的民辦初中更爛。爸爸一直擔心,如果自己不跟隨魏華回來,孩子缺乏監管必然跟人學壞,他回家后所見到的情形,印證了自己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但除了放棄東莞擺攤的機會,除了花更多時間陪伴孩子養成好習慣,他也找不到其他辦法,彌補鄉村中學教學質量的低劣。

魏華坦陳:“回到農村就是下到地獄,我的心理落差很大?!痹跂|莞時,盡管全家人隨著工廠的搬遷四處奔波,魏華也不斷地變更學校,但一家人始終團聚一起,生活充滿希望?;氐嚼霞液?,魏華目睹就讀的南亭中學,不少學生染頭發、喝酒、抽煙、打架、遲到、逃課、偷東西,甚至有女生早孕,這些孩子,父母在外打工,身邊無人管教,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更讓魏華驚訝的是,身邊的同窗,經濟上極度貧窮,“他們為什么跟著別人去抽煙、喝酒、打架?因為抽煙、喝酒不用花錢,他們為什么總是穿著拖鞋,因為買鞋對他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弊屛喝A難以理解的是,這些同齡人對消費主義有著夸張的向往,“當時我就感覺,最怕的不是富二代而是窮二代,如果窮還不努力,自甘墮落,就非??植??!笔聦嵣?,魏華也承認,如果爸爸不跟隨回來對他嚴加管教,自己會面臨什么后果,誰也無法預料。

與校園亂象叢生相對應,學校的教學質量非常差?!八鼱€到什么程度呢?老師可以不上課,很多老師不上課。我的物理課,你知道怎么上的嗎?老師一來,寫完公式就走人,十分鐘二十分鐘就走人,剩下的時間就是放羊,學生該干嗎干嗎,根本不講解?!闭Z文課也是敷衍,“先讓學生二十分鐘內寫幾個問題,草草解答一下這幾個問題,這堂課就算結束”。英語課因為是年輕老師教,稍稍好一點,但教學質量也不好,一百二十分的總分,七十分算及格,班上沒幾個能達到。此種情況下,整體而言,班上的成績非常糟糕,魏華認為自己根本就沒有獲得正常的教育。

中學課堂上,魏華延續了小學階段愛提問的習慣。有一次上歷史課,碰到一道題,為什么英國軍艦的艦長,會比中國軍艦艦長的陣亡率要高?魏華看過相關資料,對老師提供的答案——“ABCD,什么政治腐敗,什么經濟落后,根本沒講清楚”——他提出了質疑,老師沒有正面回應,只是生硬地要求他以后不要再問任何問題。老師的態度,讓魏華很生氣,他站起來,當場懟過去,從此以后,班上的同學開始孤立他,他變得越來越不合群,與他們的關系日漸隔膜和冷漠,“初一初二真是噩夢,對我的直接影響,就是強化了獨立意識,不去追求別人的認同,開始忍受孤獨,忍受寂寞,慢慢琢磨該干的事情?!?/p>

每天上學,魏華最擔心學校管理混亂導致交通意外。校門口摩托車橫行,最慘的一次,一車五個人全部出事,還有一次,幾輛摩托車連環撞,一根竹子直接插進一個人的肺部。騎車的不遵守交通規則,學生也不遵守交通規則,“每年光是上課的時間,都會出幾樁交通事故,一年比一年慘烈?!睂W校的口碑由此越來越差,能去鎮上的去了鎮上,能去城里的去了城里,生源銳減,學校被迫停辦。

學校停辦后,初中的一名老師,不忍心耽誤愛讀書的孩子,決定帶著一批學生集體轉學。父親陪伴了兩年之后,考慮到魏華已經獨立,也回到了東莞繼續擺攤。他臨走的時候,交代魏華要適應環境,不要天天抱怨,魏華心里想的是,“哥根本就不是來適應這種爛環境的,我要改造環境,創造條件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倍嗄旰?,當魏華有機會盤點自己的成長經歷時,他發現初中階段萌生的改造環境的意愿,一直影響到了他后來的很多習慣。遺憾的是,因基礎太差,應屆中考時,他沒有考上高中,跟隨老師轉學的那批孩子,只有兩個獲得了升學機會。

這樣,魏華不得不選擇復讀,他將目標定在了東山中學。

復讀的日子非常辛苦,但他足夠努力。魏華說服爸爸將他送去了大平中學,同時寄居在一個熟人家。見識了鄉村初中的差勁,他感覺唯有考上一個好的高中,人生才有出路。復讀那年,他將自己歸為“能搞事情成績又好”的類型,沒想到,第二次中考再次失利,獲悉分數那天,知道自己無緣東山中學時,“整個人都是蒙的,打擊特別大”。慶幸的是,當時珠三角一帶,諸如深圳的中美中學全省挖人,興寧一中多出了名額,給了魏華一個補錄機會,這樣,帶著遺憾,他來到了興寧一中,開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高二那年,奶奶生病,得了肝硬化,得知消息后,他覺得自己的前途相比奶奶的病情,根本不值一提。當時大伯不在家,就爺爺一人陪在奶奶身邊,他立即請假,一個人帶奶奶去了醫院,陪著奶奶積極治療,服侍老人住院一個月。魏華個子不高,年齡尚小,醫生得知情況后,都很吃驚。高一時候,魏華獲得過一筆補助,他悄悄存著,期待早日湊滿更多錢,給奶奶買一個空調過夏天,他從來沒有想到,這筆錢湊滿后,奶奶病情突然惡化,很快就離開人世,“中考的滑鐵盧,奶奶的病逝,成為我人生兩個重大挫折”。

小小少年,獨自扛下一切,獨自消化人生的痛苦和悲傷。

奶奶的離去,讓魏華深刻體驗到了“心肝寶貝”一詞的含義,“就是你哭到很傷心的時候,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肝真的會痛”。熬過了最難的兩件事,魏華發現,“經歷過大挫折,以后遇到了別的事,就是個屁”。

初中四年,魏華過得極為壓抑,中考的不如意,讓他陷入了嚴重的挫敗情緒,以致高中的成績,始終難有起色。奶奶去世后,他意識到,“再不調整狀態,就相當于消沉下來了”。他決定接受“努力了成績依然不好”的事實,然后追問:“如果就此放棄,我能干嗎?吃喝玩樂嗎?顯然行不通。我只能學習,再怎么差,也只能面對,與其自我沉湎,不如好好想辦法改進?!蔽喝A得出的結論是,高三一年,“除了努力學習,別無選擇”。

一旦認清現實,魏華的性格,變得陽光起來,內心因挫敗郁結的不良情緒,也獲得了極大釋放。面對高中難度增大的現實,他意識到了學習上的癥結所在,也逐漸明白為何自己喜歡向老師提問,“我記憶力不好,屬于必須理解才能消化知識的類型,任何一個知識點,只有徹底弄透,才能真正掌握”。歷史老師知道魏華愛發問,總是耐心解答他所有的問題,整體而言,相比初中階段的有些老師,他對高中老師充滿了感激,“就沖他們每月只拿三千元的工資依然愿意天天加班,教得再爛我都服?!?/p>

摸清自己的底子后,魏華決定從費時多但效果不佳的英語破局,他意識到,既然記憶力不好,除了付出更多努力,也找不出別的方法。魏華記得,高中的英語,一直到高二下學期,才及格了一次,高三臨近寒假,他感覺時間越來越緊,如果不認真沖一下,拖后腿的英語將給高考留下巨大隱患。他決定從12 月份開始,抓住一切空閑背單詞,“我不管了,我帶著手機,一有空,我就拿出來背單詞,一有空,我就拿出來背單詞,走路也背,上廁所也背,吃飯睡覺也背,體育課排隊也背,就像著了迷,處于一種肆無忌憚的狀態?!比齻€月后,魏華的英語成績,“硬生生從80 分邊緣考到了119.5分”。

英語的進步,極大地鼓舞了魏華的信心,“你只要努力,只要比別人堅定一點,就能提高成績?!彼黠@覺察,在他類似“瘋狂英語”精神的帶動下,班上的氛圍改變了很多。以前的座位根據成績排定,位置相對固定,班上氛圍改變后,同學之間你爭我趕,座位也形成了“動態分布”的局面。魏華用“渣渣正在努力向上跑”形容自己的狀態,在老師眼中,“我就是那個從高中開始,一直很努力,但成績一直很差,但還是一直很努力的學生,老師對我從不放棄的精神,非常佩服”。

回想起來,高三最后一個學期,魏華帶著全班同學沖鋒陷陣,效果說得上立竿見影,“想沖本科的,想沖重本的,都成功了”。他初中復讀的同班同學,和他來自同一個村,因成績不好一直想自我放棄,魏華鼓勵他堅持下去,最后考上了濟南大學,“他媽媽到現在都感謝我,讓他兒子成為大學生”。魏華原本也可以上濟南大學,因想學法律專業,他感覺去山東不如待廣州,于是選擇了廣東F 學院。

在魏華看來,盡管興寧一中在他們那一屆打了翻身仗,但客觀而言本科率實際上非常低,“在我們村,哪怕考上???,也叫上大學”。

不合群的創業者

經歷過中考失敗、奶奶去世、高考的艱難后,魏華坦言:“挫折給我帶來的負面影響,是無法和同學共情?!彼偢杏X同齡的同學,太多喜歡在小事情上糾結,而他只想抓緊時間,快速提升自己。進大學前,魏華做好了四年規劃,并決定從三個方面提升自己:其一,專業技能;第二,處事能力;第三,執行能力?!拔掖髮W的目標,就是集中一切時間和資源,把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和業務能力提高。落實到行動中,大一時,我的閱讀量全校區第二?!彼驗槌HD書館,引起了很多人關注,更重要的是,中學時代因學習困惑所導致的質疑習慣,以及由此帶來的不被理解,在大學的自由閱讀中,找到了新的解決方式,魏華戲稱,“老子的大學要自己作主,我就是想成為改變世界的人?!?/p>

魏華很少參與閑聊,舍友討論是否接入網線時,他出了錢,但明確告知不需要網線,宿舍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他平時不逃課,不帶手機,不看朋友圈,很少裝APP,沒有淘寶賬號,也不懂太多社交軟件,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不知道表情包的用處,更不知道男女生之間,早已默認的“廣撒網”的交友方式,“遠離網絡生活,加大了我和同學之間的距離,因為不知道彼此之間的動態,有時候會造成尷尬”。他承認自己只是因為忙,而并非同學眼中的“不合群和情商低”,他更多的時間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圖書館度過。

因為從小在東莞流動的出租屋長大,交往的孩子多,也因為常年跟隨父母擺攤,他見識了很多成人的生存真相,魏華承認自己從小就有“慕強”心理,也觀察到不少普普通通的打工仔,尚且都能通過努力在東莞立足,自己根本就沒必要擔心大學畢業后的就業問題。日常生活中,父母有時候會因瑣事吵架,他能做的,就是幫父母解決問題,絕不參與任何抱怨,“你忘帶鑰匙,我就將鑰匙遞給你,而不追問為什么沒帶”。他盡管不喜歡和同學閑聊,但熱衷與社會上各色人等打交道,樂意在與成年人的鏈接中,歷練自己的辦事能力和洞察能力。他喜歡打車,喜歡和的士司機聊天,下車前,一般都能和司機達成共識,“司機不收打車費,我承擔他們所有的法律咨詢”。這種有效的溝通,讓他意識到知識的價值,也意識到主動交流的好處。

在和老師的交往中,魏華有兩個習慣,第一個是看到老師,始終多說一聲“老師好”,“這個習慣給我帶來了很多正面反饋,很多老師愿意認識我”,我和魏華在食堂的偶遇,就來源于他在就餐的學生群中,主動和我說出的習慣問候。第二個是上課時永遠多備一瓶水。在大大的教室,魏華總是坐第一排,他注意到,老師講課時,偶爾忘記帶水,就會很難受,這時他就會將備用的水遞過去。當然,魏華的性格,也導致同學對他的誤解,“他們覺得我很社會,很功利,而我只是想做有效積累”。

度過了大一的學習期,從大二開始,魏華著力聚焦學校的各類比賽。他一入校,就將學校的各類文件、制度研究透徹,對重要比賽的時間節點了如指掌。他很早就意識到團隊建設的重要,在他心目中,理想的同學關系是彼此合作,互相成全,“三個人湊一起,應該搞點事情出來,而不是吃個飯”;理想中的大學是孕育出團隊的雛形,“幾個人組成一個團隊,應該干一番事業出來?!贝笠粫r,為了尋求外界的認可,他對獎學金充滿渴望,到大二,他認為通過市場競爭,獲得持續性的動力,比之獎學金更為重要。而如何獲得持續性動力,在魏華看來,在校期間的各類競賽,可以為畢業后的創業助跑。算起來,大學期間,他先后參加過互聯網、攀登計劃、挑戰杯等各類競賽,也參加過學校組織的營銷大賽?!疤魬鸨眱赡暌粚?,難度大、含金量高,他大一嘗試申報過,以失敗告終,到大三申報時,因為有清晰的目標、深入的思考和前期經驗的積累,很快立項。

魏華從小就顯露的質疑思維,在應試教育階段,總因無法迎合標準答案,備受嘲諷和挫折,到大學時光,終于成為他創造力不斷迸發的源泉,他學術思維的養成,也落實在項目的實踐上。算起來,大學幾年,魏華共完成國家級項目兩個,省級項目四個,校級項目一個,到大四申請創新創業基金時,已對“標準化、規?;芾怼瘪{輕就熟。

在廣東F 學院,法律專業學生的校內實踐,模擬法庭是重要訓練,魏華不滿于此,一直想在現實中真刀真槍辦一個案子,想在學生時代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實踐。他早在大二,就留意到校門口快遞公司收取滯納金,不少學生因為假期收件不便,被迫額外支付成本,所有人都習以為常,沒有人提出質疑,魏華查閱相關細則后,發現這種行為沒有任何依據。大三稍稍充裕后,2018年4 月,魏華收集好證據,咨詢老師一些注意事項,向法院提起了訴訟。結果如他所料,快遞公司4月收到起訴,“五一”假期就向魏華提出了調解。盡管調解的結果,快遞公司沒有在經濟上遭受太大損失,但全校師生由此免除了違規收取滯納金的困擾,在魏華看來,這就是勝利。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專業能力和勇氣,也通過行動確信了法律的力量。魏華后來才知道,這是全國第一樁起訴快遞公司非法收取滯納金的案例,在他大學期間諸多獨一無二的行動中,這是他最為看重的事情。我辦公桌上收到的花束,就是這次勝利后,魏華忍不住分享快樂的結果。

