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鬧著玩兒的

2023-09-18 17:10李蘭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國華

李蘭

三月初,很多地方的冰還沒化,鹽得這個在全國只能排五線的四川小城已經很暖和了,天空湛藍,陽光明媚,三角梅開得喧囂熱烈,白天的街上再沒有大衣羽絨服,取而代之的是單衣長T恤,性子急的,短裙都穿上了。

星期天,沒什么事兒,早上買了兩棵春筍,蘇國華睡個午覺起來,早早燉上排骨,還不到五點半,兩口子擺著龍門陣就把晚飯吃了。肖自芳主動洗碗,完了回到客廳沙發上,感覺意猶未盡,又把茶幾上的瓜子花生抓出來嗑,嗑得個咔嚓嚓的。

蘇國華在自己的房間看書,聽到外面的響動,他忍半天了,直到聽到她又在拆那些糕點,叫道:“別吃了,長那么胖?!?/p>

房子很不隔音,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八十多平,三個小小的房間加一個不大的客廳,廚房和衛生間在陽臺上。院里的老住戶都搬走了,房子不是賣了,就是租出去了,他兩口子是剩下四戶人家之一。院里院外、樓上樓下都是些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以前那種在左鄰右舍間竄來竄去,隨便哪家坐下來就可以聊半天的情境,反倒是要注意關好門,以防陌生人窺視。

肖自芳拿了個薩其馬正要拆,聽到蘇國華在里面叫,很是不爽。蘇國華最愛干涉她吃零食,討厭得很。肖自芳欲不搭理,想起早上拿出那條薄牛仔褲來穿,居然提不上來,才不舍又不甘地將手中拆開的薩其馬放回去,百無聊賴,發福了的身體攤開在沙發上,又把手機拿來玩。

蘇國華這兩年比較喜歡看一些政治、歷史、哲學類書籍,遇到感興趣的內容,一頭扎進去,時間不小心就流走了。要不然,還能去做什么?單位上就那么點事,又不像年輕的時候,總想搞出點名堂出來。君君考走后,時間突然變慢了,也多起來,要好好地打發掉,讓自己不空虛,是個技術活兒。

隔壁鄰居家來了客人,門開著,大人小孩不停地進出,整個下午都鬧喳喳的,這會兒拖兒帶崽全出去了,樓道里安靜下來??蛷d里傳來輕微的均勻的鼾聲?!斑@個肖自芳,又睡著了?!碧K國華心里嘀咕著,抬起頭,太陽都下山了,天色變得暗淡,他感覺到有些涼,從桌上拿起一支筆,夾在手中《社會契約論》看到的那頁,合上放桌上,關了臺燈,起身拿起床頭一件外衣穿上,往客廳來。

“嘿,咋又睡著了,起來,起來?!?/p>

肖自芳被喊醒,愣一下,睜開眼,假裝沒睡太深的樣子,舉起手機來劃拉。

蘇國華問:“你躺在這兒不冷???”

肖自芳只穿一件棉衫兒,是感覺到涼,眼睛依然看著手機說:“幫我把床上那件藍色毛衣遞給我?!?/p>

蘇國華在她房間床上拿了那件藍色開衫毛衣出來,問:“看的啥子嘛?”

肖自芳坐起來,“你看,這個網紅那么丑,他女兒還長那么漂亮?!闭f著,將手機遞到蘇國華面前。

蘇國華把毛衣遞給她,笑道:“人家女兒長啥樣,關你啥子事?!?/p>

肖自芳不退卻,“你看嘛,真的不可思議,也太會生了?!?/p>

蘇國華配合著看了兩眼,“不是他會生,是他老婆會生?!?/p>

肖自芳放下手機,接過毛衣來穿,“他早就離婚了?!?/p>

“你這樣吃了睡,睡了吃,有沒有一百四了?”

肖自芳嘴硬,“一百四又咋啦,我一米六八的個兒,有地方堆?!?/p>

“你自己不覺得難受?衣服都穿不了了,跟我走一路,你還是注意點形象嘛?!?/p>

肖自芳道:“去找個年輕漂亮的,我又沒拴到你,我保證成全你?!?/p>

“我是為你好,吃成個脂肪肝、糖尿病就安逸了,對了,你咋不去打麻將呢?”

肖自芳撇撇嘴,“跟那婆娘打了架之后,霉死了,從過年到現在,就沒贏過一場,再打,褲兒都要輸掉了?!?/p>

兩個多月前,肖自芳在麻將館打牌,遇到個橫婆娘,也是牛高馬大,沒得工作,在麻將館掙生活費,輸點錢就摔牌,亂發脾氣。肖自芳看不慣,兩人一來一去就干起來。那婆娘一把麻將扔來,把肖自芳額頭砸出血來。肖自芳可不是省油的燈,撲上去抓住那婆娘的頭發就咬,生生把她半只耳朵給咬了下來。那婆娘從地上撿起眾人踩臟了的半只耳朵,打110報警。南城派出所接的警。耳朵已經壞死,縫不上去了,那婆娘要求賠償五萬。

“五萬,想訛我,就是把我關進去,一分錢也休想得到!”肖自芳咬牙切齒。

蘇國華找李三兒幫忙。李三兒是鐵路公安,跟地方公安混得熟,他給南城派出所趙所長打了個電話。那婆娘好像也有熟人給趙所長打電話。辦案民警一會兒把這方單獨叫一邊,一會兒把那方單獨叫一邊,兩下里協調勸說。最后跟蘇國華談好賠償八千。肖自芳不服那口氣,說是要拖著那婆娘一起關進去拘留幾天,也不愿給錢。

辦案民警嘴角掛著絲意味深長的笑,拿起裝著半只耳朵的玻璃瓶,聲音很小,語氣很輕,說:“隨便也是輕傷嘛?!?/p>

那笑容讓人心怯。兩口子這些日子天天上網查,知道致人輕傷要判三年以下。蘇國華明白,不給錢沒法了事,只賠八千,民警已經盡力了,拉著肖自芳要去取錢。

肖自芳還嘴硬,蘇國華氣了,甩手道:“我不管了,你自己處理?!?/p>

肖自芳蔫兒下來,跟著蘇國華去把錢取來。雙方按手印,一方賠錢,一方不再追究。這事才算了了。

八千塊錢,加前面近三千塊住院費,共一萬一,肖自芳心疼不已。賠錢即是失財,憑經驗,知道再打不得麻將,在家歇了近一個月,人都待得發了霉。春節來了,以為翻篇了,親戚朋友你來我往很濃稠,又開始打麻將,還是輸,輸得灰心喪氣,蔫蔫回來,在家老老實實待著。

蘇國華其實是愿意肖自芳出去打牌的。她沒什么別的愛好,看書又看不進去,有好看的電視劇還好,整天守著電視,沒好看的,就這么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身材都走了樣。女兒考上大學那年,她們單位鼓動職工提前退休,她在坎兒上,退了。女兒一走,整個人顯得無所事事。家務事就那么一點點,她還是大度,從來不在這上面跟他推諉扯皮,自己稀里嘩啦全做了,手腳利索得很,做完就沒事可干了。只有打麻將的時候,才看到她有點生氣,人活潑,也好動,特別是贏了錢,慷慨大方,拖著他去逛街,買這買那??梢膊皇翘焯齑?,一陣一陣的。問她,說是麻將哪里有天天贏的。蘇國華驚訝于她的自制力,一旦感覺不好,手氣不好,她就不出去,整日悶在家里,不是躺沙發上,就是到處找東西吃,食欲旺盛得很,看著讓人著急,這種時候,他寧肯拿錢讓她出去打牌。

在他眼里,打麻將跟看書、練書法、旅游、織毛衣一樣,不過是找個事情打發時間罷了。日子就是杯白開水,淡而無味,不找個事情打發,熬起來會非常艱辛。肖自芳在家傻傻待著啥事兒都不干的時候,他既感到厭惡,還感到擔心。一來她會東想西想,事事鉆牛角尖,另外,怕她早早得個老年癡呆,那可咋辦!兩口子走到這個年齡,要離的早就離了,沒離的都是離不掉的,她要有個啥毛病,他還不擔著。

蘇國華說:“要不要我放點水給你?”

肖自芳說:“不要,我自己有?!?/p>

人家硬氣得很。這婆娘就是個嘴巴犟,要強,其實是個豆腐心,直腸子不會拐彎,也沒那么多彎彎繞,順著毛捋,好哄。蘇國華邀她:“走,出去兜一轉,別老躺著?!?h3>二

兩口子走到院里那輛黑色別克前,蘇國華問:“你開還是我開?”

肖自芳說:“你開?!?/p>

坐進車里,蘇國華發動車,選了個音樂來放。音箱里蹦出小提琴明亮歡快的聲音,是維瓦爾第的《四季》,蘇國華的最愛之一。

車開出院子,往月海邊開去。華燈初上,晚風習習,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一派人間煙火,生機勃勃。聽著美妙的音樂,蘇國華感覺心曠神怡?!懊看温牭竭@個音樂,我總會想起君君小時候練小提琴的情形,你還是不錯,把女兒培養得那么好?!?/p>

“哪里喲,是你的基因好,我一天只曉得打麻將?!毙ぷ苑挤创较嘧I。

蘇國華不計較,“是我們倆共同的基因好,我知道你付出得多,軍功章有君君的一半,也有我們倆的一半?!?/p>

這才像人說的話。別看她現在發福了,年輕時可是單位的一枝花呢,身材高挑,五官沒一官長殘,都標準得很,那時候多少人追呀,她都沒看上,鬼使神差嫁給了蘇國華。蘇國華五官長得沒她好,小眼睛,鷹鉤鼻,只是皮膚比她白,長得高,氣質好,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人家年輕時還會拉小提琴呢,《鹽得日報》上發表過文章,是市作家協會會員呢。女兒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文氣就是從他身上來的。每個人都說她太會生了,這個孩子完完全全繼承了他們兩口子所有的優點。確實是,一米七二的個頭,背挺得筆直,皮膚跟她爸一樣白,五官像她,眼睛大,鼻子挺,嘴巴正,卻沒長成像她那樣的寬盆大臉,像她爸,小骨骼,小臉,特別上鏡。放在任何一個群里,她女兒都是被人第一眼看到的那個。她最得意的事,就是跟女兒走一路,默默地看路人回頭。藝考時,人家說,這孩子,往那兒一杵,老師自會把她送進本科。

每每想起女兒,肖自芳心里充滿了無限溫柔和自豪。她對蘇國華所有的不滿都被這一點抵平了。

說來,蘇國華是書讀迂了,腦子有毛病的那種人,年輕時不務正業,班不好好上,整天只知道寫小說,還想當作家,女兒生了,他也不管,完全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那樣寫呀寫呀,屁都沒寫出一個來。那些曾經追過她的人,一個在單位上混得很好,現在都當局長了,還有一個也會搞,大家都還沒意識的時候,他就這弄點錢那弄點錢買房子,又拿房子抵押貸款買新房子,這么滾來滾去,現在五套房子,不用上班,光當包租公都能活得滋潤流油呢。最厲害的一個,是她們單位上的,當初她要不嫁給蘇國華,很有可能就嫁給他了,那人后來辭職開快遞公司發了財,前不久在月海邊搞了個度假酒店。而她現在還住在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她個性強,但人家說得有理,她還是要聽的。蘇國華可不,一根筋犟到底,他想干的事,沒有誰阻擋得了。她倆年輕時鬧得厲害,還分開過。后來女兒長大了,他年齡也大了,好像那根弦才搭正了,知道分擔家庭了。二十多年的跌打碰撞,每每心里不甘,怨恨時,她都會想:要是沒有他,她也不會有那么好的女兒。這么一想,就釋然了。都是命,活該要遇著他。

蘇國華亦有同樣的慶幸。

過年前,女兒通過了央視校招的各種筆試面試,過完年還沒開學就提前回學校去了,說是要參加央視安排的體檢。就是說,要沒出什么太大意外,女兒就被央視招進去了。

兩口子一直壓著這個信息,不敢對外人說。蘇國華多年的人生經驗,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千萬不能跟人說,一說就漏氣,萬分有把握的事也會生變。何況那么重要的事。蘇國文千叮嚀,萬囑咐,叫肖自芳閉緊嘴,實在忍不住就找他說。肖自芳也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少喝酒,別一喝大,嘴一張就在人前抖出來。

才接到消息那幾天,他倆被巨大的幸福沖昏了頭,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又笑醒。夜里只有他們兩個,他倆放開了去神往,去憧憬,去回味,可以聊到天亮。這種幸福四年前也有過。

四年前,他家女兒考上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是這個五線城市有史以來第一個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的孩子。鹽得一中在學校大門口為所有考進985、211的同學掛了慶賀橫幅,第三條就是“熱烈祝賀蘇君燦同學考上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

所有人都羨慕死他們兩口子,孩子生得漂亮不說,還那么優秀。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和女兒共同經歷了什么。女兒一直目標清晰奔往她想去的地方,付出的努力和勤奮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女兒入職央視的愿望即將達成。金光閃閃指日可待。

拼當官,拼有錢,拼不贏你們,拼孩子,來試試。再多的錢,有什么用,只吃得了那么幾口,吃多了還長胖。再多的房子,又怎么,還不只睡那一張床。有本事來比孩子,孩子好才是真的好。

他們悶著心里的秘密,像是悶著把大牌,按捺住心中狂喜,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等著桌上的錢越堆越高,時機一到,牌面亮開,大殺四方,全場嘩然。

月海邊長長的人工堤岸上行人稀少,現在天氣還不太熱,來玩的人比較少。天已黑盡,只有岸邊些許燈火,楊柳光光的枝條在暗色的風中搖曳,水浪有節奏地拍打著堤岸。漫步水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起將來老了的事。

蘇國華說:“我們不要給人家增加麻煩,要自強自立,不行的時候去養老院,別拖娃兒后腿?!?/p>

肖自芳說:“哪是給她添麻煩嘛,我們幫她帶孩子,幫她料理家務,讓她把心放在事業上,她是干大事情的人?!?/p>

“幫忙可以,但不要賴到人家,別想著依靠人家?!?/p>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靠我自己?!?/p>

“靠我,就咱倆啦,你照顧我,我照顧你,咱倆相依為命?!?/p>

他這個嘴巴會哄得很,肖自芳深情地橫他一眼。

老公老婆就是破了兩個窟窿的棉質汗衫,雖然破舊,可還舍不得扔,穿著舒適柔和。

逛得有點累了,肖自芳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蘇國華也跟著坐下來。一陣涼風吹來,肖自芳打個哆嗦,將衣服拉攏。遠處暗黑一片,無窮無盡,肖自芳突然感覺有些不踏實?!熬貙W校十多天了,也沒什么新的消息,你說,該不會出什么意外吧?!?/p>

