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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吹過南屏

2023-09-18 17:10陶麗群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蘑菇

陶麗群

黎明從黑夜中漸漸浮出來,帶來輕柔的晨風和夜露的清涼氣息,還有收割過后的稻稈散發出來的淡淡稻香。不用看,我就知道此刻還籠罩在黑暗中的這條水泥路兩邊有大片的稻田,遼闊、平展。本來南屏的后頭,也就是村莊的后邊也有這樣一片遼闊稻田的,那片稻田將南屏和縣城隔開了。就是那片稻田,將南屏判為農村,南屏人成了農村人。村里人一代又一代望著這片稻田興嘆,要不南屏人也該是城市人了。八十年代,我們漸漸長大并開始上學。寒假時,整個村莊? ?狗都嫌棄的十來歲孩子便在南屏后頭那片收割過后的稻田尋找樂趣。那時候秋收已過,糧食穩妥歸倉,收割過后的稻田也放干了田水,開始曬田,也曬收割過后的稻稈,年后春回,一把火燒掉干透的稻稈,灰燼便成為極好的漚田肥料。而在燒掉稻稈之前,南屏之后這片稻田就成了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這里挖泥鰍,領著狗子搜尋老鼠,壘窖子窖紅薯。那段時間,南屏人家只要有十來歲的孩子,家里留著當種子備用的紅薯、芋頭、玉米,甚至臘豬頭肉、豬腳這樣的大貨,便頻頻失蹤,大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給小孩偷去給窖了。一頓打是免不了的,畢竟那時候還不富裕,針頭線腦破掃帚都是家中珍寶。挨揍時照例痛哭流涕,也發誓不會再偷了,三五日屁股的疼痛消后,家里東西該少的免不了還是會少。這樣痛并快樂的事情,從小學三年級一直延續到六年級。太小的孩子體會不到,大孩子也不愿帶這些動不動就哭鼻子流鼻涕的小毛孩玩,上了初中的又看不起我們這些還在玩泥巴的半大孩子,于是這片天地就成為我們的天下了。當然,身后還跟著一幫掛鼻涕的小毛孩。除了以上的快樂,還有一件頂重要的樂事。我們在田野上殺聲震天,把田野邊上的城里孩子給引誘出來了,他們排成一排,站在田埂上張著嘴巴充滿不屑又羨慕地看我們。城里的孩子體面,基本上是白襪子配回力牌球鞋,上身是一套運動服。運動衣有拉鏈有領子那種,那時候的運動服還沒有連帽子的款式。我們像一群野蠻的泥猴狼狽而又神氣地站在他們面前,對他們那身日常穿戴非常眼饞。這種穿戴一般只有到大年初一父母才允許我們穿,頂多初二去外婆家再穿一天,初三立馬被迫脫下,洗干凈墊箱底,等開學才能穿上。也不知道誰先動手,又為什么動手,雙方開始混戰起來,武器是泥巴塊,我們快速地彎腰,十指猛烈插進還柔軟濕潤的稻田里挖泥塊,然后朝那幫縣城仔擲過去。他們的身后通常會有一些菜地,那是城里人見縫插針開辟出來的。菜地里的泥塊可不好挖,挖泥塊也不是他們的強項,很快,縣城仔那身體面穿戴被我們的泥塊砸得骯臟不堪。他們回家免不了也要挨一頓打,但他們也玩得忘乎所以,完全顧不上想帶這身泥巴回家的后果。其實大家都是孩子,天性里的頑劣是一樣的。這樣的“跨界之戰”每年寒假都會發生好幾次,縣城仔屢戰屢敗也樂此不疲。暑假要忙“雙搶”,搶收割,收割過后緊接著犁田耙地搶插秧,稻田根本騰不出空來給我們撒野。

到了二十一世紀,縣城擴建,南屏之后那片稻田被政府征用,修路,起樓房,一棟又一棟高樓漸漸逼近南屏,最終只留下一條馬路,成為南屏與縣城的分水嶺,南屏人與城市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僅一條馬路之隔,彼此雞犬相聞。也就是從我們這一代起,南屏人紛紛洗干凈腿上的泥巴,拋下田地,跨過那條分水嶺,進城務工,買房,結婚生子。我們的后代每年回農村掃墓時,南屏村的土話已經說得磕磕巴巴的了,急了就飆普通話,帶著南屏口音的普通話。他們也穿白襪子,但回力牌球鞋換成了阿迪達斯。運動服沒有拉鏈和領子了,而是連帽子的套頭衫……南屏村的房屋建筑樣式,永遠停留在我們父輩那一代了,我們這一代之后,再也沒有心思像我們的父輩侍弄土地建造家園,我們與南屏越行越遠,而老一輩一個接一個回歸永恒的泥土之下,南屏的人氣也漸漸稀落了。當然,只是稀落,每一棟上了歲數的屋子里,總有個把也上了歲數的老人,帶著一條狗子留守生命的最后時光。那些在外頭闊過一陣子,而后又敗落得身無分文的人也會重新回到南屏,看破紅塵般重新耕耘田地。各色人生,世間百態,不用行走多遠,在一個南屏村就演繹得足夠淋漓盡致。

南屏的后頭以前除一片稻田,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周邊長幾叢龐大的竹子,往往是二三十棵竹子長在一起,擠擠挨挨簇擁著。有人試圖砍下一棵,想破開劈成插豆角的架子。竹子在根部是砍斷了,但全家老小全上去扯,怎么也無法把竹子從那簇龐大的竹叢上扯下來。它們身上長出來的枝條相互纏繞著,像成百上千根細鋼絲條相互緊緊纏繞,如何能扯得下來?只好作罷。那根被砍斷根的竹子便這樣硬生生地在它的兄弟姐妹懷里漸漸枯黃死掉。

那口池塘是屬于村集體的,早先福祿家承包下來種荷花養魚,但逢夏季暴雨頻仍時,池塘屢次決口,養的魚全部跑掉了,連魚苗種的錢都收不回。后來魚不養了,荷花也不怎么照管,漸漸地也就長沒了。假如說寒假時我們的樂趣是在南屏后那片稻田,暑假我們的歡樂戰場則移到這口池塘里??拷靥恋倪@部分南屏人家,午后放回來的牛就趕到池塘里泡水。暑假,那是酷暑天,牛當然得泡在水里,當然,還有我們這群頑劣之徒。我們隨牛入水,牛在水里,我們在牛身上,池塘之上飛著成片的蜻蜓,金褐色的透明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們有時停在牛角上,也有落在我們頭上的。后來在小學課本里學到宋朝楊萬里的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贝蠹s這些都是早先池塘里有荷花時立于荷花之尖的蜻蜓吧,如今是沒有荷花了,它們也不肯離去,忽然發現池塘里又有了東西,便又撲來了。農村的孩子,對于蚯蚓青蛙泥鰍小蝦小魚毛毛蟲無毒的草蛇之類的,早見怪不怪,倒也和蜻蜓相安無事,它們愛停哪里就停哪里吧。有時候我們趴在牛背上模模糊糊睡過去,它們便落在我們裸露的背上,落腳之時,毛茸茸的腿給我們帶來一陣輕微的小瘙癢,輕擾了我們模糊的睡意,人一激靈,便像一袋土豆那樣“咚”的一聲從牛背上跌入池塘里。嗆幾口水是難免的,掙扎著爬到牛背上,人早已嗆得紅頭漲臉。冬天時,因為要曬田,便不再從江里抽水灌輸水渠,水渠干涸了,這口池塘便成為附近菜地的救命水,村婦們紛紛來池塘挑水淋菜,倒也養出一大片金黃燦爛的油菜,紅燈籠般的西紅柿,把狗子辣得流淚的指天椒……這口池塘,給我們南屏人帶來太多的樂趣和好處,當然也時不時發生一些悲傷事情。隔三年五載的,總有個把小孩莫名溺死在池塘里,而那孩子,分明就是泡在池塘里長大的,如若在平時,除非他本人被綁住了手腳扔進池塘里,不然哪能淹死得了他。于是便有各種關于鬼神的說法,說這池塘有一位冥界的守護者,南屏人不知感恩,受了池塘這么多好處,卻從沒有一炷香供著。于是每逢農歷初一、十五,早早晚晚的,那些家里有娃的母親們便捧一炷香火和一條紅布條來到池塘邊,香火插在池塘堤岸上,紅布條綁在池塘邊的竹子上。久而久之,這幾叢竹子便掛滿了紅布條,微風吹動,紅布條飄揚紛紛,看著真能讓人從心里滋生幾分敬意兼恐懼。那幾叢竹子,因此也有了幾分神性,再也沒人敢在它們身上動刀子了。后來這片土地被征用,池塘連同幾叢具有神性的竹子被夷為平地,也不知道那位來自冥界的守護者遷往何方。南屏人眼睜睜看著城市一日一日逼近他們,內心充滿渴望與恐懼,成為城里人是南屏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但如何在城市生存下去,他們完全沒有任何信心。南屏人世代繁衍生存在南屏,根子早已深深插在這片土地上,即便如今的年輕人紛紛跨越分水嶺進城,一旦到大年三十,到三月初三掃墓時節,誰不是將城里的家門一鎖就挈婦將雛心急火燎奔赴南屏,唯恐怠慢他們的祖先,他們的血脈之根。

我家例外,我家沒有祖先埋在南屏的土地上,所以無論我漂到哪里,南屏永遠成不了我的牽掛。這成了八十七歲的奶奶的哀愁與心病。我爺爺據說年輕時讀書頗厲害,后來當上了果菜公司的會計,將他們的家從一個叫玉安的山區農村搬到現在的南屏。爺爺一家三兄弟,當年窮得一條棉褲在冬天三兄弟輪著穿。他讀書有些天分,但家貧,湊不出錢給他交書本費。奶奶的父親有眼光,這位祖祖便找爺爺的父親商量,他可以湊錢給小青年讀書,條件是得娶他的女兒,我的奶奶。那年代沒有計劃生育,奶奶的母親生下一對女兒后,便不再有孕育之事。半將半就將女兒養大,沒怎么花心思,當然,比養兒子省錢得多,女兒還勤快,吃得又不多,奶奶家便有了些家底。兩個老人蹲在煙熏火燎的火塘邊一合計,便謀定了一樁婚事,結成親家。爺爺是要上門當女婿的,奶奶是大女兒,往后她的家她得當,她的雙親她得給養老送終。爺爺的父親倒也沒計較讓兒子上門,應該也還有些得意吧,等于少娶一房媳婦,少置辦一份家業,這可是省大力氣了。反正兒子多,少一個多一個待在身邊,真不那么在意的。爺爺果然沒辜負老丈人,初中畢業后去讀了一年財經學校,回來后順利分配進縣里的果菜公司,成為一名端國家飯碗的干部?;槭庐斎灰岔樌瓿闪?,業立家成,人生算圓滿。當然,天底下沒有哪一個家庭永遠一帆風順的,據說我奶奶上吊過兩次,但都被及時發現救了下來。后來聽我媽說是因為爺爺在外頭“鬧”了點事情。男人的事情,無非就是撥弄家外的花花草草,老掉牙的故事。至于他是怎么得以把家從遍地石頭的山區里搬遷出來的,說法很多,我也打探過,但他總是含糊應付,不了了之。他們把家從山區里搬遷出來時,一對女兒已經長大(很不幸,爺爺和奶奶一輩子也是一對女兒,他們原本還有一個兒子,但在三歲時夭折了),我媽媽十五歲,我姑姑十三歲(因為爺爺是上門,所以母親的妹妹我本該喊姨的,變成了姑姑),我們這一家,我爺爺奶奶,我媽媽和我姑姑都不是真正的南屏人。悲傷的是,我媽媽也得招婿上門,而我爸爸,又是從山區上門到南屏的,我們這一家實際上除了我,都不是真正的南屏人。當然,倘若要從根脈上溯源,我也不是南屏人,只能算是生、長在南屏。因此直到此時,此時此刻,我們家沒有一個人埋在南屏這片土地上。當然,我爺爺、我父親都已不在了。他們以極為令人遺憾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離開南屏。我爺爺在六十三時(彼時他退休已經三年),忽然說夢見已故的母親,那年三月初三便讓我父親用摩托車載他回山區老家,給埋葬在那里的雙親掃墓(之前他的老家隱匿在重重高山里,與外界的聯系是一條總有爬不完的山、下不完的坡的羊腸小道,后來搞“村村通”大會戰,愣是從大石山里炸出一條可以通農用車的碎石路)。爺爺當天拜完他的父母,說累,先回到他大哥家歇著了,余下的已故祖先墳墓讓后輩們去掃。待大家回到家里,他倒在火塘邊早已氣息全無。他大哥的兒子便做主將爺爺葬在老家了,爺爺以這種平靜的方式回歸故里。我父親則更令人心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開始有大批農村人南下打工,帶著發大財的夢紛紛奔赴廣東。我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到了那邊進建筑工地當泥瓦匠,頭幾年每年過年還回來,也帶回來一些錢,當然要比在家種地好得多。但四年之后,人和錢都不見回來了,音訊全無。那時候不像現在連街頭的乞丐兜里都有手機,人一出門,家里人和他本人基本上就斷絕聯系了。關于父親失蹤的說法,南屏人有好幾種,有說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死掉了,像一只無人問津的貓狗老鼠一樣死掉。有說在某個不為人知地方成家立業了,因為他不喜歡入贅的身份??傊褪窃谀硞€不為人知的地方,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到現在,我父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當然,我奶奶和我媽早就當他死了。就這樣,我們家至今沒有一個人埋葬在南屏這片土地上。從這一層上來講,南屏至今不是我們的南屏,我們也不是南屏的人,雖然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流過汗水以及太多的淚水。