回想起來,大學期間,魏華做了不少獨一無二的事情:他第一個申請專利“多功能文具袋”,這是他日常經驗順其自然的產物;他第一個提前結項國家級的大創項目,并獲得了第二次申報機會;當然,最重要的,是上面提到的辦案經歷。

大四研究生考試剛結束,第二天,魏華就迫不及待注冊了一家公司。他的合伙人是黎偉豪,來自金融系,也是我《大學語文》課堂上的學生。大學期間,他們一見如故,對早日進入社會實踐,充滿了同樣的熱情。偉豪在學校后門開了一家餐館,至少有一年時間,餐館是魏華的第二食堂,并帶去了不少客源。

魏華觀察到,現實中,大學生畢業進入社會后,在日常生活上會面臨很多挑戰,諸如租房時與中介或房東的交道,離職時公司故意拖欠工資,他希望同齡人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而不是延續學生時代的忍讓和退縮,他的公司,將聚焦給大學生提供法律咨詢業務。當然,魏華也希望通過給大學生做法務咨詢,通過客戶渠道快速給自己積累職業經驗,在他看來,大學生面臨的問題,也是自己可能面臨的問題。據他觀察,大學生維權,最大的難點,在于難以踏出實質性的一步,更多停留在理念和紙上談兵階段,而他的公司,會非常具體地給予訴訟指導、維權指南。他期待自己能將產品做到行業內最佳,期待更多的大學生,在遭遇社會過程中,能勇敢跨出一步,直面現實的挑戰。

事實上,在我眼中,魏華的公司,更像他主動介入社會后,一場和同齡人關于勇氣、決斷與堅定力量的分享。

注冊公司前,在別人看來,魏華的履歷貌似光鮮、亮眼,事實上,他失敗過很多次,只不過在大學匆忙的時光中,這些個人嘗試,沒有人關注,也不被看見??梢哉f,在我交往的學生中,魏華擁有最強的創業意識和現實感。2018年1月份去他家,他曾漫不經心告訴我他暗處的另類實踐,當然,都以失敗告終:

高一時,辦過一個雜志,“弄出來了,不是很理想,但也沒有爛尾”。

高二時,將原本給奶奶買空調的錢,給了大伯,鼓勵大伯去養殖一些鱷魚龜。大伯怕人偷,將鱷魚龜養在樓頂,全部死光。

高三時,和父母養過小雞,“兩百多只,只存活了三十多只”。

大一時,再次和同學聯合去老家承包土地,鼓勵大伯種植橘樹和茶樹。大伯怕承擔風險,沒有搞成。他同學一個鄰居,嘗試種了茶樹,茶籽油的收入每月超過一萬元。

高中時,魏華“一直努力,一直成績不好”,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多次創業,早讓他習慣了直面挫折,“要失敗就趕緊失敗,失敗多了,成功自然來臨”。和大多數懵懂、無所適從、“不知道要干什么,所以什么都不干”的同學不同,魏華的選擇是,“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不管社會如何變化,知識技能不會過時,核心競爭力不會過時,而要提高競爭力,秘密就是在不知道該干嗎時,將能干的事情先干了?!贝髮W期間,品牌意識、時間意識,“花80%的功夫磨煉最后那20%的技藝”,早已內化為魏華的日常認知,并落實在具體行動中。

在我認識和教過的學生中,魏華是唯一一個鄭重向我建議,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重點大學任教的學生,“要和牛人在一起,自己才能變得更?!?。

我知道魏華的價值觀,和當下流行的成功學并無差異,但他在食堂偶遇我時說過的話,“生活很不幸,我必須更加努力,硬件改變不了,就只能改變軟件”,讓我相信他持有的理念,更多來自生活的歷練以及介入現實的熱情,并非成功學的強行植入。

應屆考研失敗后,魏華沒有放棄他的北大夢,決定二戰,和廣東F 學院剛畢業的孩子們一樣,龍洞迎福公寓,同樣成為魏華短暫的棲身之地。與此同時,他也沒有放棄工作。大四注冊的公司,已順利運轉,盡管遭遇疫情,但從2020 年起,公司業務量明顯上升,運營狀況比想象中要好,歷經初創階段的疫情挑戰后,第二年實現了盈利。

與此同時,為了了解其他公司的運作情況,魏華一畢業,就接受一家公司的邀請,入職負責團隊建設,他很快將大學期間做課題帶團隊的經驗,發揮到淋漓盡致,“那種認真,那種霸氣,助我快速脫穎而出,一下子就變成了團隊的領導層核心”。他對公司運作提出了很高要求,盡力用“標準化、專業化、流程化”的模式來優化產品,實際上,這也是他對自己公司的要求。

創業和就業的同時兼顧,從多種維度幫助魏華更好實現個人的創業夢。

向日葵地

說起來,和正敏、禮彬一樣,魏華是我沒有教過,但交往還算多的學生,本書中,即將出場的何健,《我的二本學生》中提到的大順,也都如此。盡管前面的敘述,我更多想傳遞魏華目標清晰、執行力強、愿意付出、符合成功學畫像的一面,但在我眼中,魏華還有另外一面。

魏華在學習累了的時候,喜歡在廣東F 學院閑逛,學校隨勢而建,高高低低,魏華則蹦蹦跳跳,滿臉朝氣,任何時候都看不到頹廢氣息。他曾很認真地和我討論找女朋友的事情,并自嘲式調侃,“我太矮了,我不會將時間浪費在戀愛上,男人找不到好工作,沒有硬本領,談了女朋友也靠不住,我會將時間用在學習上?!钡S后又狡黠地暴露小心思,“老師,我想到了一種找女朋友的辦法,我去圖書館搜索,看書多的女孩,就進入我的選擇范圍?!彼蛇^不少別人看來傻乎乎的事情:自己喜歡喝檸檬茶,就興致勃勃地在教工樓后面種起了檸檬樹,只可惜檸檬樹結了一次后,再也沒有掛果;自己喜歡向日葵,就在教學樓前面的空地上,種植了一大片,最后因為工地整改,開得正艷的向日葵,被挖土機粗暴地折損;更讓同學不解的是,他見不得北校區溝渠邊的沃土浪費,一次次買下蔬菜種子散播,仿佛僅僅為了還原媽媽在東莞經營的菜地。

魏華盡管不愿浪費時間閑聊,也能自覺屏蔽電子產品對自己的消耗,但他并非所有的時間都被書本、課題、活動塞得滿滿當當,他在宿舍偷偷養過狗、在陽臺上養過兔子,并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常常帶著小狗一路前行;魏華盡管對自己的父母、大伯有一些來自個人標準的認知,諸如認為他們沒有闖勁,容易被社會淘汰,但這些親人,恰恰是他內心最為柔軟的角落,他一畢業就給爸爸買車,僅僅因為父親不能承受冬日的寒風,他從高中就暗中積攢助學金,鼓勵大伯買鱷魚龜,一心想帶領大伯通過創業擺脫貧困;魏華自認為不合群,被同學歸為功利、冷漠的類型,但他就算與舍友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依然幫他打官司,維護舍友的利益;他看不慣課題組其他成員的敷衍、潦草、不認真,但依然耐心拉著他們創業、說服他們接受各類挑戰,始終作為團隊核心“關鍵的微量元素”而存在。他盡管知道社交媒體的變化,早已改變了男女生之間的交往方式,但他依然相信青春的直覺,堅持一些實在而老土的情感方式。

魏華的身上,彌散了對現實的清醒認知,“極度的懂事”與“內心的浪漫”構成了表征,作為教師,我見過他在蔥蘢之地中的燦爛笑臉,也看到過他心愛之物被毀難掩的悲傷,他如此真實、率性,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和目標,也不回避青春的迷茫和挑戰。他創造力背后的行動力,他過早體驗和目睹的挫折、辛酸、人間真相,讓他在內心留存了寶貴的少年義氣和充沛的情誼。

毫無疑問,魏華的另類特質,足以顛覆我在課堂所獲對二本學生的直觀印象。我知道,置于廣東F 學院整體的學生群中,他算是并不多見的特例,但他蘊含的豐富性,給我透視各類教育資源的融合,提供了一個觀察窗口。

從教育資源的角度梳理,魏華大學以前的求學經歷,算得上一個喜歡質疑的孩子,遭遇低質量基礎教育的隱痛過程。他從小喜歡提問,在應試教育的語境中,一直遭受打壓和質疑,直到高三遇見歷史老師,才得以疏解心中的郁結。很多人會用公平性為應試教育辯護,但卻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哪怕對底層的孩子而言,橫行的應試標準,為了成就那一絲絲光鮮的數據,也只會強化對他們的傷害,并消解更多孩子的發展可能。禮彬的初中同學小葉、我后面將提到的境軍,他初中的同窗明哥和萬勝,無不是基礎薄弱的鄉村中學,在應試催逼下被迫分班的犧牲品。

正因為意識到了現實的殘酷,魏華對父母一直在條件允許情況下,盡力給自己尋找好的教育資源心懷感激。在他看來,父母“雖然不懂教育原理,但卻懂得教育”。他記得爸爸對他的用心:從小逼他練字,不允許書寫敷衍潦草;從小立下規矩,不準作業沒做完,就玩??措娨?;魏華好動坐不住,為了培養他的耐力,爸爸下班再苦再累,每天都會陪伴兒子學習兩個小時。更重要的是,從東莞回興寧念初中時,爸爸毅然放棄東莞的擺攤生意,回到故鄉整整陪伴了魏華兩年。這種陪伴,對別的家庭而言,極為常見,但對一個外出打工、不斷漂泊的家庭而言,顯然需要對教育的堅定信念。

去魏華家時,我曾當面問過爸爸,為何始終將孩子的教育視為最重要的事情?他陳述了一個事實,村里一個和魏華年齡相仿的男孩,初中輟學后,只能去當洗碗工,既不會與人交流,也勝任不了其他工作,燦爛的青春,只能浸泡在看不到盡頭的洗潔精和成堆的碗山中,這是他作為父親不想看到的結果。而要擺脫這種命運,除了抓住教育這根繩索,兩代人并無其他選擇。

事實上,魏華早就深深覺察到,教育給他家族帶來的改變:他高三的成績好轉后,家里的氛圍有了明顯改變,“我爸媽仿佛有了盼頭”;妹妹大專畢業順利進到一家教培機構,比之父母風里雨里的工作,還是輕松了不少;大伯盡管貧寒,但年幼的堂弟特別懂事、喜歡讀書,也讓家人“看到了希望”。在魏華看來,不論大學畢業后的工作怎么難找,教育依然是普通家庭最重要的事情,“就算我們家現在很窮,但我們始終充滿希望”。

在梳理于魏華的成長經歷,并理解他的個性特點時,我總是忍不住將他和羅早亮進行對比:兩人年齡相仿,都是1996年出生,同為廣東F 學院2015級學生;媽媽都來自四川,都是打工時和父親相識,隨后在廣東結婚定居;家庭謀生的方式也有相似之處,早亮媽媽販賣豆腐,魏華的父母則從事擺攤。兩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早亮媽媽生完四個孩子后,再也沒有外出打工,而魏華媽媽在女兒一歲后,和丈夫去了東莞。

從家庭收入而言,早亮父母養蠔失敗,很長時間都處于負債狀態,但夫妻倆后來從事多種經營,經濟狀況有了很大改觀;魏華父母則抓住東莞作為世界工廠的時代紅利,在并不起眼的地攤生意中,積累了較好基礎。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不同的環境,造成了兩個孩子不同的金錢觀。早亮曾說自己“從來沒有零花錢”,魏華的表述則不同,“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缺過錢”。也許,兩人的性格和此后不同的職業設想,和幼年時期與金錢接觸方式的差異有關。商業環境的浸潤和農耕環境的熏陶,在孩子的成長中,終究打下不同烙印。

有意思的是,因為父母對教育都極為重視,加上共同勞作中的言傳身教,早亮和魏華都養成了踏實、認真、有擔當的品行。在兩人多少有些遺憾的學校教育之外,恰恰是樸實的家庭教育和豐富的社會教育,給予了他們成長過程中最為寶貴的滋養。

在我眼中,無論是早亮在一所小學踏實的教書,還是魏華心懷“老子就是來改變世界的”宏愿,他們都是通過二本大學的文憑,承載各自良好的家庭教育,順利進入社會的年輕人。

——通過家訪,我對家長群體,獲得了更多感性、豐富的認知。能夠將孩子送往大學的父母,就算活得再卑微,都有來自生命經驗的見識和底線,都能在養育孩子過程中,將對教育的理解、重視,落實在平凡的日常中。他們竭盡全力的付出,更讓我意識到,哪怕我講臺下的孩子,都只是普通的二本學生,對父母而言,其所承載的希望,依然是整個家庭最燦爛的光芒。

2021 年,魏華將他在學校種過的向日葵花照片發給我,我立即想起了魏華帶我在廣東F 學院新修的教學樓前,觸目所及的金黃。我突然記起,他邀請我去東莞穗隆村的家時,在巨型立交橋旁的菜地里,也有一顆高高昂起的向日葵,我還想到,在黎章韜騰沖的院子里,同樣有一片燦爛的向日葵。

——對于講臺下的年輕人而言,燦爛的向日葵,依然是他們最喜愛的植物。

零散的花盤,跨越騰沖到東莞到廣州的距離,盡管開在祖國不同的地方,但足以在我的腦海中連成一片。

七、懂事的人

在理解于魏華的成長經歷時,我一個最直觀的印象,就是他超乎尋常的懂事。在對何健有了更多了解后,以我的成長經驗,“懂事的人”四個字,用在何健身上要更為貼切。顯然,相比魏華,何健身上來自傳統大家庭的痕跡要更為突出。我和大部分90 后的年輕人交往,多多少少都有點代際隔膜,但與何健交往,就沒有這種感覺,他好像早就洞悉了成年世界的人情冷暖。

何健的父母和我是地地道道的同齡人。爸爸生于1971 年,媽媽生于1973 年,他們所承載的家庭責任和我及我的父輩沒有任何差異。也許,作為農業社會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一代,在精神結構上,就算面臨社會轉型的劇烈沖撞,這種來自祖輩的精神鏈接依然堅不可摧。