蘇國華說:“會有什么意外,都是程序上的事,所有的考試都過了……不過也說不準啊,你問我,我問誰呢?”最近,君君那里沒有傳來什么消息,他的心中也時常忐忑。

肖自芳說:“有時候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真是不敢相信?!?/p>

蘇國華像是對自己說:“被生活折騰怕了,好事來的時候,總是擔心抓不住,不屬于你,患得患失?!?/p>

肖自芳想說什么,壓著沒有說出來。蘇國華明白,她是怕自己烏鴉嘴。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時寫一部當地歷史題材的小說,嘔心瀝血,賠上所有休息時間,三十多萬字快寫完時,同樣題材的作品被別人寫出來出版了,本來很看好他、要給他出書的編輯只好跟他說抱歉。那陣,連肖自芳都不理解他,他精神恍惚,差點被送進精神病院。這個打擊徹底擊碎了他的作家夢。單位上也是,早十年前就該提他起來,他在廠里同年齡階段管理員中算是文憑比較高的,可他負責的班組出了一起安全事故,死了人,從此所有的提拔都跟他無關,他給擋在三十五歲這個坎外,老天保佑,能在普通管理員崗位上晃到退休就算成功。他這一生充滿了種種意外和不如意,這教給他一個慣性思維,所有事情都往最壞處去想。

“退一萬步說,有什么意外,君君那么優秀,你還怕她找不到好的工作?可以回四川來呀,就算省電視臺有問題,進個我們市電視臺我想還是辦得到嘛?!?/p>

肖自芳撇撇嘴:“她才看不起鹽得電視臺喲?!?/p>

“那么好的大學,不至于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吧,順其自然吧,該她的就是她的,不該她的,拽也拽不住?!?/p>

“這個君君,也不發個視頻來,在忙些什么呀?!?/p>

“人家肯定有事?!?/p>

肖自芳忍不住拿起電話,給女兒撥視頻電話。

蘇君燦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學校剛要洗澡,她媽就打視頻來。知道她媽要問工作的事,邊接通來講話,邊往外面走。爸媽對她千叮嚀萬囑咐,不到徹底搞定,不要跟任何人說央視的事。

看到女兒走出樓來,走到無人處,肖自芳問:“怎么樣啦,體檢完了沒有?”

“檢了?!?/p>

“情況怎么樣?”

“能看到結果的都過了,查血和查尿不知道?!?/p>

“什么時候出結果?”

“我也不知道呀,會通知的。對了,體檢完了要政審?!?/p>

“你入黨時不政審過了?”

“那是入黨的政審,進央視也要政審?!?/p>

“就是那些現實表現啥的?”

“對,就是那些?!?/p>

“那個簡單嘛,拿到單位去蓋章就是了嘛?!?/p>

“差不多吧,還有個什么‘無犯罪記錄證明,要我的,你們兩個的,我們三個人都得要,到戶籍所在派出所去辦?!?/p>

“什么,什么無犯罪證明?”

“具體我也不清楚,要發文件的,就是證明你們沒有犯過罪?!?/p>

肖自芳回頭問蘇國華:“我們沒犯過什么罪吧?”

蘇國華說:“沒有沒有,我和你媽清清白白,啥事都沒有,不要擔心?!?/p>

蘇君燦說:“我還有作業要做?!?/p>

肖自芳說:“你去忙吧?!?/p>

女兒的臉在屏幕上消失了。

蘇國華松口氣:“我就說嘛,君君忙得很,哪像你一天閑得沒事,瞎想,要有事,君君不會跟我們說?別那么沒出息,我們要有承受福氣的膽量和肚量,受得了罪也享得了福?!?/p>

肖自芳兀自狐疑:“你說打牌算不算犯罪?打架算不算?”

“那些不算?!碧K國華拿出手機,搜索出幾條信息,念給她聽,“犯罪指觸犯法律而構成罪行……做出違反法律的,應受到刑法處罰的行為……就是那些判了刑,坐牢啊槍斃啊之類的。打架最多算違犯《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打點小麻將就更不算了?!?/p>

“嗯?!毙ぷ苑歼€有疑慮。

鹽得早晚溫差大,不覺夜已深,涼意襲人。蘇國華說:“回去吧,別擔心,這些都不是事兒?!?h3>四

打個架有啥了不起,這點肖自芳壓根兒沒放在心上,就算有啥,還不是給李三兒打個電話的事。她疑慮的不是這個。她的思緒被帶往大約二十年前。就像一間塵封多年幾乎被遺忘的小屋,門窗被人輕輕推開,陽光透進去,四下厚厚的塵埃給攪動起來,在光線里飛舞。

具體哪一年記不起來了,一九九八、一九九九還是二〇〇〇年,當時她剛調到營銷部,那天早上帶著滿臉的傷痕去上班時,財務王茜吃驚地看著她,問她是不是被人打了——就是王茜那個眼神讓她記起是那段時間的事。

她確實被人打了。前一天晚上,她被朋友帶到一個茶館里炸金花。開始人很多,打著打著,贏了錢的撤退了。朋友打保本,第二天早上要開會,叫她一起走。她正輸紅了眼,哪里舍得走。那會兒,她剛到社會上玩牌,癮大得很,時不時還搞個通宵。玩到天快亮時,輸了的錢贏了些回來,她悶起把大牌來,三條Q,正好有兩家牌大,緊咬著她不放,桌子上錢堆起來了,好幾張紅色百元鈔票,估計快到一千了,是那晚上最肥厚的幾個底之一。見她不退,有人穩不住了,她不動聲色繼續下錢,有個小平頭看來牌不小,緊跟她綴,最后就剩他們兩個。小平頭把手上所有錢都投進來,牌一開,只是個紅桃順金花。贏了牌的她激動萬分地去清點桌上的錢,準備撤退。小平頭一把將錢搶過去,說她作假。她一點防備都沒有,萬分驚訝,她那會兒剛學會炸金花,牌都洗不轉,再說,就算作假也得有人配合,這里她一個熟人都沒有,對方分明是找借口耍賴。見小平頭揣了錢欲走,她也不是吃素的,撲過去拽住他,兩個人打起來。眾人一哄而散。老板也不在。她終究是個女的,打不贏那小平頭,滿臉是血,眼睜睜看著他把自己的錢搶去,跑了。

北郊派出所就在前面路口,她哪咽得下這口氣,走進去報案,說有人搶錢,還打她。值班民警詢問情況,她一一作答。這時從外面沖進來個矮胖民警,指著她厲聲問道:“你們是不是賭博?”

從來就沒有人這么兇巴巴問過她話,還是一個公安。她給震蒙了,辯解道:“我們是打牌?!?/p>

“打多大的牌?”

“五塊下底的小金花?!?/p>

胖民警指著外面聲色俱厲大聲吼:“他搶你多少錢?”

她回過頭去,小平頭已被人找來,跟茶館老板在外面院子里。她完全被胖民警震懾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說:“一千多?!?/p>

胖民警拍著桌子大聲喝道:“賭資五百以上就是賭博,賭博要罰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時之內先把錢交來,要不,通知單位來領人?!?/p>

一個從技校畢業直接分進單位,根本沒有太多社會經驗的年輕女子,哪里懂得社會的復雜?!百€博”“通知單位”,這些可怕的詞劈頭蓋臉砸過來,嚇得她魂飛魄散,完全忘記了最初來派出所的目的,急急忙忙出去找錢。當時她才結婚生子,收入不高,卻處處需要花錢,處于月月光的狀態,手上并沒有多余的錢。對了,那天晚上君君在哪兒呢?應該是在外婆家,那應該三歲以上,記不清了。

她東拼西湊找來三千塊錢,趕緊到派出所交給值班民警,哪還顧得上小平頭在哪兒,哪還顧得上她那些被搶了的錢,沒被派出所扣留、沒讓單位知道已是萬幸,趁著那個胖民警不在,她逃也似的離開了派出所。

那是一次沖擊她整個人生的事故,一直在心里屈辱地回旋。

愈合之后已經被忘記的傷疤不小心給揭開。肖自芳心在隱隱作痛。

這才是令她心神不定的事情。

當初五百塊錢究竟算不算賭博,夠不夠罰款,肖自芳搞不清楚,那時候信息沒那么發達,她也從來沒想過要搞清楚,不趕緊把事情滅了,還要搞大嗎?后來她見識得多了,領導、同事、方方面面的朋友,很少有不會打牌的,十塊,二十,五十,一百,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沒有人報,就不會被抓。她高中同學呂晶在移動上班,她們牌打得大,經常一起打牌的還有個叫宋裕的公安。要說狠抓,是這些年“八項規定”出來后,上班時間麻將桌上才真正少了一批人,少的那批人,是有鐵飯碗的。

肖自芳一直沒咽下那口氣,是因為后來聽到關于胡所長的一個傳說。胡所長就是那個矮胖民警,大名叫胡達強,是她在等值班民警時在派出所墻上看到的。傳說胡所長他們悶金花,會把若干副牌的A全拿出來湊成一副牌。聽到人講這個,肖自芳的心都刺痛了。

回家后,肖自芳兀自躺在床上刷手機,想搞清楚什么是“無犯罪記錄證明”。她查到“犯罪記錄”就是大家平常說的“前科”“案底”,只有刑事處罰,就是判了刑的那些,才進入檔案留下案底,而在派出所的警告、拘留、罰款,不記入檔案,也就是說,她那樣的“賭博”——她討厭死這兩個字——夠不上“賭博罪”,只是治安處罰。

她沒有案底,她根本就沒有犯罪記錄。肖自芳終于吐了口氣。

蘇國華在那邊喊:“睡了,明天還上班?!?/p>

這是在通知肖自芳去洗漱,免得剛睡著又被她弄醒。

肖自芳放下手機,去衛生間洗漱完,回到自己床上。自她長胖以來,有時候睡覺會打呼,姿勢不對時,聲音還很響,為了不影響蘇國華,早和他分開各睡一屋。

她繼續刷手機,看到網友提的各種問題:“賭博是不是犯罪”“賭博被罰有沒有記錄”“賭博被罰影不影響子女政審”“十六年前,父親打架被拘留五天,會不會影響我考警?!薄枚嗳嗽趩?。啥喲,這些小破事,居然把不少人搞得憂心忡忡、焦慮難安??墒?,還有人正兒八經地回答,不少人自稱律師,有的居然回答說有影響,又把她的心給提起來。

順著這些問題查下去,答案和說法五花八門,有的說會影響,有的說不會影響,有的模棱兩可,說地方不同、時間不同,處理會不同,要看實際情況。

她看到一個孩子在問:“十二年前,我父親賭博被拘留,罰款,會不會影響我考公務員?”

回答是:“會留下違法記錄,最好找人勾兌一下,約派出所人出來吃個飯,派出所人給你合格,那就沒事了?!?/p>

又鉆出個“違法記錄”來,她看到這個詞好幾回了,倒回去專門找了下,看到“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個概念,比“無犯罪記錄證明”多了兩個字。求解的過程中,她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不管她服不服那口氣,因為“賭博”被公安罰過款,這是事實,她人生中一個逃不了的事實。稀里糊涂,她就跟“違法記錄”沾上了邊。十多年前這點破事,難道還會產生什么影響?想起前面在哪兒看到一條,說是十多年前電腦網絡還沒普及,不會有記錄留下來。她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有“違法記錄”?

君君說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她聽清楚了的。她沒有“犯罪記錄”,最多只是有“違法記錄”。

她又突然擔心君君粗心,沒有說清楚,或者是君君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大概聽到個說法,就傳給他們??梢蔷f對了,就是她瞎擔心,那就可笑了。退一萬步說,即便是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又怎樣,不是有人說可以找派出所的人出來勾兌勾兌,就沒事兒了嗎?

不怕,睡覺。

蘇國華起得早,洗漱的聲音把肖自芳吵醒了。肖自芳起身上個廁所,出來也不想睡了,擠牙膏欲刷牙。蘇國華問她去不去吃牛肉米粉。

肖自芳問:“哪家?”

蘇國華問:“你想去哪家嘛?!?/p>

肖自芳說:“菜市場門口那家?!?/p>

蘇國華說:“好嘛,別動!”說著話伸手從肖自芳額頭前扯下一根白發,“都長白頭發了!”

肖自芳不在意道:“你才發現啊,多喲?!边呎f邊將牙刷塞進嘴里。

蘇國華湊過去在她頭上撥了一下,又看到幾根,搖頭道:“老了?!?/p>

肖自芳咬著牙刷說:“你先去,我馬上來,幫我點個小碗清湯牛肉?!?/p>

蘇國華說:“你快點?!闭f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先出門去。

肖自芳手腳麻利地洗完臉,把齊肩的卷發往后隨意一綰,揪了個丸子扎上,換了衣服,出門追蘇國華去。

米粉店里生意好得很。趕早場的大爺大媽、賣菜的農民、商販、上班的職員、快要遲到的學生進進出出,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跑堂穿行其中,長聲吆喝:“清湯牛肉大碗?!薄芭6羌蛹t湯小碗?!蓖饷娴乃膹堊雷幼鴿M了人。里面幾張桌子也是滿的。旺盛的人氣,灶膛里升騰的熱氣,碗中冒出的香氣,混合成熱騰騰的市井煙火。

肖自芳走進米粉店,四下里張望。坐在門口邊桌上的蘇國華向她招手,肖自芳拉過凳子,在桌對面坐下,她要的小碗清湯牛肉已在桌上,她拿過各種調料盒,熟練地往碗里加放調料、香菜、蔥花。

蘇國華說:“我昨天晚上看手機了。那次民警小張調解要你賠錢,你還嘴硬,要拉起那婆娘一起去拘留,幸好賠了,當時要是被拘留,這次就麻煩了?!?/p>

肖自華問:“啥?”

“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某些部門招工都要政審,都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p>

“是‘無犯罪記錄證明,是那些有案底、有前科,就是判了刑坐了牢的那種?!?/p>

“你看清楚沒有,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就是拘留過都不行?!?/p>

肖自芳心又提起來了,想說什么,見跑堂的安排一個年輕女子在他們桌子邊上坐下來,忙打住,埋頭吃米粉。

蘇國華已經吃完,叫老板來收錢。

肖自芳吃兩口,抬頭說:“網上前幾天說的那個名人,酒駕被拘留,他家女兒考不了公務員,事業單位也進不去?”

蘇國華找根牙簽來剔牙,說:“考不了了,他還不是拘留,他是判了刑,有案底?!?/p>

“他女兒這輩子都當不了官了?”