這一點,讓我奶奶日夜憂傷,她八十七歲了,老是為自己還不是真正的南屏人而寢食難安。我畢業后,在需要坐大半個夜晚的動車才能回到南屏的地方當一名中學教師。每年有寒暑假,漫長的假期讓我百無聊賴,但我不回家,不肯回家。想一想吧,三個孤寡的女人,三代人,每天同吃同睡,每個人都從對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與孤獨??鞓放c幸福分享了,快樂與幸福就會增大。不幸與孤獨一樣,疊加在一起也會變成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龐大與沉重。因此我拒絕回家。我每個月給她們打點錢,外加兩次電話。先和我奶奶說,再和我媽說。她們說的都是同樣的話,家里的雞鴨不聽話,地租又降了,她們渾身疼,腦門疼,肩膀疼,胸口疼,后背疼,手腳疼、牙疼。開始時我會緊張,連忙坐晚上十二點的動車回來。到家一看,她們連個咳嗽都沒有。后來我學乖了,在電話里仔細傾聽她們的聲音,聲音依然中氣十足的話,就算她們把自己說得快要斷氣,我也無動于衷。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她們從來不過問我的婚事,這一點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做到的。

在縣城下動車后,我搭早班的公交車到了南屏公路邊,走上那條連接南屏的水泥路。以前這是條泥巴路,一下雨,泥巴能沒到腳踝。后來鎮政府答應給一筆款子,但只夠做半截,需要村里集資完成剩下的半截。南屏人很快一呼百應,集資款出來了,政府的款還沒到。村主任很精明,也不去催政府,而是先拿村里的集資款項開工鋪了半邊路。沒錯,是半邊路,一條路鋪了半邊水泥,另一邊裸露著泥土。來往的車輛(很可能也包括縣領導的車輛)路過都看見這條“陰陽路”,實在難看。這條“陰陽路”曬不到十天,政府的款項便痛快下來了,村主任于是又笑瞇瞇招呼村民開工。近十年來,由于南屏的年輕人紛紛離開南屏外出闖蕩,勞動力嚴重缺乏,很多土地沒人耕種,山區里的山民便出來租種我們的土地,按畝數給租金。以往種一季水稻,別時種西紅柿和西葫蘆,那幫山里人狠掙好多年。近兩三年來受疫情影響,地里的產物價格一年年往下掉,有時候連本都收不回,山民們要求降租地費用,也真降了。不降人家就不種,丟荒了一分租金都收不到。

我在淡淡的黎明之光中朝村里走去,很快就到了那座橋。橋下是一條四米左右寬度的水利渠,橋身微拱,形成一道緩慢的弧。這座橋離公路邊百余米,越過橋,再經過一片同樣遼闊的稻田,到達一棵巨大的大葉榕下,才算到了南屏村。那座橋在黎明中浮現出來,還有橋頭兩邊石礅上的兩個人影。左邊那個瘦,右邊那個也瘦,但左邊比右邊的矮小。我知道是她們,我奶和我媽。她們以這樣的方式等待我回歸南屏已經不是一兩回了。有時候碰上下雨,當然不是那種瓢潑大雨,而是那種無聲潤萬物的小雨,她們每人腦袋上就頂一只碩大的竹斗笠,分開坐在那兩個石礅上。奶奶照例在左邊,我媽在右邊,在朦朧的黎明之光中,像從橋頭長出來的兩朵大蘑菇。

我首先朝老蘑菇走過去,把裝在食品袋里還熱乎的水晶包遞給她。那是我在火車站買的,那包子真大,比我的拳頭還要大,看起來蓬松可口,呈略微淡黃的小麥本色。老蘑菇還喜歡吃一種用紅糖和糯米粉制作的發糕,先前我是買發糕的,有一次,發糕賣完了,我便買了水晶包,她便說以后就買水晶包吧。我買了六個,每次都買六個。老蘑菇會吃兩個,在路上邊走邊吃,到家剛好把兩個水晶包吃掉。她的牙齒落光了,吃東西只用牙齦磨,一口東西往往要磨很久才能吞咽下去。這兩個包子就是她一天的食物了,一整天,除了米湯,她不會再吃別的東西。她一向這樣,在吃東西上很克制,往往是以她認為的“夠”為標準,而不是以餓不餓來決定。我扶老蘑菇站起來,然后朝右邊的蘑菇走過去。這朵蘑菇往往沒等我走到跟前,便從石礅上站起來。

“回來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濕漉漉,像被夜露給打濕了。我不知道她們在這里等了多久。我不會勸她們別來等我,那沒有意義。這一家的人(當然,只是我們三個人)都特別固執,除非自己想通了,勸是沒用的。

“還熱呢!”老蘑菇說,遞給她女兒一個水晶包,我媽接過去。兩朵蘑菇還不走,站在原地每人先吃上一兩口。她們把水晶包掰開,我立刻聞到白糖溶化之后的清香氣息。

“黑燈瞎火的,你們兩人蹲在這里,來往的路人會被嚇死的?!敝绖袷菦]法勸的,還是忍不住要說說。其實我是想一個人安靜地走這截路。從上車到下車,只有這段路是我獨自待著的,這段晨曦前無人的孤寂時光會讓我變得像“無”一樣輕盈透亮。微明的黎明,清新的空氣,朦朧的曠野,稻稈的清香,一兩聲的蟲鳴,我覺得它們充滿了令人驚奇的神性。在此中,我承載著俗世的肉身似乎已經脫離了我,讓我變得輕盈無比。這種能夠放空自我的時光不是輕易能得到的,而她們不明白這些。假如她們不是那么衰老,應該會趕到火車站接我,這是她們表達愛我的方式。

“噯,兩個黃土快埋到頭頂的人了,誰還會怕?!崩夏⒐胶卣f。假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你不會想到這是一位八十七歲老女人的聲音。從小我就覺得她的聲音很奇怪,聽起來像十來歲的女孩發出的聲音,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娃娃音。這種聲音對男人有很致命的吸引力(當然,除了我爺爺),等同于紅顏禍水,因此南屏那些常常粗著嗓門罵大街的潑婦便說她是騷狐貍發浪聲,然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說我們一家都是騷狐貍,我媽和我也被捎帶上了。我媽其實長得并不好看,像她的父親,鼻梁塌陷單眼皮,雙唇又稍嫌過厚。不過她有一頭極好的頭發,濃密、水潤、順滑,到現在依然發量可觀,也沒多少白發。她護理頭發的秘方是用稻草灰漚的水洗頭。把稻草燒成灰后,包在紗布里浸到清水中,清水便會變成茶水一樣金黃。她用這種水洗頭,連洗發水都省了,這種洗頭方式她一直沿用到現在。

兩朵蘑菇每人吃了兩口包子后,我們三人便在朦朧的灰白色晨曦中往家里走。這種感覺很奇怪,三個人,我有時候又覺得只是一個人,老蘑菇和我媽分別是八十多歲和六十多歲的我,在她們眼里,我也成了她們四十歲那時候的模樣,我們身上流淌著相同的血脈,本質上,我們其實就是各個不同年齡段的一個人。一路靜悄悄走著,也看不見南屏有燈火在閃爍,而它就在我們的前邊,隱約可見村頭那棵高大的榕樹,黑黝黝地浮在黎明中。

這次回家是我媽打電話讓我回來的,她說老蘑菇這段時間總說夢見她母親,一身白衣白褲,連臉都是白的。我媽便發慌了,因為很多上了歲數的老人在離世前總會夢見故去的父母,我爺爺便是這樣。

“小妖,你必須回來,所有的親人必須這個時候在她身邊,她才能走得沒有遺憾?!蔽覌屧陔娫捓镞@樣對我說。她是壓低了聲音說這句話的,這話一說完,傳過來的聲音已經是老蘑菇的了。

“小妖,你還沒嫁人吧?”老蘑菇的娃娃音劈頭送來這么一句。

“沒有!”我老老實實地說。

“沒有就好!你要是嫁了我也不稀罕你回來了,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但你沒嫁就得回來哪,你暑假也不回來,七月十四鬼節,我們,我和你媽,連鴨都沒殺。我和你媽要是死掉了,你不回也成的??赡阋矝]嫁,我和你媽也還在喘氣,你就不回來了?”娃娃音很不好惹,充滿火藥味。

“我這就回?!蔽抑缓糜掷侠蠈崒嵉卣f。

今年初,我被抽調到市里參與慶祝撤地設市四十周年活動籌備工作組工作,一直忙活到十月份慶?;顒咏Y束。結束后校領導考慮到我放暑假時也在參與工作,于是秋季學期便不再給我排課,權當給我補了暑假。這樣我便有了暑假和寒假連著過的一段頗長的假期。

老蘑菇得到我的保證,心滿意足地把電話給了我媽。

“我說的話你得上點心?!彼謮旱吐曇粽f,我在電話里聽到老蘑菇罵罵咧咧的聲音漸漸變遠,她應該是離開我媽的身邊了。

“這是夢,夢你也相信?”我說。

“別大意,人不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夢的?!彼V定地說。

于是我便回來了,但絕不是為了老蘑菇的夢回來,而是為“她們還在喘氣”而回來。

“今年家里種了什么?”默默無聲走了一段路后,我說??偟谜f點什么。

“只種一畝稻子,沒力氣種太多了,夠人和幾只雞鴨吃,屋后還種了點菜,”我媽說,“余下的田地租給老趙種了?!?/p>

“不用種那么多,夠吃就成了?!蔽艺f。老趙叫趙志敏,其實不老,三十多歲,他和妻子從山里出來,在南屏承包了十畝地種水稻和冬菜。除了我媽種的一畝,我家里還有兩畝地租給了老趙,一畝地每年給八百塊錢租金。我媽前段在電話里說今年降到六百,農產品成本漲價了。