實話實說,何健如王國偉一樣,至今讓我感到遺憾。在我眼中,何健熱愛讀書、學術素養好、喜歡思考問題,是做學問的好苗子。大三下學期,得知他經過艱難抉擇確定考研后,我暗暗開心并相信他一定可以成功。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二本大學的第一學歷,事實上成了何健考研路上的現實阻力,他復試失敗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有意思的是,在何健媽媽眼中,兒子考研失敗算不了什么大事,他沒有讓父母操心就能考上大學,這已經很讓她欣慰。兒子雖然考研失利,但他懂得早早創業,并在初次的嘗試中,將喜歡的古典文學成功轉化為了商業利潤,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意外找到了立足社會的方式,完美驗證了她當初勸何健“不要去北方”的預言。

何健的成長,再一次印證了我的某種直覺:如何在主動或被動中,給孩子提供更多自主成長的機會,顯然比起單純的文憑、成績,更能讓他們獲得成長的持續動力,當然,若進一步追問,何健自主性的習得,顯然離不開尚未瓦解的大家庭,從祖輩、到父母、再到自己,一脈相承傳遞的責任感,離不開大家庭成員互相守望滋生的溫情。

從日常角度理解,“懂事的人”往往意味著更充盈的情感、更多的責任、擔當和勇氣,意味著無論肉體、精神、還是心靈覺知,都已脫離懵懂狀態,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長大成人。

綠皮火車上

何健2013 年入讀廣東F 學院,和我接觸到的其他安徽學生一樣,身上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文藝氣質。我沒有給他上過課,丈夫擔任了他們那屆的班主任,給他們上了一年專業課,并經常提起何健,我因此對2013級的情況并不陌生。臨近大三,何健與丈夫班上的賈慧君約好,兩人互相監督一起考研,他們經常找我咨詢一些事情。何健目標明確,“要考就考中山大學”,現在想來,我與何健交往的機緣,就來自他的中大夢。

考研結果出來后,何健接近四百的高分,在師生間引起了轟動。只可惜,進入面試后,他以一個名次之差遺憾出局,我勸他認清現實,抓緊調劑,何健不甘心,放棄了調劑機會??佳惺Ю?,我們的交往反而多起來,畢業前夕,他和慧君約好,一定要來我辦公室聊聊天,賈曉敏那天剛好也回了學校,他是我2010 級導師制的學生,機緣巧合,三個外省青年因為共同的備考經歷,又都遭遇過考研的失利,很快就聊到了一起。

與何健一樣,在廣州念書的孩子,都有一個中大夢。我平時看學生作文,發現他們最羨慕的事情,就是高中同窗順利考進中大,成為他們眼中的名校生。曉敏早何健、慧君三屆,從大三起,拼命備考了一年,目標也是中大,可惜并未成功,他沒有二戰,立即選擇了就業,對2010 級的學生而言,考研耽誤的秋招,并不會影響第二年春季找工作的進程。曉敏很順利地入職了小米公司,小米營業點撤銷后,他又無縫對接地進了珠海一家銀行。畢業三年后,他以師兄的口吻,告訴兩個師弟,“不要選擇那些讓你一眼看到十年的工作,一定要留在珠三角,盡量不要回老家”。曉敏來自山西,早已習慣了南方的自由和濕潤。在得知慧君、何健就業的目標在東莞時,他表達了對東莞前景的樂觀,“東莞應該很有潛力,深圳那邊的產業要外遷,東莞最受益”。

慧君也覺得“東莞環境優美,經濟發達,都挺好的”,他早就簽約了東莞一家銀行,但應父母的要求,同時回老家考了公務員,筆試成績還不錯,他正在猶疑和糾結,是否要回去參加面試,畢竟,相比南方的濕熱,他坦陳:“更喜歡北方凜冽的清新?!焙蜁悦粢粯?,我也希望慧君留在南方,希望他能在珠三角一帶立足,仿佛是為了降低他回老家的意愿,我附和著曉敏對南方的看法,強調公務員工作的刻板和沉悶。何健在一旁略顯沉默,他還沉浸在非中大不考的堅定中,就算二戰,目標也絕不妥協,但他不想再讓父母供養,想一邊兼職一邊備考,他的權宜之計是先到東莞一家培訓機構待著。

2017年的夏季,南方的蓬勃,并未顯露即將到來的危機,盡管對畢業季學生而言,他們面臨的機遇,早已不能和師兄師姐相比,但珠三角發達的經濟,總會給他們安心的托底。我眼前三個考研失利的年輕人,就算曾遭受失敗的挫折,但絲毫沒有沮喪的情緒。我們都沒有預料到,巨大的風險、挑戰,兩年后不期而至,蔓延幾年的疫情,幾乎影響了所有人?,F在想來,我當時對公務員工作的評價,充滿了不合時宜的任性和傲慢,我沒有想到,就算是縣城或小鎮的公務員,對于艱難就業季中的學生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目標。

——欣慰的是,曉敏、何健和慧君,在時代一閃而過的夾縫中,都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曉敏轉型去銀行后,因為自己的踏實、機敏還有陽光的外表,在職場頗為順利;何健盡管投身了兩年后慘遭風雨洗禮的教培行業,但因為尊崇本心和興趣,只做國學這一塊,僥幸躲避了隨后的行業風暴;慧君最終還是選擇了回鄉,陪伴在女友身旁,當了一名公務員,安心地工作和生活。整體看來,他們所干的工作,差異極大,但都憑借大學的教育經歷,順利融入社會,成為二本學生中去向還算安穩的一群。

分手時,我曾和他們約定,一定找機會去各自老家看看。沒想到,幾年后,疫情橫行,要出省非常麻煩。倒是2018 年春節前夕,與何健偶然的一次電話,促成了去他家的行程。

這樣,去魏華家僅僅十天后,春節來臨之際,我與何健,踏上了開往安慶的綠皮火車。

何健的家,在安徽省懷寧縣高河鎮。2018年2月8日,我們從廣州東站登上了K309次列車。臨近過年,天氣頗為寒冷,火車站到處都是急著回家的外地人?;疖囀c半左右出發,臥鋪車廂的乘客將行李安頓好后,顯露出春節假期的閑適,聚在下鋪一起聊天。最開心的是回家過年的孩子,零食成堆,有吃有喝,雀躍不已。對面中鋪的一個男孩,從上車就拿著手機,一刻都沒有停止游戲,另一個男孩,從車廂這頭跑到那頭,不停地問:“爸爸,媽媽在哪個倉庫???”孩子看起來只有六七歲,在他眼中,車廂和倉庫頗有幾分相似,爸爸的回答也很拉風:“媽媽在15號車廂12卡位?!?/p>

和高鐵車廂的隔絕、沉默比起來,綠皮車廂多了一份熱絡,也多了一份漫長旅途帶來的淡定。大家七嘴八舌落到了打游戲的孩子身上,一個中年男人說,現在的小孩太舒服了,要什么有什么;還有一個男子說起自己的童年,一到夏天,就拿個方便袋,拿個鐵絲,套一個網兜,拼上一根竹竿去網知了。從相似的方言和神態判斷,我所在的車廂,和春節時的任何車廂一樣,幾乎都是歸途列車上的安徽老鄉。他們說著同樣的話,有著同樣的從容、禮節和深藏不露的雅致,和我回家途中,京廣線上的河南人、武漢人、岳陽人、衡陽人有著不同的氣質。我對安徽人的印象,來自我為數不多的學生,以及歷史書上的胡適、陳獨秀這樣一些名人,眼前,和我同一個車廂的陌生旅客,再一次強化了我的既定認知。

一位安慶大姐,坐在我對面的下鋪。大姐濃密的短發、潔白的牙齒,怎么也掩飾不住的熱情與活力。在得知何健從廣州一所大學畢業,正在東莞工作后,她的話題,立即聚焦到了兒子身上,開始講起了家里的事情。

大姐說她七八歲就跟隨別人做過生意,從小就知道商家缺斤少兩的伎倆,她對此非常痛恨。結婚后,家庭經濟狀況不好,“五毛錢都拿不出,小孩子買饅頭吃都沒有錢”,隨著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家里的開支越來越多。三十八歲那年,大姐將孩子寄養在老師家,決定南下撿起做饅頭包子的老行當,“剛到增城,從做饅頭開始,夜里兩點鐘起來,生怕跑掉一筆生意,很累,掙的都是苦錢?!睅啄晗聛?,靠賣饅頭包子,大姐送出了兩個大學生,兒子學美術,已從中央美院畢業,目前定居北京,女兒大專畢業,也在一家公司做事。

大姐最大的煩惱,來自兒子婚后的婆媳矛盾。從媳婦懷孕起,她就被叫去北京,現在孫子一歲半了,婆媳關系始終無法調和,她一氣之下,又跑回增城,干起了老本行。婆媳爭論的焦點有兩個,一是媳婦整天捧著手機,不上班,不干家務,也不好好帶孩子,好幾次,她在廚房忙著,眼見孫子從床上摔下來,媳婦好像若無其事,更讓大姐傷心的是,兒子也從不在中間調和關系,家里氛圍沉悶,讓灑脫慣了的她頗為壓抑;第二個爭論的焦點是,媳婦怪罪婆婆,沒有給他們在北京買房,婆婆根據老家的慣例和自己的經濟實力,早已在村里修好了住房,甚至在縣城給他們準備了婚房,媳婦對此并不滿意,總認為應該給一筆錢讓他們在北京購房,而北京的房價,在大姐看來,完全超出了家里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大姐認為兒子的收入不低,在通州做美術培訓,年收入有七八十萬,要買房,也是他們兩個的事情,她開起玩笑:“我特別后悔讓兒子讀了那么多書,他要是跟我做包子就好了?!?/p>

大姐始終放心不下孫子,“經常生病,養了不看長,還要縮”,但又不愿回到北京。她一個人多次歷經“增城—廣州南站—北京西站—通州”漫長的折騰,到達兒子家后,還要像傭人一般忍受挑剔。她現在的打算,是趁還能做事,堅持在增城再干幾年,“賣一天包子算一天,想通一點,快活一點”。她學會了用智能手機,學會了玩微信,也經常去跳廣場舞。

年關將近,回到村里的家,回到“有院子、有菜園、有自己水井”的家,大姐的神情,變得雀躍起來。

綠皮火車上,最適合家長里短。安慶大姐說的事,很多家庭都會上演,換一個角度,可能是另外一番情形,代際之間的沖突,在日常生活中最為常見。我沒有想到,從廣州去安慶的漫長旅途,是大姐的爽朗,給我們一幫偶然相遇的乘客,帶來了愉悅和放松。

兩年以后的“五一”節,我還接到過大姐的邀請,讓我去增城吃她做的包子和饅頭。

火車外的風景,和我每次回家的旅途沒有任何差別。越往北走,氣溫越低,大地逐漸變得蒼茫和蕭瑟。龍川、信豐、贛州、吉安、南昌,一個個熟悉、陌生的站名,在閑聊中漫不經心地閃過,迷糊中,火車經過了宿松、天柱山兩個車站。

凌晨三點多,何健宣告:安慶到了。

徹夜深聊

何健的一個表弟,來車站接我們。

二十多分鐘后,我們便從安慶西站到了高河鎮,何健家三層的樓房,在凌晨三四點的馬路邊,顯得格外頎長、安靜。媽媽留著長發,身形微胖,全身裹著長長的羽絨服,站在寒風中的門口,等著我們的到達。她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滿臉的笑容,和早亮的媽媽極為相像。

天氣異常寒冷,直到站在何健家門口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離開了廣東,來到了真正的冬天。

進到屋后,媽媽麻利地拐入廚房,熱鍋熱灶地煮起了夜宵。隨后,便催促大家快點補覺。此刻,凌晨四點,正是冬夜最為徹底的時刻,高河鎮和我的家鄉一樣,冬日并沒有特別的供暖。她怕我凍著,想都沒想,便拉我走進她的睡房。在遭身被凜冽的寒氣侵入的時刻,再也沒有什么比溫熱的被窩,更能讓人感到安心。

我們兩個,竟然像久未謀面的朋友,沒有半點生分。她的爽朗和熱情,讓我感受到一種徹底的信任和溫情。她在孤身一人等待兒子的寒夜中,早已沒有絲毫瞌睡,而我在旅途的興奮中,也沒有半點倦意。所謂的補覺,不過熬過寒夜,等待天亮的托詞。就像和安慶大姐自然地聊天一樣,何健的成長背景,也在媽媽深夜的敘述中,顯露出清晰的脈絡:

我第一次去何健爸爸家,何健奶奶站在門外。奶奶做飯油放得少,特別好吃,清淡,就是把菜倒進鍋里,用熱水燙,放一點點鹽,奶奶對我說了一句話,“姑娘,有日要當沒日過,晴天要拌著雨天用”。何健的爺爺,想穿一件的確良衣服,村里人說他這一輩子都穿不上,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我在娘家的時候,看不得媽媽和別人換工。我怕媽媽受氣,自己學會了犁田。別人說:“這個姑娘,像個伢兒一樣,都學會了犁田?!逼鋵嵨沂羌依锏奈ㄒ慌?,性子急躁,不能受氣。

何健爸人緣好,十六七歲就在路邊修輪胎,認識很多司機。我們村里很多人看重他,媒人便介紹我們認識了。他是老大,下面還有好幾個兄妹。結婚后,他一直在路邊修輪胎,我在家里種田、喂豬、養雞,一起維持生計和開銷。

1999 年,何健爺爺去世,家里壓力驟然變大。你知道整個村子的人怎么說?“他家老爺去世了,他家的大勢就跟老爺走了?!蔽抑兰依锔F,老二沒討到媳婦,小的弟弟才十幾歲,還在念書,但我不認同村里人的說法,為什么?我雖然沒有大力氣干活,但最起碼,要和丈夫將這個家維持起來,不能讓它散了,對不對?