“當不了了?!?/p>

“憑啥呀,父母犯的錯憑啥要孩子來背,孩子是孩子,父母是父母,各人犯的錯憑啥要別人來背,再說,酒駕又不是說就是個壞人,這個世上,哪個人不犯點錯!”

“你問我,我問哪個?”老板過來收錢,蘇國華付了錢,站起來說,“我先走了,我上班?!?/p>

肖自芳顯然受到了打擊,蒙在那里。

一整天刷手機,確實看到了父母因賭博受罰,影響孩子考公務員、考事業編,還會影響孩子參軍、考軍校。你根本不知道,在哪個環節、因為什么原因,人家就把你否了。這算什么事兒啊。為人父母也有不懂事的時候,也會為一時沖動犯下一些小錯,咋就能影響孩子的一生呢?這些孩子清清白白,有的還很努力,很優秀,大人犯事,跟他們有什么關系??!

肖自芳坐臥不安。沒有想到,既沒有搶劫,又沒有殺人放火,更沒有貪污受賄,只是玩玩牌、打打架,要不是為爭那口氣,都不會被公安知道的一些小事,居然帶來這么多麻煩。

不管女兒需要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不管她有沒有違法記錄,她都得把它消滅在鹽得這個五線小城里,確保萬一。

那件事過了好多年,以為早已翻篇,她永遠沒跟蘇國華說起。誰知道,將近二十年后,還要被揭起,還不得不說。

晚上蘇國華回家,聽了她的講述,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他說:“那人肯定把你打得很慘,你才去報警,我咋沒印象?”

“那段時間我倆在鬧離婚,我和君君在我媽家?!?/p>

“肖自芳,你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沒有了,我倆就分開了那段時間,后來不一直在一起嗎?”

“肖自芳,你真做得出來,把那么小的孩子丟給你媽,你跑到社會上賭博賭通宵?;钤撊思覔屇沐X,還被公安罰,要是留下記錄,我看你就把君君這輩子給毀了?!?/p>

肖自芳拉下臉來,“我跟你說,是為了找你罵?”

蘇國華一愣,看到肖自芳臉色陰沉,才想起,要是兜得住,她絕對不會找他說,這婆娘可不是輕易低頭服軟的人。蘇國華壓住心底的火,點支煙,沉默片刻,冷靜下來,說:“得去查一下,看留沒留記錄?!?/p>

肖自芳說:“我也是這樣想的,萬一有記錄,早點想辦法找人解決,找下李三兒?”

“不能找李三兒,他要問起,我咋跟他說,正是關鍵時候,誰要背后戳一下,本來沒事的,給戳漏了?!?/p>

“那咋辦?”

看到肖自芳緊張,茫然無措的樣子,蘇國華心軟了,安慰她道:“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上次你打架不也擺平了,找得到人,悄悄來,不要搞得世人皆知,我們不就是看下有沒有記錄嗎,要沒記錄啥事沒有,還用得著找人,有記錄再說?!?/p>

“找誰查呢?”

“明天我們去派出所自己查,說小孩就業需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不就看得到有沒有記錄了?!?/p>

肖自芳贊成道:“嗯?!?/p>

說出來真好,身上的千斤重擔有人挑過去了,她感覺輕松許多,回到廚房繼續做飯。

蘇國華猛吸口煙,悠悠吐出,望著肖自芳背影。這婆娘,別看悶不吭聲,蠢蠢胖胖的樣子,干起事來,可是驚天動地,一股子狠勁兒,主意大著呢。賣房子就是她干出來的。往沙發上一靠,往事浮現在眼前。

君君高一升高二那年夏天,肖自芳帶著孩子去中國傳媒大學培訓回來,打了雞血、吃了秤砣般跟他說,要賣房支持君君學普通話。他問她哪至于賣房。她說君君以后每周末飛一次北京,找老師上課,一次課四千塊錢。他當時給驚到了,一來,沒想到上課費那么貴,二來,不知肖自芳哪來那么強的愿望不惜血本去干這件事。要說,砸鍋賣鐵支持君君學習藝術的應該是他啊。他才是那個這輩子被父母耽誤了,要在孩子身上找回來的藝術家種子,哪輪得到五音不全,跟藝術沾不上半點邊的肖自芳??伤矝]瘋狂到這一步。

小時候他對各種藝術充滿興趣,學啥像啥,音樂老師拉著他的手說這手不去彈琴真是可惜了,還說他對音樂特別有感覺,很有天賦,他若愿意學,老師便愿意教。那個時候的老師真是一腔熱血,發現好苗子,不收錢都愿意教。為了買一把小提琴,他一學期不吃早飯把錢攢下來。他那時的夢想是當一個音樂家??伤母改敢稽c都不支持他學習藝術,不但不支持,還處處打壓。尤其是在他初三學習垮下來、沒考上鹽得一中時,他爸把他的琴給砸了。復讀一個初三,學習倒是噌地上去了,可這輩子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像初中那樣全情投入地學習音樂。如他爸所愿,他開始熱衷于文化學習。自然而然,分科時被他爸引導上理科,他現在都記得高二升高三時,很了解他的、當副校長的語文老師還在勸他轉文科,說他文科方面的特質明顯強于理科。他爸當然不同意,勸導他說,文科只要下功夫,每個人都能學好,理科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好的,理科學得好才是真的有本事,將來好就業。他竟然認同了。之后順理成章考大學,進企業。

曾幾何時,他多么懷念年少時熱愛音樂的自己,可他明白他錯過了學藝的年齡。心中還有夢,還有太多涌動的情感需要表達,他又愛上了文學,又為文學癡迷。努力去干了一件事,這事到頭來卻是那么個結果。孩子已經大了,容不得他再任性,戒了夢想,好好過日子。他就這么被人引導著,影響著,一步步遠離兒時的夢想,中規中矩走上平凡人平凡的生活之路,過上了他父母認為最對的生活。熬到不惑四十時,所有的不甘都被理性抹平。

有一天,他突然從君君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他想他一定不去打壓她,一定全心全意支持她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哪怕她為之窮困潦倒,他一定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支撐她,只要她真的快樂。

誰知道,肖自芳比他更瘋狂。

那時候他們單位的福利房剛修好,作為管理人員的他分到一套一百三的。當時單位上不少人私下里交易房子,他那個面積的能賣到六七十萬。鹽得這屁大點的五線城市,因為下面轄的縣城多,都要擠到市里來,還因為氣候好,外地人愿意進來買房,房價早就過萬,直追成都。為了集資買房子,他兩口子所有的積蓄都投進去,借了父母的錢,還貸了十萬。去一趟北京回來,肖自芳居然變得那么狂熱,一點都不猶豫,說要賣房,就當他倆生意做虧了,股票炒折了,總之還有老房子住嘛。他當初真是難以理解她何以如此……

往事在他腦海中縈繞。

肖自芳端著做好的飯菜走出來。屋里光線昏暗,蘇國華躺沙發上似睡非睡。肖自芳將飯菜放桌上,打開燈。兩人各自埋頭吃飯。吃著吃著,肖自芳突然問他:“我們現在還住在這個破房子里,你有沒有怪我過?”

蘇國華一愣,語氣柔和地說:“沒有,你做得對?!?h3>七

往事也在肖自芳腦海里縈繞。

像那些年眾多家有高中孩子的父母一樣,肖自芳也加了好幾個高考家長QQ群,上下班群聊是那時候生活的一部分。她對藝考的認識大多是從QQ群里得來的。君君拼了命想要當一名主持人,她完全沒有辦法拉住她。君君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考個一本大學,發揮得好考個985、211不是不可能。肖自芳那時對藝考沒有一點認識,依稀感覺是學習成績不好的孩子走的路,君君想要走藝考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費。幸好家長群里有許多好為人師的“老司機”,跟她解釋了什么是藝考,還跟她說即或不走藝考,藝術特長生也能加分,好幾十分呢。近千萬的高考大軍,幾十分能干掉多少人哪。

肖自芳猶猶豫豫,且行且看。直到那年夏天,陪君君去中國傳媒大學培訓。她原是想去找一些老師看看她女兒是不是那塊料,不是的話趁早死了心,回來好專心致志備戰高考。。

中傳周圍的酒店住滿了假期來培訓的孩子,大多有家長陪伴。她們隔壁是一對山西母子。那個山西男孩高二畢業,下半年就要參加藝考,也是非常熱愛播音主持,媽媽是地方電視臺的播音員,認識幾個中國傳媒大學的老師。山西孩子媽跟肖自芳說,她家孩子短訓以后每周來北京上一次一對一。真是長見識啊,還有這種操作!每周飛來飛去,這得多少錢啊,肖自芳假裝不在意地問一節課多少錢。山西孩子媽說:“四千?!眹樀盟劬Φ傻煤么?,嘴半天合不上。她聽說過在成都學音樂的孩子,一次一對一是一千塊錢,怎么也想不到在北京上一次得四千塊錢。山西孩子媽從容說道:“學藝術就是燒錢,家庭條件有限,最好別走這條路?!?/p>

肖自芳備受打擊??删齾s更堅定了,指著中傳校門跟她說:“媽,我就考這所大學?!?/p>

她想找個老師看看君君的狀況,希望給君君一個徹底的打擊。山西孩子媽把給自己孩子上課的黃老師介紹給她。

黃老師是培訓班的老師,早就從一百個培訓生中注意到君君了,說這個孩子不光外形條件好,還真有靈氣?!办`氣”,肖自芳聽群里“老司機”說過,播音主持專業招生還不一定招外形條件好的孩子,那些老師喜歡有靈氣的孩子。果然黃老師提到了“靈氣”,說君君是個好苗子。

來自閱人無數的專業老師的評價,簡直是拿蜜糖猛灌肖自芳啊。肖自芳的防線瞬間瓦解,回頭望君君,君君臉上閃爍著燦爛的光芒,大方又自信,她像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什么時候已經長大,她渾然不覺,仿佛這會兒她才認識她?;昃褪窃谀且豢探o勾走的。肖自芳問黃老師,君君考中傳播音主持專業有沒有戲。黃老師說她條件不錯,就是普通話有點問題。肖自芳說她們四川人生來就zh、ch、sh、z、c、s、l、n分不清楚。黃老師說通過練習是能練好的,還說:“每個學校的老師都想招到好苗子,求材若渴?!边@無疑是一針強心劑,打消了肖自芳所有的顧慮,她完全忘了她們是為何而來。

接下來就是甜蜜后的痛苦,哪去找錢支持君君?

除了中傳,其他學校的播音主持專業君君都看不上。要考中傳,非黃老師來教不行。肖自芳聽山西孩子媽說過,黃老師可不是誰來找都要教的。這話她信。

肖自芳開始算算術,高二一整年五十次課,每次四千;從鹽得直飛北京貴了些,可以先坐火車到成都,成都往返北京的機票,淡季時四五百都買得到,就打一次兩千塊錢路費,上一次課總計六千,五十次,也就三十萬,好像也嚇不死人。

問題是,她家現在多一萬塊的現錢也拿不出來,還欠著外債。她想到了賣房子??墒?,憑什么要投入這么多在孩子身上呢,她和老公也就是普通小職工家庭,憑啥就一定要考這個學校這個專業?君君憑啥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明白自己家境一般,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怎么就不能體諒父母,房子一賣,他們這輩子就只能窩在那個小破房里直到老死。

君君眼淚都流下來了,說:“我不要你給我那么多錢找老師,我自己跟著《新聞聯播》學,高三上學期你們給我在成都報個培訓班,加上生活費就兩三萬塊錢,我將來掙錢了,還你們?!?/p>

這些話說得她這當媽的心里好痛,轉而責怨自己沒本事,不能給孩子她想要的支持,把她給耽誤了。

藝考孩子大多是高三上半期到藝術培訓學校集中培訓。成都有很多這種藝考培訓班。少數家庭條件好,有別的出路的孩子除外。這些都是群里的“老司機”們告訴她的。要是沒見過黃老師,君君可以選擇這條路,如今見過黃老師了,再去成都培訓,對君君來說就是極大的浪費。再說肖自芳一直舍不得君君放下文化學習,她想的是,藝術能考則考,沒考上還能走普通高考。真要是黃老師教君君,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不用完全脫產去藝考培訓班了。

問題還是,錢。

肖自芳跳出母親的角色來看君君。君君漂亮又有靈氣,大高個兒一米七二,往那兒一站,亭亭玉立,光芒四射,這種孩子已經很少見了,要命的是人家文化成績還很好,萬里挑一也不為過吧,說不定君君就是下一個董卿、周濤,到那時還在乎一套房子?這孩子就是老天送給她的一個寶,太值得栽培了。

她在群里請教關于專業選擇的話題。家長們的感觸和見解可多了,尤其是有幾個孩子已經考走卻還沒退群的家長,閑得沒事,有人請教,立馬出來“蓋樓”,給她提供了一些判斷:普通高考,發揮到極限,就算考進985、211,又可選擇哪些專業呢,畢業出來還不是普通職業,只要是工薪,又能強到哪兒去?現在的普通專業讀個本科出來還不好就業,還得研究生畢業。研究生畢業了,能不能找到個如意的工作,也沒有把握,畢竟,她和蘇國華都是普通人,拼爹拼不起。播音主持是少有的本科讀完就可就業的專業。如果說普通高考前路未卜,現在選擇藝考,前途仿佛已經抓得住看得到。

來北京,原本是想找各種證據來打擊君君,可是各種證據都讓她認識到君君在這個專業方面的才華和優勢。

肖自芳既興奮,又惆悵。才分到房子時那種喜悅漸漸離她而去。她努力勸說自己眼光放長遠,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投資孩子本來就是一筆生意,天下就沒有只有收益、不擔風險的投資。收益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大,就看你賭不賭。

一陣電話鈴聲響起,將肖自芳從往事中拖出來。一看,是老同事陶紅軍打來的,忙接通:“陶紅軍,你想起給我打電話啦?”

陶紅軍說:“是呀,肖自芳,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還那么清脆?!?/p>

“清脆個啥,退休老媽兒了,哎,對了,打電話啥事兒???”

“我現在調到離退科了?!?/p>

肖自芳驚訝道:“你怎么去離退科了?”

陶紅軍笑道:“我也差不多了嘛,到離退科實習實習,就該退了?!?/p>

肖自芳說:“喲,時間過得太快了嘛,你都要退休了。那以后多組織我們搞活動?!?/p>

陶紅軍說:“就是這些事了嘛,周五公司組織離退職工活動,去桃花山上看桃花,你能參加嗎?”