“這個老趙,也摳的,多兩百塊錢也不肯給,孤兒寡母的,也不體恤我們一下?!崩夏⒐秸f。

“怎么孤兒寡母的,有我嘛,我每月都給你們打錢的。你讓老趙帶你去領錢出來花,老趙人不錯的?!蔽艺f。

“他是不錯,鬼節他來幫我們殺鴨的?!蔽覌屨f。

在南屏,人一旦過了六十,就不能再殺生了,得給后輩子孫積德,給自己積德掙個好死法,不然閻王爺會吊著你,讓你癱在床上三年五載的不咽氣,生不如死。

大葉榕漸漸浮出來,像一把巨大的雨傘。榕樹其實都長不高,長到三四米就不再往上長了,而是往橫里長,身軀變得像水缸般巨大,長出很多也很巨大的枝丫,向四面八方延伸,漸漸合攏成傘狀。往時每年忙過“雙搶”,榕樹下從早到晚地聚攏一堆老頭,老頭又帶著孫子,一堆老的一堆小的,老的談掙大錢做發財夢,小的分幫派打群架。只要不流血,打得涕淚橫流衣衫破爛也不會有人管。本來還有一棵龍眼樹挨著榕樹的,每到夏季碩果累累,倒也可以讓附近的人家飽食幾次,但也因此壞不少事情。常有膽大又心不細的孩子爬上去摘龍眼,一幫伙伴在下頭瞎鼓勁喊加油,樹上的人一飄,踩了個空,結結實實摔下來,噗的一聲悶響,是那種里頭已經碎而外頭卻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很結實的悶響。這棵龍眼摔死過兩個孩子,村主任于是召集村干,商量如何處置這棵龍眼。一致同意砍伐,連根挖掉??撤ツ翘?,找來道公做法。樹老了都成精的,一般不能隨意砍伐,但如今事關人命,只能斗膽行事了。道法必須要做,以求得樹精寬恕。那天龍眼樹下里里外外圍了幾層南屏人,大家也都很開明,沒人阻攔。畢竟誰家都有兒孫,搞不好噗地掉下來的就是自家的獨苗了。身披大紅色法衣的道公在龍眼樹下吟唱了半天,然后殺了一只白羽毛公雞祭奠,又放了一掛鞭炮后才開斧。四條南屏大漢掄著纏上紅綢布條的大斧頭整整砍了一個下午,才把那棵老龍眼放倒。南屏的女人們又花了三個白天才把龍眼根完全挖出來,割下來的枝丫和挖出來的龍眼根像一座小山般堆放在榕樹邊上。老人幫們從深秋開始燒到來年春分,整整燒了五個冬天才算燒完了。

我們到達榕樹下時,天開始蒙蒙亮了,南屏有了些聲響,開門聲、咳嗽聲、小孩的哭聲,面盆失手落地聲,這些駁雜聲徐徐拉開南屏的清晨帷幕。我們三人順著那條南屏邊上的水泥路往家走。我們家在南屏后邊,也就是挨著縣城的那邊。南屏的房子很老舊,大都是兩層樓房,房子的外墻通常撒上白色和紅褐色的米石當裝飾。如今看起來很土,但稍微上年紀的人都知道,這是九十年代鄉村房子最流行的裝飾,能這樣裝修房子的,一般只有靠近城市或地理位置相當好的村莊才能做到,這些村莊一般掙錢相對比較容易。從這一點上來說,南屏以前也算是“闊”過的。當然,現在也闊,只是闊的那些人全在外頭,不再熱衷于回來建設南屏了。

我媽早早幫我把房間收拾好。我的房間在二樓,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戶,面對漸漸逼近的縣城。我可以清楚看見那些高樓陽臺上種的花菜和晾曬的衣物。這棟樓房是我爸在外打工頭四年積攢下的積蓄建起來的。假如他像南屏人說的那樣,受不了入贅的委屈,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重新成家立業,他在完全消失之前倒算是把一個男人該做的給做了,讓被他預謀舍棄的女人孩子有了堅固的遮風擋雨的屋宇,把善后的事情做好了,還算是有良心的。

我寧愿他活著,不管以何種方式。

房間里有艾草的濃烈氣息。這是老蘑菇的慣常做法,她常說艾草是大自然贈予人類的神奇仙草,拿來煮清水洗澡泡腳,能健康體魄益壽延年,拿來煙熏屋子能驅邪除穢。她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氣場,與人交往越少氣場越純正,而我長年累月吃喝異地水米,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氣場一定很污濁,得熏一熏。于是就熏。通常是把窗門關死,然后把一大把編成麻花辮的干枯艾草點燃,讓其慢慢燃燒,慢慢熏。每次睡過房間之后,我身上幾乎每個毛孔都透著艾草的氣息。

我不困,在動車上已經睡過一覺。老蘑菇開始指揮我媽煮粥。我媽煮了一輩子粥,但只要我回來,她立刻不會煮了。并非煮不好,而是老蘑菇覺得她那套煮法不對我的胃。在我三個月時,我媽患了三個月的痢疾,喂不成奶,我活命基本靠老蘑菇熬的粥。三個月的孩子吃粥,真為難我的胃了,也為難給我熬粥的老蘑菇了。老蘑菇至此認為她對我的胃了如指掌,放多少米、放多少水、什么樣的火候,由她說了算?,F在,我已經強壯到吞一把南屏的泥土也能消化得掉了,她對我的胃的認知還停留在我三個月那時候。

我站在窗前,聞著漸漸淡下來的艾草氣息,看見眼前的城市海市蜃樓般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我沉緩地、深深地呼吸,讓帶著艾草的空氣慢慢進入我的身體。在外頭時,每當我想起家里這兩朵蘑菇,就仿佛聞到了這種令我的身心為之一顫的氣息。

我等不到太陽升起來,是個陰天。下樓來到廚房,兩朵蘑菇坐在火灶邊,橘紅色的火苗從灶孔里漏出來。我早就給她們安置了煤氣灶,而她們固執地認為煤氣灶燒出來的飯菜沒滋味。南屏還沒用上煤氣灶之前,燒飯用的是稻草,后來有了煤氣灶,稻草漸漸退出南屏的伙房。如今,兩朵蘑菇每年都讓趙志敏從老家山上弄兩車柴火,當然是給錢的。老蘑菇很心疼,覺得那是拿錢在燒飯。但不燒柴火就得燒煤氣,煤氣一罐一百多,兩個人用得上半年,一年兩罐三百來塊,而兩車柴火才兩百塊錢,頂燒一年。在對生活開銷的算計上,老蘑菇比我媽要精明得多。

“六〇年,你曉得吧?”她看見我,又老生常談,指著從火灶孔里冒出來的火苗,“什么都沒得吃,地上有點綠的,都吃光了。沒錢沒物,死了很多人。如今倒好了,燒個柴火也要錢,這世道不純正了?!彼f著,慢慢站起來,轉身出了伙房。我知道她一定又積攢了什么她覺得好的東西,要去拿出來給我。

“你別跟著我!”她往往要故意留一點神秘。慢慢挪出伙房,然后進了廳堂左側的房間,還隨手把門關上了。無非就是一些糖果餅干之類的,從小到大都這樣。餅干拿出來時,往往因為放置時間太久而變得軟塌塌的,而糖的表皮溶化了,和那層包糖紙粘連在一起,根本沒法吃。

“她為什么老惦記六〇年!”我實在忍不住了,這話題我從小聽到大。她分明是不想遺忘。

“那年我弟死掉了。我們其實有三姐弟,你姑姑下邊是個弟弟,你該叫叔叔的。那時候遭遇自然災害,沒有吃的,小弟三歲,因為挨餓,營養不良,死掉了。死時鼻孔嘴巴鉆出來好幾條蛔蟲?!?/p>

我聽得一陣毛骨悚然。

“爺爺那時候不是領工資嗎?怎么還能讓自己的孩子餓死掉?”我說。

我媽不語,背對著我往火灶里添加柴火。片刻后我聽見她深深吸了一下鼻子。老蘑菇從廳堂里又慢慢朝伙房挪過來。她不駝背,眼不花耳不聾,高齡只是讓她的行動變得遲緩了,身高也縮了不少。她像數著步數般走到我跟前,把手里一只小布袋給我。

“收好!”她低低囑咐我,然后笑瞇瞇看我打開小布袋。是一只刻有花紋的、一根手指那樣寬的銀手鐲,在清晨的光線里泛著暗暗的亞光。我心里一沉,她分明是在派遺物。在南屏,每個老人預感自己在世時日不多時,便會把值錢的或者珍貴的物件拿出來分派給兒孫。

我聽見我媽又深深吸了一下鼻子。

我媽每天在老蘑菇照例去歇午時,躲進她的房間里做孝服。她們的房間挨在一起,都在一樓廳堂的左側,靠近大門那間是我媽的,一墻之隔是老蘑菇,我不在家時,二樓就空著了。我媽久不久上去打掃灰塵,檢查被褥是否被老鼠造窩,其他時候,這一層好像不屬于我們家的。

“得做好準備了!”我媽從老花鏡上看著我,壓低聲音說。孝服包括上衣、褲子、頭巾,這是給與死者有血緣關系的直系親屬準備的。老蘑菇的直系親屬只有三個,我媽媽,我姑姑,我。其他人就不適合了,在手臂上綁一條白布條即可?,F在她已經縫到我姑那一套,縫上衣左邊的袖子。

“人還好好的,你做這東西不吉利的?!蔽艺f。我站在一邊,拒絕靠近那堆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白布。她將剪得七零八碎的布片攤在床上,攤成一個人的形狀。是白麻布,粗糙,扎實,有淡淡的黃色。這種布料如今市面上已經很難找了。

“我算了一下,大概十五席就夠了。老家那邊你爺這頭、你奶這頭大概是十席,南屏五席。糧食是夠吃的,就是肉如今貴了些。我該多養點雞的,如今買半大的來養也不知來不來得及,家里只有七只雞和五只鴨子。操辦白事不用擔心,老趙熟悉這一套,他這些年給南屏操辦了不少紅白事?!彼O率掷锏尼樉€,盯住我說。我不敢直視她,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

“你快別弄這些了,人老了想法多,我奶看見了會說你盼她快死的。她能吃能睡的,平日也沒什么毛病,離那時候還遠著呢?!蔽艺f。

我媽呆呆盯住我一會兒,又埋頭忙她手里的活兒。我看見她頭頂上濃密的灰白發,她六十四歲了。她縫得很慢,一針一線的,針腳很均勻。我嘆了口氣,默默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她的房間。

我其實也有歇午覺的習慣,但一回到南屏,不知怎么的,竟毫無睡意。我花了四個中午整理屋后的菜地。在廚房的后頭,大約有一分半的一塊菜地,我媽種了卷筒青、玻璃菜,還有一小片香菜。都種得不多,剩下一片有三張席子那樣的空地,長滿了雜草。于是我鋤草,這點草竟然花了四個中午,兩只手掌還長了六個亮晶晶的水皰。我把那些雜草堆積到一起,一把火燒掉了。我打算在這塊地里種幾蔸萬年青、蘆薈、薔薇,整一整也能成一個不錯的小花園吧?,F在得晾曬幾天地。這個中午我打算在南屏里走一走。

南屏是一個大村,有兩百八十一戶人家,兩千五百八十口人。無數條小巷子四通八達,看起來很亂,但其實亂中有序,整個村子從前往后數,一共六排,前一排的廚房對著后一排的大門,中間間隔一條大巷子,整個村莊就有六條主巷子,名字起得非常有氣魄,分別是妃子巷、落云巷、竹排巷、扶搖巷、云瑤巷、紫玉巷。我曾和老蘑菇探聽這些巷名的來歷,老蘑菇搖搖頭。我這才記起她其實也并非真正的南屏人。又和村里那些文物般的老古董打聽,他們也搖搖頭,說生下來就聽見這般叫了。