當然,如果不管這些,我與何健爸爸帶一個小孩,日子倒是輕松不少,但老的不管,小的也不管,人生在世,光顧自己日子好過,算什么事呢?將來老二討不到媳婦,是不是我們的負擔?老小讀不成書,得了神經病,是不是我們的負擔?老太太想不開,尋死了怎么辦?兒子兒媳的名聲怎么逃?我想得多,總是想到最壞的結果,然后就不怕了。當時就覺得,安頓好老的,照顧好小的,不能讓一個家散了。同一年,我種了八畝地,養了三頭大肥豬,還養了幾十只雞,我知道,辦大事,欄里沒有豬,根本撐不住。豬沒有吃的,我忙不過來,親戚他們都支持我,他們在田里幫忙割花草,割好幫我們挑,拿著車子拉回來,我煮熟后,就有了喂豬的料。

真的是,那個日子苦。

那時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何健爸爸路邊的輪胎店要拆遷,如果想繼續做生意,必須想辦法將店鋪的地皮買下來,當時要一萬元。一萬元,對于我們這個家,是天文數字。他爸爸想放棄,說算了算了,別想了。我說這個地皮是個機會,你需要弄。他說,上哪兒弄?我說只能想辦法。要想想哪個能借我們一點,我就去借。何健爸爸白天修輪胎,特別勞累,晚上需要休息,我就一個人琢磨,上哪家去弄個千把幾百塊錢。

第一個,我去了小姨家,她是我媽媽堂妹,一直喜歡我,那時是十一月底,凍得打哆嗦,我騎著摩托車哎喲那個冷,進門就直接說,小姨,我想在那個路邊買一些地皮,我沒有錢,你能不能支持我一點?我小姨父就講,喲,那是好事情,要多少?我不敢開大口,就說借兩千塊,第二天就拿到了錢。然后我又去隔壁娘娘家借了兩千,找爸爸、大伯、三爺分別借了兩千,總算將地皮買下來了。

那一年,算上老爺生病的幾千塊醫藥費,還有安葬費,欠了一萬多元的債務。一萬多,真的好多很多了,感覺壓得翻不了身。

欠債,意味著年關難熬,但年關總會來臨。在何健媽媽二十年后的回憶中,因債務所迫不得不向父親求助的細節,算得上刻骨銘心。

29 號過年,我爸爸28 號才從外面回來,他在部隊做木匠。29 號一早,我騎著摩托車回娘家,一進門就說,爸爸回來了,我來看一下,其實就是想借錢,又不好意思和爹媽說。媽媽28 號殺了年豬,給我煮了一碗湯,我沒有吃,吃不下,心里煩。爸爸晚上坐長途車熬了夜,我去的時候,他正在睡覺,聽到我的聲音,就起床了。我看著他,沒說什么話,也沒吃東西,和他對視了一下,扭身就走,眼淚都快止不住,心里特委屈、太難受,好想抱著爸爸哭一場,但還是憋回去了。走十幾米,我回頭又看了爸爸一眼,扭頭又走。我聽到爸爸跟媽媽說:“我看到閨女要哭了,她心里肯定不好受,這個年不好過,壓力太大了?!?/p>

幾分鐘后,爸爸叫媽媽拿了八百八十塊錢,塞到我包里。我說不要,好像過年回來,就是找家里要錢。爸爸走過來說,我知道今年老爺過世了,你又買了地皮,做了大事,馬上要過年了,唉,這是爸爸借給你的。我聽他這么一說,扭頭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哭,不敢回頭望,其實我知道爸爸一直站在身后。我們家前面有一條廢棄的鐵路,我爸就站在那個鐵路上,我知道他也在哭。他說什么,我就嗯嗯答應,脖子當時就硬了,講不出話。

回到家,拿著八百多元,我立即辦好了年貨。老爺死了,老太太在家哭,你說那個日子怎么過?豬早就殺了,賣了還債。還剩兩只雞,過年就宰了兩只雞,那一年日子真是太苦了。

過完年,理順好家里的關系,何健父母的核心任務擺在眼前:還債。他們仔細算過,單靠種田作地、喂養一些家畜,不但累,也賺不了幾個錢,何健媽媽決定做點副業,跟一個師傅學做鹵菜。2000 年前后,鄉村酒席主要依靠私人做,鹵菜的生意有市場。生意好的時候,一天有三四家預訂,媽媽的主要工作,就是準備原材料?!拔艺鞖㈦u、拔雞毛、處理干凈,切割好,包裝好,單子寫好,戶主寫好,一戶一戶整理清楚,天亮的時候,等何健爸起來,讓他挨家挨戶送貨,然后按單子上的數目,將錢收回來?!弊隽宋辶?,還掉了一萬多元債務,還積攢了一萬多元。隨著小鎮飯店的增多,私人辦酒席的情況越來越少,鹵菜的生意一落千丈,“人家做大事辦酒席,都喜歡到飯店去了”。權衡再三,媽媽決定放棄做鹵菜,開始尋找別的出路。

與此同時,隨著何健爸爸年齡的增大,路邊的輪胎生意也越來越難,“他個子本來就矮,有時輪胎比他還高,推動輪胎都非常吃力”。外出做手機生意的二弟,不忍心哥哥嫂嫂的勞累,一心想將他們帶出去。這樣,從2006年開始,爸爸媽媽跟隨二叔,就開始了隨后多年在隆林、貴陽、興義等地的輾轉奔波。

盤點起來,作為長兄長嫂,何健父母所承擔的家庭責任,遠不止養育何健、贍養父母那么簡單。幫二弟成家后,隨后兩年,夫妻倆又貸款將小妹風風光光嫁人,然后便是最重要的事——送最小的弟弟念書:

我結婚時,小弟十一歲。何健剛出生幾個月,小弟開始上初中。家里離學校遠,父母年齡大,他每天放學,回到家已經很晚很晚,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家人送到學校來。我們在路邊修車,離初中近,為了免除小弟路上的折騰,我就建議他和我們一起住。家里只有一張床,他跟他哥睡一頭,我跟何健睡一頭。

他喜歡藝術,第一次中考,考了黃梅戲學校,我和他哥哥陪著筆試、面試,最后面試沒通過。沒考上怎么辦?小弟不愿在原來的學校復讀,只得找人,送他去另一所學校再讀一年。

那時候家里窮,何健愛生病,一個星期不去醫院都不行,三天兩次一感冒一咳嗽,只能抱在懷里這樣靠著,一放床上就喘不過氣來。奶水不足,又沒錢買奶粉,全靠喝維維豆奶。喝過兩袋三鹿奶粉后,算來算去嫌貴,開始喂他吃雞蛋拌稀飯,同時想辦法燉鯽魚湯,灌到奶瓶給何健補鈣,有時也買一點黃鱔用小罐煨好,將肉刮下來,拌在稀飯里當補品。

這種情況下,丈夫覺得壓力大,想送小弟去學手藝,我說不行,他是讀書的料子,你給他做別的事情就可惜了。復讀一年,小弟考上了安慶黃梅戲學校。

正月一到,小弟開學,要學費,怎么辦?年初不好問人家借,必須在年前將錢搞到位。我找爸爸借了八百多元辦好年貨后,馬上去借高利貸,因為急用,別人一分五的利息提高到兩分,貸了兩千塊,備好給小弟報到。那個日子苦的唉喲,現在想起來都辛酸,后來每年都這樣。送他去上學,開學前還得買點洗發精,要買好一點的,我記得都是潘婷,海飛絲,自己都沒舍得過,過后什么毛巾啊、香皂啊、肥皂啊、盆盆桶桶都給他買好送去。為了省伙食費,老太太就在家里整點咸菜,拿油燒好裝好,帶一點臘肉,每個星期讓我給他送過去。

畢業后找工作,別人原本答應了。想著感謝人家,過年了,家里殺了豬,我們提一個腿子送過去,哪料不肯開門,就把東西放在門口了。正是寒冬臘月,我們清晨送去的,下午再去看,東西沒了,門還關著。那種感覺……自己家種的大米,跑了幾十里送人家,長途電話費打了好多錢,說好了的事,答應了的事,東西送過去了,米沒了,電話都沒回。人家拖了又拖,到最后拖不起了,工作沒找成。

大舅讓小弟到鄉下一所中學代課。代了一年,工資不多,年齡越來越大,眼看要娶媳婦兒了。二弟當時在北京做木工,就將小弟帶過去了,從發報紙、送傳單做起,后來進了海淀一家進出口公司干貿易,最后又輾轉到東莞一家活動中心當老師,總算安定下來。

結婚后,小弟一直將我們家當自己家。

何健十二歲那年,生活迎來了極大的變化。爸爸媽媽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決定跟隨叔叔外出謀生,將家里的輪胎店處理好后,父母背負沉重的生活壓力,將何健一人留守家中,第一站去了廣西隆林縣者保鄉。父母在外的生活,何健并不知道具體情形,他只知道叔叔外出多年,在售賣手機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爸爸媽媽要做的事,無非就是按部就班找好門面,開店賣貨,順利回款。他根本就不知道,對父母而言,在外打工,最難熬的居然是生病經歷:

開業沒多久,丈夫胃出血,者保鄉地處偏僻,交通極為不便,房東人好,立即開車將他送去了縣城醫院,花了七八千元。為了養病,丈夫折回老家,病好后,才回到隆林。算起來,外出第一年,根本沒有掙到錢。

2009 年,我們在二弟建議下,決定換一個地方,到了貴州興義,第一年,倒是很太平,第二年,就不太平了。有一天,我在房間拖地,莫名其妙,一只手骨折了,骨頭凸出來,胳臂腫得很厲害,根本動不了。我們待的那個鎮,地處偏僻,鎮上的人,生病就在當地看,我也壓根沒想去大醫院,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骨傷醫生,在當地頗有名氣。骨折的手,接了幾次沒接上后,醫生調配了一種藥酒讓我喝,喝到第十天,骨折還沒好,卻引發了其他病。

發病當天,我臉色發白,呼吸上不來,一喘氣,整個排骨撕心裂肺地痛。丈夫感覺不對勁,趕緊告訴二弟,同時咨詢老家有經驗的醫生。醫生根據癥狀,判斷是胰腺炎,建議立即送去最近的大醫院,越快越好。二弟在大街上慌忙攔了一輛車,陪丈夫將我送去了醫院。一進醫院,手脈都不跳了,只有主脈還在動,很快就被確診是壞死性胰腺炎,直接進了手術室,第二天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醫藥費很高,我朦朦朧朧記得,二弟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做手機生意的老鄉、親戚,家里只要有余錢的,都很爽快地將錢拿出來,發誓一定要將我救活。

經歷這次從鬼門關走一趟的大病后,我感覺自己確實從來沒有喘息的機會,迷茫的人,是真的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但生病也讓我想通了很多事,看清了很多人,獲得了很多安慰,我沒有想到,何健爸爸這邊的親人對我這么好,沒有想到,遭難之際,整個家族這么講情義。如果不是他們幫忙,我這條命也丟了。我現在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將自己逼得太狠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單憑一個人的力量辦不到,順其自然做好眼前的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寒夜里,何健媽媽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我原本以為,她會給我講一些店鋪的經營細節,沒想到,她卻和我講起了夫妻倆的生病遭遇。媽媽的講述,讓我意識到一個巨大的疏忽,我知道我的不少學生,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但我關注的焦點,始終聚焦在他們如何勞動、如何獲得收入,如何養育孩子,如何支撐孩子的教育,而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們在外面勞累奔波,也會面臨疾病的侵蝕,遭遇身體的痛苦。

我記得魏華曾和我提起,爸爸不能吹風,但我壓根就沒有多問一句背后的原因。以前,我總是認定,只要外出打工,就一定可以掙到錢,但從何健媽媽的講述中,我強烈感到他們在不斷地奔波遷徙中,面臨了很多額外的、未知的風險。魏華說自己的家非常脆弱,何健的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對何健而言,當“家”這艘脆弱的小舟遭遇不確定的風險,并未瓦解的大家庭,依然是庇護小舟的重要支撐,媽媽生病危機的化解就是明證。顯然,這種關系延續的前提,離不開爸爸媽媽作為長兄長嫂的擔當和付出,他們和小弟的關系,同樣驗證了這種良性循環的有效性:多年前,媽媽堅持要送小弟念書,多年后,何健考研失利面臨就業的現實,在東莞打下根基的小弟,通過給侄兒提供方便,實現了對家庭的回饋。

作為大家庭的一員,彼此的付出、擔當,終將化作細密的力量,傳遞到每個人身上,當然,也傳遞到了何健身上,并內化為他自主成長的重要滋養。

寒夜中,我與何健媽媽,像兩個熟識多年的閨蜜,沒有任何隔膜和生分,也不需要任何客套,講起了各自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在彼此的共同體驗中,我第一次感知到,我課堂上的學生,他們背后站立的家長,其實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他們和我一樣,來自同樣的村莊,看見和承受過同樣的困境,也感受過親情的羈絆和溫馨。

獨自留守的村莊

第二天,吃過早餐,我們決定回何健出生的村莊看看。

他們現在居住的房子,建在當初花一萬元買下的地基之上。和正敏家一樣,因為隔壁要建房子,父母不得不將建房提上日程,但手頭實在沒錢,于是和鄰居溝通好,將后面的地基免費給他們做生意,請他們墊資幫忙搭起房子的框架,花費的成本慢慢償還。說起來,搭框架花費的六萬多元,何健父母直到2016 年才還清,房子的一樓,僅僅收拾好了一間廚房,二樓和三樓一直處于毛坯狀態,直到何健考研結束,房子才裝修好。我到達何健家時,房子剛剛清理干凈,所有房間顯露出一股新裝修后的簇新氣息。屋前十米左右,是繁忙的G206國道,鏈接威海和汕頭,途經何健熟悉的安慶。和我故鄉的107國道一樣,歷經多年的極度喧囂后,伴隨全國高速網的達成,G206已顯露出不易覺察的滄桑和疲態。臨近春節,四車道上的車輛來來往往,國道兩邊,到處堆滿廢棄的粗壯輪胎,撲面而來的鄉村工業風,讓人想起往日修理店扎堆的盛況。

何健出生的村莊,叫高河鎮方家祠村,離現在的住所僅僅兩三公里,距離不遠,我們決定步行。天氣非常寒冷,路邊密布沒有融化的雪堆,空氣倒是清冽得讓人神清氣爽,何健媽媽裹得比昨晚更緊,圍巾、長羽絨服、棉靴,冬天穿得再多,仿佛也不過如此。

在我們腳下,是一條干爽的水泥路。

2018 年,正是國家“精準扶貧”工程的沖刺階段,路邊標語營造的氛圍,無不讓人感到扶貧政策的堅定,“大戶帶小戶,共同進一步”“先富幫后富,共走小康路”“下繡花功夫,施精準之策”。公路旁的山丘上,不時看到開挖的紅土裸露出來,與精準扶貧相關的工程,正如火如荼推進,何健出生的方家祠,正處于桐城到安慶國道的改建范圍內。