肖自芳說:“去去,能參加?!?/p>

陶紅軍說:“好的,周五九點在工會球場集合?!?h3>八

蘇國華給單位打了聲招呼,說家里有事,晚點去上班,就開車帶肖自芳去外東派出所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派出所早搬了一個地方,兩口子半天才找著。院子簡陋卻清潔,三層辦公樓樓體純白色,一層最前面那間小屋對外開了個窗口,窗口內兩張并著的辦公桌旁坐著一男一女兩民警,桌子另一頭站著個壯實中年男民警,三個均身著深藍色警服。站著的中年男民警在給窗外一個群眾交代什么,很是嚴肅。窗戶上隔有拇指粗鐵條做成的鐵欄。

兩人四下張望,想找個人問下路,也不見人從辦公樓里出來,只好折回去。鐵窗外那個人走開了,中年男民警探身問他們有什么事。兩人忙湊過去,蘇國華說:“我們家孩子就業,需要父母開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請問在哪個辦公室?”

中年男民警瞪著大眼神情威嚴地說:“介紹信拿來?!?/p>

蘇國華忙叫肖自芳拿出身份證,遞進去說:“孩子叫我們開了證明給她寄去?!?/p>

中年男民警說:“我們只對公不對私?!?/p>

兩口子還愣著,里面的女民警說:“要拿單位的函來,派出所不會開給個人?!?/p>

公事公辦的威嚴讓人無法磨嘰,兩人只能退回。

蘇國華神色嚴峻,一言不發地回到車上。肖自芳不敢吭聲,小心地察言觀色,等待蘇國華的反應。蘇國華并不急著發動車,點支煙,想了一會兒說:“還是得找李三兒?!?/p>

肖自芳問:“咋跟他說呢?”

蘇國華說:“說君君是進人民日報社?!?/p>

肖自芳問:“等知道君君進了央視,他不得說你不耿直?”

蘇國華說:“到時二天再說嘛,君君還不是可以有別的選擇?!闭f完話拿出電話來打給李三兒。正好李三兒剛回鹽得。蘇國華約他下午一起涮火鍋,李三兒爽快答應。肖自芳還不忘叮囑他帶上老婆。

下午李三兒來時,還帶了張斌。說來,李三兒和蘇國華是在張斌的酒桌上認識的。張斌是蘇國華的毛根朋友,小時候哥兒倆在一個院兒里長大。李三兒是張斌的戰友,蘇國華的姐在一小教書,李三兒的孩子想讀一小,找蘇國華幫忙,一來二去的,兩人覺得很投緣,交情就厚起來。李三兒的老婆唐恒也愛打麻將,常和肖自芳約。

李三兒瘦小精悍,理個寸板頭,眼睛賊亮,“川耗子”這三個字就是他這樣子。張斌比上次看到又胖了一圈,腆著個大肚子,說是去年單位組織體檢,“三高”全齊了,蘇國華拿他和肖自芳取笑。二人不以為然,說是要活在當下,該吃吃,哪天有什么意外也不遺憾。不一會兒李三兒老婆唐恒到了,唐恒也是火柴棍兒樣,嬌俏靈活,嗲聲嗲氣,穿衣打扮很是養眼。張斌的老婆王曉燕堵了半天車才姍姍來遲,臉上還是那副不緊不慢、氣定神閑的政工女干部表情。

眾人入座,點菜,要了六斤魚頭和一系列火鍋菜品。王曉燕說:“他家的酥肉好吃,來一份?!?/p>

蘇國華忙制止她,說:“最近千萬不要買豬肉來吃?!?/p>

王曉燕不解,問:“為啥?”

蘇國華說:“有一種很厲害的非洲豬瘟傳到中國來了,死了好多豬?!?/p>

王曉燕疑惑道:“沒聽說過?”

唐恒證實道:“是的,很厲害,我們老家農村那邊死好多豬喲,老家那些人在朋友圈里發圖片,說傳染得厲害得很,我們家早就沒買豬肉來吃了。不過我們看到也不敢在朋友圈轉,一會兒說我造謠,把我給抓起來?!?/p>

王曉燕說:“是喲,現在輿情管控嚴喲,我們公務員都不隨便在網上發信息,你看我啥時候發過朋友圈?!?/p>

張斌說:“是,沒事別在網上發東西,點贊都別隨便點,那啥子大數據哦,你在網上的所有行蹤,都被人掌握著?!?/p>

服務員提醒魚頭熟了。李三兒笑道:“來來來,我們喝酒吃魚?!?/p>

酒滿起,第一階段,相互吹捧。幾圈下來,話題又繞到肖自芳把那女人半只耳朵咬下來的事兒上。肖自芳嘴不饒人說:“我還沒有把她整只耳朵給咬下來呢,那婆娘真的太討厭了?!?/p>

張、王兩口子聽說肖自芳跟人打架都很好奇,又少不得給他兩口子講事情經過。張斌笑道:“嫂子還那么潑辣?!?/p>

蘇國華說:“是不懂事兒?!?/p>

唐恒笑道:“麻將館那些打生活費的女的也很討厭,贏得起輸不起?!?/p>

蘇國華端起酒杯說:“多虧人家李三兒幫忙,要不你早就關進去了,還在那兒嘴硬,還不敬李三兒一杯?!?/p>

李三兒說:“那點事,不就給趙所打個電話?!?/p>

蘇國華說:“不是小事喲,真要關進去,孩子工作,考公務員政審都要受影響,半只耳朵怎么也算得上輕傷?!?/p>

肖自芳笑嘻嘻端起酒來對李三兒和唐恒說:“謝謝你們幫忙,我兩口子敬你兩口子一杯?!?/p>

李三兒兩口子端起酒杯客氣一番,四人喝了。

王曉燕對肖自芳說:“你家女兒太漂亮了,我給我們辦公室的人看,大家都說像明星?!?/p>

蘇國華說:“她就喜歡發朋友圈,那個朋友圈有啥發頭嘛,叫她低調點,低調點?!?/p>

王曉燕說:“那么漂亮的孩子哪個低調得起來嘛?!?/p>

張斌問:“君君快畢業了吧?”

蘇國華說:“今年畢業?!?/p>

唐恒問肖自芳:“你家女兒怕不回鹽得來了?!?/p>

肖自芳看下蘇國華,說:“她不想回來?!?/p>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社在她們學校招人,君君報了名?!?/p>

王曉燕說:“人民日報,中國第一報,牛哦?!?/p>

蘇國華說:“我們只是考慮,還沒決定去不去?!?/p>

張斌叫道:“那么牛的單位,還考慮啥,那種單位,戶口應該解決哦?”

蘇國華說:“如果進去了,應該是要解決?!?/p>

張斌不無羨慕地說:“什么如果,必須進去,進去就是北京人了?!?/p>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筆試面試過了,說是要政審,連父母一塊兒審?!?/p>

王曉燕說:“是要政審,那種單位,黨的喉舌,肯定要政審?!?/p>

肖自芳說:“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以前都不知道?!?/p>

張斌說:“你們兩口子都在企業上,沒經歷過?”

蘇國華說:“是呀,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什么犯罪記錄,我就想問一下,哎,三兒,肖自芳以前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罰過款,會不會有記錄?!?/p>

李三兒說:“罰過款有啥了不得的,這點小事情,一般不會有記錄?!?/p>

肖自芳說:“我在網上看到罰款、拘留會有違法記錄?!?/p>

李三兒說:“‘違法記錄沒事兒,一般是看有沒有‘犯罪記錄?!?/p>

蘇國華說:“人民日報那些單位審得嚴,怕是需要‘無違法犯罪記錄?!?/p>

李三兒說:“就算有記錄也不怕,給它消了不就沒有了?!?/p>

蘇國華問:“能消嗎?”

李三兒說:“跟辦事的人勾兌下,說你沒事兒不就沒事兒,小事一樁?!?/p>

肖自芳在網上看到網友們也這么說,對上了,心下里寬松許多,還覺得不夠,說:“你先找人幫我們看看有沒有記錄,我看到網上說十幾年前網絡還不發達,有可能沒有記錄?!?/p>

李三兒笑道:“沒事兒沒事兒,有再說嘛,別著急?!?/p>

張斌說:“這點事,李三兒打個電話,最多找人出來吃個飯就解決了,不用擔心?!?/p>

李三兒琢磨道:“北郊派出所,是張所長吧?!?/p>

肖自芳說:“胡所長,胡達強?!?/p>

唐恒說:“胡達強早就不在那兒了,人家現在是公安局副局長了?!?/p>

肖自芳驚訝道:“你咋知道的?你認識胡達強?”

唐恒說:“他老婆跟我一個科室,都在婦產科?!?/p>

肖自芳驚叫道:“這鹽得城也太小了嘛,轉來轉去都是熟人?!?/p>

唐恒說:“是,她家兒子去年是文科亞軍,跟我家孩子是一級的?!?/p>

肖自芳更是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叫道:“啊,胡達強看起來比我們大,怎么孩子那么???”

唐恒說:“二胎,老二呀?!?/p>

肖自芳叫:“他怎么可以生二胎?”

唐恒說:“少數民族,他家老大早就工作了,西堤島就是他家老大開的?!?/p>

肖自芳說:“真的呀,生意好得很喲?!?/p>

唐恒說:“是喲,老大很能掙錢,還有別的公司呢,在玫瑰苑買了套躍層?!?/p>

肖自芳嘆道:“玫瑰苑??!算得上鹽得最貴的樓盤吧?”

唐恒說:“本來買給他兩口子住的,他兩口子不去住,說是太招搖了?!?/p>

肖自芳好奇地問:“他兩口子住哪兒呢?”

唐恒說:“就我家樓上啊,十六層?!?/p>

蘇國華說:“這些國家干部,有錢也不敢花給人看到?!?/p>

唐恒說:“可不是嘛,人家說他家兩口子真的是祖墳埋得好,老大會掙錢,老二學習從小就好,去年考到人民大學去了?!?/p>

蘇國華說:“人民大學,這是要從政?”

唐恒說:“是,他家本來就想一個孩子經商,一個孩子從政?!?/p>

李三兒說:“搞半天是胡局,什么時候的事,你當時咋沒來找我?”

肖自芳說:“那時候好像你們還沒認識,二〇〇〇年前后?!?/p>

李三兒想了想說:“哦,是還沒認識。也不是什么大事,打點小牌算什么,就算有記錄,找人處理,君君那么優秀的孩子,保證不會有事兒,不要擔心?!?/p>

張斌說:“人家李三兒辦事還是靠得住,他說沒事兒就沒事兒,放心好了?!?/p>

蘇國華笑著接口道:“是的是的,李三兒耿直,辦事牢靠?!?/p>

唐恒笑道:“朋友就是拿來靠的?!?/p>

李三兒一臉的受用和從容。

張斌端起酒杯來說:“來,祝我們的孩子都學有所成,前途光明?!?/p>

眾人舉杯應和。

看著李、張兩人說得輕巧,胸有成竹的樣子,想他倆見識這些事也不少,肯定有辦法。上次打架那事,李三兒一個電話不輕輕松松給解決了。蘇、肖兩口子懸著的心放回了胸膛。

晚上喝酒,大家都沒開車。酒喝完,蘇、肖二人叫車分別把李三兒和張斌夫婦送走。肖自芳感覺有點撐,叫蘇國華不忙叫車走會兒路。兩口子沿著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多喝了幾杯,又疏通了心結,此時心情無比地愉快,話又多又親密。蘇國華當不了官也發不了財,可在關鍵時候,人家從來沒有拉稀擺帶,每次都干凈利索地幫她收拾爛攤子,這種情誼,值得與他一生相守,肖自芳眼里、話里充滿柔情。蘇國華在女人信任、依戀的情感中,覺得自己強大又有力量。

回到家中,做完家庭作業,困意襲來,蘇國華摟著肖自芳就在她床上睡了。

蘇國華夜里醒來,怎么也睡不著了,腦子里清醒異常。他想起酒桌上張斌、王曉燕兩口子說的關于輿情的話,越想越覺得后背發涼,起身來打開電腦翻看自己在網上發過的信息。他不怎么發朋友圈,但他有一個微博賬號,經常會上去看看,遇到感興趣的信息,他會轉發或點贊。

除了藝術、音樂、電影、文學類的信息,其他的內容他逐條刪除。越往前翻看,他遭遇了那個幾近遺忘的自己。那時候他可愛發言了,醫患矛盾、校園暴力、高考機制、環境問題、貧富分化、生態問題、食品安全、房價飛漲、裸官怪象、社會誠信……凡引起眾人不安、有爭議、不合理的事情,他都會觀點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看法。他清楚地回想起當時參與這些評論時的心情,當這些事情朝著大家希望的方向發展,取得積極的效果時,他會覺得是他和眾多網友共同努力的結果,這些結果當時給過他特別強的成就感。

他曾經也是那個對諸多世事都不滿意,想要改變的憤怒青年。他驚訝于自己曾經那么熱血,又那么幼稚,還很會抖小機靈。在刪除這些信息時,他心中懷有一種久違的深情,對理想,對生活深切的愛。這些情感把他搞得熱淚盈眶。

肖自芳突然出現在他身后,打斷了他,“半夜三更的,在搞啥嘛?”

蘇國華這才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我把以前微博上面發的不合適的信息刪了,君君那么優秀,我們可千萬別拖她后腿,要把所有可能給她造成的危害都要統統消滅,你以后也別在朋友圈里發信息了?!?/p>

肖自芳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下,問:“發君君的也不行?”

蘇國華說:“當然不行,她現在在這么重要的位置上,更不能輕易透露她的信息?!?/p>

肖自芳覺得蘇國華說得對,但還有些不甘,“還不是有那么多人天天發朋友圈?!?/p>

蘇國華說:“你發些大媽跳舞唱歌沒事,發些吃的喝的沒事,發些風景圖片沒事,千萬不要對社會上發生的任何事情發言,不要轉發,也不要點贊,君君走到這一步多不容易,我們別一不小心說錯話給抓進去,那不把君君給徹底毀了,你看你,二十年前的事,現在來給君君造成危險?!?/p>

肖自芳說:“你說得對,我以后不亂發朋友圈了,你看到我發不合適的,要提醒我?!?/p>

蘇國華說:“你心里有那根弦就對了?!?h3>十

桃花山在月海東岸,整片山坡千萬桃樹眨眼間全開花了,桃色絢爛,云蒸霞蔚,美不勝收。山下碧波蕩漾,水鳥戲飛。桃樹叢中農家房舍若隱若現,青煙縷縷。人間仙境,不過如此。踏青賞花的人們絡繹不絕,不辜負這大好的春色。

肖自芳她們單位的離退休職工今天也搞活動。大叔大媽們正處在人生最黃金的時候,上不太老,下已長大,經濟獨立,身心自由,享受人生是他們這段時間生命的主題,他們在桃花陣里舞紗巾凹造型,每個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無比的笑容。

喜歡打麻將的陸陸續續坐下。肖自芳、王茜,還有工會的劉冬梅她們仨還在等陶紅軍。這幾個是從青年打到中年的老麻友了,尤其是陶紅軍他姐在單位后門開麻將館那陣,幾乎天天見面。那時候陶紅軍是公安科科長,大家覺得他家的麻將館是最安全的麻將館。時間過得真快呀,仿佛還在昨天,今天再在一起都是退休人員了。

劉冬梅又給陶紅軍打個電話,終于把他給打來了。麻將老搭子聚一起,歡喜無比,聊起當年趣事,神段子一個接一個。

肖自芳今天感覺特別好,手氣特別順,上半場就贏了一大把錢,吃過飯手氣依然堅挺,剛做了把大牌,清條子杠上花關三家,收錢時禁不住感嘆:“我這股霉運終于止住了,三個多月,沒有贏過一場!”