午后的風暖和,已經農歷十月了,夜露冰涼,早晚的風已經開始咬人,天空白蒙蒙的。我慢慢穿梭于那些縱橫交錯的無名小巷間,感嘆南屏已經不是往昔的南屏,南屏已經被外地人給占領了。隨便從哪一戶人家里走出來的人,都已經沒有一張臉是我一望便知名知姓的人。南屏的年輕人在外頭掙了錢,紛紛進城買房,老的小的全搬進城里,南屏的老屋便租給了從山里出來或從外地來這座城市謀生的人了。城里的房子租金貴,這種挨著城市的郊區房屋便成了搶手貨。也有一些舍不得老屋、不愿進城跟兒孫住的老人,還有伴的就兩個老人守著老屋過,伴已經走的就帶一條狗子過。這樣的老人已經漸漸稀少了,也面目全非,看不出往昔熟悉的表情。許多不同口音的孩子在小巷里打鬧。他們的父母有的進城去謀營生,有的在家里守著一爿店鋪。實際上,南屏如今已經類似于城市里的老城區了,已經融為城市的一部分。在妃子巷,赫然有三對河南夫妻經營三家棺材鋪,這三家棺材店分別租了陳二河、陳三河、陳四妹的老屋,這是三兄妹,本來還有個陳大河的。我記得那位長相醇厚的老大哥,一雙厚嘴唇老遠看見人就笑,濃眉塌鼻梁,走路外八字。這四兄妹也是九十年代初最先南下打工隊伍里的成員,陳大河也和我父親一樣,不知怎么的一去不復返。當然,他比我父親大好多,十幾歲總該有的。他留下一對兒女和一個老婆,老婆后來也出去打工了,遺憾的是也沒再回來,南屏人都說她在外頭改嫁了,不會再回來。陳家三兄妹于是肩負起兄長一對兒女的撫養。那一對兒女也爭氣,書念得好,兄妹倆后來都當了老師。陳家幾兄妹在廣東做日用品批發生意,狠賺了一把。他們可不是進城買房子那么簡單,而是進城買地皮,每人起了一棟五層半的樓房,帶鋪面那種,據說他們在廣東也有房產。南屏人說這是幾兄妹厚待兄長后人積下的大德。當初那幾對河南夫婦言明要租來經營喪葬用品,三兄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們說這是積德的事情。南屏人于是又感嘆,怪不得陳家人能發財,人家的心胸那是能盛得下高山大海的。棺材店就這樣開張了,一晃十多年,平時看著門庭冷落,但它能經營十多年,足以表明這營生是能賺錢的。雍容華貴的“妃子巷”由于這三家棺材鋪的存在,落得一個別名叫“棺材巷”。南屏的棺材巷在整個縣里很有名氣,所有喪事用品,棺材、花圈、香燭紙錢、壽衣、喪事器皿、紙車馬洋房一應俱全,全部能在這三家店鋪購買得到。這三個湖南人相互之間也很幫襯,自家店里短缺的,便將人帶到鄰人店里,買賣一團和氣。路過那幾戶人家,往敞開的門里瞥一眼,必定是一口尚未油漆的素棺材撞入人眼,它就直挺挺擱在客廳里,頭尾架在兩條矮長椅上,家人進出都經過旁邊,似乎那是一件掃帚一樣不起眼的家什。棺材兩邊的墻壁上,也掛滿各種喪葬用品,特別是那些壽衣。那是長褂子壽衣,電視劇中民國時代男人穿的長袍馬褂。店主不是拿一根衣架來掛住,而是像個稻草人那樣扎起來,乍一看像墻上掛一個人,旁邊又堆滿各種喪葬品,加上一口棺材,那種沉重陰森的氛圍就出來了。這三家棺材店剛開張時,南屏人覺得晦氣,路過都像腳底抹油,一溜就過去了,絕不多耽擱一時半刻。后來漸漸熟悉了,也來串門,有時候還走進門拍拍那口素棺材,嘭嘭嘭地響。對于尚未但必定會來臨的死亡便多了幾分坦然,難得地獲得一份好心態。

越過妃子巷就是落云巷,落云巷也有一個別名,叫剃頭巷。因為這巷子里有好幾位剃頭師傅和拔臉娘。這不是舶來品,是南屏人這一帶固有的傳統儀式,包括南屏附近這一帶的平原地區,都固守這樣的傳統。剃頭并非常日的普通剃頭刮胡,而是專為去世的男性剃頭刮臉,有一層凈臉的意思在里頭。剃頭也并非真剃個光禿瓢,而是象征性地修理頭發和刮臉腮,使逝者看起來整齊體面一些。拔臉則完全相反,專門給新嫁娘絞臉毛和后脖頸上的絨毛,使新嫁娘的顏面和脖頸顯得更光潔照人。絞臉毛是個很輕巧的技術活,全憑一根縫衣線操作,線的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對折在雙手的食指和拇指上,折成剪刀狀,嘴里那條線一拉,兩只手控制的那把“剪刀”便成“剪”的樣子,輕輕絞在抹了稻草灰的臉龐和脖頸上,那些細小絨毛就被連根絞掉了。疼是真疼,生生從肉里拔的,哪能不疼,不經疼的姑娘硬是被絞得淌了一臉淚水,但一想到新婚之夜燈火下自己光潔的臉龐和脖頸,也就忍了,肉是疼,心里卻幸福。拔臉娘迎來的是幸福與即將孕育的新生命,剃頭師傅走出去是奔赴死別與生命的消亡,一條窄巷里生與死毗鄰而居,相遇而安。

除了妃子巷和落云巷,還有竹排巷、扶搖巷、云瑤巷、紫玉巷等幾條大巷子,這些巷子都有各自區別于其他街巷的獨特風物,這些風物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是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租客經營的,比如來自云南顏色鮮艷的民族布包與服飾,來自新疆的小件玉石裝飾品,來自西雙版納的各種藤條編織工藝品,還有算命的,看風水的,起名字的,五花八門。駁雜的民間風物糅合成了南屏一種奇特的氛圍,半土不洋。如今的南屏村,已儼然成為一個挨在城市邊上的鄉村集市了,每天陌生人進出絡繹不絕,前來采買各種在縣城集市上買不到的新奇民間物品。如今的南屏早已不是以前的南屏,總覺缺一點什么,又覺得如今的南屏更圓滿,它更像一個能自給自足的完整體系。

我在一家綠植前停住。這原來是綠玉家,這家有三姐妹,老三就是綠玉,和我是伙伴。她的兩個姐姐外嫁了,據說嫁的都是有錢人家。按照習俗,家里如若沒有兒子,大女是要招女婿上門傳香火、給父母養老送終的,像我媽。但她們家老大老二全外嫁了,招婿上門給父母養老送終的任務只能落到綠玉身上。那兩位姐姐倒算是有善心之人,每人豪贈二十萬紅包給綠玉,權當是二老的贍養費。綠玉很機靈,在房地產炒得火爆之時,拿著姐姐們給的錢買了一套毛坯房,一轉手賺了十幾萬,如此這般倒騰,短短幾年內竟身家上百萬。當然,后來她也帶著父母搬進縣城了,找了個當高中教師的夫婿。

如今她的老屋租給一個云南人,家里的地也租給了他。云南人擅長種花,將綠玉家的地改成花苗圃,鮮花供縣城的零售花店,花苗供城里人家的陽臺上種養。云南人姓劉,他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十來歲,老婆像個高中生,長相十分年輕。我每年回來都來老劉的店里轉,今天他不在家,據說回云南去要新品種的月季花去了。我們叫他老婆花姐?;ń懵犝f我要買萬年青和蘆薈,細聲細氣地說,不用買,你自己去地里搞,這算啥花,你去搞就是。她給我一袋肥,讓我埋到要種花的土里,那樣花容易生根。我說我還沒把地整好,整好了再來拿。轉了一圈,又轉回妃子巷,路過云軒店(一家棺材店的店名),赫然發現我媽和老蘑菇在里面,旁邊站著笑瞇瞇的店主張玉祥張老板。我只好走進店里。

“呵,這不是小妖回來了?”張老板瞪著我。

“是我,”我說,“張老板,恭喜發財!”

“發啥財,這年頭就是混口飯吃?!彼t虛地說,人笑瞇瞇的。

我媽和老蘑菇在一旁看著我,神情都有些尷尬。

“要干嗎?”我問她們。

“你奶要給自己選一口老屋!”張老板說,他們那邊管棺材叫老屋。

我有些慍怒地瞧她們,她們站在我面前,像兩個做錯事情的學生。

“看一看,看一看還不行嗎?”我媽沒吭聲,老蘑菇小聲嘀咕起來,她悄悄挪到我媽面前,仿佛我要欺負她女兒似的。

“給誰看?給我?”我說。

“瞧你這張嘴,陶家人盡是這些不知死活的貨!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崩夏⒐缴袂樽兊锰谷黄饋?,似乎還有些氣惱,抬手嘭的一聲拍著那口素棺木。她的手枯瘦,純粹是骨頭撞木板,力道還不輕。張老板在一旁尷尬得直搓手笑。

“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凈操心那些沒邊沒沿的?!蔽一鸷艽?,心里卻悲愴生起。這些本該是兒孫輩給家里的老人做的,如若我是個男兒身,又或我是個讓她們覺得靠譜的人,她們何須這般不顧不體面,自己給自己選棺材。我感到嗓子又緊又疼,連忙扶住老蘑菇,攙她走出云軒店。她很瘦小了,年輕時(其實也不年輕了,我開始學會打量人時,她已經五十多歲,身體開始往縮里長了)比我媽還高,上了年紀后,漸漸變得矮小了,這會竟縮得不到我的肩膀。但她有一雙很大的腳,和我一樣穿三十八碼的鞋子。

“你們有我,你們不是沒有后人,你們有我嘛,想要做什么盡管和我說?!蔽逸p聲說。

“你會給我做?瞧你剛才急赤白臉的?!崩夏⒐捷p聲說。

“奶,你放心好了,人家兒孫做的事情,你孫子也會做?!蔽艺f。我媽在旁邊默默走著,我又聽見她深深吸鼻子了。

“孫子?哼,”老蘑菇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個丫頭片子,能做什么?!?/p>

“你別小看人,孫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蔽艺f,使勁捏了一把她瘦骨嶙峋的胳膊。

她的嘴角咧開了,不過看得出很快樂。因為這是我小時候和她睡覺時玩的把戲。我讓她講故事,她故意賣關子,我就掐她的胳膊,掐她肚皮上松軟的肉。

“噯,你能做!明天你陪我來買口棺材,我倒要看這蹲著尿的有沒有這膽子?!?/p>

“奶,還沒到那時候,你長命百歲的。你放心,到該買時我絕不含糊。要不今晚我和你睡,怎么樣?”我誘惑她。因為每次回來她總半真半假地叫我和她睡。

“去!誰稀罕和你睡!我一身老人味,自己聞著都嗆?!彼龂@氣。

“沒有,”我說,“你身上沒有老人味,你身上只有尖酸刻薄的味兒!”這回是她掐我。我媽一直走在我們身后,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雙眼淚汪汪地看我。

晚上臨睡前,我媽來到我房間,說家里有一口棺木,能讓老人延年益壽,這是南屏的習俗。

我一愣。忽然記起小時候和伙伴綠玉玩的捉迷藏游戲。綠玉那時候有一個很老的祖祖,是她爺爺的父親。我記得她家的偏房里確實有一口長方形盒子那樣的素棺材。還沒油漆的棺材我們南屏稱為素棺材,只有人過世要入殮前一天才能上油漆。那時候我們捉迷藏,常常躲到那口素棺材里,人直挺挺躺在里面。那時候還小,不知道什么敬畏和懼怕,綠玉的媽媽偶爾會呵斥我們。她的爸爸和爺爺、祖祖根本沒當回事。那位祖祖時常安詳地踱到偏房,站在那口素棺木前靜靜地看。

“祖祖,這木盒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們問他。

“祖祖以后要躺在里頭?!彼Σ[瞇地說。

“為什么要以后?你現在就躺進去,你躺進去給我們看看?!蔽覀兇舐曊f。

這時候從偏房旁邊的廚房里便會飛出來一只鞋或一把掃帚,啪地砸到我們身上……。

第二天, 老蘑菇、我媽、我,我們三人正正經經地去云軒店,給老蘑菇選一口素棺材。我們什么也不懂,張老板就給我們介紹起來。一般土葬用的棺材是柳木、桐木、杉木,這是大部分人家都會選用的,價格比較實惠,但不耐腐蝕。再好一點的是松木、柏木,不易變形腐蝕,價格稍微高。最好的是楠木,金絲楠木,防腐性強,假如土質干燥的話,上千年不腐朽也是有的,金絲楠木一般尋常人家都不用,太貴。我這里廟小,沒有金絲楠木棺。

張老板拍著堂屋那口素棺木,嘭嘭地悶響。

“這是什么木?”老蘑菇盯著那口棺材。

“這是杉木!”他說。

“老張屋后頭還有不少,我們到里面看看去?!蔽覌尳ㄗh。

老蘑菇將臉朝我偏過來。她的臉也縮了。她臉部的骨骼本來就不大,如今皮肉一縮,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皺紋絲絲縷縷布滿那張松弛下垂的臉皮。她們那一代人,包括我媽,年輕時用的護膚品一般就是冬天的時候往臉上抹一點兌了水的生茶油,皮膚從沒受過化工護膚品侵蝕,因此皺紋歸皺紋,皮膚看起來要比我細膩得多,看不見毛孔的那種細膩。

“小妖,你能給我弄口杉木棺木,我就算沒白疼你了!”她說。

“由你選,你滿意哪一口就哪一口!”我輕聲說,攙著她往張老板的屋后走。我媽和張老板在前頭。老蘑菇拽住我頓了一下,從她肥大的外衣下將一個很厚實的紅塑料包包摸出來塞給我,上頭用橡皮筋扎得結結實實的。

“夠用的!”她輕聲對我說,“去年葵花的奶那口也是杉木,素的,才四千二。我這里有六千,我數過的。六千!”她強調,捏住我手臂的手使了一下勁。我連忙把那包塞進她的外套口袋里。

“我有!”我小聲對她嘀咕,“假如我沒有,你女兒有,怎么能讓你掏這個錢,快收起來吧!”