一路前行,熟悉的稻田、熟悉的鄉村公路和交通工具,給我一種回到湘北故鄉的錯覺。折上一條機耕路后,前行幾百米,很快便看到了村莊。村莊聚集的房屋前,田野不算開闊,閑置的稻田種滿了蔬菜,到處綠油油一片。讓我驚訝的是,菜地的間隙,竟然散落了幾座墳墓,何健指著其中的一座,很自然地告訴我,“爺爺就埋在這”。

1999年,爺爺因腦梗在田里去世時,何健才五歲。他對爺爺模糊的印象,停留于兩個場景:要不在門口磨剪子,要不在樹下給別人做推拿。爺爺的大哥,何健的大爺爺,懂得寫毛筆字,曾捉住何健的小手,耐心地教他臨摹。媽媽補充,爺爺去世時,何健不準別人將爺爺封在棺材里,家里吃飯,爺爺的座位,誰都不能碰。根據風俗,爺爺只能在三年后下葬,老人的棺材擱在村莊,何健將奶奶給他煮的雞蛋,不時供奉給爺爺,“我對爺爺感情最深,他去世時,我還不懂事,但我知道,我跟爺爺感情很親”。作為長兄長嫂,何健父母事實上承擔了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爺爺奶奶在他們尚有余力時,也主動承擔了照顧孫輩的重擔。這是一種典型的傳統大家庭的生活模式,在我和外婆相處多年的歲月中,我了解的很多生活細節,與何健的家族一模一樣。

爺爺的墳墓,像種植在村莊的一簇作物,和生前一樣,老人不過換了一種方式,陪伴在子孫身旁。

十九年過去,何健說起爺爺,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身邊。

經過村莊政務中心時,媽媽告知,這是何健的小學。他在這兒念完一年級后,沒過多久,因生源銳減,學校關停。說到學校的凋零,媽媽對1990 年代的計劃生育頗為唏噓,“九幾年出生的孩子最倒霉,好多都糟蹋了,后來這一波就沒姑娘,現在男孩子三十多歲,光棍多得很”。何健突然說起,小學的班上,能夠念到大學的,就他一人,他還提到,在十幾個同齡表兄妹中,念到大學的,也只有他一人。好幾個年齡比他小的妹妹,早已嫁人生子,早早步入家庭。

小學的光景,何健最深的印象,是爸爸近乎嚴苛的管教。爸爸遵從祖輩“慣兒不孝,肥田出癟稻”的理念,不想兒子過得太辛苦,希望何健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擁有不一樣的人生,從小對他要求嚴格,“一本作業一個字沒寫好,他感覺到潦草、糊弄人,就會整本撕掉,熬夜都要讓我寫好”,“我記得二年級時,數學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第二次僅考九十九分,就被打了一頓,平時犯了事,還要跪搓衣板,外婆家也不讓我多去,怕我在外婆家太放肆”。相比爸爸的嚴苛,媽媽則要溫和很多,何健念書時,媽媽會在旁邊默默陪伴,家里不管大事、小事,都會讓兒子知道,并讓他參與其中,有時還會征詢何健的意見。夏天熱,爸爸修輪胎時,何健會一手拿扇子給爸爸扇風,一手拿毛巾給媽媽擦汗。媽媽忙,沒時間洗衣服,何健會悄悄將衣服洗干凈,“他知道心疼人,是個懂事的人,有時還會對我說,我媽太累了”。

爸爸是長子,只念到了小學四年級,很早就開始謀生。過早體驗到的艱辛,讓他對何健的教育不敢有半點懈怠。當生活的壓力,大到無法延續原來的路徑,必須尋找新的出路時,對孩子的糾結,成為爸爸放心不下的事情。2008年,二弟竭力說服他外出,他怎么都不松口,面對妻子的相勸,他最后說出了實情,“我們就一個孩子,讀書也還可以,從小都乖,我們出去后沒人管,這個孩子廢掉了怎么辦?”艱難的決定,落在了十二歲的何健身上,何健告訴爸爸,自己不會貪玩,會努力考進懷寧中學,他的邏輯促成了爸爸的外出,“家里如果沒錢,即使將來我讀書再好,還是白搭”。

在我所有的學生中,何健是唯一親口告訴我,初中階段主動選擇留守的孩子,這也是我得知真相后,特別想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在近十幾年電子產品對農村的泛濫侵蝕中,我見過太多孩子因缺乏管教而放任自流,目睹他們在無節制地沉湎中荒廢美好年華??陀^而言,何健讓我驚訝的地方,并不是他的留守經歷,而是他對父母的承諾,以及此后在獨自一人的生活中,面對外界的干擾、誘惑,完全來自內生動力的自律行為。他的成長,讓我意識到,父母與孩子之間的信任,是教育成功的保障,孩子成長的動力,說到底取決于自驅力的激活。

“懂事的人”,我與何健媽媽一樣,除了使用這個傳統的口語詞匯,好像找不到更為貼切的語言,來描述何健在我心中的定位。

村莊老宅的位置,矗立著一棟沒有任何裝修的毛坯平房,這是父母準備回家養老的地方。屋前狹長的冬日原野,遍布高高的稻茬,近處稀稀拉拉、落葉飄零的樹木,愈發襯托出冬日的寂寥。媽媽講起,剛剛嫁過來時,自己總是跟隨何健奶奶去山坡、去田間扒柴,后來忙著做鹵菜,老宅欄里的豬跳上跳下,而她總有扯不完的雞毛。何健回到出生和成長的村莊,目睹完全干枯的茅草折倒在水塘邊,熟悉的場景和童年沒有太大差異,但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分明早就改變了容顏,他心生感慨,接過媽媽的話題,不自覺地聊起了離開父母后的求學經歷。

我突然發現,何健的感性,和媽媽極為相像,在特別的場景,母子倆都極易觸動。

初中的日子,對何健而言,是獨自直面人生的開端。爸爸媽媽將一年的柴火準備好,獨自種菜,獨自做飯,成為何健日常的常態。對他而言,最快樂的事,是中午帶一大幫好朋友過來,拿火腿腸配鹵菜炒大鍋飯;最害怕的事,是晚上不敢獨自在空蕩蕩的房子睡覺,哪怕大夏天,他都要拿被子將眼睛蓋住。盡管如此,何健從沒想過讓父母回家,他學會了通過發展多種興趣愛好,化解種種情緒困擾,“都是逼出來的,我答應了父母嘛,沒有辦法”。在長期的獨處中,何健意外地發現,自己對古典文學超乎尋常的熱愛,他迷戀古典詩詞,相比杜甫,更癡迷李白,“看書的過程,會從古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會受到鼓舞,我喜歡李白,感覺他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哪怕經歷一個個人生低谷,最后還是不會沉淪下去?!?/p>

獨處的時間多,沒有太多傾訴渠道,從初中開始,何健養成了寫作的習慣,并持續到了高中階段。爸爸對他天性的壓抑,讓他在獨自成長的環境中,獲得了意外的釋放空間,“我自己培養自己,學會了騎單車、下象棋、打乒乓球、唱歌”。何健初中成績很好,最后以年級前三,班級第一的排名考進了懷寧中學,媽媽在貴州生病的時候,正是他中考的時刻,和很多父母一樣,他們選擇了對孩子隱瞞實情。

母子倆在不同的時空,面對不同的人生挑戰。

進到高中,學習的壓力撲面而來,“我們安徽教育抓得好,但分級嚴重。在當地人眼中,只有考進懷寧中學、高河中學、新安中學才有前途,別的學校魚龍混雜,打架現象嚴重”。在何健看來,他所在的懷寧中學,同學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有人會通宵做作業,有人努力到連班上的同學都認不全,還有同學,在各類嚴苛的排名中,會因為零點幾分和老師斤斤計較。何健置身重點中學的氛圍,自然無法松懈,臨近高考,“弄得太狠,免疫力下降導致腮腺炎發作,連續高燒幾天,進了醫院”,以致高考的成績,遠遠低于模擬測試的水平。何健的分數,可以上北京語言大學,但媽媽請人算過,兒子更適合去南方,這樣,和黎章韜一樣,何健放棄了排名更好的學校,來到了廣東F學院,但擦身而過的名校夢,一直駐留心中。

大學生活對何健而言,是一個刻度特別清晰的成長過程:大一認真學習專業課程,保持高中的學習狀態;大二積極參加活動,鍛煉多方面的能力,他甚至參加過校園歌手大賽;大三退出所有組織,一心考研;大四則在備考期間,爭取各類需要時間積累的大獎,他的國家獎學金,和幾個含金量頗高的寫作獎項,都在大四一年獲得。在這期間,“考研”是何健大學時光的關鍵一環,對他而言,“考研”不是煎熬,而是將專業知識消化、淬煉的過程。他在背誦悼亡詞時,總是被其中的深情久久打動,在理解《離騷》時,能體驗到深度學習對心靈的浸潤,相比很多中文專業學生備考研究生考試,主要停留在教材和背誦階段,何健的學習,顯然內化了個人的情感和體驗。

大二時,何健曾去中山大學領取了一個創作類的獎項,置身南方的美麗學府,他被中大濃厚的學院氛圍感染,站在開闊的草坪,他內心曾有的名校夢再一次被點燃,他很快下定決心考研,并將中大設定為唯一目標。在眾多考生中,他是唯一以二本學生身份闖入面試的年輕人,盡管最后遺憾出局,對他始終認為,能夠參與角逐,能夠進入面試,本身就是勝利。

我們在村里逛完,重新回到了國道邊的家中。臨近年關,爸爸正歸心似箭地從貴州返鄉。在何健心中,作為長兄的父親,是整個家族的靈魂,只要他一回來,家族成員必定會推掉其他事情盡快相聚。爸爸乘坐的列車剛剛抵達武漢,但他早已聯系好飯店,通知雙方的親人當晚相聚,并早早將飯菜安排妥帖。

當天晚上七點,在年前的家庭聚會中,我幾乎見到了何健所有的親人,幾十張樸實、爽朗的面孔,在村里餐館的熱鬧氛圍中,閃爍著我熟悉的光澤。他們是何健的親人,和我的親人有著相同的生命氣息。我的舅舅、我的叔叔、我的姑姑、我的姨媽、我的哥哥、我的嫂子、我的姐姐、我的姐夫、我的侄女、我的外甥,除了嘴里的方言不同,他們與何健親人的表情、神態,一模一樣。

我知道,在年關的中國,無數個村莊和家庭,正分享著同樣的相聚。

作為何健父母的同齡人,因共同的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當我置身他們的家庭聚會時,一種別樣的親切和快樂,自然充溢我心中。當我意識到,我同時以何健老師的身份置身其中時,一個農村孩子成長的生命底色,突然變得一覽無余。何健的父母,固然因選擇了流動的生存路徑,承受了意外的代價,但也要承認,正是他們愿意奮力去抓住社會流動帶來的機遇,愿意竭盡全力去獲得更多資源,何健的成長,才獲得了基本的保障。和莫源盛、張正敏、于魏華一樣,何健的大學就算是一所二本院校,背后依然離不開全家人的托舉,離不開父母不遺余力地堅持和付出。這種近距離地接觸,讓我更清晰地感知,對個體的學生而言,除了時代大勢裹挾的力量,來自他們本身的、附著在各自家庭之上的力量,同樣真實而堅定。

我想起何健三年后的春節,在朋友圈的感慨:

從松山湖一路開回家,路燈映照在車窗前,總有別樣情緒打擾。

回顧大家庭給我帶來的、從父輩身上所看到的:孝與敬、感恩與回報、獨立與自強、擔當與向上……

家里的每個人似乎都經歷了太多坎坷,相比之下,祖輩父輩承受的艱辛比我們更多。所以,已然成人的我們,當為支柱。我們這一代、每個兄弟姐妹都要努力朝陽、去做一棵參天大樹——趕在未來未知的風雨來臨之前。

能自我抵擋寒冬凜冽的同時,亦能為這個家庭遮風擋雨,哪怕微不足道,也應做一些事。

較早地成長,或許更容易在未來社會的風雨中堅守自己。生于門庭蔭下,前途福禍不知,但行正當之事,做正直之人,而后每年祭祖,告慰先祖,子孫敢言無愧、無悔與無懼。

這眾生——皆苦,卻能讓我們在痛哭流涕中微笑,邊執著邊奔跑。

我希望,也祝?!覀兌荚谶@浮沉的歲月里安然無恙,心之所向,皆有回響。

我知道,何健在千里之外的感慨,始終系念著故鄉那個村莊。

外婆家及查家灣

昨晚的家庭聚會,外公也來了,何健趁機和外公約定,第二天過去看望外婆。在何健的整個童年,去外婆家,一直是最為溫馨、讓人期待的事情,這種幸福延續到了他大學畢業。提起過年,何健最深的印象,就是年前年后不停歇地走親戚,不斷與父母兩邊的親人見面,“小學拜年,從初一開始,我們家到元宵節都拜不完,一天拜三四家都拜不完?!?/p>

外婆家在茶嶺鎮泉合村,離何健家有十幾公里。吃過早飯,準備好送給外婆的過年禮,何健用摩托車載著我,經過一條長長的機耕路,穿過一條鐵路后,二十分鐘就到了。外公始終忙碌,從我們進門,就手持一條長長的竹掃把,不停清掃院落,兩個舅舅的四個女兒,正在院子里追逐嬉戲,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臉的清秀和靈氣。外婆則出出進進,一會兒給孩子們擦汗,一會兒端出茶水和零食。何健的到來,讓外婆極為開心,孩子們也因為看到表哥,不停地嬉鬧頑皮。

在何健看來,外公外婆當下的生活,和安度晚年相距甚遠。大舅、二舅外出打工后,認識的妻子都是外省人,結婚生完孩子后,兩個舅媽相繼離開村莊,幾個孩子留在了老人身旁。所幸孩子們并不寂寞,空曠的田野、起伏的山坡、爺爺奶奶的愛,同齡姐妹的陪伴,依然讓她們擁有快樂的臉龐。在新年即將到來之時,與童年時的何健一樣,四個孩子洋溢著對過年的期待和向往。留守兒童的話題,一直被媒體關注和討論,但無數個村莊,無數個家庭,任何時候都在上演這一相似的劇情,更多的細節湮沒在日常生活中,并不能被輕易看見。

外公外婆竭力想留何健吃完午飯再走,但我們實在不忍給老人平添麻煩。陪老人說說話,在房前屋后逛了幾圈,何健決定回家,在返回的路上,我特意留心了何健媽媽向我敘述的那條鐵路,留心了她扭身而去的那條小路。何健的外公,那個看起來精神尚可的老人,在養大自己的幾個孩子后,再次承擔起了養育孫輩的重擔。