劉冬梅不屑道:“前面贏的是紙,后面贏的才是錢?!?/p>

肖自芳溫柔又強勢地說:“只要一開和,誰也擋不住?!?/p>

王茜上半場輸得多,午飯后撈了些回來,這又挨一個大牌,有點急躁,念起麻經來:“我那張九條捏著不發給你,你哪兒做得起清一色?”

肖自芳笑道:“是嘛,革命工作要靠大家支持,下回你做清一色我支持你?!?/p>

陶紅軍笑道:“這個肖自芳,最適合跟我打麻將,每次跟我打一桌,不管金花還是麻將,手氣都好得很?!?/p>

劉冬梅說:“她龜兒克你,早知道是你跟她,我不跟你們打一桌了?!?/p>

這是肖自芳早就發現了的秘密,只要有陶紅軍在,不管玩啥,她贏的幾率都比較大。陶紅軍是她心目中最佳牌搭子,只要他召喚,不遠萬里,她也要前來應戰。沒想到他也醒悟了,不禁掩飾道:“好久喲,我跟你打,還不是有輸得很慘的時候,你忘啦,有一次,在你姐那兒打到大半夜,我輸得四個包包都空了,你還鼓搗借錢給我?!?/p>

陶紅軍笑道:“我借給你,結果你把輸的打回去,倒贏了好幾百?!?/p>

劉冬梅說:“把我踩到了?!?/p>

陶紅軍想起來,說:“對的,還有冬梅?!?/p>

劉冬梅說:“媽喲,她打空的時候我就不想來了,我就該站起來就走,你要借錢給她?!?/p>

肖自芳忍不住大笑起來,說:“怪我?我是認輸了,你家兒子睡在麻將館沙發上,我還好心好意提醒你不來了,帶兒子回家睡覺?!?/p>

陶紅軍笑道:“那個兒子太乖了,在麻將館里做作業,做完作業自己耍,不來纏你,耍累了,自己倒沙發上就睡著了?!?/p>

王茜問:“冬梅家兒子現在還在搞影視嗎?”

劉冬梅說:“沒了,給他弄到五糧液去了?!?/p>

肖自芳說:“回來了呀?他不學的啥文學專業?”

劉冬梅說:“漢語言文學?!?/p>

肖自芳說:“對呀?五糧液跟漢語言文學有關系嗎?”

劉冬梅嘆口氣說:“別說了,現在有個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都還是他姨爹在五糧液?!?/p>

陶紅軍說:“現在工作不好找,專業對口的太少,還是要看家里的門路?!?/p>

劉冬梅說:“可不嗎,北京去年垮了多少影視公司,飯都吃不起,說是互聯網行業裁員也厲害得很?!?/p>

王茜說:“現在實業都惱火,工作不好找?!?/p>

劉冬梅說:“是,他要早聽我們的,留在四川,也不白浪費那些年,以前喜歡他那個女生,我們兩家父母都很滿意,結果人家孩子都打醬油了?!?/p>

陶紅軍說:“回來就好,回來跟你們挨著近,大家有個照應?!?/p>

王茜說:“他不去漂一陣,怎么知道什么生活是適合他的,對了,我想問下,陶紅軍,我家姐的女兒被東方航空招去做空姐,要政審,父母都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她親爸在她兩歲的時候就跟我姐離了,可不可以開繼父的‘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這兒也有人需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些天肖自芳對這個信息特別敏感,忙豎起耳朵聽人說。

陶紅軍說:“不行,要求父母政審必須是直系親屬?!?/p>

王茜說:“她爸現在人在哪兒都找不到,早就沒聯系了,咋整???”

陶紅軍說:“沒有辦法,必須要找到?!?/p>

肖自芳問:“空姐也要政審呀?”

陶紅軍說:“要呢,航空公司進人都要政審?!?/p>

肖自芳問:“怎么這么多行業都要政審?”

劉冬梅問:“對了,你家女兒呢,該畢業了吧,她肯定不會回來了?”

肖自芳說:“今年畢業,我們倒想她回來,看她自己——來,幺雞?!?/p>

王茜說:“碰,二條——你家女兒該留在北京?!?/p>

肖自芳說:“成都還是好啊,北京房價那么貴,她怕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好多年輕人都逃離北上廣深,撤到成都、重慶這些二線城市來了?!?/p>

劉冬梅說:“這倒是?!?/p>

陶紅軍打一張七筒出來。三個女人一起把牌倒下,說和了。陶紅軍仔細查牌,果然一炮三響,苦著一張臉叫道:“你們也太過分了,一炮三響都干得出來!”

劉冬梅笑道:“三娘教子,你娃小心?!?/p>

陶紅軍笑道:“現在不管了?!?/p>

肖自芳笑道:“不怕你,你只要點子比得夠?!?/p>

嬉笑間,時間過得飛快,餐廳那邊來人通知吃飯時,陶紅軍始終沒有撈回本來,反是陷得更深,就他一個人輸。王茜保本,劉冬梅小贏一點,肖自芳是大贏家。四人約好下次再戰。

肖自芳一直默默地綴著陶紅軍,想找他聊聊,吃完飯回城時,大家都上了單位大巴,她落在后面等陶紅軍的私家車。

車上還有其他人,肖自芳支著陶紅軍先送他們。待其他人下完,只剩他倆時,陶紅軍笑問她:“找我啥事?”

肖自芳說:“你靠邊停一下,我有點事兒想問你?!?/p>

陶紅軍笑道:“啥事那么神秘?”說著話將車靠邊停下。

肖自芳說:“我家君君想留在北京?!?/p>

陶紅軍說:“好啊,君君那么優秀的孩子,就是該留在北京,找到合適的單位沒?”

肖自芳說:“《人民日報》?!?/p>

陶紅軍說:“《人民日報》了不得喲?!?/p>

肖自芳說:“說是要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我們一家三口都要?!?/p>

陶紅軍說:“進那些單位肯定要政審?!?/p>

肖自芳說:“大概是二〇〇〇年,我有次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罰過款,你說會不會有違法記錄?”

陶紅軍說:“這個說不清楚,也許沒有,那時候還沒用上網絡,有可能沒錄進去?!?/p>

肖自芳說:“如果有,咋辦呢?”

陶紅軍說:“違法記錄沒得事吧,一般是要‘無犯罪記錄證明?!?/p>

肖自芳說:“要是得有‘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呢?你說我找人能把記錄消了不?”

陶紅軍搖搖頭說:“不可能,有記錄的話不可能消得了?!?/p>

肖自芳說:“關系很鐵的人?”

陶紅軍說:“不行,找誰都消不了?!?/p>

肖自芳說:“就算有記錄,找人想辦法,給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可以嗎?”

陶紅軍緩緩搖頭。

肖自芳說:“我老公朋友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他可以處理?!?/p>

陶紅軍正色道:“要不是親兒子、親兄弟,現在誰敢這么干,要擔責任的,是違法犯罪呀,要判刑的?!?/p>

一竿子下來,捅破了肖自芳心存的所有幻想,她像是給人扔下懸崖,找不到著落,人一下就懸空了,輕飄飄的。

眼見著肖自芳神色瞬間暗淡下去,眼睛空洞又迷茫,陶紅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你問我,我只能就我知道的如實告知,供你參考,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哄著你,只說好話呀?!?/p>

肖自芳半天才回過神來,輕悠悠虛飄飄說:“我要把我女兒害死?!?/p>

陶紅軍說:“別,你別著急。一、先搞清楚有沒有記錄;二、是要‘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p>

肖自芳說:“我去過派出所,人家說不開給私人?!?/p>

陶紅軍說:“是的,派出所不會隨便開給個人,得符合程序,這也是一種公平,對不,現在你是不是兩個問題都沒搞清楚?先別緊張,萬一啥事都沒有呢?一般來說,拘留以下都不會有問題?!?/p>

肖自芳哀嘆道:“要是有問題呢?”

陶紅軍說:“你別把事情往壞處想,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人民日報》政審過不了關,刷下來,還有那么多不需要政審的工作呀,天地多大呀,比如說你,從來沒政審過,大半輩子不也過來了?你家孩子那么優秀,在哪條戰線上不會發光?別太擔心?!?/p>

肖自芳喃喃道:“那些工作都是普通工作,一輩子都是小市民,不能,不能,不是……”

陶紅軍接口道:“不能進入體制,進入主流社會,不能成為社會精英?”

肖自芳忙說:“對,對,你說得太對了?!?/p>

陶紅軍說:“那也不一定,只是說進入體制會有問題,并不是說就不能成為社會的精英,那些多優秀的民營企業老板,自己創業起來的,都沒進過體制,對不,還有那些明星,你家女兒那么漂亮,進演藝圈發展也不錯呀?!?/p>

肖自芳覺得他又說遠了,一時無法精準地和他交流,這會兒,她一身虛軟,只想靜靜,說:“謝謝你,給我說這些實話,我這兒下車了?!闭f著去推車門。

陶紅軍說:“別啊,還客氣啥呢,我送你回去?!闭f著話發動車送她回家。一路上各種安慰勸導??尚ぷ苑己孟駴]聽進去,她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牛頭不對馬嘴地應答著他的話。陶紅軍可從來沒見過肖自芳如此失魂落魄。

到了小區門口,肖自芳再次謝過,推開車門飄下車來。眼看著陶紅軍跟她揮手,車開走,她突然搞明白了為啥他的話對她打擊那么大。他說的是事實,是她潛意識里最擔心的事實。因為她沒有認識到具體操作的那個人是要擔責任的,而且后果很嚴重,她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擔心啥。李三兒信心滿滿,各種打包票說沒有問題,小事兒一樁,她依然感覺不放心。這會兒她找到了源頭。然后她腦海里進一步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個人在電腦前敲著鍵盤。只要有紙質的記錄,網絡建設起來后,就會有一個人專門負責把所有記錄錄入電腦。不該是這樣嗎?

十一

蘇國華在里屋看書,正看到感興趣的內容,很是來勁兒,他聽到開門的聲音,知道肖自芳回來了,沒有動,依舊看他的。好半天一個章節看完,覺得不對勁,將桌上一支筆拿來夾在書中,放下書,起身走出屋來。

客廳里黑黢黢的,明明聽到她進來了嘛。他去把客廳燈打開??吹叫ぷ苑继稍谏嘲l上一動不動,一只手搭在腦門上,以為她睡著了,說:“回來也不吭個聲,困啦?進去睡嘛?!?/p>

肖自芳一言不發,起身往里屋走。

蘇國華調侃道:“又輸錢啦?”

肖自芳說:“沒有?!边M自己屋去換衣服。

蘇國華說:“輸了好多嘛,我補給你?!?/p>

肖自芳說:“我沒輸錢,贏錢了?!?/p>

蘇國華說:“贏錢還這個樣子?”

肖自芳回過身說:“我遇到我們單位以前的公安科科長,他給我說誰也幫不了這個忙,說是要擔責任的,是違法犯罪?!?/p>

蘇國華也蒙了,對的,他也被點醒了,這不是哥們兒義氣,這是陷對方于不義。

肖自芳見他不吭聲,問:“咋辦呢?”

蘇國華說:“我也不曉得?!闭f完轉身,也回自己屋去了。

她是知道他的能耐,他也不是神仙,跟她一樣一介小民,面對某些強大的東西,他也無能為力。他的無語還是加強了她的絕望,她更加陷在對君君的愧疚中,無力自拔。

一進高一,君君的成績就開始跳水,跳得人心驚膽戰。高一下學期也不見好轉,半期考試直接跳到全班第四十二名,歷史最低。要知道,分進這個文科傾向的重點班時,她的成績是全班第五名。一向沉穩,并不單拿成績來衡量君君的蘇國華都感到吃驚。

高一上半期發生了一件事,有兩個男生為了君君打架,其中一個被開除了。這讓肖自芳感到特別緊張,自己的青春就特別兇猛,她就是在那個時期走岔了道,才沒考上大學。君君要是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她也不會對君君抱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希望,在那些情竇初開的年齡,要有男孩追她,她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畢竟青春兇猛,可青春也很美好。問題是君君從小就學習好,是老師心目中為班級爭光的好學生,是其他家長眼中“別人家的孩子”,認識君君的大人、老師都夸她,從小夸到大,這給了她多少虛榮呵,虛榮到她受不了君君突然不優秀。她開始嚴加管制君君,給她買大量的練習題,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什么《教材完全解讀》等等,這些都是家長群里推薦的。還有一件事,她繳了她的手機。

那個周末,就是半期考試成績出來,君君跳到全班四十二名的那個周末,她給君君布置了一套練習題。但是她在君君屋外聽到說普通話的聲音,壓制著,斷斷續續,君君顯然沒有在做題。因為那陣她不相信君君,經常推開門搞突然襲擊,引起君君的強烈反感,君君跟她吵了兩次之后,每次回屋去都把門鎖上。這次她拿出早就備好的君君屋的鑰匙,悄悄地將門打開,果然看到君君沒做題,居然捧著一個手機在玩,耳朵上還掛著耳機。她怒不可遏,走過去一巴掌打在她腦袋上。

君君搞不清楚她媽怎么就進來了,驚愕中下意識拽緊了手機,取下耳機。

肖自芳怒火中燒,叫道:“你哪兒來的手機?”

君君毫不示弱,對她說:“不要你管?!?/p>

肖自芳說:“我憑啥不管,你成績掉成這樣,還玩手機,你給我拿來?!?/p>

君君說:“這個手機又不是你給我買的,我憑啥要給你?!?/p>

肖自芳撲過去要搶她的手機,叫道:“憑啥,憑我是你媽!憑你學習垮成這樣!”