“你們有?!”她撇撇嘴,又掏出來塞給我,“我還不知道你們。你媽那手掌,指頭縫比篩眼還寬,那是留得住錢的人嗎?”

“她沒有我有!”我說。沒想到老蘑菇這樣看我媽,這讓我哭笑不得。

“我想你也是沒剩幾個的,要不你怎么老不回家?估計連個車費都掏不出。你們這一代人,我可經見多了,能花不能掙,沒得救的!”她搖搖頭。我忽然記起前幾天她給我的銀手鐲,連同這一點私房錢,大概是她全部的財物了。我默默接過那包錢。它將會毫發無損地待在家里某一個隱秘之地,老蘑菇百年之后,它便是一件珍貴的緬懷之物。

張老板搭了棚頂的天井里放置八口素棺材,一口疊加一口壘在一起,壘成四排。

“都在這里了!”他一揮手,像展示什么令人驕傲的寶貝。我暗想,這么多裝死人的東西放在眼皮下,他一家子是怎么做到熟視無睹的?半夜起來上個廁所會不會被嚇著?還有那么多喪葬品,整一屋子的死亡氛圍。大概能經營這些東西的人也得看命吧,只有命格足夠硬朗,才能壓得住這些家伙散發出的死亡陰沉氣息。像我這樣看一眼都要嚇得手腳冰涼的弱氣之人,只怕小命早搭上了。

我媽挨個撫摸那些棺材,白板,厚實,看起來都一樣。不是光板面的木板,外壁上都雕龍畫鳳的,其中有一口雕刻著頂大的花朵。

“那是牡丹,”張老板說,“上朱紅色漆后會特別漂亮!”

我媽和老蘑菇對了一下眼睛,我忽然發現她們眉目之間的神情仿若一人。到我老了,不知道我和我媽是不是也這樣。她倆同時走到那口雕刻牡丹花的棺木前。那口棺木擺在下層,它上頭擱著一口壁身雕著麒麟的棺木。老蘑菇要求張老板把上頭的棺木放下來,她要好好看下頭這口牡丹棺木。于是我和張老板便各抱棺木的一頭,把上面的棺木挪開擺放在地上。我以為會很重,其實并不重??展啄?,還沒有蓋。

老蘑菇邊邊角角仔仔細細地看,還像試探一個西瓜是否成熟那樣東拍拍西打打。我媽則盯住那些牡丹看,仿佛看著它就能成真了似的。

“這花描上油漆該是什么樣子?”她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很漂亮的,大姐?!睆埨习逭f。我媽就把目光移到他臉上。這張老板長一張白臉,偶爾還會有個看起來很單純的笑容。他在南屏經營棺材十來年了,據說之前是在縣城里租了店面經營,后才轉來南屏,本地話講得已經相當地道了。在南屏經營營生的外地人,基本上都會講些本地話。

“是嗎?往后我也要一口這樣的棺木?!蔽覌屨f。我心里不高興了。老蘑菇八十幾歲了,備下是應該的,可她才六十四歲,離那一步還遠著呢,也跟著瞎琢磨這些事情。

“還沒輪到你!”果然,老蘑菇板著臉呵斥她?!皬埨习?,這口給我備下了,我要朵牡丹就夠了。龍啊鳳的,我們命賤,壓不住的?!彼f。

“奶,這些龍鳳其實也沒那么玄乎,就是圖個好看,跟我們的命沒關系?!睆埨习逭f。

“就這口!”老蘑菇斬釘截鐵。

在南屏,買棺木叫“進棺”,討個吉祥,和“進官”諧音?!斑M棺”是要擇日子的,得拿你的生辰八字去給算命先生看,找吉利的“進棺”時辰。老蘑菇說她早就不記得具體出生時辰了,只記得個數,農歷二月二十七。沒有具體時辰,算也算不準。我們便回家,她戴著老花鏡查看掛歷。她認得幾個字,這在她那一代相當不容易。后來她和我說是“那個掉腦袋的”教的?!暗裟X袋的”當然是指我爺爺。當時我不由浮想聯翩,原來書上講的“紅袖添香伴讀書”是真的,只是后來不知如何,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上吊過兩次,命不該絕,我們才有了今生的祖孫之緣。

老蘑菇指著日歷上標出來的“吉,宜喜事”“吉,宜出行”“吉,宜破土動工”之類的日子,說隨便選一個就成。我媽很猶豫,瞧著我想讓我拿主意。我不大相信這些,但“進棺”這樣事關生死的事情,心里還是有顧忌的。我感到很傷心,恨自己不是男兒身,女人做事總是瞻前顧后優柔寡斷的。老蘑菇拍了一下巴掌,說這個家她說了算。日子就這樣定了,就在后天下午四時之前。

南屏的人家,一般都有個天井,連接正屋和伙房,四四方方的,講究的人家給天井搭上頂棚,這個天井便也成為一間沒有廊柱的屋子,放家什搭個雞窩鴨架什么的,就不怕風吹日曬了。一般人家便敞著,露天,采光好。我們家的天井蓋一半露一半,蓋住的那一半放農具和閑置不用的破舊家具,沒蓋的另一半晾曬衣物。冬天晴朗時,老蘑菇會在沒蓋住的這一半天井歇午覺。冬日陽光暖暖落到她身上,她瞇著雙眼,慢慢磨兩片嘴唇,極享受。久不久地,她忽然會在半睡半醒之間說出一句讓人目瞪口呆的話:這人世間,人人忙忙碌碌,起早貪黑爭搶那些虛頭巴腦的,該珍惜的不珍惜。說著,自己咧嘴一笑。誰都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她的棺木,就打算放在天井里,安置在搭蓋了頂棚的那一端。我立刻想到張老板的天井,渾身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我不動聲色地說,奶,放在這里,進出都看見,會不會瘆人?她撇撇嘴說,會瘆誰?反正我是不瘆的,人有了自己的屋心里才踏實。

“進棺”這天,張老板張羅了四個年輕人給抬到家里,租我們地種的老趙也來了。我不在家時,老趙對家里的兩位老人多有關照,因此聽說老蘑菇要“進棺”,便放下手里的活兒跑來幫忙。當然,每年回南屏過年,我免不了都給老趙的孩子封紅包。老趙又租了玉玲家一塊一畝大的稻田,并請來挖掘機深挖,他說要養魚,目前已經蓄水。他修了一條水渠,從大水利引來了活水。村里女人會到池塘邊洗衣服,他便買來水泥和磚頭,打算砌一個簡易碼頭,方便洗衣服的婦人。張老板很講究,抬棺木的繩子是用紅布條編成的粗繩子,兩條紅布繩子綁住棺木兩端,中間穿過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兩端木棒各站一個年輕人。棺木身上又綁了一塊薄而鮮艷的紅絲綢。張老板讓我媽在家門口燒了一盆旺火,又放一掛鞭炮,幾個年輕人便從火盆上跨過去,將棺木抬進家里了。左鄰右舍來了不少鄰居,紛紛向老蘑菇道喜。在南屏,“進棺”算是一件喜事,證明這個家兒孫賢孝,也證明“進棺”的老人德高望重,得到兒孫的厚待。晚上,我們張羅了兩桌飯菜,招待前來賀喜的左鄰右舍。由于我們家不是真正的南屏人,在南屏,我們其實是沒有根脈親戚的,只能把鄰居當親戚來款待。大家吃得歡喜,又把老蘑菇的棺木贊嘆了一番。酒足飯飽人散盡,天已經黑盡,深秋的夜風從伙房后門吹進來,涼冰冰的。天井原先只有一條白熾燈,老蘑菇白天讓老趙又多加了一條。夜晚,兩條白熾燈一起亮起來,天井被照得雪亮。那口綁了紅綢布的棺木醒目地橫在那里,老蘑菇背著手站在那口棺木前,我和我媽正在收拾碗筷,我媽見狀,放下手里的活兒走過去,然后我也走過去了。我們三人站在棺木前,誰都不說話。我心里忽然騰起巨大的悲愴。我們骨肉相連的三個人,有一個必定要走在另外兩個前頭,和眼前這口棺木一起埋入泥土深處,永生告別這悲喜往復的人間。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它就在眼前,虎視眈眈而又充滿悲憫地看著我們三人。

“早年,南屏從沒把我們當人看,他們叫我們吃玉米的。我們山區缺水,沒有水田,種不了水稻,”老蘑菇忽然說,聲音打著戰,“我們只能種玉米,長年累月吃玉米。大米在山區人眼里跟金子一樣金貴,只有大年三十晚我們才會買幾斤大米煮一頓大米飯吃,送除夕。南屏人知道我們山區人稀罕大米飯,他們知道的,叫我們玉米人,瞧不起我們山區人的?!彼f著,清了一聲嗓子。我媽在旁邊又開始深深吸鼻子。

“奶,你該睡了,夜了!”我上前扶住她輕聲說。她走近棺木,輕輕撫摸,“我哪兒也不去,這就是我的床!”她說。

像一種莊嚴的儀式,每天默站在那口棺木前,成為老蘑菇日常一部分。

“她不怕嗎?”我媽對我嘀咕。

“你怕嗎?”我問她。

“你怕不怕?”她卻反問我。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怕,又覺得沒什么可怕的,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是不怕的!”我媽邊剝手里已經曬干的水瓜邊說。這水瓜剝掉外邊那層薄脆的皮后,拿來洗碗是極好的。我媽一直很瘦,眉間有一道深深的豎紋。老蘑菇雖然比她老二十幾歲,但整個神情看起來要比她舒展和飽滿得多,她一直活得懦懦的。我能理解她。老蘑菇即便想死過兩回,終究也沒死,她的婚姻再不好,終究也是有個男人在身邊陪著過了大半輩子。而我媽在我八九歲開始,便成了不清不楚的“活寡婦”,漫長的孤寡之路,多大的辛酸與悲苦只有她才懂。

“小妖,我只擔心你,我日后走了你便沒人可靠了,人總得有點靠才能在這世上活下去?!彼f。她這輩子眼見老蘑菇婚姻的破敗,又經歷自身婚姻的孤苦,對于我選擇一個人生活,她并沒有任何怨言。

“你和我奶怎么整天老琢磨這些事情?有吃有喝的,整天想那些虛的?!蔽艺f,從她的身邊走開。我怕她再說出什么更離譜的話來。

夜里,下了一場雨,雨滴鏗鏗鏘鏘打在玻璃上,空氣冷了下來,我覺得有些冷,便起來想加一條毯子。透過沒拉嚴的窗簾,居然看見窗外有一片白光。走過去一看,白光是從天井漏過來的。我看見我媽披著棉衣站在天井里,面朝那口棺木。一直到濕冷的空氣咬著我裸露的腳腕,我才回到床上。