吃過午飯,我們決定利用下午的空隙去海子故居看看。海子故居在高河鎮查灣村,有10 路公交車可以直達。10 路公交算得上“海子專線”,鏈接起了“高河中學”“查氏祠堂”“海子故居”三個與詩人有關的重要站點。第一站,我們到了高河中學。高河中學位于國道邊上,是安徽省示范高中,在學校的名人欄里,海子躺在大地上的著名相片,和其他杰出校友放在一起。

在高河中學的操場邊上,何健與我同時聊起了海子的早逝。置身家鄉的語境,他盡管認為海子的離去對父母的傷害太大,還是表達了對早慧同鄉孤獨、決絕的理解,“人的思想到了一定的境界,理解的人只會越來越少”,我忽然想到,何健初中階段,也曾歷經孤獨的時刻,在我眼中,安徽的學生對文學始終有一份天然的悟性,這種悟性也許和腳下的土地有關。此時此刻,哪怕置身喧鬧的國道,我都能感到高河中學的不同氣息。

中學過后第五站,就是查灣村的海子故居。村莊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美麗查灣海子故里”八個紅字,印在進村的一塊巨石上,在鄉村振興的浪潮中,海子以自身的巨大影響力,從一個悲傷、孤獨的詩人,在時間的淘洗下,成為故鄉一張亮眼的文化名片。海子的故居、墓地已被整飭一新,海子紀念館,看起來也剛剛落成。在紀念館前,詩人白色的雕像,彌漫著青春的笑容,矗立在故鄉的土地上。據說每年三月,全國各地都會有大批讀者、詩人、詩歌愛好者來到查灣鎮。

何健多年前來過查灣鎮,“海子的故居,和我以前看到的完全不同”。我們行走在海子走過的田野,冬日的風,迎面吹來。深冬的年關,查灣村看不到其他游客的身影,何健與海子喝同樣的水長大,我們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游客。

海子的墓園,因過于龐大和規整,顯出一種和周圍環境的混搭。他的遺像,在模糊的玻璃片后,更加模糊不清,唯有圓錐墓頂桀驁不馴的荒草,如同詩人桀驁不馴的頭發,傳遞著海子獨特的生命氣息。

這個讓我和無數學生曾經在課堂流淚的詩人,今天,我來到他的身邊,竟然如此平靜。

查家灣回家的路上,幾位老人也在等候10路公交。老人都來自海子村莊,有著和安慶大姐同樣親切的面容,鄉村公交的漫長間隔,讓我們在寒風中閑聊起來。

老人問我們從哪兒來,我告訴他們,何健是我學生,他就是懷寧人,目前在東莞,我們從廣東過來,特意來看海子。其中一個老人說:“我女兒就在東莞?!焙谓≡儐栐跂|莞哪兒,老人告知:“在哪兒我搞不清,反正在東莞?!蔽覀冊儐査麄兪欠褚娺^海子,老人幾乎不約而同強調,他們都見過小時候的海子,他爸爸做裁縫,媽媽做豆腐,每天挑豆腐去村里叫賣。其中一個老人說道:“這個伢兒之所以這樣(指自殺),和他的婚姻有關,人是聰明人,他想不通?!憋@而易見,在老人的理解中,兩性關系就是婚姻關系,不需和愛情扯上太多邊邊。我想到這么多年來,孤燈下、暗夜中,海子的詩始終是我重要的讀物,無數課堂上,我曾和講臺下年輕的面孔,分享過同樣年輕的心靈。我不否認,因為海子,一種徹底的傷感總在不經意中將我攫住,哪怕置身喧囂的南方鬧市,有時驀然想起某個句子,一種隱秘的傷痛,總會在明媚中奔涌而出。

寒風中,何健陪我走過海子的村莊,冬日枯寂的荒野,耳畔響起海子的詩句:

風吹在村莊

風吹在海子的村莊

風吹在村莊的風上

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

查家灣如此普通,和我的故鄉比起來,并無特異的地方,我想到腳下的泥濘小路,海子曾經走過,我目睹過的那些破舊房子,海子曾經見過,還有這些見證過他童年的老人,就在我的身邊,正在毫無陌生感地聊著他們眼中的“伢兒”。

算起來,海子已在出生的村莊長眠了三十年,他的老父親,2017年離開了人世,他的老母親,那個多次出現在他詩行中的母親,和村里任何老人一樣,正在午后的時光中休憩。我從窗戶看去,一雙孤獨的鞋子,就隨意擱置在床邊。家里沒有別人,海子的故居,門口貼上了“文明村民”的紅色標記,大門上的對聯松垮了半幅,很明顯,因為父親的去世,家里沒有太多過年的氣息,常見的垃圾盆和粽葉掃把,擱置在剛剛整飭一新的門廊邊。

在我的青少年時代,海子是最令我心靈震撼的人。他的孤獨、敏感、無助,還有出生鄉村帶來的卑微,與他熾烈的才華,構成了巨大張力,但個體的毀滅,終究被村莊老人敘述為一個世俗的結局。

今天,我更愿意站在一個教師的視角,來理解一個鄉村少年的生命,我多次設想,如果海子還活著,他是否會在近幾十年的快速流動中,被各類油彩裝飾為一個依賴教育變身成功人士的耀眼范本,并在無形中強化我堅信教育改變命運的律令?我知道,在對教育的考量中,讓孩子們獲得世俗的成功和幸福,一直是我急切而直接的愿望,但我同時知道,這恰恰是我作為一個教師的局限,也是我內心最深的虛空。

我在春運的緊張中,下定決心來到何健家,內心深處,來自海子的精神召喚。

我對何健的理解,和對同一片土地上海子的理解,有著密切的關聯。

八、S縣女孩

去湛江

2019年1月23日,離春節僅僅十來天。

這是廖文瑜大學時代的最后一個漫長寒假,為了準備第二年春季的考公,她一放假就回到了家中。

按照先前的約定,文瑜邀我這個春節前去S縣,順便去她家看看。事實上,去文瑜家,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踏進湛江的土地。2000 年春天,我從武漢出發,去??趨⒓右粋€學術會議,經由湛江轉車時,在市內逗留過一天。湛江在我眼里是一個遙遠、與海洋有關、到處盛開紫荊花的地方。

當文瑜告訴我,她來自湛江S縣時,我腦海中浮現的湛江印象,還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模樣。

文瑜是我1516045班的學生。自我2016年9 月給他們班上專業課后,她就一直擔任班干部,負責聯絡老師和同學。文瑜長著一副典型的廣東女孩模樣:中等個子,清瘦身材,臉龐極為清秀,淡定的神情,看起來溫婉而堅定。

每次上完課,文瑜除了告訴我班上的一些事情,偶爾也會給我發發微信,說說自己對未來的迷惘,她仿佛從來不會沉溺情緒的泥坑,總能找到辦法讓自己從負面感受中抽離出來。她說話不多,也很少講起自己的成長經歷,我隱隱約約覺得文瑜的成長,比起別的女生,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但又難以還原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在我眼中,她能干、果斷、不怕麻煩、從不抱怨,這與她柔弱的外表,構成了鮮明的對比。

2019年6月20 日,臨近畢業,我們約好召開了最后一次班會,不少人在外實習或者求職,三十八位學生中,只有二十四位能參加班會。班上的孩子輪流走上講臺,紛紛講起了畢業的感受和境況,此刻,就業環境日漸嚴峻,真正“上岸”的學生鳳毛麟角,大都處于迷茫、紛亂的求職階段,不少女生在離別的傷感中夾雜著對未來的擔憂,文瑜是班上少有的確定了去向的學生,她受到環境的觸動,回顧了找工作“糾結到哭”的經歷,也講起找房子的兩難處境,“便宜的,環境太差又不安全,感覺害怕,稍稍像樣的,價格又太貴”。

讓我驚訝的是,文瑜特意強調了自己的變化,從大學主動接手班上的管理工作開始,盡管當班干部又忙又累,但自己的成績卻意外上升了很多,能力也獲得了極大提升,她表達了對同窗配合工作的謝意,也鼓勵他們一定要堅持理想的目標。在此以前,我一直反對學生熱衷行政事務,對他們沉湎各類競選頗為反感,但文瑜畢業班會的發言,給了我極大啟發:如果不將行政職位當作一種功利追求,而是作為擔當公共事務的一種歷練,對學生的成長而言,也是難得的實踐機會。

五個月前去文瑜家的場景,在畢業季的班會上,一幕一幕呈現出來,她的自我陳述,讓我看清了一個女孩的成長秘密,也確認了一種因果關系:是的,相比別的學生,在個人主義極度泛濫的環境下,她骨子里的責任、擔當,顯得格外亮眼,從教育資源的角度而言,這種品質的形成和養母對她持續的勞動教育有關,也和她多年假期打工的歷練有關,當然,更和她大學期間愿意犧牲個人時間為公共事務付出有關。

當文瑜將自己就業的順利歸結為運氣時,作為老師,我一眼看出,恰恰是她身上的靠譜、韌性、愿意擔當的品格,讓她獲得了根本的競爭力。無論是家庭出身,還是專業稟賦,文瑜都算不上優勢明顯的學生,但大學向她洞開的窗口,為她的人生揭開了另類畫卷。

我記得,2016年接手1516045班時,為了彌補第一次當班主任的遺憾,當時最大的心愿,是在他們畢業前,到班上學生家看看。事實上,對大學生而言,“家訪”說起來容易,落實起來難度卻極大,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雙方都忙,我和學生很難湊到一個合適時間,如果還要同時約好學生父母,難度更大;其二,班上的學生,尤其是女生,有不少顧慮,說起來,文瑜是我任教的班上,第一個接受我家訪的女生。一年半以前,我去過班上的莫源盛家,一年以前,我去過班上的羅早亮、吳浩天家,比之女生,我留意到,男生仿佛更樂意老師前往自己的家鄉。

和去正敏家一樣,廣東西線的客車,一般都在省站乘坐。S縣位于雷州半島的西北部,從省站有直接抵達的班車,如果以遙遠的省城為坐標,粵西算得上山多路遠?!皬V州—S縣”的長途客車從省站發出后,第一個??康能囌臼欠鹕绞惺癁称嚳瓦\站,短暫的停留中,車站會例行查票,沒來得及買票的乘客,安安靜靜地等待補票,隨后,巴士沿著化州、高州的方向,途經茂名,向目的地進發。在忙著趕回家過年的人群中,車上偶爾有老人嘔吐的聲音,司機疲憊之下抽煙的氣味,會順著一樓的通道躥上來,車廂里彌漫著典型的長途汽車味道,這種味道,和南方的縣城、遠方的小鎮有著隱秘的關聯。

六七個小時的漫長旅途,窗外的風景,也會隨之變化??蛙囻傠x繁忙的珠三角進入粵西境內后,一路向西,綿延的“大廠景觀”一次次沖撞我的視線,隨著近十幾年珠三角產業轉移步伐的加快,湛江在承接廣鋼項目、中科煉化等大型工業后,與石化之城茂名,作為珠三角的腹地和縱深,在能源、化工、鋼鐵生產等方面承載了重要功能。一種獨特的工業氣息,在高速公路醒目的標語中撲面而來,給我一種久違的踏實和親切。

事實上,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推出的沿海城市,湛江曾以粵桂瓊三省區交界的地理位置和天然的世界級深水海港優勢,和深圳一樣,激起了國人的想象和希冀。只不過,在改革開放的熱潮中,珠三角冉冉上升,如日中天,湛江這顆雷州半島的明珠,以極高的起點,在鮮明的對比中,終究在1990 年代傳遍全國的公共事件中,褪去了原本的光芒,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淪為不發達地區的指稱,并多多少少左右了我學生的選擇和命運。但今天,隨著剛剛規劃的海南自貿區的橫空出世,在國家戰略調整的大背景下,湛江正以它陸海經濟樞紐的優勢,迎來另一波重大的發展機遇。

第一次,我真切感受到湛江離廣州的距離,感受到廣東F 學院的學生,盡管大部分來自本省,但他們的故鄉,可能在遙遠的地方。

下午四點多,汽車抵達S縣,在一處繁忙的馬路邊,我按照文瑜的提醒下車,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笑臉。

進入縣城

將行李放進酒店后,文瑜決定帶我在縣城隨便逛逛。出酒店大堂,沿主干道往回走五十米,便到了一處十字交叉路口。S縣城和我老家湖南汨羅一樣,各類電線密布空中,低矮的房子隨處可見,隔一段距離,就會看到一些光鮮、亮麗的高樓,新舊雜糅中包蘊了一種獨特的活力。城區正在修路,交通頗為混亂,斑馬線旁設置的交通燈,無論閃爍什么顏色,都有密密的人潮隨意穿越,以便更快到達想去的地方。

文瑜的爸爸,在十字路口的一處空地修單車。我看到他時,他正忙著處理一個鋼圈。一把彩色的遮陽傘,固定在一處水泥墩上,看得出,盡管沒有固定的攤位,但遮陽傘的牢固,顯示出這塊邊界并不清晰的空地,就是他的地盤。由于街道及兩旁的輔路,正處于大修大建的前期階段,路邊整整齊齊碼著足以容納一人藏身的水泥管道,坑坑洼洼的路面,鏟除掉原有的根基后,還沒來得及硬化,裸露出黃泥的底色。

爸爸攤位的擺設,零散而隨意,三輪車上蓋著紅藍白相間的纖維布,幾十個不同型號的橡膠輪胎擱在一邊,一塊簡陋的紙板標明主營業務:維修摩托車、電車、單車、雨傘。爸爸中等身材,別著一個簡易腰包,一直忙個不停,直到文瑜叫了幾聲,他才回轉身子,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在文瑜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閑過,“只有過年才休息幾天”??h城修路持續了很長時間,這極大地影響了爸爸的生意,也導致他不得不到處尋找合適的地方,“檔口租不起,價格太貴了,在縣城,固定的門面,最少要三四千”。近幾年,隨著小汽車的增多,加上年輕人對電動車的熱愛,爸爸修單車的老本行,受到了很大挑戰。補一次單車輪胎,僅僅收三塊,更多時候,雙方都覺得不劃算,輪胎破損會首選丟棄。爸爸為了適應變化,現已將摩托車、電動車修理納入業務范圍,慶幸的是,他在街上的空地修車,基本沒人管,城管就算偶爾過問一下,態度也極為和善。流動作業的弊端是,因為沒有地方存放,修好的車子必須盡快拉走,這也導致爸爸的工作節奏極為緊張,“他早上七點多出門,一天工作的時間,最少都有十二個小時,多的時候,有十四個小時”。盡管離家很近,一天之中,爸爸不會回家休息,一則擔心攤位無人照看,另外,也怕錯失生意。多年來,飯點一到,媽媽會將做好的飯菜送來,風雨無阻,天天如此。