君君轉過身去用背抵著,將手機緊緊護在自己的懷里,并不理會她。她氣急了,掄起拳頭使勁兒地砸君君。君君就這么背對著她,像一堵墻立在那里,隨便她怎么打,一不吭聲,二不躲閃,三不還手。這個狗家伙再也不是那個柔弱瘦小的女孩兒,她長高,長壯了。備感挫敗的肖自芳使出渾身的力氣拉扯君君,想奪下她手中的手機。

君君冷冷說道:“我不會給你的,你打死我吧?!?/p>

這話把她給鎮住了。要是蘇國華這時候沒過來及時拉開她,她覺得會逼出人命來,因為她也下不了臺啊。她當時完全沒想到君君會這么強硬,腦子里冒出諸多疑問:她的手機哪兒來的?她用命護著那手機是要干嗎?

她現在都能感覺到那時候自己的情形,胸口起伏,大口喘著粗氣,恨意難平。想到這兒,心酸痛無比。

十二

世界原不是你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幸福只不過是生活的奢侈品,平常的、普通的人生總是充滿挫折和身不由己。一想著君君即將開始這樣的人世之旅,蘇國華心中充滿悲憫。當初君君沒有絲毫猶豫,毅然決然地選擇走這條路,進去就沒有回過頭。如果,現在,告訴她此路不通,他不曉得她會怎樣,他害怕去想象。他仿佛看到,君君正用那雙充滿委屈和哀怨的眼睛看著他,眼里噙滿淚水。她媽那次打她,她就是這樣的眼神。

那次她媽簡直瘋了一樣撲在她身上打她,她動都不動任由她媽打。打那兒就看得出她是多么溫順老實的孩子,就她那身板,要還手,她媽哪是對手,哪怕是擋一下,也會把她媽弄疼。她不擋不躲,任由她媽發泄。幸好他在家,去把她媽拉開。她媽打她累得氣喘吁吁。

她媽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性子急得要命,看到君君學習掉下來就急躁。急躁有什么用,暴力有什么用,人家聽你的嗎?他關上門,坐下來溫和地對君君說:“我保證,不管什么發生什么,我不拿你的手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它對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是在上面聊天,還是玩游戲?來,你坐下?!彼?。

君君站著不動,緊握著她的手機不松手。

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抽屜,說:“你把它放在抽屜里面,你擋著,誰也拿不到,好嗎?”

君君估計是拿累了,聽他這么一說,把手機放進桌上一個小包包里,把小包包緊緊抱在懷里。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淚花兒順著她臉蛋往下淌,把他給心疼的,不知道這孩子經歷了什么,一臉的委屈。他再次拉她坐下。這次,她坐下來。

他說:“可以告訴我嗎?你拿手機干什么用?”

君君說:“我拿它學習普通話?!?/p>

他不解地問:“拿這個學普通話?”

君君說:“我跟著《新聞聯播》學?!?/p>

他突然釋懷了。在這之前,他也以為君君出了青春期愛出的那些問題,說老實話,那些問題,作為父親,他才真是無從下手去幫她。原來是學普通話。他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君君是那種很有主見的孩子,盡管她看起來溫柔寧靜。在初中的時候,她身上那種文科生傾向的特質就顯現出來了,闡述什么問題很有條理,語言豐富,而且她偏愛歷史文化。初三時,她和兩個小伙伴代表鹽得一中參加市中學生辯論賽,得了第一名。估計從那時候起,想當一名主持人的愿望就開始在她心中生根,只是她還不知道她喜歡的那個職業叫“主持人”。上了高中,她又遇到游一民教她們語文。游一民是鹽得一中,不,恐怕是鹽得市最牛的語文老師,四川省特級教師。游一民很欣賞他家君君,帶君君去參加四川省中學生演講比賽,君君獲得了第三名,這是鹽得市歷年來所有中學參加這項賽事取得的最好成績。也許是從這時起,想當一名主持人的愿望開始在君君心里瘋長。他看到她在認真讀一本書,書名叫做《我堅信》,是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奧普拉的自傳。書的扉頁上面有兩排漂亮的鋼筆字:對世界敞開心扉,做最好的自己。落款是游一民。

一個人在學生時代遇到一個欣賞自己的老師該是多么大的幸運,那個老師會指引他的學生去往何處,這些大概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隨它去吧。他由衷地為君君高興。

蘇國華問:“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手機是哪兒來的?”

君君說:“我從伙食費、零花錢里省出來買的?!?/p>

天哪,這不就是少年時的那個自己嗎!蘇國華給戳到了心里最柔軟的那個地方,他說:“你以后需要什么給我說,只要合理,我給你買?!本勾蟮难蹨I撲簌簌往下掉,抑制不住抽泣起來,像是天大的委屈在他這里得到了緩釋。他又問:“你們班主任不是不允許你們帶手機進教室?”

君君抽泣著說:“我、我、從、從來就、就、沒拿手機去教室,我、我都放在、放在宿舍里、里?!?/p>

蘇國華抽了張紙遞給她擦眼淚,等她哭完,控制住情緒,才溫柔地說:“那你告訴我,你成績怎么下降得這么厲害?”

君君說:“我們數學老師那種口音,我聽起來很吃力?!?/p>

蘇國華說:“那也只是數學一科呀?!?/p>

君君想了想說:“可能我把精力放在了別的地方,時間上沒有安排好?!?/p>

蘇國華問:“什么地方?不方便你也可以不告訴我?!?/p>

君君說:“看課外書,還有一些學校的活動?!?/p>

蘇國華問:“兩個男生打架有沒有影響你,你可以不告訴我?!?/p>

君君不屑地說:“他們怎么可能影響我?”

蘇國華說:“他們不是為你打架嗎?聽說他們都在追你呀?!?/p>

君君說:“他們打架關我啥事,他們追我,這就要答應???”

蘇國華放心了,君君心氣兒高著呢。他說:“你就拿著一個手機學普通話?能學好嗎?你學普通話的目的是什么呢?”

君君說:“我現在發現我最大的理想是當一名主持人,我一定要練好普通話,去考主持人的大學?!?/p>

主持人的大學是個什么鬼?蘇國華那時完全不知道,都是后來才搞清楚的。但是他很驚喜君君有了自己明確的目標,這個目標聽起來也很美好,很有才氣。還有什么說的,她那么熱愛,除了支持,還能做什么?

他說:“那我們是不是應該了解一下鹽得哪里有普通話教得好的老師,靠手機自學能學到要領?”

君君抬起眼睛,無比欣喜又不相信地看著他:“你不反對我?”

“我為什么要反對你?”

“我以為你和我媽穿一條褲子?!?/p>

“太小看我了吧?!?/p>

“找老師學要花錢的哦?!?/p>

“花錢讓老爸來?!?/p>

“不便宜哦?!?/p>

蘇國華笑道:“不相信老爸呀?”

君君破涕而笑,說:“我們廣播站的姐姐在電視臺周老師那里學,就是《晚間800》那個主持人,我去問問她,一節課三百塊喲?!?/p>

蘇國華說:“嚇不死我,我只是問,你的學習成績怎么辦?”

君君說:“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們一中數學教得最好的韓老師辦了班,我同桌在她那里補課,我也想去,周日早上八點到十點,一節課一百塊錢?!?/p>

蘇國華說:“去呀,我支持?!?/p>

君君說:“那我給我同桌打個電話,問一下韓老師,要是可以,我明天早上就去?!?/p>

蘇國華說:“行,你聯系吧,聯系好了跟我說?!闭f著起身要退出。

君君拉住他說:“我媽那兒,她又想收繳我的手機?!?/p>

蘇國華說:“放心,交給我,但你保證,不拿手機干別的事兒,聊天啊,打游戲啊?!?/p>

君君說:“我哪有那時間,一天那么多作業?!?/p>

蘇國華笑了,他和肖自芳擔心的那些問題統統不存在。君君還是那個一心忙著搞學習和興趣愛好的沒開竅的小女生,她對自己心里有數。

蘇國華走出君君的屋,看到肖自芳在他的屋里書柜里找什么東西,走過去問:“你找啥?”

肖自芳忙站起來關上書柜門,悄聲對蘇國華說:“我把網給她斷了,路由器在這里面,你不要給她說?!?/p>

蘇國華說:“搞什么呀,沒你想的那些事,拿來?!?/p>

肖自芳擋著他說:“你懂啥,她上網上了癮,只有拉去電擊?!?/p>

蘇國華說:“你想哪兒去了,君君好好的,啥事都沒有?!?/p>

肖自芳說:“她學習都垮成這樣了,還啥事沒有,你慣她嘛,你會把她害了?!?/p>

蘇國華說:“我說沒事就沒事,你聽我的,我們出去走走,要有事,你再動手不遲,讓開,把路由器給我?!闭f完拉開肖自芳,拿出路由器,到客廳接上電源和網線,重新啟動。

十三

自那以后,君君不再躲著她爸媽,開始了正規的普通話練習。周六早上他兩口子還開著車帶她到山上去吊嗓子。君君在半山腰“咿咿啊啊”,他兩口子就去爬山鍛煉身體。

從君君那里接過“主持人的大學”這個概念,他兩口子自學的熱情可高了,每天上班下班,都在網上查找信息,看高考家長群。也就個把月吧,他兩口子完全搞懂了,君君想讀的專業是播音主持專業,要讀這個專業必須參加藝考,藝考跟普通高考是兩條路子,參加藝考的孩子可以參加普通高考,只報了普通高考的孩子不能參加藝考。

他們還了解了這個專業全國招生的情況,包括哪些學校開設有這個專業,這個學校這個專業培養了哪些名人,三年內在四川招生的人數和分數,打印出來的資料堆起來厚厚一摞。

然后,他們得出結論,這個專業最好的學校是中國傳媒大學,那里培養出了一堆堆巨牛的人。蘇國華在查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三年來招生的最高與最低分時納悶了,它有兩種錄取方式:一種“四分之三計劃”,文化分要求低,最低四百一左右;一種“四分之一計劃”,文化分要求高些,也不過五百三。莫非那些巨牛的人,他們高考也就這點文化分?肖自芳特別感到吃虧,她家君君發揮得好,考到六百也不是不可能。六百分考一個重點本科的什么專業,出來會比一個主持人的職業更適合君君呢?

他們也看到,中央電視臺那些著名主持人,許多不是從中國傳媒大學走出來的,但是,想要當主持人,學好普通話是最基本的要求,要學好普通話,必須到有普通話環境的北方。還有哪個地方比北京更合適,何況北京有更厚重的文化底蘊。那里,也是蘇國華年輕時最向往的地方。而鹽得這個小城的重點本科升學率幾乎年年在省里墊底,近幾年就沒有考生考入清華、北大。要想讀北京的大學,于君君來說,最可把握的,倒是通過藝考考進中國傳媒大學了。

肖自芳矛盾地在普通高考和藝考之間徘徊。

他兩口子那時哪里知道藝考有多難,完全不是人們說的高考捷徑。普通高考只需要文化分,藝考需要文化分和藝術分,哪一個方面所花的精力和付出的艱辛都不比另一個方面弱。每到藝考季,藝考生有一兩個月時間離開學校輾轉于大江南北,先是參加本省的藝術統考,合格后參加全國各高校藝術專業???,初試復試甚至三試,能拿到頂級藝術學校藝考合格證的大概是萬中挑一。拿到合格證后回到學校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沖文化成績。文化成績能過五百的,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優秀中的優秀。只有過來了,他們才體會到。

肖自芳帶著君君去中國傳媒大學培訓后,徹底打消了心中的猶豫,態度堅定站在了君君一邊,回來就慫恿蘇國華賣了房。之后,君君每周五回家吃個晚飯就被送上火車,火車上睡一晚,早上到了成都立即轉機飛北京,在北京上完課,不停留,直飛成都,在廉價酒店里住一晚,中午十二點退了房去肯德基做作業,晚上又乘火車趕回鹽得?;疖囀窃缟系?,接著了不回家,直接送到學校上課。這種節奏一直持續到藝考前。

訓練是有效的,高三下學期到十一月,文化學習已經很緊張了,君君基本掌握了藝考各項技能,停止每周北上,備戰十二月各省藝術生統考。周六他兩口子陪君君上山吊嗓子,跟以前一樣,把她放在半山腰,他們倆去爬山。還沒轉過山口,就聽到君君聲如洪鐘,那個氣從胸腔里蹦出來,穿透力極強;爬上山頂,依然聽得到半山腰傳來的聲音。他們清楚記得,高一才開始練時,轉過山口就聽不到君君的聲音了。而且,君君此時的普通話標準極了,他們覺得鹽得電視臺那些播音員沒一個比得上。

兩口子欣喜異常。肖自芳想起前段時間科室有人過生日一起聚餐。有個同事的兒子也在鹽得一中讀書,矮君君兩級,曾說起君君在學校里晨練的情形。他說鹽得一中全校師生都認識她家君君,君君每天早上都在操場上練功,還學她家君君:“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紅鳳凰,粉鳳凰,粉紅鳳凰,花鳳凰”。同事家兒子學這些繞口令時,把肖自芳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亂顫,這些繞口令她聽得自己都能繞了。

肖自芳和蘇國華覺得這些年的投入沒有白費,太值得了,在這么優秀的女兒身上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那年,君君藝術統考成績全省并列第二名。這個成績,可以進川內任何一所設有播音主持專業的大學,也可以進全國任何開設有此專業、不單獨??嫉拇髮W,只要文化分夠。

十四

一想到君君風塵仆仆輾轉在去北京求學的路上,一想到君君每天早上風雨無阻、雷打不動的晨練,肖自芳的心碎了一地。她恨死胡達強那個死胖子了。多年前那一幕在她腦海里倒帶似的來回上演,越演越清晰,她甚至看到了胡達強說話時噴出來的口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刻她的心臟跳動得有多么難受。

胡達強沖進來,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頭發稀疏地向后倒,身上緊繃的制服外扎著,指著她厲聲問道:“你們是不是賭博?”