我把濕漉漉的臉深深埋進枕頭里。

農歷十月初十是南屏的豐收節,其實就是個廟會,后來又成為南屏的女兒節。早年南屏人還沒像如今這么多人往外走時,每年豐收節這天,家家戶戶按人頭交錢,每人五十,交給組織人采購晚飯的飯菜,下午五點準時在南屏的曬谷場開飯。曬谷場的邊上有一座裝飾得富麗堂皇的紅瓦廟宇,通共就一間屋子,挺大,外墻上半截涂成赤紅色,下半截是金黃色,里墻貼有白色瓷磚,四個翹起來的檐角蹲伏鍍金麒麟,口含藍色滾珠。廟里供的是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她的玉凈瓶里插一枝鍍了金粉的楊柳枝,寓意上求佛道下化眾生。豐收節這天,女人們在廟里燒旺火盆,將秋收的新米瓜果雞鴨魚肉糖果餅干供上,人們排著隊進廟里點香上香。我小時還見過請道公來敲鑼打鼓誦唱經文,感恩菩薩庇佑,南屏才有今日之豐收。后來老的那一幫組織者老去,組織者變成年輕人,年輕人可不喜歡那套慶祝法,他們把自家的音響拉出來,裝了幾支話筒,放卡拉OK。吃完晚飯就唱卡拉OK,活活地辦成一場村級晚會。那些嫁出去的南屏女兒特別希望能回來參與豐收節的慶?;顒?,于是去求組織者。年輕人沒有那么多忌諱,答應了,且把儀式搞得很隆重。他們上街去買燙了金的邀請函,挨個送到南屏女婿家里,鄭重邀請南屏女兒回來參加豐收節。這對于南屏來說,其實就是一個真正的團圓節。因為出嫁的女兒每年也就大年初二和鬼節農歷七月十四這兩個日子回娘家過節,如若娘家也有嫂子或弟媳,家里的兄弟也是要陪媳婦回娘家的,這等于姑嫂其實是分開過節,團不了圓。而豐收節這天,南屏的嫁女們回來了,兄弟的媳婦也在家,一家人圓圓滿滿坐在曬谷場上吃飯,這才是真正的團圓。后來這豐收節便演變成了南屏的女兒節了。

如今南屏人游走四方,但廟會還是要趕回來過的,這是對土地、對生養之地的感恩,你在外頭錢包再鼓,也得曉得感恩,不然會被南屏人罵為牲口。人不知道感恩,和牲口有什么區別?而租住在南屏的五湖四海的租客們,也愿意湊熱鬧,交了錢來湊一桌人,也等于和南屏人多了一個交流、融入的機會,日后更好做事。廟會的熱鬧一般從中午開始。城里人陸陸續續回到南屏,晚飯的菜品也采購回來了。男人們開始從廟宇附近的人家拉來水管和電線,在廟宇門口架起幾口大鍋。不用煤氣,用柴火,用最古老的方式烹飪飯菜來祭奠南屏的古老節日。女人們一大早就回來了,把廟宇里外都擦洗干凈,香爐里的舊爐灰也換掉了。常年遠離南屏在外頭闖蕩的人,這時候家里的老人便會拿廟宇里的一小撮爐灰,縫在一個小小的紅布包里,給在外闖蕩的兒孫當護身符帶在身上。早年,老蘑菇也給我縫制過一個,我提醒她,我們目前和南屏沒關系,她便脫下鞋追著打我。女人們不僅清掃廟宇,還在屋里屋外張掛五顏六色的長條彩紙,是錫箔紙,閃閃發亮的。小紅燈也掛上了,整個廟宇張燈結彩,打扮得跟新房似的。忙完廟宇里的活兒,便開始淘米洗菜,整理飯桌和碗筷。一般飯桌是租來的,大街上專門有租做席子用的桌椅,早先還有碗筷,后來流行用一次性碗筷,實惠又不用擔心摔壞被賠償。曬谷場上從中午起就將席子擺開了,廟會的席子,比南屏任何一戶人家的紅白席子都要大。廟會是整個南屏人家都參與,而紅白事一般都是按巷子來參與,紅白事在哪條巷子辦,哪條巷子的人家便自動前往幫忙封禮包。南屏整個偌大的曬谷場,擠擠挨挨鋪排滿了席子,那場面非常磅礴。

掌勺的一般都是成了家的男人,一口大鍋在廟宇門口擺開,豬是破開肚皮掏干凈內臟后整條燉煮,因為拜祭時是要全豬的,雞鴨也一樣,都是去了內臟后整只燉煮。用最原始的方法烹飪,清水燉煮,調料是不允許放的,只有祭拜過后二次烹飪才能放調料。中午十二點鳴炮后開始祭拜,從縣城回來的男女老少在廟宇門口排隊等待進入廟宇。一般是一家一家進去祭拜。有的人家兒孫多,兒孫又有了家口,十幾口人浩浩蕩蕩進入廟里,老人在前,兒子孫子跟后,女兒和媳婦接著,整整齊齊排成幾排,跪拜磕頭。這是南屏人最快樂的時候,廟里通常會站著幾個愛鬧事情的人,看見你的頭磕不下去,磕得不好看,他們便按住你的頭,咚咚咚往水泥地上碰,簡直是撞,三個頭磕下來,額頭紅了一片了。而到了這個時候,最難堪的要數我們家了。連那些來南屏租住的外地人家口都比我們多。我們三人勢單力薄地進入廟宇,老蘑菇在前頭跪下,我媽挨她腳跟跪下,我又對著我媽的腳后跟跪下,橫看豎看每一排都是一人,愛鬧事的人對著三個孤寡女人也鬧不起來了。人們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看我們三個磕了三個頭,然后我媽先起來,上前扶老蘑菇,接著我也起來去扶她。我們仨像從刑場上走下來一般。

有好幾年我一直不愿回來,太難堪了,但一想到祭拜時只有老蘑菇和我媽,更單薄了,不忍心,又在那天急匆匆趕回來。于別人家而言,廟會是個團圓的快樂節日,于我而言卻難堪萬分。拜祭儀式結束后,男人們開始烹飪晚飯,菜一道接一道傳到席子上。到吃晚飯時,我們三人又再一次難堪。別人都是一家子坐一桌,家口多的就拼成兩桌。我們三人坐在一張席子上等著湊人數,十人才能開一席。往往等到最后,等不到一個南屏人,只好和老趙等這些來南屏的租客們拼桌。

自始至終,我們都融不入南屏。老蘑菇往往一言不發地吃飯,我媽給她夾燉得綿軟的紅燒肉,那一頓飯,她便只磨著這一口肉吃。

這次也一樣。孤單地祭拜,孤單地坐席,默不作聲地吃飯。夜幕落下來時,夜風吹起,曬谷場一邊挨著南屏,一邊是曠野,夜風從收割過后的曠野吹來深秋之夜的鮮冷氣息。半弦月朦朧,月光被通明的燈火淹沒了。吃過飯的席子被撤下,曬谷場中央燃起一堆篝火,年輕人把音箱擺出來,南屏廟會的晚會開始了。大都是年輕人唱歌。早先的南屏人守著南屏,沒經見世面,拿起話筒站到人前扭扭捏捏地露怯,混過世界的南屏人如今拿起話筒落落大方了,有些年輕人甚至還打上領帶,皮鞋是不穿的,顯得過于正經,拘束,倒覺得土。他們穿運動鞋,船襪,領帶正經,穿著休閑,顯得亦邪亦正的,倒有了藏不住的時尚感。我們三人坐在人群中,挨在一起,不一會兒老蘑菇便說要回去睡覺。她一向有早睡的習慣,她的習慣給我們解了難堪。我們繞過人群,終于將自己從人群中孤獨地抽了出來。

南屏人都聚到曬谷場去了,村里的巷子靜悄悄的,風隱隱地在巷子里游蕩,將我們的腳步聲帶走。

“下露了!”我媽輕聲說。

“那可不是!”老蘑菇接著話,“過一陣子該立冬了?!?/p>

“也沒事,地里該收的都收進家了??上Я送莸啬瞧ヂ?,手腳一慢,全給老鼠禍害了?!蔽覌屨f。

“往年冬天,都會走個把老人。人老了,氣弱,暖不了身骨,冬天就挨不過去了?!崩夏⒐秸f。

“奶,你別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你還有年頭要活呢?!蔽矣行┥鷼?。

“這丫頭片子聽不得人說死,一說她就急眼了,跟要了她老子的命似的。急不急也得死,大大方方說有什么不好,死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崩夏⒐桨@起來。

回到家里,她又奔她的棺木而去。

出太陽的一天,我去了村外云南人老劉的花苗圃,想弄回點花苗種在廚房后頭的空地上。我已經把那點空地鋤好了,土疙瘩也敲得細碎。我媽還割回兩捆干稻稈,放火燒后,將稻草灰均勻撒在那片空地上漚肥,并淋上水。她說這些火灰可以肥土,還可以防蟲害。不知道她從哪兒弄來一株接骨木,先聲奪人地種上了。老蘑菇罵她蠢,接骨木只有在三月四月移種才能活得成。我媽訥訥地說,也許活呢。

老劉的花苗圃在深秋依然蔥蘢,四季都開的月季把苗圃弄得跟春天似的。我第一次見到月季有那么多種顏色,白,粉白,黃,粉黃,紅,粉紅……姹紫嫣紅一片。老早以前我總分不清月季和玫瑰,看起來沒什么兩樣,連葉子都一模一樣。后來老劉教我一招,香味濃的是玫瑰,無味的是月季。我一聞,果真如此。月季開是開得妖艷奪目,卻沒什么味,真奇怪。老劉幫我整了兩蔸萬年青,還有一把五顏六色的太陽花,兩棵柚子苗。他說他們老家家家戶戶都種一棵柚子在門前,柚子葉能辟邪。我說南屏沒有這些風俗。他硬塞給我。我帶回家,在屋后忙活了一個下午,那小片空地便給折騰滿了。我還打算在臨走前給她們買只貓崽或狗崽,頂好是狗崽,我老覺得貓不那么可靠。我養過幾次貓,每年開春貓叫春時,它總會為了奔赴愛情而棄我而去,弄得我傷心好一陣子。不過時間還長著呢,我還有整整一個寒假,如今寒假都還沒開始。

大雪節氣后,我媽就開始大掃除。老蘑菇又罵她蠢,越活越蠢越老越蠢。只有臘月二十三這天才大掃除過年,哪兒有大雪就大掃除的。我媽說一天做一點,沒那么累。她說累,讓我猛然吃了一驚。在我的意識里,她仍然是我小時候的模樣,可以挑一百斤的稻谷健步如飛,肩扛一袋化肥一氣上二樓,她是力大無窮無所畏懼的。而現在連大掃除她都覺得累了。我立刻真切意識到我媽老了,她再也不是我小時候的她了,如今她需要我站到她面前,擋住所有朝她而來的大大小小事情與風雨。我對她說,不用急著做,有我呢,到時我做。她認真瞧了我一眼,說閑著也沒事干,能做一點好一點。

老蘑菇趁一個空兒,悄悄對我說,你媽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沖撞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在老蘑菇眼里,家里只要有人不舒服、不對勁,她便說是沖撞了“不干凈的東西”。所謂“不干凈的東西”,無非就是那些臆想里見不到摸不著的“邪氣”東西。我沒搭理她,我所理解的“邪氣”是人間煩愁與疾苦,看得見,而且質感冷硬如石頭。

我媽從二樓做起,掃蜘蛛網,擦抹窗戶,角角落落搜尋破舊的、已經用不上的東西,舊衣物、爛鞋子、磕破了口的瓶子、發霉的草帽等,小山似的堆積在地板上。她把這些舊物裝進蛇皮袋里,讓我拖到南屏的垃圾坑去扔掉。她這一舉動又讓老蘑菇吃了一驚,因為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我媽積攢的,她平時當成寶貝捂著舍不得扔掉。二樓整理清楚了,一樓也一掃而光,然后她想把今年的舊爐灰換掉,老蘑菇拼死護著,呵斥她腦子里是真有毛病,只有臘月二十三才能換爐灰,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壞。我媽便訥訥地收手,把放爐灰的祠堂擦抹得干干凈凈的。屋里屋外都打掃干凈后,進入冬至,來了幾個晴好的天氣,陽光亮晃晃的,到了中午時,竟然暖陽如春。我在廚房后頭種的那些花草頭幾天蔫蔫的,后來也慢慢支棱起來了,大冬天太陽花也無所畏懼地綻放。我種的多半是黃色和粉紅色的品種,倒也把那點空地點綴得鮮亮,引來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我媽種的接骨木果然如老蘑菇所料,毫不猶豫死掉了,從根到尾,死透。老蘑菇于是又罵她,不該在年末歲尾種這些不易養活的東西,如今全死光了,不吉利。老蘑菇把那些干枯的接骨木扯掉,引火燒掉了。