幾個客人等在旁邊,爸爸沒有片刻消停,他笑著說,“沒有辦法,家里三個孩子念書,待在老家又沒有出路,年齡大了外出打工也不行,做點修理,能賺一點是一點?!彼疽馕蔫ぴ琰c帶我回家,不要等他,客人多,他必須將手頭的事情當天做完。

天色尚早,文瑜提議先去她就讀的高中逛逛,步行十幾分鐘,便到了S縣一中。和章韜就讀的騰沖一中相似,S縣一中除了沒有古舊的老建筑,整潔氣派的教學樓和寬闊簇新的操場,彰顯了縣城最高學府的莊重和希望。文瑜住過的宿舍陽臺掛滿了衣服,宿舍評比的黑板報,連評分細則都沒有改變,“讀書改變命運,學習成就未來”,醒目的標語,刷在圍墻顯眼的位置。和無數心懷夢想的年輕人一樣,文瑜初中畢業以優異成績考入S縣一中,經過三年學習,最后來到了廣東F 學院。

每一所學校旁邊,都有一條人氣旺盛的街道,讓我意外的是,從S縣一中校門走出,沒有任何過渡,我們便進入一片喧囂之中。

校門口外面的街道上,低矮的圍墻和屋檐上懸掛了各類標語,“重拳、掃黑惡、保平安”“爭創文明城市,攜手共建和諧S縣”“開展安全教育創建平安校園”。戴著黃色、藍色安全帽的摩的司機,散亂而密集地聚集在校門口。文瑜拉我穿過密集的摩的車流,很快到達了一條小吃街道,高中時代,邀約幾個同學,吃一份熱氣騰騰的牛腩腸粉,是文瑜最開心的事情。她帶我找到了多年前的那家老店,店主在升騰的白霧中忙碌,沒有將她認出,兩份豬雜湯粉,價格不到十元,縣城的消費,確實算得上低廉。吃過晚餐,我們沿著街道緩慢步行,再次回到爸爸修車的路口。

臨近傍晚,街燈已經亮起,爸爸依然處于忙碌之中。

我們沿著那條一半黃土一半瀝青的街道前行兩百米,拐過一片居民房,便到了一棟新修的樓房下面,爬上三樓,推開簇新的不銹鋼大門,同樣簇新的客廳展現在眼前。

文瑜的媽媽,正忙著織網。

媽媽清瘦的臉龐,頭發利索地扎在腦后。她穿著女兒的白色校服,坐在一條矮板凳上,手里不停地穿梭著細細的白線。漁網很長,媽媽有序地將網線固定在不同高度的凳子上,織網的動作迅速而精準,前方的電視一直播放沒有頭尾的節目,她不時瞄上一眼,算是單調動作中難得的放松。和浩天媽媽釘珠一樣,織網算得上文瑜媽媽最為方便的兼職。文瑜的妹妹,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和姐姐一樣秀氣文弱的女孩,當媽媽忙別的事情時,很自然地坐到矮板凳上,接著織起尚未完工的漁網。

顯然,爸爸在外修車、媽媽照顧家人的同時兼顧織網,是文瑜父母的生計來源。

我原本以為,細密的漁網都是機械所織,直到來到文瑜家,我才明白,很多煩瑣的工作,還得依賴手工。媽媽常年和一個老板合作,對方負責提供網、線,將織網的業務靈活外包,媽媽則根據個人情況,自由選擇干多干少。在我的學生家長中,曉靜媽媽看準珠繡業務后,也曾選擇將業務外包出去,以賺取家人的生活開支。

文瑜家有三姊妹,她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妹妹。照顧三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需要媽媽的全力付出,多年來,她沒有外出打工,也不從事全職的工作,利用空閑的時間織網,成為家人定居縣城后,媽媽干得最多的事情。文瑜很難說清織一張網需要的時間,但她知道,以前織一張網,媽媽能獲得十幾元的收入,近幾年隨著工價的上漲,織一張網媽媽能獲得三十元錢。算起來,一年累計,媽媽織網能夠賺得四五千元。

媽媽出生于1964 年,在爸爸隔壁的一個海邊村莊長大,家里兄妹多,有五個哥哥、五個姐姐,最大的姐姐已經八十多歲。幼年時,媽媽家境極為貧寒,經常吃不飽飯,少年時代,就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力,負責在海邊扛螺;二十歲不到,招工進了一家供銷社,工作了十年,碰上供銷社倒閉,成為一名下崗工人。

故鄉C鎮是瀕臨北部灣的一個漁港,文瑜家在C鎮附近的一個村莊。村莊沒有田地,世世代代以捕魚為生,文瑜的爸爸不喜歡出海,不喜歡捕魚,他二十八歲那年,決定學習修理單車,由此帶領家人離開了村莊。為了方便生意,他們先是定居C鎮,一家人擠在一間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多年,文瑜的小學時光就在C鎮度過。

2012年,文瑜上初中,父母決定遷居縣城以便三個孩子念書。到縣城不久,父母購買了一處平房,“是瓦房,很舊,冬暖夏涼,住起來也舒服,但房子里有蝙蝠”。媽媽將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全家人度過了六年平靜的時光。

在三姊妹漫長的求學生涯中,對文瑜而言,有三件事讓人印象深刻。第一件事,是媽媽對教育的重視,在賺錢和孩子的教育中,她會毫不猶豫選擇對教育有利的事情。媽媽寧愿在其他方面吃苦,也不愿耽誤孩子們的前程,據文瑜回憶,媽媽對教育的執念,來自一個閨蜜的觸動,閨蜜和她一樣,同為供銷社的下崗職工,但命運的改變,因孩子考上大學而變為現實。媽媽由此受到啟發,很早就認定了讀書的價值;第二件事,是媽媽對勞動的重視,“她總是教導我們不能怕吃苦,不能像鄰居一樣又懶又窮”??椌W之余,她還堅持去旅館做衛生,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不能容忍自己有半點空閑;第三件事,看似普通卻最讓文瑜佩服,“十幾年來,媽媽每天早起,堅持給我們三個煮早餐,幾乎沒有中斷過一天”。

老舊的瓦房,因地處市中心,總是傳言即將拆遷,卻始終沒有實質性進展。2018年,文瑜和妹妹已考上大學,弟弟也上了高中,為改善住房條件,父母購買了現在居住的房子,并按照流行的風格,進行了裝修。對文瑜而言,這套寬敞的房子,雖然花去了父母二十萬的積蓄,卻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家。

從村莊到小鎮到縣城,從租房到購買平房到購入樓房,文瑜一家住宅的變遷,銘記了他們緩慢而踏實的城鎮化進程,折射了南中國一個普通家庭,從村莊進入縣城的具體路徑。對父母而言,進入和立足縣城,客觀上幫助孩子們獲得了更好教育,隨著兩個女兒考入大學,目睹兒子高中的優異表現,他們有理由期待孩子們獲得更好發展,直至一步步立足更大的地方。

從海邊村莊出發

昨天晚上,因文瑜媽媽急著趕織漁網,我并未和她有太多交流。當然,語言障礙,也是導致交流匱乏的一個重要原因,事實是,我不懂當地方言,而文瑜媽媽不會說普通話。

第三天,文瑜決定回到C鎮看望奶奶。C鎮是典型的北部灣漁港小鎮,從地圖看,它幾乎就在海邊,但唯有到達現場,才能切身感受到南方漁港小鎮的獨特風情。從S縣出發,每隔四十分鐘,就有直達的班車開往C鎮,就算如此密集的發車頻率,我與文瑜中途上車后,幾乎找不到座位,車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乘客。半個小時后,班車抵達客運站,一下車,觸目所及都是彰顯鐵腕治理的條幅,“掃黑除惡除暴安良”“依法嚴打‘村霸’、‘鄉霸’等黑惡勢力,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強化漁船分區作業管控堅決查處跨海區、跨海域作業”。顯然,相比2017 年去學生家,到2019年,鄉村和小鎮懸掛的條幅明顯多了起來。出站后,文瑜告訴我,先去海邊逛逛,隨后再去鎮上的二伯母家,請她騎摩托送我們去“鄉鎮通”的候車點,以便回村看望奶奶。

第四天,很快,我們步行到了海堤路,“進港大路”與“解放路”的標識赫然在上。C鎮沿海的堤岸,水泥防護墩遠遠高過馬路,對付漲潮期的海水,構成了海岸人家的日常。港灣盡頭的兩岸,修建了不少三到四層的樓房,房屋的風格極為相似,外墻多為粉色、橙白色的瓷磚,清一色的粉嫩、簇新。海堤路靠近海邊的一側,懸掛了不少晾曬的海魚,密密麻麻、規規整整的魚頭一律朝上,長長的魚身被精良的刀法,分割得極為勻稱,懸掛的魚陣,綿延不絕,遠遠望去,顯示出一種別樣的整飭,上一次被海邊的生產場景所震撼,還是早亮爸爸帶我們出海去看蠔場的時候。

我們沿著海堤路慢慢行走,隨著海平面逐漸開闊,越來越多的漁船進入眼簾,漁船多為木制,規模不大,船身中間搭建了簡陋的遮陽篷。漁民將網隨手丟棄在船艏,仿佛隨時都會下海作業。顯然,臨近春節,恰逢冬日,此時正是休漁期。我想起文瑜曾經和我說過,在祖祖輩輩以捕魚為生的村民中,爸爸不喜歡捕魚,不喜歡出海,他寧愿在陸上修單車,輾轉在小鎮和縣城的不同角落,也不愿沿襲先人風里來、雨里去的水上生活。就算如此,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多多少少與漁業相關。

二伯母就住在鎮上。我們穿過一片密集的居民樓巷道,穿過媽媽曾經短暫賣早餐的菜市場,在屋邊堆滿廢棄船板的一棟樓房里,看到了花白卷發、穿著棉襖的二伯母。沒有說上幾句話,文瑜在附近的小店,給奶奶買了一些糖果后,二伯母隨即跨上摩托,將我和文瑜依次送往村口。

村莊離小鎮有幾里路,念大學后,文瑜每次回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回村看望奶奶。

文瑜1996年出生。爸爸和生母的婚變,讓她兩歲就離開家,開始跟隨奶奶生活。對于親生母親,因分開時年齡太小,她已沒有任何印象,多年來,甚至“沒怎么聯系”。文瑜還有一個姐姐,媽媽帶走了姐姐,帶走了五萬元補償,她則根據協議,留在了爸爸身邊,“爸爸忙,只會干活”,好幾年,她處于一種送來送去的狀態,好像一個多余的物品找不到安放的地方。她朦朦朧朧記得在外婆身邊待過一段時間,被魚刺卡住后,“外婆背著我,跑了幾條村”;她還被送往大伯母家撫養過,大伯母有兩個兒子,想要一個女兒,文瑜并不聽話,還是被伯母送回家;她最終回到了奶奶身邊,老人當時已快七十,叔叔的一個朋友想領養文瑜,奶奶舍不得,堅持將孫女留下。文瑜印象很深,“奶奶帶我時,背還沒有駝,可以種花生,爺爺則賣番薯”。為了方便打理,奶奶只給孫女穿深色的衣服,從來沒讓她穿過裙子,這是文瑜童年最大的遺憾。在奶奶身邊時,她喜歡吃零食,尤其喜歡吃餅、吃糖,祖孫因此常常發生矛盾,“牙齒都壞了,奶奶不給,爺爺則用棍子打我”,兩位老人對她的貪嘴束手無策,文瑜則整天在村莊哭泣。

親生父母離婚后,很快各自成家。文瑜三歲時,繼母生了妹妹,到文瑜六歲,繼母讓爸爸將她接回身邊,理由是“必須上學了”。在爺爺的觀念里,文瑜是女孩,讀不讀書無所謂,“他想讓我在家干活,讀兩年到十幾歲就外出打工”。繼母沒有依從爺爺的意愿,堅持將孩子帶回。剛剛回到父母身邊,文瑜愛吃零食的習慣變本加厲,一二年級時,還會從爸爸修單車的箱子里,偷偷用一根線沾著口香糖偷錢。繼母發現文瑜不愛吃飯,觀察了幾天,覺察了她偷錢和吃零食的秘密,事情揭破后,繼母明確告訴她,如果不能克服吃零食的毛病,就只能再次送回村里。文瑜由此收斂了很多,吃零食的習慣,在繼母的管教下,獲得了根本改變。飯量的增加,營養的攝入,也促進她身體快速生長。繼母在市場販菜認識小學老師后,老師特意鼓勵文瑜去參加一些比賽,她的成績無形中好了起來,從小學到初中,幾乎一直是班上的學霸。

提到父母婚變對她的影響,文瑜坦誠,“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回到父母身邊前,見到村里其他后媽打罵孩子,我也有點害怕,但回到父母身邊后,發現繼母完全不是這樣”。在她心中,繼母早已獲得了母親的身份認同,“媽媽”這個神圣的稱呼,只屬于陪伴自己長大的母親。文瑜強調,她得以擁有機會念大學,最為關鍵的因素,來自繼母的堅持,而根據爺爺和爸爸的態度,“自己不是留在村里,就是外出打工”。

從村莊搬到鎮上的幾年,家里的經濟壓力越來越大,父母吵架的頻率也越來越高。爸爸賺錢難,對孩子的開銷控制得很死,基本不給他們任何零花錢。文瑜不想看到父母因金錢而吵架,“從小就知道,現狀只能靠自己改變”。媽媽帶著幾個孩子,想盡辦法增加收入,依托C鎮的發達漁業,干了不少與此相關的零工。

剪螺螄是文瑜干得最多的事情,“每次一放學,就想著快點回來,老師說,誰做題又快又對,就可以早點回家,我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作業,老師不解,問我趕回去干嗎。他不知道我要干活?!蔽蔫び洃浿?,小學階段,上午十一點放學,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校門,剪螺螄剪到十二點,再回家吃飯。