從來就沒有人這么兇巴巴問過她話,還是一個公安。她被震蒙了。不是被問話的內容,是被問話的語氣給震蒙了。頓時亂了陣腳,那個胖子說什么,她就應什么,一點辯解和反抗都沒有。胖子拍著桌子大聲喝道:“罰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時之內把錢交來,要不,通知單位來領人?!彼湍敲瓷?,那么傻乎乎地去四處找錢,生怕超過十二個小時,那么傻乎乎地把錢乖乖交上,之后傻乎乎地趕緊逃走。

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感覺到一種深刻的屈辱,這屈辱遠遠超過了被人打、被搶錢,讓她認識到自己有多傻、有多懦弱。被搶的錢之后沒多久給退了回來,挨的打也有人幫她悉數奉還??墒悄欠N深刻的屈辱沒有任何渠道得到平復,只能慢慢咀嚼,吞咽下去。

她憎恨自己當初的驚慌,不冷靜,她覺得是胡達強給她下了套,先是強力誘導她承認自己賭博,然后用十二個小時給她緊迫感,讓她沒有心思去想哪里不對,進而找個好的對策。要是當初她問一下陶紅軍,她相信,一分錢也罰不到她。

當初,她就不該走進派出所自投羅網,就不會被強加上一個賭博的罪名。她要知道這個強加的罪名會隱藏這么強的力量,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給君君帶來這么大的危機,那時,打死,她也不會承認。

她寧愿這一輩子都不知道打牌為何物。

心都恨痛了,悔痛了。

她和蘇國華全力助推把君君送上山去,此時發現,走了那么久,那么艱難的路竟然是走不通的絕路,她該如何面對君君,難道要她親手把她給推下山去?君君會是什么情形,萬念俱灰,從此失去對生活的向往,淪落于生活的底層,隨波逐流?如果是這樣,倒不如現在就把她掐死。

君君走到這一步,他們一家走到這一步,沒有退路了。

該死的是胡達強那個死胖子,君君要有什么不測,她一定不會放過他。

肖自芳陷進了重重的悔恨、焦慮和幻想中,無法自拔。鬼使神差間,她戴上墨鏡,來到鹽得市一醫院家屬小區。唐恒家有機器麻將,她來過好幾次打麻將,對小區和唐恒她們住的那幢樓非常熟悉。那幢樓每個單元有兩部電梯,每層有兩戶,唐恒家住在十二樓。她走進電梯間,看了下,最高是十八層。她按下了頂層電梯。

她來到十八層,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安全出口。安全出口有垃圾桶。要是有人出來扔垃圾,她就往下走。這種時候,她應該看起來像一個打掃樓層的清潔員,戴著口罩。想明白看明白之后,她走出安全出口,獨自一人站在樓梯間感受了一下,還有點緊張,她控制住自己,準備到十六層去看看。電梯門突然打開,把她嚇了一跳。一個送外賣的躥出來。肖自芳深吸口氣鎮定一下,走進電梯。關上電梯門,再深吸口氣,按了十六樓。

到了十六樓,她穩住自己,走出電梯門。她看到右手邊那戶人家門比左手邊那戶豪華牢固,感覺就是胡達強家。和胡達強只一墻之隔,她胸中的火焰又燃燒起來。她克制住自己,拉開安全出口的門。在樓梯間,她想,可以躲在這里。在這里,可以感覺到兩邊屋里人員進出的情況,她可以在胡達強走進電梯的瞬間走出來,直奔電梯,趁胡達強沒有反應過來,一刀給他捅去,這比她從十八層下來巧遇胡達強更可靠。那就需要她更勇敢,更果斷,不能有半點的猶豫,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新的發現讓她的心中充滿斗志,她胸有成竹退回電梯。

深呼吸,平靜。按下一層。電梯往下。

大概是日思夜想有了感應,電梯門打開時,她看到了胡達強。他正等在電梯口,比以前更胖了,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好,特別沉得住氣,完全沒有一點想象中的驚慌。而且,她確信,他沒認出她來。他一天經辦多少事見過多少人,哪還會記得二十年前的她,何況她也比二十年前長胖了不少。這兩點發現給了她極大的信心,她安慰自己,這筆賬遲早會算。

十五

蘇國華回到家中,肖自芳不在,他想她可能打麻將去了。蘇國華拉開冰箱,里面只有兩個西紅柿。關上冰箱門,他回到沙發上坐了,點支煙。

不一會兒,門開了,肖自芳走進來,戴著個墨鏡。

他問:“去哪兒了?”

肖自芳摘下墨鏡,沖他神秘地一笑,也不搭話,自顧彎腰換鞋。

蘇國華心里好瘆,滅了煙,說:“沒有菜了,出去吃吧,我請你?!?/p>

肖自芳說:“今天沒去買菜,冰箱里還有?!?/p>

蘇國華說:“沒有了,只有兩個西紅柿?!?/p>

肖自芳說:“別出去浪費,西紅柿雞蛋面,我馬上做?!边呎f邊去拉開冰箱門。

蘇國華問:“打麻將輸啦?”

肖自芳將西紅柿拿出來,說:“我沒打麻將?!?/p>

蘇國華驚訝道:“那你去哪兒啦?”

肖自芳神秘地笑道:“我去了一個地方,你猜,我看到哪個了?”

蘇國華很是納悶,追問道:“看到哪個了?”

肖自芳念頭一轉,說:“我不告訴你?!闭f完轉身去拿圍裙系上。

蘇國華感覺她很怪,說:“你沒事吧?”

肖自芳說:“沒事?!泵λ娜チ?。她很有條理地把水燒上,燙西紅柿,撕皮,打蛋,炒雞蛋西紅柿,澆水,備湯料,下面條。手上節奏輕快的動作并不影響她心想的事兒。她沉浸在干大事的亢奮中,心思縝密,邏輯清晰。

不一會兒面端出來,兩口子坐一塊兒吃。蘇國華追問肖自芳:“你說你看到哪個了?”肖自芳仿佛沒聽見。他又提高聲音問了一遍。

肖自芳仿佛夢游被驚醒,問:“你說啥?”

蘇國華又重復問一遍:“你今天看到哪個了?”

肖自芳不耐煩敷衍道:“沒有看到哪個,我逗你玩的,吃吧?!?/p>

蘇國華這會兒才發現,不是他不想跟她說話,竟然是她不想跟他說,她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關心他在干嗎。他停下筷子,說:“君君的事你別想太多,還沒到最后呢,總會有辦法的?!?/p>

肖自芳說:“你說得對,總會有辦法的?!?/p>

蘇國華很驚訝她的淡定,更是捉摸不透,說:“我們認可的那些需要政審的工作,說起來,就叫體制內,體制內是一個圈兒,體制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圈,更多的人在體制外一樣混得聲有色,不比那些央視主持人差吧,現在還有幾個人看電視,大家都在看手機、看電腦,說不定君君在網絡上發展還更有前途?!?/p>

肖自芳問:“你是說網紅?”

蘇國華一愣,沒想到她那么簡單直接,“算是吧,她還可以制作自己的節目?!?/p>

肖自芳說:“網紅能比得上央視?再厲害,這輩子怕也沒有機會主持一次春節聯歡晚會?!?/p>

蘇國華說:“不一定有機會主持春節聯歡晚會才叫成功嘛,每年春晚只有那幾個主持人,其他人都不成功?他們活著都沒意義?我們看淡點,順其自然?!?/p>

肖自芳看他一眼,說:“嗯?!?/p>

蘇國華醞釀半天說出來的話,在她這兒反響居然這么輕淡,倒讓他有些無所適從,想再說什么,她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也說不起勁兒,幾口把面吃完,洗完碗問她出不出去逛。她說不想去。蘇國華看書去了。

肖自芳去自己床上躺著刷手機,她點開京東頁面想看看刀具,才輸入一個“刀”字,頁面上出來十幾條信息:“刀”“刀具”“刀防身”……她點開“刀防身”,出來好多看起來很厲害的刀。她一條條點開看,看性能,看評價。她很好奇,那些人買這些鋒利、好攜帶的刀來干嗎使。她看中了好幾把,反復挑選比對,其中有一把黑色的,細長鋒利,她能感覺到拿著它往人的胸口送進去,一點都不費力,直抵心臟。再看評論,好評如潮。立馬下單。

然后,她平靜了。像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此刻能量燒盡,慢慢火勢減弱。她去洗了個澡,吹干頭發,感覺異常疲累。她已經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一挨著床,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醒來,亢奮過度之后的極度空虛與無助向她襲來。那些數天來一直纏繞她的焦慮、懊悔和迷茫又把她淹沒了,她極力地調整自己不去想,去數羊,數著數著又數岔了。夜深人靜把心之所感無限放大,她更覺自己渺小無能。

恍恍惚惚,她來到中央電視臺人事部的辦公室里。她找著了人事部部長,跟他說她家君君怎么優秀,怎么勤奮努力,說她和她老公都是守法良民,老實巴交,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壞事,沒害過一個人,只是年輕時不懂事,跟人打牌被公安罰了款,但是之后二十年她都沒有賭博過,都在單位老老實實上班,還被單位評過一次“五一勞動模范”,一次“三八紅旗手”。邊說話邊從包里掏出證書來給人事部部長看。有人推開辦公室門,叫人事部部長開會。她急得哭起來,跪下拉住人事部部長的褲腿,求他給君君一條出路。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順著窗戶流,雨聲嘩嘩嘩嘩。人事部部長不知去哪兒了,她四下找尋,心急如焚。

肖自芳醒過來,發現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伤€是感到心跳加速,呼吸緊促,特別難受。天已經亮了,蘇國華在衛生間里洗漱。她無力地躺在床上,聽著他發出的各種聲音,直到他走出門去,門砰地關上。

肖自芳起來上廁所。上完廁所躺回床上,她看了下時間,七點五十二分,想要睡怎么也睡不著了。夜晚退去,那些放大的、荒誕的想法也跟著退去,她覺得自己這樣一個人待著,什么事也不做,只在那兒胡思亂想太可怕了。她想要找人給她出主意,哪怕是幫她判斷一下也行。李三兒和陶紅軍兩個人兩種態度完全不一樣,把她吊在空中七上八下。她還要再找人問問。找誰呢?誰跟公安沾得上邊呢?窮盡腦海里所有印象,翻完手機每一個人名,只有宋裕,再沒有其他人。

猶豫片刻,拿起電話打給呂晶,叫她幫忙約一下宋裕,她請她倆吃飯。

十六

有一段時間,呂晶愛約她玩兒,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每次都有宋裕,他們將就肖自芳打小牌,或者就是她和呂晶一家,也不知道是宋裕的意思還是呂晶的意思。宋裕那時候離異,肖自芳和蘇國華藕斷絲連。有一天唱完歌,宋裕約她去他那兒。雖然她對蘇國華一萬個不滿意,甚至想跟他散伙重過,可真要給他戴一頂綠帽,她還是于心不忍,大家都在一個小城市生活,共同的熟人朋友那么多,要傳開來,叫蘇國華怎么混。就算要跟誰在一起,也得是跟蘇國華徹底扯開了再說。她以要回家帶君君為由拒絕了。之后,宋裕又給她打了兩次電話,她沒有響應,就沒啥往來了。

久別重逢,宋裕已經不再單身,呂晶越來越漂亮,渾身上下散發出熟女的萬種風情,而她,變成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大媽。

寒暄完,肖自芳就迫不及待地說起了她的事,迫不及待地問要是有記錄怎么辦。宋裕也說要是有記錄,就沒有辦法,誰也改不了。

她追問:“很鐵的關系,可不可以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

宋裕說:“這個,恐怕,說不準?!?/p>

肖自芳又給懸起來,渾身無力。那一刻,她明白了,誰都給不了她準確的答案,她得等,等事情到來。

宋裕那雙多情的桃花大眼盯著她,問:“罰你款時,他給你處罰通知沒有?”

肖自芳疑惑地問:“什么處罰通知?”

宋裕說:“就是處罰決定書?!?/p>

肖自芳努力回憶半天,不能確定,說:“想不起來了,應該是沒有,我沒有印象?!?/p>

宋裕問:“有沒有人給你做筆錄?”

肖自芳邊回憶邊說:“我進去報案,跟值班民警說話,胡達強沖進來的,值班民警在我對面,好像拿著筆,好像做了?!?/p>

宋裕問:“你按手印沒有嗎?”

肖自芳想半天,說:“記不起來了?!?/p>

宋裕問:“你交了錢沒按手???”

肖自芳說:“我那會兒巴不得快點完事,錢交給他,跑都跑不贏?!?/p>

宋裕追問:“交給哪個?”

肖自芳邊想邊說:“值班民警啊,好像不對,我記不起來了?!?/p>

宋裕問:“給你開收據沒有嗎?”

肖自芳想半天,說:“記不得了,好像沒有,也說不清楚,萬一我搞忘了呢?!?/p>

宋裕若有所思,往后一靠,說:“哦,應該沒事,不要擔心?!?/p>

肖自芳不解,說:“什么是應該沒事,你給我說明白一點嘛?!?/p>

宋裕嘴角一咧,似笑非笑說:“放心,應該沒事?!?/p>

肖自芳繼續糾纏:“我覺得你笑得好怪,你給我說明白嘛,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p>

宋裕笑道:“我都給你說了嘛?!闭f完求助似的看呂晶一眼。

呂晶說:“估計那錢給貪了?!?/p>

肖自芳追問:“真的?是這樣嗎?”

宋裕忙笑著辯解:“我可沒這樣說,是呂晶說的?!?/p>

肖自芳說:“你就說是不是這樣嘛?!?/p>

宋裕笑而不答。

呂晶說:“估計是這樣,放寬心,來來,喝酒,一轉眼,君君都大學畢業了,來,敬你一杯?!?/p>

真要被貪了,那可阿彌陀佛。肖自芳陰霾的心里頓時灑進了點點陽光,雖不甚坦然,終究有點希望。再問也就那樣了,遂把事情暫且放下,仰起笑臉來喝酒。

快要結束的時候,又有別的場子約呂晶,是大家都認識的人,三個人又串場到月海路。

不知道是壓抑太久,突然放開,還是突然感覺到有希望,心情愉快,不覺中肖自芳喝大了,被人送到樓下。一步一挪上樓來,半天掏不出鑰匙。

門從里面打開了,蘇國華把她讓進屋來,驚叫道:“你這是喝了好多???”

她說不出話來,胃里一股酸辣沖上來,忙忙奔進廁所狂吐。吐完站都站不住了,胡亂漱個口上床倒下。只聽得蘇國華在那邊邊沖廁所邊罵。不一會兒啥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安寧了。

一覺醒來,已是半夜,胃里難受得要命,起來沖杯蜂蜜水喝下。人慢慢清醒起來,只是渾身無力。想起飯桌上宋裕說的話,從頭到尾細細回想,反復揣摩。又跟著他的話走進回憶,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在派出所的情形。

蘇國華被她吵醒了,起來上廁所。肖自芳想找人說話,從自己床上爬起來,跑到蘇國華床上。正遇蘇國華從廁所回來,叫道:“啥子喲,你要搞啥子名堂?!?/p>

肖自芳往里面移了移,讓蘇國華上來。

蘇國華走過去,聞到一大股酒味,很是不爽,勉強上床,說:“進去點?!?/p>

肖自芳再往里挪了挪,不在意蘇國華滿臉的嫌棄,說:“我們今天一起吃飯的有一個公安局的人,他說,他沒有明說,有可能我那次罰的款被人貪了?!卑衫舶衫?,把吃飯時說的話,以及她回想起來的在派出所交錢的情形全說給蘇國華聽。

蘇國華聽了,摸出手機查“治安管理處罰罰款”。肖自芳湊過去想一起看,蘇國華吸著鼻子往外邊躲。肖自芳翻身起來,自己去拿了手機來,跳回被窩。她刷到一條:罰款的執行包括當場收繳和到指定銀行繳納兩種。叫蘇國華來看,迫不及待說:“我確信,我保證,我把三千塊錢拿到派出所上交,絕對沒有去銀行或別的地方,就是交派出所的?!?/p>

蘇國華把手機還給她,舉起自己的手機說:“我這兒有一條,你看?!?/p>

肖自芳接過來看:治安管理處罰罰款要開具《行政處罰決定書》,會寫明執行方式,上面會寫到哪個銀行交納罰款,也可以把錢交給辦案單位,由辦案單位交至指定銀行。

蘇國華指著手機說:“看到沒有,也可以把錢交給辦案單位,由辦案單位交至指定銀行?!?/p>

肖自芳有些泄氣。

“我剛才還看到一條?!碧K國華邊說邊翻手機,“找不著了。有個網友說賭博罰款進了小金庫,不會有記錄。他們真要貪了,可能就沒有記錄了?!?/p>

肖自芳說:“只是猜的,沒有證據啊?!?/p>

蘇國華問:“你把錢交給哪個的嗎?交給胡達強的?”