天真是太晴好了,人們一層一層脫掉厚衣服,那些租地種的外地人開始翻耕稻田曬田,年后就得種西紅柿了。在南屏的傳統里,開春是種早稻的,到了秋季再種晚稻,一年兩季稻子。租戶們不種早稻,種西葫蘆和西紅柿,收益要比一季稻子好得太多。田野外忙碌猶如春耕。女人們則拆洗晾曬被套。我媽也把老蘑菇的被套拆掉了。她倆的被套是那種老粗土棉布,需要用針線和棉胎釘在一起。老蘑菇拒絕現成的被套和桑蠶絲被芯,覺得扎皮膚,蓋不暖和。女人們把拆下的被套拿到老趙的魚塘去洗,他砌的簡易碼頭正式派上用場。我媽把棉胎搬到廚房后頭的菜地晾曬,她用竹竿和兩把高背椅架起一個簡易的晾曬架子。那棉被又薄又硬,可是老蘑菇不讓換,她說蓋幾十年了,還很暖和,別的蓋不習慣。她讓我拿根棍子不斷拍打棉胎,說是要把胎心拍蓬松了,才能吸收更多的陽光熱量。

我媽也把被套挑到老趙的池塘去洗了。晚上,她把自己的棉被搬到老蘑菇床上,母女合一床被子蓋。無法想象一對老母女睡在一起是什么感覺,我期期艾艾地走進老蘑菇的房間。她的房間老有一股艾草的氣味。她將一小捆曬干的艾草放置在床底下,說是能除潮去穢氣。她房間里有兩件從她結婚起就一直伴隨到如今的老物件,一件是雕花木床,一件是一個五屜衣柜,古色古香的,據她說是結婚時在山上砍木頭做的,真正的原木。后來從山里搬到南屏,她也一路扛出來了。衣柜的門臉和床的前頭欄桿上雕刻有精致的花紋。那張床很大,五個大人完全可以睡得過來。她們母女倆并頭睡在一起,老蘑菇在外頭,兩人把棉被拉到下巴處,燈光下是兩顆花白的腦袋和兩張皺巴巴的臉蛋。見我進來,老蘑菇竟然有些羞澀地笑。大概和女兒睡覺是每個母親一生都不會嫌棄的事情吧。

“你要不要上來?夠睡?!崩夏⒐匠艺UQ?,里側我媽也盯住我。

“我才不!”我說,是真心話。我羨慕她們躺在一起的安然,但我和我媽的關系,遠不如她和老蘑菇那樣好。她們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對方,像形和影相隨,她們在彼此的眼里就是另外一個自己,對彼此了如指掌。而我和媽,倒像時時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隔閡,有時候我并不能了解她的所思所想。我坐在床頭的背靠椅上,和她們聊了一會天,聊過年該備置哪些年貨。我建議換掉大堂的壁柜,那壁柜太老舊了,有一扇門還壞掉了離合,老是關不攏。她們母女不約而同說“不換”。我頓了一下,說這個錢我出,不要你們出。老蘑菇在枕頭上咧嘴一笑,偏過頭去對她女兒說:“你這娃倒沒算白養,將來能給你養老,就是不把我們老東西放在眼里,老覺得我們衣兜比臉干凈,要靠她吃穿?!?/p>

“我也給你養老!”我說。

“我有女兒,不用你給我養老!”她說,把我給噎住了。

“你女兒也老了?!蔽矣终f。

“只要她在我身邊,就算是給我養老了。你整年在外頭奔,一年不著家兩次,怎么給我養老?等我咽氣了,你能回來給我上一炷香火就滿足了?!?/p>

“奶,我也要找口吃的嘛!”我傷心地說。我明白她的意思,陪伴,她需要這個,我媽應該也要的。我媽可能更需要,年輕守寡,孩子成年后又離開了她。老蘑菇則幸運得多,六十多歲才成寡婦,而她的孩子終生陪伴左右。

“這個家缺你一口吃的嗎?”老蘑菇撇撇嘴。老家伙一向這樣,一針見血地尖刻。

我怏怏然地坐了一會兒,老蘑菇就催我出門了,她說她的睡點到了。

第二天是個陰天,氣溫也下降了,我媽在廳堂鋪了張席子,給老蘑菇縫被套,而她的被套還沒得拆洗。老蘑菇盤腿坐在被子上,開始訴說她昨晚又夢見她媽了。她說天下著雨,她媽淋得濕透,還是追著她跑,說要告訴她一件事情。但她太害怕了,一直跑。她媽一身白,那張臉白得跟面粉似的,她實在太害怕了。

我媽手一哆嗦,針就扎進指頭里。她將滲出血珠的指頭含進嘴里,瞪著眼瞧她媽。

“她沒告訴你什么事情嗎?”她問。

“我哪里敢停下,她像個鬼一樣追我?!崩夏⒐秸f,很委屈。

“她不是鬼是什么?!蔽覌屝÷曕止?。

我覺得實在無趣,離開了她們。我還沒走出大門,老蘑菇便叫住我。

“干嗎去?”她朝我嚷。

“你們談你們的生死鬼神,我不愿聽,我走還不成?”我說。

“你陪我去一趟洼地!”老蘑菇命令似的。我和我媽快速地對望了一眼。

“干嗎去洼地?”我轉身回來。

“想去就去,我想看自家的地不行嗎?”她理直氣壯地說。我媽朝我輕輕點頭。

我們三人于是出發去洼地。

洼地在南屏北面,那是一片旱地,以往種甘蔗,和南屏中間隔一片寬廣的稻田,有一條沿田路通往洼地。洼地地勢比南屏低,因此才叫洼地,但并不積水,因為洼地往下也是一片稻田,但那里已經不屬于南屏了,是另外一個村莊的田地了。洼地土質貧瘠,種什么都歉收,遍地長滿駱駝刺,一種枝丫上長滿指頭大小的球狀刺果,它的刺很堅硬。小時候這片地還種甘蔗時,每年冬天收甘蔗,小孩們也跟著瘋跑,一天下來衣褲和頭發上沾滿了駱駝刺,衣褲的還好摘除,沾在頭發上就要命了,幾十根上百根頭發纏繞一個刺球,怎么扯都扯不清,只好一剪刀下去了斷。那段時間,女孩子的頭發總像被老鼠啃過,長短厚薄不一。洼地種耐寒的甘蔗也不行,老鼠禍害得厲害,整片甘蔗被咬得東倒西歪的。后來又種了一陣子木薯,也不行,木薯雖然結在地下,但老鼠天生會打洞,木薯在地下多深都被老鼠挖到并吃掉。南屏人便漸漸放棄了這片莊稼地。并不是不要,而是不再種莊稼,就撂荒了。洼地其實非常寬,南屏每戶人家都有一兩分地在那里。沒錯,家家戶戶都有,因為南屏所有在家里去世的人,都要埋在洼地自家的地里,洼地實際上就是南屏的墳地。

我家當然也有兩分地在那里,只是一直到現在,我們家的地里還沒有一座墳墓。我媽在那里種了些芝麻,也被老鼠咬光了。

風低低吹過田野,夾雜泥土翻新的潮濕氣息。有幾輛機耕牛在犁地。早先南屏是養牛犁地的,后來機械化了,牛犁地漸漸退出南屏人的生活舞臺。南屏有很多女人會駕牛犁地,九十年代初男人外出打工,家里輕活重活全落在女人身上。我媽當然也會。每到農忙時節,田野上回蕩的都是女人揮鞭趕牛的吆喝聲?!白钆2贿^南屏女”,當時整個縣城就有這樣一句流行語,見證南屏女人的強悍與能干。后來機耕牛犁地,一部拖拉機一天能犁幾十畝。收割也機械化了,再也不用全家男女老少出動,日夜揮舞鐮刀十天八天才收割完,還累個半死,收割機一個早上就能收割南屏一半的稻田……冬夏往復,四季輪回,而在南屏,有些事情注定成為永恒的記憶,再也回不去了。

已經逼近年底,田野上很少見到人們的身影,大家也開始忙年了。遙遠的天際掠過一只飛鳥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中。老蘑菇戴一頂深褐色的毛線帽,細碎的白發從帽檐下漏出來,迎風輕輕飄動。她背著手和我媽并排走,我走在她們身后。我媽照例一身棉衣棉褲,衣服臃腫,也看出她消瘦的身形。她拿著一把鐮刀和一只蛇皮袋。說不定還能收割回些好的芝麻。臨出門時,她說。我們走在沿田路上,誰都不吭聲。這條路,是通往洼地的唯一的路,南屏所有的逝者都要從這條路去往最后的安息之地。

“我很多年沒回玉安了,看來是我媽責怪我了?!崩夏⒐胶鋈徽f。我望著她的后背,她腦后的白發從帽子底下伸出來,從衣領露出的一截脖子皮肉皺巴巴的,她已經很老了。這么老的人提到自己的媽媽,讓人感覺心酸。玉安就是她和爺爺的老家,一個鑲嵌在大石山中的山區村子,老蘑菇的先人(當然也是我的先人)全埋葬在那里。上了年紀后,三月初三掃墓她再也沒回去過,她擔心像爺爺一樣,忽然就死在老家里,尸首都回不了南屏。

“我們平時上香燒紙錢他們也收得到的?!蔽覌尠参康卣f。

“哪能比得了到墳頭上香火,見著墳墓才算見著人?!崩夏⒐秸f。

“要不年后讓小妖回去一趟,在阿海家上香也是可以的?!蔽覌屨f。阿海是老蘑菇堂弟的孫子,如今還住在山里。每年老蘑菇生日,他騎摩托車帶他兩個孩子前來祝壽,老蘑菇會給他一點錢,囑咐堂侄年節時幫她買點香火紙錢給祖先燒去。

“凈胡扯!”老蘑菇說,“小妖能代替我嗎?我媽可不認得小妖?!?/p>

我暗松了一口氣,老蘑菇若也有意讓我去,我是不會違逆她的??赡堑胤接谖叶?,和陌生之地沒什么兩樣,我的根脈是在那里,但我已經離得太遙遠太遙遠了。

“我可以代你去?!蔽疫€是說了一句,違心的。

老蘑菇就停下來,轉過身認真看我一眼。什么也沒說。轉過身又繼續走。越過一大片空曠的稻田,地勢漸漸變低,我們走進了洼地。遍地亂草,在亂草中忽然有一小片雜草高于地面,那就是一座墳墓。鉛灰色的天空下,洼地很沉寂,微風吹拂,多半已經枯黃的雜草窸窸窣窣地響。我們小心穿行在雜草中。稻田和洼地有一條水渠相隔,水渠早已廢棄不用,因此也長滿了雜草,沒到人的膝蓋處。中間有一道明顯凹下去的小路,也覆蓋雜草,比周邊的雜草要長得矮些,那是每年三月三被來洼地掃墓的南屏人踩踏出來的。整片洼地沒有一棵莊稼,在雜草中,偶爾會夾雜幾棵木薯,那些是早年種了沒得收遺留下來的。年年長,與萬物生,與萬物滅。在雜草叢中,有時會露出半塊磚頭,那是地界的標志,不然一片無邊野草,都不知道地和地之間的邊界在哪兒。

到了這里,我媽就走到前頭去了,老蘑菇應該也是記不清楚我們家的旱地了。走著走著,老蘑菇忽然停下來,望著我媽漸漸往前行去的背影。

“怎么了?”我問她。

“你媽……”她欲言又止。

“我媽怎么了?”我問。

“我老覺得她的背影很像誰,她走路時的后背,像誰,腳步也像?!彼f。

“我媽還能像誰,不就像你嘛?!蔽艺f。

“我又沒見過我的后背,怎么會知道她像我?!彼f。

這時我媽已經走遠了,大概沒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她停下來,扭頭看見我們站著沒動,“干嗎?”她喊了一聲。我們朝她走過去。

我們家的旱地我當然來過,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大概知道位置,但并不確定具體在哪里。直到快走到洼地與外村的地界,我媽才停下來,拿著鐮刀指一塊也長滿雜草的兩分大的地說,到了。在雜草中,看見稀稀拉拉地長著芝麻,已經枯黃了,細條條地立于雜草間。老蘑菇大概累了,在雜草中坐下來。我媽用鐮刀割掉老蘑菇身邊的雜草,給她騰出一片平坦的地方休息。我鉆進雜草中,把那些還沒被老鼠咬斷的芝麻稈折了,堆放到老蘑菇腳邊。