除了剪螺螄,文瑜還會和媽媽一起剝蝦皮、挖扇貝。蝦皮粗糙,頭尾有尖刺,如果不戴手套,容易被刺傷,如果戴手套,則因為笨拙,影響剝蝦速度。相比剝蝦皮的煩瑣,文瑜更喜歡挖扇貝。C鎮的漁民,凌晨三四點,會將新鮮的扇貝送到岸邊,交給早已等候多時的零工,挖出白嫩的肉質。媽媽常年帶著文瑜,很早就趕到了集市,加入挖扇貝的大軍。忙到早上七八點,扇貝差不多挖完,剛好趕過去上學。

小學階段,文瑜自認為課外閱讀匱乏,所有的閑暇,幾乎都用來打零工掙錢,“我從小只要閑下來,就會去賺錢,課外書看得很少,一有空就干活?!眿寢屢恢眻猿?,“念小學,有學校的時間就夠了,小孩子必須勤快,不能偷懶”。直到全家搬入縣城,文瑜上初中后,她才結束剪螺螄、剝蝦皮、挖扇貝的日子,將主要精力轉移到了學習上。

媽媽的副業,則變成了織網。

上到初中,父母依舊會為經濟問題吵架,文瑜的勞動,除了偶爾跟隨媽媽織網,從初一開始,一到假期,就跟隨媽媽外出打工。

初一暑假,媽媽帶文瑜第一次來到深圳,跟隨表姑在一家手袋廠打工,每天的日程從晚上八點開始,“一直干到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堅持了四十多天,掙多少錢,文瑜早已淡忘,讓她難以忘懷的細節,一是通宵熬夜倒班,每到凌晨就昏昏欲睡的疲憊;二是年齡太小,她拿著別人的身份證,每遇突襲檢查,就會被人藏起來的窘迫。初二暑假,文瑜沒有外出,在家跟隨媽媽織網。初三暑假,文瑜再次進廠,整整干了六十天,“機器太高,必須站著,后跟磨掉了一層皮”,她清楚記得,“每個小時的工資是七元”,整個假期,她賺了四千多元。同行的一個女孩,受不了工廠的勞動強度,做了十幾天,“哭哭啼啼嚷著要回家,主管沒有理會她,我幫助她順利回去了,還答應將她未結賬的工資也寄回?!睅椭橥咨铺幚磙o工的經歷,讓文瑜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能干的人”,多年的勞動,早在歲月的積淀中,不知不覺滋養了她的冷靜、韌性和擔事的能力。

初中期間,文瑜一直擔任班長,成績也非常出色,“每一科都考前幾名,總成績也很靠前?!备匾氖?,“老師很疼我,一開始就指定我當班長,加上人勤奮,校長也欣賞我”。整個初中,文瑜算得上學校的名人,在老師眼中,她被敘述為“當班長、又勤奮、成績還好”的典型。文瑜中考的目標是湛江一中,但她所在的初中只考上了四名,在中考小小失利的情況下,她最后以全校第十的排名,進到了S縣一中。

盡管高中階段的學習極為緊張,文瑜還是習慣了假期外出打工。高一暑假,她去了富士康,負責屏幕檢測,“工資高,伙食也不錯”,因住宿條件差,沒有地方洗澡,加上不想上夜班,“只干了一個星期?!备呷罴?,高考一結束,她再次進廠,哪怕即將踏進大學的校園,文瑜依舊堅持了中學時代的打工習慣。

——在我的學生中,文瑜是將個人打工經歷說得最清楚的學生,也是堅持各類勞動最多的學生?!盎丶揖透苫?,一有空就干活”,成為她漫長求學階段的基本狀態,與城里同齡孩子輾轉各類教培機構、不斷刷題的日常構成了鮮明對比。在媽媽的帶領下,作為大姐的文瑜,勞動的習慣早已深入骨髓,弟弟妹妹也極為勤快。以前,文瑜意識不到勞動的歷練對自己的影響,直到進入大學,她發現自己總是比別人更有耐心,遇事不怕麻煩,也更愿意擔當一些公共事務時,她隱隱約約覺察,恰恰是多年的勞動鍛煉,讓她獲得了精神的鈣質,加速了個人的快速成長。

奶奶沒有電話,并不知道文瑜回來的消息。我們進村時,老人正坐在一張紅色的矮板凳上,靜靜地守候身邊的緩慢時光。深藍的圍巾,襯著布滿皺紋的黧黑面孔,整個村莊,愈發顯得寂寥和安寧。和任何一個海邊的老人一樣,盡管天氣很冷,奶奶上身穿了棉襖,腳上卻套著一雙涼拖鞋,她的背,幾乎彎成了九十度,就算已九十高齡,依然不愿跟隨子女一起生活,更不愿隨文瑜一家進入縣城,老人早已習慣居住了幾十年的低矮泥屋,習慣了身邊的田野和小路。

在安靜的村莊,文瑜用很大的聲音和奶奶說話,老人聽力不行,思維和行動還算敏捷。孫女的到訪,對老人而言,更像一場意外的驚喜,她沒有女兒,幾個兒子大都離開村莊,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對她而言,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兒孫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村莊或身后。短短兩個小時的陪伴,奶奶一會兒塞錢給文瑜,讓她去村口的小賣部買零食招待客人,一會兒返回屋子,清理起自己的衣物,將一些顏色鮮艷的服飾塞進孫女的手中。

文瑜將鎮上買好的零食交給奶奶后,找來一把剪刀,開始給老人剪指甲。在離開奶奶回到父母身邊后,從八歲開始,文瑜騎著單車從C鎮出發,不定期回到村莊給奶奶送魚,她記得童年跟隨奶奶生活時,老人身板筆直,會追著愛吃零食的孫女,屋前屋后地跑來跑去,但現在,“奶奶慈祥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p>

——半年后,文瑜大學畢業,還沒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老人如一片樹葉凋零,靜靜離開了人世,“她摔了一跤,爸爸幾兄弟輪流照顧了幾個月,奶奶就走了”。奶奶的去世,成為文瑜最遺憾的事情,“從來沒有給老人買過貴重一點的東西,念書的時候,只能給她買幾十塊的零食,好不容易能夠賺錢,卻再也沒有孝敬的機會”。

我也沒有想到,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老人。像任何一次告別,奶奶拄著拐杖,將孫女送到村口的黃泥小道,久久不愿離去。

老人的神態,和我的外婆一模一樣,在南方海邊的村莊,在失去外婆十二年后,我在老人孤獨的背影中,被一種熟悉的感傷擊中。

來到廣州

第三天,我在十字路口告別文瑜爸爸后,坐長途汽車回到了省站。

爸爸沒有來過廣州,他日復一日地勞作、修車,在沉默中用粗糙的雙手,扛起了生活的重擔;媽媽則在文瑜考上大學送她念書時,跨越幾百公里來過一次省城。在S縣短短的兩三天中,我沒有通過與文瑜父母的聊天,獲得她成長的更多細節,但文瑜帶我去過她的幼兒園、小學、初中和高中,帶我去過她成長的村莊、小鎮和縣城,也帶我見到了她的父母、妹妹、奶奶和二伯母。更讓我難忘的是,文瑜還帶我在她童年和少年時代剪螺螄、剝蝦皮、挖扇貝的C鎮海灘,見識了漁港小鎮不同于內陸的風景。

進到大學,我才認識文瑜,但回到她的故鄉,我才理解了一個女孩的成長。

文瑜的高考,說不上失誤,但她進入中文專業,則純屬調劑的結果。她一直喜歡理科,尤其喜歡解題,“解出一道題,我會很開心,平時騎車在路上,都會琢磨數學題的新解法”。進到大學,生活上,“通過兼職,養活自己”是文瑜對自己的最低要求。大一暑假,她去一家百果園打零工,給老板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每到年前,水果店缺人,老板就會力邀她幫忙,保證假期的三倍工資,文瑜也能在短期內賺到幾個月的生活費,有兩年寒假,她因此放棄了回家過年。大二暑假,她去過藍月亮、去過奶茶店打短工、去過超市做導購,甚至接過一次翻譯。文瑜的短期工作信息,大多來自一些兼職群。大三上學期,她還做過課外托管,“下午四點過去,晚上八九點回來,包晚餐90元一天”。整個大學,文瑜沒有找父母拿一分錢生活費,所有開銷都通過課外兼職解決,她有過因兼職耽誤了專業提升的遺憾,但也承認豐富的課外兼職,錘煉了她融入社會的能力。

當然,也正是忙碌的大學兼職實踐,讓文瑜早早意識到,同齡人不同的家境,暗中決定了彼此不同的命運。她大學期間唯一的一次自助游,同行的旅伴來自惠州,在一所三本大學念書,父親做生意,“家里房子很大,在家就是一個小公主,畢業后的工作隨便挑”。她還認識一個獨立學院的男生,“爸爸是領導,工作隨隨便便都能安排好,工資都很高,深圳一些有名的大廠,男生都不想去”。畢業前夕的實習中,文瑜總能聽到一些家境和她類似的老鄉,在單位“無緣無故地被罵”,一個畢業半年的師姐,在單位的現狀,同樣是被“罵到麻木了”。文瑜不怕被罵,也不怕勞累,她將職場新人遭遇的人事磨合,視為進入社會的必修課程,但她希望單位的氛圍能夠讓人放松,希望領導能夠給予剛剛入職的小白,更多空間和包容。

媽媽對于文瑜大學畢業的去向沒有明確要求,但廣州給她留下的美好印象,讓她對女兒留在大城市抱有朦朧的念想,當然,文瑜能夠在S縣找到好的單位,能夠考上公務員或者獲得編制,畢業回來,她也能接受。我留意到,相比找工作,媽媽明顯更關心女兒找對象,我與她少有的聊天,話題都聚焦在文瑜的婚戀上,也許,對父母而言,孩子的婚姻大事,是比就業更為緊要的事情。

在畢業的最后一次班會上,文瑜提到“糾結到哭”的找工作經歷,在很多人看來,算得上“甜蜜的糾結”。2019年畢業季,我的辦公室門無數次被推開,一張張青春、困倦而又無所適從的臉,寫滿了迷惘、困惑和無力,滿意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城市的生存壓力越來越大,而競爭的形勢愈演愈烈。和班上太多去向未定的同窗比起來,在“回S縣”和“留廣州”之間,大四一到,文瑜不再有任何糾結,她盡管對立足廣州沒有太多把握,但“小縣城一眼望到頭”的現實,讓她感覺家人從“村莊到小鎮到縣城”的路徑,應該有人再往前推進,“說到底,回到縣城,我還是有點不甘心”。作為家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文瑜認定自己應該想辦法在廣州留下,算是為弟弟妹妹畢業以后的選擇,提供一點點依靠和參照。

大四找工作時,文瑜面臨兩個選擇,其一,廣州天河區的一家國企,很穩定,但工資不高;其二,佛山一家郵政企業,待遇好一點,也還算穩定??陀^而言,在當時的就業境況下,兩個選擇都算不錯,但都不是文瑜心儀的去處。在此以前,文瑜投遞過廣州公共運輸部門的一家企業,可惜沒有進入面試,盡管就業的大環境不好,她還是希望盡最大的努力,進到想去的地方。文瑜的糾結在于,在天河國企和佛山郵政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必須給出明確答復,沒有回旋空間,若簽了其中一家,則意味著后面不再有挑選機會,若不簽,則會和班上好多同學一樣,遲遲難以上岸。她最后的決定是,鼓起勇氣給心儀的運輸單位領導打電話,詢問是否能安排一次面試機會。在獲得肯定答復后,她果斷放棄了讓她糾結的二難選擇,最終通過爭取來的面試,獲得了想要的崗位。班會上,她和同學分享了自己的體會,“一定要堅持,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2020 年7 月,弟弟高考結束找人咨詢專業志愿時,文瑜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男朋友來自S縣,學的工科專業,父母都是鄉村老師,下面還有個弟弟,大學畢業后,他原本在深圳工作,因文瑜在廣州,他轉來了廣州。在同一個城市相處幾個月后,他們意識到了立足廣州的難度,兩人決定,如果要在珠三角留下來,不妨將目光放到周邊的城市,這樣,男朋友又隨公司來到了佛山。在此以前,文瑜對到底能不能立足廣州,從來不敢多想,但男友來到佛山的選擇,讓她堅定了信心,“就算我在廣州上班,因佛山與廣州有直達地鐵,一切都很方便”。大學班上有好幾個女生,來自佛山或深圳,在家人資助下,早已成家立業,解決了買房的大事。文瑜曾經很羨慕她們,但現在,她對自己和男朋友通過努力一步步立足佛山的現狀,感到踏實和滿意。

文瑜的妹妹,2022 年從廣東石油化工學院畢業后,在深圳做外貿,“她喜歡深圳,認為深圳才是真正的大城市”。和自己一樣,妹妹念大學期間,也通過兼職養活自己。弟弟從湛江一中畢業后,就讀廣州一所工科大學,珠三角一帶制造業的發達和優勢,為弟弟的就業提供了天然的便捷,但文瑜還是希望弟弟能夠考研,期待家里出現第一個碩士生。

很小的時候,文瑜認為家里窮,長大后回望,她發現“家里沒有想象中的差”。她將家庭良好的發展勢頭,歸結到繼母身上,“她非常善良,對奶奶也很好”。奶奶沒有女兒,爸爸幾兄弟不懂得照顧老人的細節,媽媽會耐心地將食物煮軟,會注意老人換季衣物的更替,“媽媽對待奶奶,就像對待小孩一樣”。更難得的是,媽媽重視教育,盡管沒有給孩子們更多補習時間,但她嚴守傳統的價值觀念,言傳身教,親力親為,不溺愛子女、注重勞動實踐、注重對孩子品行的錘煉,事實上為子女立足社會提供了最大的支撐,更成為文瑜能干、敢擔事、富有責任心的根源。

爸爸的六個兄弟中,有不少和文瑜一起長大的堂姊妹,無一例外,他們都延續了“初中輟學—外出打工”的人生軌跡。整個家族,也只有文瑜三姐弟有機會進入大學校園。在文瑜的人生中,如果不是繼母的出現,她最有可能延續堂姊妹的命運路徑。

對農村女孩而言,教育機會的獲得,如此重要,又如此偶然。

——有意思的是,在我走訪的學生中,不止文瑜和妹妹,分別就讀廣東F 學院和廣東石油化工學院,在我隨后要去的曉靜家,她和弟弟,同樣就讀這兩所高校。我越來越意識到,在很多人眼中普通的二本大學,對任何一個農村孩子而言,都需要走過長長的路,需要歷經更多看不見的偶然和必然。

(為尊重受訪者意愿,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全書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期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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