肖自芳說:“不是,這點我記得很清楚,肯定不是交給胡達強的,是其他人收的?!?/p>

蘇國華說:“那就更不好說了,還不是只有等,我明天早上,哦不,都今天早上了,一會兒要開會,我再睡會兒?!?/p>

肖自芳回到自己床上。對了,宋裕一直躲躲閃閃,不明說。他怎么能說明白,事情又不是他經手的。所有說沒事的人只不過都是在安慰她罷了。剛才燃起的希望又漸漸熄滅。她知道,再問多少人,都找不到具體的答案。蘇國華說得對,唯有等待。

十七

君君打來視頻電話的時候,肖自芳和蘇國華都在,肖自芳心虛,把蘇國華叫來一起聽。

君君說:“告訴你們個好消息,我體檢過了?!?/p>

蘇國華說:“那太好了,祝賀祝賀?!?/p>

“現在就剩政審啦,今天下午,我把政審的材料給你們快遞過去了,大概后天、大后天能收到,有四個介紹信、四個表格,你們的‘現實表現證明,一人一份,你們的‘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也是你們倆一人一份……”

肖自芳插話道:“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蘇國華忙捅她一下,肖自芳不情愿地收住。

君君說:“媽,你說什么,你說清楚?!?/p>

蘇國華說:“沒什么,你接著說,一人一份,還有什么?”

君君看出了她媽有話,說:“媽,你有話就說明白,我好給你們講清楚,免得搞錯了?!?/p>

肖自芳看一眼蘇國華,蘇國華穩住不拿眼睛看肖自芳,故作鎮定地說:“對對,君君說得對,你給君君說嘛?!绷硪恢皇謪s在下面掐肖自芳。

肖自芳也鎮定了一下,用平常語氣問道:“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還是‘無犯罪記錄證明?”

君君問:“有什么問題嗎?”

蘇國華忙說:“沒問題,沒問題,你說?!?/p>

君君說:“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p>

肖自芳像當頭挨了一棒,氣瞬間泄完,再想追問君君是否看明白了,蘇國華一直在后面戳她。她只好掛著笑容不說話,等他父女倆說。

蘇國華說:“我和你媽一人一份嘛,一個表格一個介紹信?!?/p>

“對,到你們各自的戶口或居住地公安機關,也就是派出所出具,‘現實表現證明就是到你們各自的單位去開?!?/p>

蘇國華說:“好,知道了?!?/p>

“四張表格可以復印,你們多復印一份,填錯了重填,表填完,蓋了章一起給我寄回來?!?/p>

蘇國華說:“好的,辦完了四張表給你一起寄回嘛,對了,有沒有時間限制,要得很急嗎?”

“十五日之內?!?/p>

蘇國華說:“好的,我們收到就去辦,辦好給你寄來?!?/p>

又聊了些日常,注意事項,那些每次視頻來都會有的囑咐,全程都是蘇國華在跟君君聊,肖自芳掛著笑貼在一旁。

掛了視頻,蘇國華吐口氣對肖自芳說:“有十五天的時間,你這兩天收到材料,先把四個表格一個多復印幾份,特別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一張,馬上去外東派出所開證明,如果有記錄,馬上找李三兒?!?/p>

肖自芳說:“要是李三兒幫不了呢?”

蘇國華說:“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p>

肖自芳無限悲哀地說:“要是君君沒進到央視,她該恨死我了?!?/p>

蘇國華安慰她道:“你終歸是她媽,時間長了,她會原諒你的?!?/p>

如果君君因為她的原因沒有進到央視,她根本不需要孩子原諒,她自己就不能原諒自己。

重壓之下,肖自芳等待判決的到來,度日如年。

第三天下午,快件來了。與快件一齊到來的還有她前幾天下單買下的那把黑色的刀,刀身真是細長鋒利。肖自芳收拾好刀子。

幾乎不懷幻想地,她拆開快件來看里面的內容,找出“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那張表格。確實,是“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前面是姓名、年齡、身份證號碼之類的項目,緊接著是調查內容,共七條。一條條看,第三條:“有無吸毒、賭博等違法行為?!庇疫呥x擇“有”或“無”。

肖自芳從頭涼到腳,這下死定了!她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

仿佛看到君君滿臉淚水對她說:“媽媽,我沒有退路了?!?/p>

是的,君君從自己攢錢買手機那天起,就沒有退路了。高考志愿她只填了一個志愿: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專業,不服從調配。她問她要是掉下來怎么辦。她說明年繼續考。說這話的斬釘截鐵歷歷在目。

大學四年,哪里有主持人比賽,哪里就有君君。央視那次大賽,肖自芳平生第一次走進了央視的演播廳觀看節目錄制。雖然那次君君沒取得好的名次,但跟全中國最優秀的主持人苗子在一起,也讓君君收獲了許多,沒有失去信心,而是更有信心。君君一步一個腳印勤奮努力地往上攀登,從來沒有想過退路,她哪里想得到,有一塊巨石擋在了她的前面。

肖自芳仿佛看到巖石松動,那塊巨石滾下山來,君君就在下面。肖自芳的心猛地收攏,仿佛那塊巨石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看到自己粉身碎骨,腦漿迸裂。

她看到君君站在山崖上,山風吹散了她的長發,她回過頭來對她說:“媽媽,來生再見?!闭f完縱身跳下去。

想到這里,肖自芳已是淚流滿面。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蘇國華回來了,進門就問:“收到快件沒?”突然發現肖自芳臉色蒼白,滿臉是淚。又看到桌上一堆文件,忙拿起來看??赐?,心頭也給壓下了千斤重石。他顧不得肖自芳,拿著文件出去找復印。

十八

兩口子都沒睡著,心事重重一言不發地熬到天亮,又熬到快上班的時候,驅車來到外東派出所。

外東派出所小院的地面永遠那么干凈清潔,跟那幢白色辦公樓一樣讓人感到冰冷肅穆。辦公樓一層最前面那間小屋的鐵欄柵窗戶里,兩張并著的辦公桌旁坐著一男一女兩位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民警。蘇國華將肖自芳的身份證、蓋了章的介紹信和表格遞進去,說:“同志你好,我家孩子被中央電視臺錄取了,現在政審需要我們父母開具‘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這個是介紹信?!?/p>

兩位民警都抬頭來打量他們,滿臉嚴肅。兩口子緊張地盯著民警,不敢出多余的聲音。女民警將蘇國華手中的材料接過去,認真地看。

蘇國華感覺心都要跳出胸膛。

肖自芳緊張地注視著女民警的一舉一動。女民警看完介紹信,上電腦查詢。肖自芳提著口氣不敢吐出。要是,有記錄,要是,君君有什么意外,她想好了,君君要是活不下去,她也活不下去,她去哪兒,她跟著她去哪兒,她會捎帶上那個人,給君君祭奠。

女民警在電腦上搜尋一會兒,填寫表格,然后蓋好章,把證明和身份證、介紹信合在一塊兒遞給他們,說:“祝賀你們,培養出那么優秀的孩子?!?/p>

兩口子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一起看,“無違法犯罪記錄證明”已經出具好了,什么異常都沒有。蘇國華對女民警說:“謝謝!”拉了下肖自芳。

兩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轉身故作鎮定,控制好步伐不緊不慢往外走,頭不敢亂動,生怕民警突然發現搞錯了,把他們叫住。走出門來,走到大街上,離派出所有一段距離,估計里面的人已經看不到他們,才轉過來看彼此,猛地擁抱在一起。

蘇國華長吐口氣:“我也以為完蛋了?!?/p>

肖自芳這會兒想起宋裕那個詭異的笑,真是意味深長。她在蘇國華懷里抬起頭來,說:“我愛死胡達強那死胖子了,我要再去取三千塊錢,給那死胖子送去?!?/p>

蘇國華說:“走,取錢去?!睋еぷ苑嫉募缦蛲\嚨牡胤阶呷?。

兩口子漸漸回過神來,心情變得開朗,臉上露出笑容,相互訴說剛才的緊張。上了車,蘇自芳突然想起,說:“今天辦事這么順,打麻將肯定要贏錢,上午我們爭取把事情辦完,下午我要去打麻將?!?/p>

蘇國華笑著叮囑道:“你穩住啊,還沒報到呢?!?/p>

肖自芳說:“知道,放心,我要打電話給唐恒,她那天約我,我沒去?!闭f著拿出電話來撥給唐恒。唐恒說她剛好下夜班,正想一會兒打電話約她打麻將呢。

兩個女人在電話里嘰嘰喳喳聊著,滿車都是肖自芳嘎嘎的笑,哪還看得到她身上一絲絲頹喪的氣息。蘇國華不禁笑起來,他太喜歡女人身上這股子昂揚的生氣,這股子好了傷疤忘記疼的單純,這股子對生活永不消減、沒心沒肺的熱情。

肖自芳跟唐恒約好了中午的麻將。兩口子這會兒覺出餓了,昨天晚上就沒怎么吃飯,路過那家著名的羊肉米粉店,一人整了一碗羊肉加羊肚。精神飽滿去辦事,中午趕在下班前,四張表都搞定,兩口子一刻也不拖延,給女兒快遞出去,頓時身輕似燕。

隨便找了個小館吃中午飯,菜還沒上來,唐恒那邊電話來催,說是三缺一了,問她到哪里了。肖自芳哄她在路上了,馬上就到。

肖自芳問蘇國華:“吃完飯你是回家,還是去單位?”

蘇國華看了下時間說:“不早不晚的,我送你過去嘛,我看你打兩把就去上班?!?/p>

兩人匆匆吃完,開車去了肖自芳她們常去的茶樓。

兩女一男等在包間里,都是常在一起打牌的老麻友。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男的坐在靠近沙發的椅子上,三人聊著什么,很起勁的樣子。肖自芳進去,三人似若無睹。這可奇了,還以為他們要抱怨呢。

肖自芳走到麻將桌前叫道:“搬莊?!?/p>

男的轉過身來跟她兩口子打招呼。

女的還在跟唐恒說:“是呀,是我,也會跳樓,活不下去?!?/p>

肖自芳問:“你們在說啥?過來搬莊了?!?/p>

兩人站起來。唐恒跟肖自芳說:“我們在說胡達強的老婆,從我們單位十樓上跳下去,自殺了?!?/p>

肖自芳、蘇國華大驚。肖自芳忙問:“怎么回事?”

唐恒反問道:“你們還沒聽說???鹽得市都鬧哄了?!?/p>

肖自芳說:“你快說,咋啦?”

唐恒說:“胡達強被抓了,他兒子涉黑、販毒,他老婆剛剛從我們醫院十樓上跳下來了,看,我們單位同事發的視頻?!?/p>

唐恒翻出手機上的視頻給肖自芳看,蘇國華也好奇地湊過來。他倆看到視頻上一人躺在水泥地上,上身搭著醫生的白大褂,遮了臉,下身穿著黑褲子,光著腳,身子下面還有血。肖自芳叫道:“這是胡達強老婆?”

唐恒說:“是呀?!?/p>

蘇國華驚道:“啊,怎么這樣,他兒子犯事,抓他?”

另一個女麻友說:“他要不在那個位置上,他兒子能成事兒,還有貪污受賄,黑惡勢力保護傘?!?/p>

肖自芳回頭看蘇國華,兩人都不敢相信。人生真是無常啊。

男麻友叫道:“來來,搬莊?!?/p>

眾人搬完莊找各自的位置坐下,把麻將推進機器里。另一副洗好的麻將被機器推出來。

肖自芳感嘆道:“她家那個讀人大的那個兒子慘了?!?/p>

“拿牌?!碧坪阕约耗昧伺?,提醒坐在下家的肖自芳,“可不嗎,爸和哥被抓,媽又自殺了?!?/p>

女麻友說:“唉,一個好端端的家這下全毀了?!?/p>

肖自芳說:“這個孩子這輩子完了,以后考公務員都不行,父親有案底,政審過不了?!?/p>

唐恒說:“是呀,老二可惜了,那么優秀。九筒?!?/p>

肖自芳摸張五萬,跟著滑張九筒出來。蘇國華坐到肖自芳身旁,說:“不一定非要進體制,體制外還不是可以發展?!?/p>

女麻友摸張牌,打一張出來,說:“不曉得有多大的陰影,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哪個抗得住,是我,活都活不下去。一萬?!?/p>

男麻友說:“碰,三萬?!?/p>

聊著聊著,就進入了打麻將的正軌。

蘇國華看了幾把,混到時間,起身跟眾人告辭。

人類社會就跟人體一樣是個癌細胞和好細胞、壞細菌和好細菌糾纏在一起的機體,哪部分出了問題,病變了,對癥施藥,或施以手術,去除病灶,機體就康復了。

可惜了那孩子。

蘇國華走出茶樓,外面陽光普照,萬物明媚。春天已經怒放,盛夏還會遠嗎?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

猜你喜歡
國華
Data-Centric Approach to Digital Twin Modeling of Production Lines
Tetrapartite entanglement measures of generalized GHZ state in the noninertial frames
Order Allocation in Industrial Internet Platform for Textile and Clothing
甘為藝術付平生
國華印電DEH系統伺服閥故障處理與分析
世相
別讓勞動者流汗又流淚
A well-balanced positivity preserving two-dimensional shallow flow model with wetting and drying fronts over irregular topography *
Structure and Dynamic Characters of New Radar Stabilized Platform
Study of Load Modeling Technology on Hardware-in-the-Loop Simulator of Gun Servo System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