“能有一碗半碗的就夠過年了,攤年糕時要用的,不然只能用碎花生,芝麻可比花生要香得多?!蔽覌屨f。老蘑菇叫我媽把地里的雜草割掉,她說要看看地有多大。我媽便蹲下來開始割雜草,我把她割下的雜草堆到一起。

整片洼地,只有我們三人在。偶爾,不遠處的雜草中飛出來一只灰不溜秋的鳥兒。我媽說那是麻雀,她割草驚起很多昆蟲,一蹦老高。有些是我小時候常拿來烤著吃的,烤熟后略帶一點咖啡的焦味,嚼起來很香。我媽忙活了大半天,好歹把整塊地的輪廓給整出來了。老蘑菇順著地界慢慢轉了一圈,我和我媽靜靜瞧著她,她朝我們笑笑,說:“現在我們是三個活人站在這里,有一天我們三人也要躺在這里了,這塊地夠我們三人躺了?!蔽覌屄勓?,滿臉憂慮地看我一眼?!靶⊙?,你不結婚也成,婚沒什么好結的,但你得有個孩子,將來我和你媽死了,孩子能陪你,給你送終。不然你死時連個給你摔火盆的人都沒有?!崩夏⒐接终f出更令人擔憂的話來。

“瞎說!不結婚哪里來的孩子,你凈調教孩子些荒唐的?!蔽覌尠琢死夏⒐揭谎?。

我媽帶來了打火機,我們把雜草堆周邊的地整干凈,以防止火蔓延出地界,便點燃了那堆龐大的雜草?;鹈缫卉f老高,驅散掉荒地里干冷的氣息??葜υ诨鸲牙镟栲枧九咀黜?,騰起來的白煙升向天空,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空中。我媽拿根棍子壓制旺盛的火焰,擔心野風把火苗吹出了地界。周邊全是茂盛的干枯野草,燒起來不會有撲滅的機會的。我和老蘑菇遠遠坐在火堆邊上,暖烘烘的氣浪朝我涌過來。

老蘑菇心滿意足地看著燃燒的火堆,忽然小聲對我說:“我想起來了,你媽的背影像我媽!”

棺木買了,洼地整理出來了,這兩件事讓老蘑菇非常開心,在漸漸逼近的年根里,給我媽羅列出了一張清單,上面有新的香火爐三個,一個大兩個小,要把陳年的舊香火爐換掉。家門往年都沒貼對聯,因為這是男人干的活兒,我們家沒有男丁,但今年無論如何都得買一對貼上,人家有的,我們家也要有??梢栽诶馅w回山里過年前請他幫忙貼上,這點忙他總肯幫的。燙金的“?!弊忠驳觅I幾張,像人家那樣倒著貼,叫“福到”。鞭炮也要買,我們家多少年沒放鞭炮了,今年大年夜也要放,你們不敢點由我來點。誰規定一定得男人才能點鞭炮的,純粹是糊弄人。碗筷要重新置換一套,喬墨,你不要老想著省錢,該換的要換,別舍不得,這些錢我有。她對我媽說,脫口而出叫我媽的小名。這個別扭的名字是我爺爺給起的,不叫什么紅呀花的,以顯示自己是個文化人,與眾不同。

我媽飛快朝我看一眼。

你也要換一身新衣服,你多少年沒買新衣服了,別省著,你還有媽,這些錢我也給你。還有,你給我買一雙短款的防水鞋,以前葵花奶穿的那種,那老東西冤枉了,比我小,死得比我早。記著,我不要黑色,我要紫色的。糖果餅干買上幾斤,別像往年只買一二兩,多了看著喜慶,過年就圖個好看好心情嘛,過日子該松時要松一些,省下那幾個錢也發不了財的。明后天我讓小妖去把今年我的養老金領出來,夠花的,過年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

老蘑菇繼續交代。我媽越聽臉越難看,在她看來,她媽無疑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老蘑菇分明還好好的,連個頭疼腦熱都沒有。接下來便到了小寒,南屏那些租戶陸陸續續回老家過年了。由于這幾年疫情管制,政府鼓勵在當地過節,有些租戶已經好幾年沒回老家,今年疫情管制放開,人們歸心似箭。剛過小雪節氣,南屏就漸漸稀落了,外地人小包大包攜兒帶女陸陸續續離開。老趙家在本縣山里,并不算遠,打算臘月二十九才回去。我過去邀請他,農歷二十三讓他全家來家里一起吃飯,那天是小年。他答應了。

我們開始碾新米,大米和糯米都要碾好,糯米做年糕和包粽子,大米則在年初一煮飯吃,這是風俗,新年,要吃新米。小年時老蘑菇的堂侄子阿海會送來兩只散養的玉米雞,每年都送。我媽會給他一袋大米帶回家過年。他們山里如今早就不種玉米了,種山筍,不只他們村種,那片山都種,一種食用山筍,每年開春由政府聯系老板前來收購,效益要比種玉米好得多。新米和各種年貨備整齊了,我媽還在煩愁,她一直留意天氣,天一直陰沉,而她的被套還沒洗,得洗干凈才好過年。這些夜晚,她們母女兩人一直一起睡。到了小年這天,大清早的,竟然有一抹柔亮的光線打在窗戶上,顯然是出太陽了。我還沒起床,我媽就來拍房門,她說讓我起床后煮點兒面和我奶先對付著吃,雞蛋在碗柜里,鴨蛋也有。

“你奶不愛吃鴨蛋,”她在房門外說,“我得趕緊去洗被套。我讓老趙下午兩點過來殺雞,做晚飯?!苯又冶懵犚娝聵侨サ哪_步聲。

過后我一直深深自責,我應該起來開門給我媽,讓她面對面和我說上話,讓我們在人間見彼此最后一面。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一直感到莫名的燥熱,把毛毯掀開,只蓋一層薄被子,還是熱,只好把腳伸出被子外,這才安睡過去??蛇^不了多久,我又被凍醒來了,趕緊把冰涼的雙腳縮進被子,加蓋了毛毯,很快又燥熱起來。就這樣反復折騰,直到將近黎明才又睡過去。我媽在房門外和我說話時,我其實還沒醒透。后來我也起來了,老蘑菇正打掃廳堂,我洗漱后進廚房給我們煮面條。打開廚房后門,外邊很白亮,是個好天氣,柔嫩的冬日陽光照亮萬物,沒有風,很干燥暖和。

我把面端給老蘑菇時,她喃喃地說,你媽早上也沒吃,她低血糖,挨不得餓,犯頭暈的。

“我媽有低血糖?我怎么不知道?”我說。

“你一天到晚在外邊蹦,哪里曉得你媽痛癢?!彼琢宋乙谎?。

我朝大堂望了一眼,說:“她叫我們先吃,一會兒就回來的?!蔽覀儽愀髯耘踔氤悦?,是那種有手柄的奶鍋。老蘑菇要求家里人吃飯時飯碗一定要捧在手上,不然她的筷子就要敲打到你手上了。吃完面條我媽還沒回來。我拿出昨天她割回來備著包粽子的松葉,一張張擦洗干凈,又燒水燙了一遍,拿到廚房后的菜地里晾曬。一直到差不多十一點,我忽然接到老趙給我打來的電話。

他清早看見我媽在池塘邊洗被子,出去轉了一圈田地,又夯實一段田埂,回來只見碼頭上的水桶和被子,我媽卻不見了,覺得奇怪,下到碼頭一看,看見碼頭的水面下久不久冒出一串水泡,嚇得臉都白了。他只來得及把手機往地上一扔,連人帶衣服就跳到池塘里。

我奔跑在平坦的水泥道上,摔了好幾次跤,雙腳老是相互打絆。我也沒哭,腦袋一片空白,盲人瞎馬般奔跑。

老趙將我媽平放在池塘邊上,那里已經站著幾個人。我媽渾身濕淋淋的,一縷花白的頭發貼在她的額頭上。我朝她撲過去。

“老趙,打電話,送……”話還沒說完,我便感到胸口像被人兇狠地給了一拳,撕心裂肺般干嘔起來。

第二天下午四時,我媽就下葬了,她躺在老蘑菇的棺木里,葬在那片前些天她親手整理干凈的洼地里。我跪在忽然冒出來的高高的新鮮土堆前頭,覺得一切如此虛幻,不僅夢是虛幻,現實也可以像虛幻一樣,現實有時候簡直跟夢一樣。昨天早上我媽還在拍我房門,還在房門外呼喚我的名字,而今她卻已經回歸泥土,我們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陰陽相隔。我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再也沒有了媽媽。我媽的房間被整理空了,按照習俗,逝者任何生前所用的個人物品,全部要焚燒掉,它們才能跟隨逝者前往另外的世界。房間很干凈,幾位好心的外地大姐幫我整理的,她們將我媽的衣物鞋襪等物品挑到一個岔路口燒掉了,床板也拆掉了,搬到偏房里。里面什么都沒有。我將燈盞點亮,讓它長夜亮著。我媽的房間挨著老蘑菇的房間,她不在之后,我便把我的被子搬下來和老蘑菇一起睡了。她晚上老起來,磨磨蹭蹭走到我媽房門口,站在那里朝空房間張望。有時候會自言自語:人呢?上哪兒去了?

這個年我們沒有過。我和老蘑菇白天燒一盆火,圍火相對而坐。其實外邊晴空暖陽,陽光白亮得刺眼,而我們卻像害冷似的燒著火盆。那些備下的年貨堆在壁柜上面,我們沒有動任何東西。白天我們就那樣坐著,餓了去煮兩碗面條吃。老蘑菇始終一言不發,也沒有眼淚,但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精氣神全渙散了。我們伸著手烤火,她有時候會握住我的手,喬墨,她說,你的手還白嫩呢,一看就是個好吃懶做的,沒有我你還不得挨餓嗎!

我沒糾正她,只是雙目瞬間潮起來。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天終于陰沉下來,氣溫驟然降低,還飄著零零散散的冷雨,總算有些臘月的樣子。南屏靜悄悄的,外地人全回去了,至少初七初八才回來,有的甚至要過完元宵節才返回。不過今晚那些住在縣城里的南屏人會回到村里,午夜準點在自家門口放鞭炮,然后再返回城里睡覺。我們一直坐著烤火。老趙今早回山里老家前,幫我們殺好了一只雞和一只鴨,魚也收拾干凈了。他說初五就回來。我謝了他,給他的兩個孩子包了紅包。我們還是只煮面吃,晚上將門窗關緊。屋外有冷風吹,拍打著玻璃窗,雨也一直在下著,不大,像霧一樣飄。我起身去廚房拿木頭,抱木頭回來時,看見老蘑菇戴一頂大斗笠站在火盆旁邊,手里還拿著一頂。

“奶,你要干嗎?”我輕聲問她。

“接你媽去,下雨了?!彼f,她的臉籠在斗笠罩出的陰影里,看不清她的目光。

“去哪里接?”我胸口一痛,啞著嗓子問她。

“戴上!”她將手里的斗笠遞給我。我在火盆邊放下木頭,接過斗笠。

我們出門了。南屏靜悄悄的,有些人家亮著燈火,有些則黑燈瞎火地緊閉家門。那些亮著燈火的,往往是從外地返回來過年的南屏人。我們越過那些人家,沿著巷子出了南屏。村外的空氣很濕冷。我靠近老蘑菇,扶住她的胳膊。還好,她穿得很厚實,毛線帽也戴了。我們沿著水泥路走著,雨滴答滴答敲打在我們的斗笠上。

“奶,要去哪里?”我不安地問。

她沒吭聲,只是走著。她的腳上穿著我媽買的防水靴,紫色的。風好像大了起來,聽見風聲一陣陣吹過,撲在臉上冷颼颼的。走了好一會兒,我們到達了南屏連接外界的那座橋,以往老蘑菇和我媽等我的地方。老蘑菇停下來了。周圍很暗,但并不是很黑,依稀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不遠處的公路上偶爾會有一輛車飛奔而過,雪白的車燈像一把利劍刺破了暗夜。老蘑菇站在橋上張望了一會兒,朝橋左側的石礅走過去,也不顧石礅濕冷,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奶,你這是要干嗎?”我哭著問,但還是朝橋右側的石礅走過去,也坐下了。

夜風呼呼吹過來,雨簌簌而落。

責任編輯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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